御下有術

2024-10-11 01:13:14 作者: 趙益

  無幽不察,收放自如,天子做到了極致。

  

  令狐綯能從湖州刺史的任上入朝,並在不久之後就入值禁署成為翰林學士,完全是沾了他的亡父令狐楚的光。宣宗追懷往事,特別重用元和公卿子弟,尤對令狐楚之子令狐綯眷顧深厚,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令狐綯得以穩坐相位,卻不僅僅是這個緣故。

  他與皇上在很多事情上頗談得來,這也是他十幾年來潛心攻史、苦讀經典的報償。學問的力量是無窮的,它能讓一個人徹底地改變自己,在心裡產生一種真正的自信。學問來自於讀書,善讀書者,更能在字裡行間找到處世的妙方,這一點,令狐綯與宣宗不謀而合。皇上得到的是如何御下,而令狐綯則學會了怎樣曲線生存,怎樣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

  其實這裡也沒有什麼天機,說白了就是一句話,即:永遠不要對人說「不」,尤其是在天子面前。

  令狐綯這個人本身性格就極為庸懦,他甚至沒有刻意為之,就做得遊刃有餘。

  皇上在大中三四年間,經常在夜裡召見翰林學士秉燭長談,其中就以令狐綯次數最多。皇上對他是十分滿意的,原因就在於不費心思,便能使他為自己任意驅役。

  大中四年(公元850年)的整個一年中,除了党項、吐蕃依舊在邊境為患外,帝國上下出奇地平靜。十月二十六日這天的夜半時分,皇上又突然在大明宮的含春亭召見當值的翰林學士令狐綯。君臣在清風微露的秋夜裡暢談不已,直到燭炬燃盡,方才罷休。宣宗親自送令狐綯下亭,並命內侍以「金蓮炬」送之歸院。金蓮燭炬是天子才配使用的東西,頒賜臣下,是至高至極的恩澤。

  一行人走到翰林學士院,院吏遠遠望見光焰閃爍的金蓮蠟燭,相與而叫:「天子駕到了!」慌不迭地準備迎接。可一會兒卻見是令狐綯在燭火簇擁中來到,都驚得面面相覷。

  第二天,令狐綯就正式拜相,一直做到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的十二月宣宗駕崩以後。

  為相的這十年中,令狐綯很少犯錯誤,他的小心謹慎、不置臧否的處事作風使他的聖眷始終沒有消減。不過,百密難免一疏,有一次令狐綯不經意之間,竟然也行使了一下宰相的權力,做了一回主。

  皇上在即位不久後就規定:凡是諸州刺史,秩滿後不得即赴他州,須得歸闕朝對後,才可以赴任。這是宣宗獨特的政治改革之一,目的是為了防止外官久在朝外而不受駕御的情況出現。有一位刺史從隨州調任鄰郡房州,令狐綯認為兩地毗鄰,實在沒必要再勞繁縟,便命他可以從便,即去房州赴任。朝命一下,新授之人照例上了一封謝表。

  皇上覽表奇怪,他不記得有這麼個人入朝覲見過。便問令狐綯:「此人為何從便赴任?」

  「地近授受,也好方便迎送。」令狐綯答道。

  皇上正色道:「朕是考慮到近來州刺史們為官因循,不念治民,這才命他們到京,也好親問其為政施設、理道優劣,為國家今後升黜立式。」天子說到這裡,帶著一種冷意又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天命既行,豈又逾越?宰相太有權了吧!」

  令狐綯省悟過來了,嚇出了一身冷汗。時雖嚴冬,卻竟然重裘皆透。

  後來,令狐綯對人說了一句心裡話:

