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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長生藥」結束的時代

2024-10-11 01:13:18 作者: 趙益

  是英雄造出時勢,還是時勢成就英雄?無論如何,宣宗皇帝既承受了時代的垂青,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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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可以把目光從天子身上移開,投向帝國的現實了。

  宣宗皇帝從會昌六年(公元846年)三月即位,到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八月去世,在位十三年五個月。

  在這十三年裡,朝廷再沒有出現過前幾朝「朋黨」傾軋的現象,宦官的勢力也有所消減,幾乎沒有發生過干預朝政的事情。地方上,在朝廷安撫為主的方針下,除些短暫的風波外,眾多強鎮也都沒有大的動亂。邊境上的吐蕃、党項雖然一直騷擾不止,但力量也在逐年萎縮,早在大中三年(公元849年),西南的維州、撫州即相繼收復,西北的秦、原、安樂三州及境內七關也成功地擺脫了吐蕃的統治,歸順故國;兩年後,沙州人張義潮乘吐蕃內亂,發兵收復河湟一帶瓜、伊、西、甘等十州,連同沙州,共舉十一州之地歸復朝廷。從此,帝國重新把邊境推到了河湟以西,多少洗刷了一些安史之亂以後放棄西北的恥辱。

  不知不覺,讓人大吃一驚。

  宣宗的這十三年,竟是出奇的平靜。算起來,地方上斷斷續續的藩鎮叛亂,朝內外紛紛不止的派系鬥爭已經持續了近一百年,至少,每一代天子都無法避免一場嚴重的動亂。最思治理的德宗,甚至釀成了九鼎播遷的災難,差一點就斷送了帝國的命運。而其後的幾代天子,外亂未除,內患又生,順宗、文宗受制於家奴,憲、穆、敬、武四帝憂於「朋黨」,即使如憲宗皇帝英明睿武、鬥志昂揚,也只不過是以沉重的代價換來一個「中興」的名聲而已。誰又能像宣宗臨御的這十三年,四方數鎮雖失統馭,可是終無異心;朝野上下數有波動,卻也大致安寧。即使比不上本朝開元時期的全盛,但卻也是一個地道的太平之世。文治武功是書生們喜歡誇耀的事,對天下百姓來說,只要平平安安,就是無上的幸福。

  看起來,皇上的艱苦努力並沒有像德宗那樣付之東流。

  他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十幾年來憂勤之道,始終如一,甚至每日每時都未敢稍寧心思。臣子、家奴、方鎮、州郡,無不常繫心頭,哪怕是在偏殿讀書,皇上也不忘冥思苦想,力求為日間的疑難找到一條妙之又妙的計策。

  宣宗不是一個求道者,也不是一位秉賦超群的人,嚴格算來,他只是個不懈於鍛鍊本心的智者。他用自己辛勤三十載的沉思,彌補了所有的不足。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在與眾不同的道路上取得了獨特的成功。宣宗又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他的好學不倦不是為了追求道義,更不是為建立德聲,他只是注目當前,就事論事,寧願以實際上的效果代替理論上的完美。奇怪的是,現實往往就垂青這樣一種人,這是讓所有的「仁者」都憤憤不平而又無可奈何的事。

  這樣的統治者往往還要有所犧牲。

  南方越州的地方官曾經進奉過一部女樂,也就是由女子組成的歌舞樂隊,其中有位絕色美人。皇上一見傾心,十分寵愛,數月之間,賜物盈積。可是有一天早晨,皇上剛剛起來,忽然面有憂色,悶悶不樂。