  「吾十年秉政,最承恩遇,但每次延英奏事,未嘗不汗流沾衣!」

  其實,每一個朝中大員又何嘗不是如此。誰沒有這樣的心態,也就註定他不會在中樞之位呆得過長。比如魏謨,他在令狐綯稍後入相,也許是乃祖魏徵——這位本朝第一名相——賦性遺傳的緣故,頗能讜言切直,對皇上的一些做法提出意見。宣宗為平衡人心,也需要這位聲名卓著的大臣在某些情形下做點補充,但畢竟不能容許以臣子的孤直來取代天子的清明,所以最終還是要將他請出朝外。當魏謨做了六年宰相出任外鎮時,有人以為這是令狐綯的排擠,實際上卻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大中期間的宰相還有好多位,如崔鉉、崔龜從、鄭朗、崔慎由、蕭鄴、夏侯孜、蔣伸等人,各人情形雖有差別,但不是些平庸之輩,便是投機取巧之人。這些人所以被任用,可絕不是因為天子也同他們一樣無能。宣宗最後的一次除拜宰相最能說明這個問題。

  那是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的十一月,蔣伸其時任兵部侍郎,他在一次入閣奏事時,不小心對皇上說了一句大實話:「近來好像官位很容易得,不少人都有僥倖之心。」

  宣宗大驚,他自忖在用人方面極有把握,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如此不是要亂了嗎?」皇上頓時擔心起來。

  蔣伸回答得妙:「亂倒尚未至於亂。不過僥倖之人多了,即使真亂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話說得皇上嘆服不已,他在心裡道:「有如此高見,朝中能有幾人?」宣宗朝著蔣伸意味深長地說:「今後怕不能單獨和卿見面了!」

  蔣伸當時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滿頭霧水。直到幾天後拜相的制命下來,他才恍然大悟。原來,蔣伸的職位兵部侍郎品級上屬於「次對官」,也就是能在常朝的入閣奏對時單獨被召見;而本朝制度規定:宰相必須是在延英議事時集體面見天子,不可獨自覲見。皇上那話的意思,竟是要命他人相,蔣伸又怎麼能想到。

  蔣伸無疑也是一位「僥倖之人」,不過,皇上是不怕「僥倖之人」多的。這是大智若愚,還是聰明過頭?答案也許不辨自明。

  看得出來,宣宗有意要撇開宰相。他與早年的德宗有些相似,相信別人不如相信自己。皇上是有些猜忌和自信,但他與德宗不同的是,他經過多年的處心積慮,業已打下了深厚的基礎,他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水平。

  確實,沒有皇上不知道的事,也沒有他無法解決的事。

  天子常常微服出遊,這是他自十六宅時就養成的習慣,只不過那時只是為了排解憂慮而已,與此際的目的大不相同。

  皇上每次出去都是一人單驢,厚帽遮顏,一路之上不停地看,不住地在心裡默記,有時甚至與販夫走卒、乞兒窮漢搭上兩句閒話,往往要到日暮天昏,方才歸宮。即使是大隊人馬出城畋獵,皇上也不忘順帶作點巡訪。

  一次是在皇苑之北遇到樵者數人,宣宗命留下他們,有話要問。

  「爾等家在何處?」皇上對跪在面前的樵夫們問道。

  「小人們乃涇陽縣百姓。」涇陽是長安附近的一個縣。

  「邑宰是誰?」這是正題。皇上可不像史書上記載的那些君主,裝模作樣地問些年成豐歉之類的東西。

  「李行言。」

  「為政如何?」

  樵夫們也無顧忌:「為人有點呆板。上次抓到五六個劫賊,不容他們以錢贖罪,全部杖死。」

  宣宗還宮,立即就把這位李行言的名字寫到了寢殿楹柱上。過了兩年之久,朝廷有令擢李行言為海州刺史。行言人宮謝恩時,皇上問他:

  「你是不是曾做過涇陽令?」

  行言答道:「臣是在涇陽呆過二年。」

  皇上聽道,便命賜賞金紫服。不同的服色代表著朝臣地位的高下,也象徵著天子的不同恩遇,紫色是品極較高的一種。行言再謝。

  「卿是否知道朕賜你著紫之由?」皇上又問。

  行言奏答:「臣不知。」

  皇上微微一笑,命左右去把柱上貼有他名字的紙條拿給他看。行言怎麼也沒想到,天子的寢宮裡,居然大書著自己這麼一位低級官員的姓名。他又一次拜伏下去,除了激動,也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涼氣。

  還有一次是大中九年(公元855年)二月出外校獵時,在城西快到渭水的地方,皇上看到有一二十個醴泉縣的百姓,在村頭佛祠中設齋,禱求本縣官秩已滿的縣令李君奭留任。皇上回到殿中,馬上就命內侍將此人姓名重重寫上。後來,中書門下兩次擬換醴泉縣令,都被皇上駁回。過了一年,宰相奏懷州刺史一職空缺,請命人填補。天子遂親筆寫了一張條子:「醴泉縣令李君奭可授。」傳到政事堂會議上,宰相們顧視茫然,連他們都不知道還有這麼個人為皇上所垂意。

  可皇上卻不能滿足京畿周圍這一小塊地方,他還要知道天下所有的父母官們是不是恪盡其守。皇上對此雖已無法親自前往,可他照有辦法。

  這時,極有謀略的韋澳已被皇上用為翰林學士。宣宗秘密地命令他:撰寫一份諸州風物利害情況的報告。韋澳領旨,歸宅閉門,雖子弟亦不許入內,日以繼夜地趕了出來,題為《處分語》,獨自呈上。

  過了幾天,正好有一位鄧州刺史薛弘朝回京述職。出宮後,禁不住內心的驚嘆,逢人便道:「聖上處分本州事務,驚人的準確!」

  韋澳問他怎麼回事,薛弘朝一五一十娓娓道來,韋澳一聽,果真全是《處分語》上提到的。

  宣宗已把他的心智用到了極致,事無巨細,全部包攬,十幾年中可以說是始終如一。像他這樣殫精竭慮的天子不能說沒有,但能做到如此這般算盡機關的,那真是鳳毛麟角。當今天子的御下之術已有相當的火候,此乃歷朝歷代人君夢寐以求的東西,而宣宗庶幾得之,這就更為難得了。

  皇上的孜孜追求,甚至到了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時任司勛員外郎的李遠,很有文才,詩名亦頗著稱。令狐綯想把他升為杭州刺史,延英召對時便向皇上提了出來。

  宣宗當然知道這個人,但他不同意令狐綯的建議。

  皇上道:「朕以前曾讀過此人的一句詩,說甚麼『長日唯消一局棋』,這種人如何可以出任一郡長官!」

  令狐綯都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道:「這是詩人寫詩時才說的話,不一定實有其事。」

  皇上愣住,像是在清理自己的思緒。過了良久,才緩過神來,明白自己這是存念過深了,方才不語。

  宮中的內侍們在後來還常常看到皇上用小紙條寫上好幾個人的姓名,用碗蓋住。一旦需要任命宰輔時,天子便淨手焚香,虔誠默祝,最後在碗下拈著誰人,就命誰人入相。宮人們都天真地以為天子必有神助,其實皇上根本就是無奈。他再怎麼資稟過人,像這樣地苦心孤詣,總有一天要江郎才盡,到了這個份上,人算真就不如天算了。

  天子確實是用心太多了,除了朝中臣子,皇上還要考慮到另外一些人,他在這上面更沒有少費心思。

  宣宗知道,沒有宦官,自己就不可能走到今天這個御極天下的地位;但他也沒有忘記前幾代天子的苦難悲劇,作為人君,是不能受制於家奴的,否則即使貴為天子,也就形同草芥。

  他對宦官的基本策略是:對重要人物委以虛恩,對位輕之輩則嚴施約束;大的方面裝糊塗,小的事情上絕不留情。

  看起來似乎是本末倒置,其實這叫做敲山震虎,在目前這種不可能大動干戈的情形下,還真是上上之策。

  大中期間主要的宦官先後有馬元贄、王公長、馬公儒、王宗實、王茂玄幾位。特別是左軍中尉馬元贄,為宣宗即位立下大功,在宣宗初期可是炙手可熱的人物。皇上對他的安撫做得很好,元贄表面上榮耀無比,但除了手中的禁軍之外,卻沒能形成什麼實際力量。

  皇上表面上裝著毫無疑心,其實暗地裡對他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一有風吹草動,馬上就想法解決。宣宗有一點很明確,絕對不容許宦官交結朝臣,這是有前事可鑑的,當年的王守澄就是最好的範例。在這種事上,皇上肚子裡很有一本帳,他也知道該怎樣對付。