  「玄宗只一楊妃,天下至今未平。我豈能忘?」皇上在心裡說。

  他召來美人:「朕留你不得!」

  美人盈盈淚下,長跪不起。

  左右內侍不忍,有一位奏道:「陛下既不留之,可以放還。」

  「放還朕必思之。」皇上望著窗外的遠方,悵然而又堅毅地說,「不要多說了,就賜酒一杯吧!」

  可憐絕代佳人,只落得了個全屍。但皇上要忍受如此這般的痛苦,也並不比她接受死亡來得容易。

  所有的臣子家奴在天子的超絕睿智面前都要冷汗淋淋,而皇上面對著眼前的這些文武百官,心裡又何嘗輕鬆。他不能容許自己有絲毫的疏忽,更不願被人所欺騙,因此只能收拾精神,全力應戰。皇上的自信其實是自己極端孤獨的表現,他不要宰相,不要近臣,便只有相信自己的智謀,否則就會徹底崩潰。這也就是他為什麼在半夜三更還要找來翰林學士長談的原因。雖然天子在某種程度上選擇了法治,但這種「法」的實質卻是「天子之法」,說到底還是一種「人治」。人治的悲哀就在於,它只能滿足一時,而不能滿足永遠;只能抓住機會,卻無法創造機會。

  為人臣者是都變得循規蹈矩了,可「智慧出,有大偽」,在宣宗的聰睿面前,白敏中、令狐綯、蔣伸之流就學會了巧言令色之道。假如今後的天子不再是如此有心的天子,這些變得聰明起來的臣子們,還會這樣俯首帖耳嗎?宦官也不得不收斂了許多,這是因為他們選錯了天子,竟讓這位大智若愚的人登上了帝位。他們也確實鬥不過宣宗,但卻能再與朝官們決一高低。為了生存,他們仍還要重新祭起百戰百勝的法寶:再造就一位皇帝,難道還怕你皇上真的長命百歲不成?

  宣宗恐怕最終還只能算是一個平凡的君王,因為他只看到眼前,而忘記了為子孫後代負起一點責任。不過,放眼龍宸,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於今,能做到這一點的,又有幾人?!

  回首往事,就可發現宣宗還真是幸運。

  藩鎮已經無力再大動兵戈。雖然元和以後不少強鎮特別是河北諸鎮依舊脫離了中央,自成了一個個獨立王國,但長期的戰爭消耗已使其元氣大傷,他們無法,也無力再與中央作直接的對抗。朝廷也是如此,為了追求名義上的滿足而消滅割據,早已被天子和大臣們所拋棄。於是雙方只有妥協,中央政府以安撫政策使他們不妄生事,而藩鎮也以承認天子而得到子孫相代的實利。所以,武宗時期敢於跳出來興風作浪的昭義鎮得不到一點的同情,因為它破壞了這樣一種對雙方都有好處的平衡,以至不到二年,就宣布垮台。這種愚蠢之舉,又有誰去效仿?

  大中時期,有幾個藩鎮也鬧出了點事情,但都只不過是內部紛亂,或兵逐主帥,或強者自立而已。朝廷換個節度使或者乾脆一紙詔書默認事實,事情也就自行消歇。只有在大中末年,南方的幾個軍鎮嘩亂較大,如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五月的湖南軍亂、六月的江西軍亂,才使中央調動了鄰道的兵力進行討伐。這幾鎮兵力極弱,根本不能成事,很快就告平息。

  財政情況在平和的局面下出現了良性循環。繼劉晏、楊炎、李巽、程異之後,又有一位幹練的大臣裴休成為帝國最後一位傑出的理財能手。他自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擔任鹽鐵轉運使以後,也是從整頓漕運人手,全面梳理了國家財賦的運轉。他借鑑當年劉晏的經驗,又立新法十餘條,徹底清除了元和以後的種種弊端,三年後,運到長安渭河碼頭的漕米便達到了一百二十萬斛,最多的一年是大中十四年(公元860年),達到了一百四十三萬斛,接近於天寶盛世時數量的一半,這也很不簡單了。

  所有這些,顯然都不是皇上的高深智術所能辦到的。說得直接一點,宣宗應該感謝武宗,沒有會昌時期打下的良好基礎,情況也就絕不會有這些好轉。但這話也是說說而已,因為這種機會的出現,恐怕也很難說是武宗時期的功勞。