  馬植入相後,有點想交結馬元贄,竟跑去和元贄敘同宗之誼。元贄恩冠諸宦,有些大大咧咧,一高興,便把皇上賞賜的一條金寶帶轉手送給了馬植。天子賜物,這是莫大的優渥,即使做不到壓之箱底、世代傳家,起碼也不能送人。元贄此舉做得是有點過分。

  皇上還就發現了元贄身上的御賜之物不見了,怪而問之。元贄自覺理虧,不敢隱瞞,便道出實情。宣宗當時忍而未發,他曉得,對神策中尉之流的宦官是千萬不能草率處理的。

  但是皇上可以殺雞儆猴。他沒有動馬元贄一絲一毫,卻轉而立即罷免了馬植的宰相,又下令嚴查此事。最後馬植的從官交待了馬植與元贄來往的事,皇上這才發現宰相當中竟真的存在交通宦官的情況,龍顏大怒,又再貶馬植為常州刺史,並公開宣布:他的罪名就是與宦官有所來往。天子的這一招把馬元贄一下子就震住了,心生恐懼,便再也不敢有越軌之舉。

  對那些小人物就不用說了,皇上在內宮中設有專門的棍杖,有時就在延英殿,當著宰相的麵杖罰他們。宰相們倒覺得天子未免有失儒雅,還常常勸解。可皇上說得理直氣壯:

  「此輩是朕之家奴,杖之何妨!如卿等奴僕有過,亦不可不罰。」

  此舉一半是向朝官顯示自己的不私近臣,一半也是做給其他的大宦官們看的。皇上的其他舉動,亦往往如是,哪怕是再小的事情,也無不含有深意。

  前幾代天子為了防止左右神策軍橫生事端,定下了這麼個規矩:凡是左中尉卸職,須由右軍而出;右中尉卸職,則務須從左軍出宮。宣宗心想:這真是笨得可以了!若是中尉心生不軌有意作亂,這種小聰明又如何能阻止他們?於是下令改革,命中尉離任,皆從本軍徑直出營。

  這下,朝廷及宮中宦官有時都不知道中尉已經易人,即使卸職中尉本人,也不清楚對方情況。兩軍既莫知情由,又如何敢輕舉妄動!皇上的謀略,真不知要高於那些自以為得計的先代天子多少。

  不過,宣宗還是沒來得及消除掉這個禍患。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徹底解決這個問題,為此皇上曾反反覆覆地找翰林學士們商量對策。他是有心要花大力氣改變現狀的,只是因為文宗時期因輕躁而釀致慘敗的教訓實在太深刻了,皇上心存顧慮,才一直沒有動手。

  韋澳認為有甘露之變的前車之鑑,絕不能再用外間朝士,不如就在宮中選擇忠直有識的宦官,以子之矛,攻其之盾。

  「這是最下之策!」宣宗對宦官太了解了,「那些人若是身處下位,尚都能感恩戴德;一旦成為三品的禁軍將軍,就變得沆瀣一氣。」皇上沒有充分的把握,不做冒險之事。為保證一擊成功,他寧願慢慢來。

  是令狐綯的懦弱斷送了皇上的大計,他自己沒有勇氣挺身而出,反而以種種藉口打消皇上的這個念頭。令狐綯對皇上說:「只有陛下堅持以往的方針,有罪勿舍,有缺不補,彼輩則自會漸耗而至於瓦解。」

  皇上聽了不語。這是他一貫的策略,但不是永遠的方針。可他也知道,最後的一步將是無比的艱險,弄不好就是全盤皆輸,連眼下的苟全也不可得。沒有臣下有力的支持,他是下不了這個決心的。

  朝中「僥倖之人」太多,終於在這件事上暴露出了惡果。皇上與朝官既丟失了由武宗和李德裕爭取過來的先機,則必然使宦官們得以苟延殘喘,有機會開始積蓄反擊的力量,並終於在宣宗死後再次發揮出他們強大的威力,主宰了帝國的政治。這真是令人悲哀的事。

  可話又說回來,神策軍、樞密使造就的反奴為主的現實,單靠宣宗的智術是無法改變的。皇上能做到十幾年的時間裡沒讓宦官興風作浪,就已經是很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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