  是時勢造就了宣宗的成功。若是沒有這種機會,無論宣宗再怎麼聰明過人,恐怕也難逃德宗那樣的厄運。陰陽互動,否極泰來,帝國已經動盪了近一百年,各式各樣衝突雙方都勢衰力竭,不免相互轉化、相互依託,以醞釀下一次更加激烈的衝突。宣宗的十三年就正是這樣,它宛如大浪跌下後濺起的波峰,濺得越高,也就將落得越深。它的平靜是不會一直持續下去的,後來的事情馬上就可以看到。

  可這一刻是平靜的,幸運的宣宗出現在這個平穩的時刻,有了機會展現自己的聰明才智,於是憑藉東風,浩蕩入雲。

  宣宗的最後一年,有一位叫李商隱的人死在了離東都洛陽不遠的鄭州。此人比宣宗小一歲,但與宣宗同年去世。他的前半生與李宗閔、牛僧孺、李德裕之間的恩恩怨怨牽扯在一起,而後半生則與大中時代相始終。李商隱一直都沉淪下僚,鬱郁潦倒,可正因為如此,反而造就了他輝煌的文學成就。

  可在當時,李商隱卻是個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寂寞地死在京外異地,並不是什麼大事,也沒有多少人知道。可是上天垂讖,往往就出現在一些不為人所注意的事情上。商隱死了,宣宗皇帝和他們的時代也接近了他的末日。這一切,在兩年前李商隱的一首詩中,早就消息畢露了。可惜天機不可泄漏,就是作者本人,登高臨風,悲世傷身,儘管思緒交綜、惆悵萬千,卻也沒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二十字中竟成詩讖。

  那是大中十年(公元856年),李商隱罷梓州幕入京,在朝中擔任了一個小官。商隱最後的幾年,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時期,先遭喪妻之痛,復又輾轉漂泊。隨著年歲之長,懷抱身世之慨,遂多見於詩什。這年夏秋之交的一個傍晚,商隱忽又幽緒襲來,悵惘莫名。躊躇片刻,決意獨自出遊,以排遣這無端感傷。遂命駕驅車,前往樂遊原而去。

  這「樂遊原」本是一處廟苑,創建於漢宣帝時,後因破敗廢毀,成為一片勢高地敞的坡原。它位於帝京長安的東南方,登高回首,全城盡覽。本朝流傳的一首著名的曲詞「……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就是此地風情的寫照。

  又是一個夕陽西下的時刻,李商隱的輕車馳上了樂遊原。「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他凝神西望,但見滿目青靄的京城,鑲嵌在一輪橙紅的斜陽里,像是要融化在無邊無際的輝煌燦爛中。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商隱吟出這下面兩句時,已是滿腹愴然。

  黃昏是美麗的,但卻是最後的輝煌。

  宣宗猶豫再三,還是未能抵禦「長生」的誘惑,從大中後期起開始服用醫官李玄伯、道士盧紫芝、山人王樂等人所煉的「長生藥」。不過,皇上是瞞著所有人偷偷進行的,這也許是他自己都有些不甚堅信的緣故,所以便不想因為這事召來過多的麻煩。可酷好「仙道」而服餌食丹,已被歷朝歷代天子們的經歷證明不僅是麻煩,而且將是帶來致命禍害的事,皇上如此聰明,怎麼還照入彀中!

  皇上吃的這種藥乃是以伏火丹砂合諸金石而成,藥性特別猛烈,起初是覺得身上燥熱,冬天連棉衣也穿不上去,宣宗還以為這是好事,根本未曾在意。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五六月開始產生惡果,背上生了一個很大的疽。到了八月,病情開始惡化,宣宗終於知道自己為時不久了。

  但同前幾朝的情形相同,在此關頭,年紀頗長的宣宗竟然也是未立太子。其實在大中十年(公元856年),也就是李商隱寫下那首「夕陽無限好」名篇的同時,裴休就曾勸說皇上早立太子,可不料皇上卻連太子也不願信任。「若立太子,朕不就成了閒人了?」一句話中,就暴露了他極強的權力意志和膽怯的本性,他人又怎能再說什麼!到了事情迫在眉睫的程度,再臨時舉措,便註定大亂不免。

  宣宗有十多個兒子,年紀稍長的兩位才識都很一般,皇上很不喜歡。從選擇儲嗣的角度講,他屬意的是三子夔王,但以次越長,不合繼嗣之順,又是很討嫌的事,這也是皇上遲遲未立儲宮的原因之一。但此時已容不得考慮,皇上在病榻之上,秘密召來了一向寵幸有加、的樞密使王歸長、馬公儒和宣徽南院使王居方。

  皇上指著侍疾的夔王對他們道:「朕百年之後,夔王可繼大統。輔弼之任,就託付眾卿了!」說完,已是氣喘不已,再也無力發話。

  三人跪倒榻邊,泣而受命。當他們再次抬起頭來時,一代梟主宣宗已經停止了呼吸。這一天是大中十三年的八月七日。

  他們來不及悲哀,立即退到一旁商議這件大事。不用說,奉立夔王的最大障礙,就是神策中尉,特別是左軍中尉王宗實。他們知道,王宗實和右中尉王茂玄素有不合,與己輩就更是有隙。弄得不好,王宗實要出亂子。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三人想到此,都是憂心忡忡。

  到了深夜,三人終於有了主意。

  第二天,宮中有詔制傳出,命王宗實為淮南監軍。儘管淮南是國家第一重鎮,但從中尉的任上出京,多少有些明升暗調的意味,宗實雖不大高興,可在天子的制命之下,也不敢公然違抗。上午,宗實在宣化門外領旨後,回到營中收拾已畢,便準備從左銀台門出官。這時,手下副使丌元實忽然道:

  「大人請慢!這事有蹊蹺。」

  宗實大驚:「此話怎講?」

  「聖上染疾逾月,即左右中尉亦只隔門問候,今日除改之命,難辨真假!大人何不親眼見過聖上後再走?」

  宗實猛省:「快與我來!」兩人翻轉身急奔內宮。

  一路走過崇明門、紫宸門時,兩人就發現門口已比平常增加了守衛人數,心裡更明白了幾分。丌元實帶著宗實直奔天子寢殿,幾乎是破門而入。

  真相大白。天子業已駕崩了,宮人內侍環繞左右,都在默默地流淚。王宗實大叫:「好啊你個王歸長!竟敢矯詔謀逆!」

  歸長三人見到王宗實闖進時,就已經是魂飛魄散。事情一敗露,他們哪裡能斗過神策中尉,更何況右中尉王茂玄又不在當場。三人嚇得「撲通」跪倒,爬過來抱住宗實的雙腿,連呼「中尉饒命」。宗實一腳一個,踢翻三人,胸中猶是怒火萬丈。

  宣徽北院使齊元簡立刻就被宗實秘密地派到十六宅,去幹什麼事,卻沒人知道。九日,禁署突然宣布:宣宗長子「鄆王」立為皇太子,改名「漼」,權勾當軍國事;處斬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三人。當日,發布遺詔,以令狐綯為冢宰。十日,鄆王即位,是為「懿宗」。王宗實同日升銜「驃騎上將軍」。這幾天的變化太突然了,尤其是所謂的「鄆王」,更讓人迷惑不已。朝官都知道先帝是有不少皇子,但大多數都住在宮裡,由師傅教習讀書,似乎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十六宅有這麼一位居然還是嫡長的「鄆王」存在。疑惑之下,有不少人竟然忘了在擁戴表上簽署上自己的姓名,其中就包括幾位當朝宰相。

  毋庸多說,過去的一切又都重新開始。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聖人既死,大盜亦不止。

  這一輪紅日,已經搖搖欲墜,無可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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