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宣宗當宰相的秘訣

2024-10-11 01:13:11 作者: 趙益

  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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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的天子已不再是一位躁動無知的少君了。

  宣宗已近不惑之年。更主要的是,當今天子的閱歷是前幾代皇帝所無法比擬的,他所承受過的寂寞痛苦,就是本朝的列祖列宗,恐怕也沒人能望其項背。新一代君主宣宗皇帝,確是帶著深深的思緒登上九五之位的。

  對此,令狐綯是第一個深有感觸的大臣。

  那是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二月,其時他剛剛由司勛郎中入居禁署,擔任翰林學士。有一天傍晚正在翰林值班,忽有中使傳諭,說是皇上召見。

  令狐綯趕忙入宮,走到皇上寢殿門口,便見有小黃門在那裡秉燭而候。顯然,皇上正急切地等著他的到來。

  令狐綯走進殿來,皇上正在榻上讀書,「賢卿入座。」令狐綯行禮已畢,在一旁恭敬地坐下。

  皇上放下手中的書,凝神望了他一會,道:

  「賢卿從江表來,不知對彼處民情吏政有無考察否?」皇上略略頓了一下話頭,接著又道,「朕常思四海之大,九州之廣,雖明君也難能自理,故尤需賢臣良弼的輔佐。」

  說到這,皇上正眼瞧著令狐綯,意味深長地道:「然朕近來留意朝廷,卻未見有忠赤之士。」

  令狐綯心裡一慌,急忙離座降階而伏,口道:

  「聖意如此,微臣便是有罪了!」

  皇上一見效果達到,話鋒立時一轉:「卿甫為翰林學士,方才之言,本不相及!賢卿不必如此,上來就座。」

  令狐綯口裡唯唯,心中卻是忐忑不已。

  天子命宮人以玉杯斟酒賜與令狐綯,令狐綯山呼萬歲,一飲而盡。

  皇上望了望放在榻上小案上的書,有意岔開話題:「朕聽政之暇,未嘗不披尋史籍。」他拿起兩冊,又接著說,「這一冊是先朝所述的《金鏡》,此冊為《尚書·大禹謨》。」皇上隨意翻開其中的一卷:「賢卿讀過《金鏡》否?」《金鏡》乃本朝英明之主太宗皇帝手撰的一部治國經驗之談,與後人記述的《貞觀政要》一樣,都是歷來君臣取法貞觀之治的必讀經典。《尚書》則是先王先聖的言行紀錄,也是垂範百代的不二寶鑑,《大禹謨》是其中的一篇。

  令狐綯暗自慶幸:還好自己對這部書下過功夫。遂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文皇帝此書,講的是治國治身的至理。微臣披閱誦諷,不離於口。」令狐綯話中的「文皇帝」就是指太宗,太宗皇帝廟號「太宗」,諡日「文」,所以有這樣的稱呼。

  天子十分高興,「卿試舉其要。」

  令狐綯朗聲而讀,果真是爛熟於心。當他讀到「亂未嘗不任不肖,理未嘗不任忠賢。任忠賢,則享天下之福;任不肖,則受天下之禍」一段時,皇上擺手示意他停住。

  「朕每至此,未嘗不三復然後已。《尚書》上也說:『任賢勿貳,去邪勿疑。』欲致昇平,當以此言為首!」

  令狐綯當然稱頌不已。

  宣宗的好讀書又非是當年的文宗所能比擬的。文宗血氣方剛,追求的是一種完美的理念;而宣宗披覽史籍,卻完全是尋求一種技巧上的借鑑,兩者性質不同,效果也就大相逕庭。

  誰都知道要「任賢去邪」,可怎麼個「任」、怎麼個「去」?再說,即使有了賢明的輔弼之臣、忠直的清明之士,國家就真能治理?前代的李德裕就是個例子,最後還不是功高蓋主,而使天子退居其後!宣宗相信書中所總結的這個原則,但是他卻自有他的方法。他對令狐綯說:

  「朕想知道朝中百官所有人的姓名。」

  這就是了,宣宗確實不笨,他在十六宅度過的日子沒有白費,他早就深思熟慮過其中的手段和必需的原則了。任何事情都必須做到成竹在胸,也只有這樣,他才是真正的天子。

  令狐綯很為難:「六品以下的官員太多了,皆由吏部造冊登記:五品以上,方由中樞制授。這部分倒有一種名冊,稱作『具員』。」

  皇上心裡有數。送走了令狐的第二天,他立即命宰相撰就《具員御覽》一冊呈上,放在案頭,時時翻檢。

  可見宣宗不是一般的人,他的極高心智已經開始逐漸顯露,這件看起來很小的事情就是一個信號。

  第一步是確立一種原則。宣宗選擇的是「法」。

  自古而來的傳統皆反對法治,因為治以形名,則必傷乎道德,而帝國的基礎正建立在一系列的倫理制度之上,法既不能絕民刁頑,也無助於人君教化。所謂「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講的就是這個道理。不過,宣宗卻不以為然,他的想法是,若以鐵腕治國,就少不了法。

  早在即位不久的大中元年正月,京畿大旱。皇上為此減膳食,出宮女,禱告上天,仍不見好轉,於是想到赦免囚犯。便命宰相盧商與御史中丞封敖疏理京城繫囚。但其時任大理卿的馬植卻上疏稱:有些重犯,罪有應得,似不可一概寬宥。

  天子得奏,也覺得有理,又命兩省五品以上官員合議。討論的結果,贊同馬植意見的占了大多數,皇上就採用了這一措施,詔命一切皆按法規辦理。這是宣宗傾向於法治的開端。

  不能不說馬植的話給了皇上重大的影響,他在奏章中所說的「誅罪戮奸,式合天意;雪冤決滯,方副聖心」、「若平日大赦尚且不免之人,今因疏理而原之,使貪吏無所懲畏,死者銜冤無告,恐非所以消旱災致和氣之道」之類的話,和皇上內心的想法本就有很多的契合之處,而馬植的這一理論,更符合他所構建的政治策略,因而立即就予以接受。馬植為此在後來也成為宰相,為宣宗所重用。

  宣宗當然還有所發展。他自己就公開說過:「犯朕之法,雖我子弟亦不宥!」既把「法」有所限定,此「法」非他「法」,而是「朕之法」,又著重強調了「法」的鐵板原則,操作起來,便就得心應手。

  有一段時間主掌京兆府的是一位叫崔罕的人,此人治績不怎麼樣,但做起事來卻很浮躁。一次在路上遇到一位官員沒有避讓他的馬頭,崔罕心裡大為生氣,再一問,此人不過是一位小小的內園巡官,竟馬上重責其人五十四杖,至於將人打死。皇上得訊震怒不已,立即宣諭,把崔罕貶去遠州。

  宰相們倒覺得處罰太過,齊詣皇上援救。宣宗心裡有著細細的一本帳,他對宰相們道:

  「崔罕為京兆,抑強扶弱,是其職責。道不避馬,杖之也不算為過,但問明為內園巡官再下手,就是明顯的欺弱怕硬。另外,人臣之刑,止行二十杖,此乃朕之法;他打到五十四杖,這是誰家之法?真是駭人聽聞!」

  宰相們聽著這番話,頓悟皇上執法之旨,又如何不心生畏懼!

  當然,宣宗選擇的原則是為自己服務的,刻於用法是為了政治的需要。皇上聰明就聰明在他從不幻想著以德行使天下治理,那是典型的遠水救不了近火。皇上寧願選擇威嚴之後的寬仁,也不願去做仁德之後猙獰盡露的蠢事。天下人確實也都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通病:十日被威,一日受德,無不感激流涕;而十日被德,一日受威,卻不免交怨沸騰。天子懂得了這個道理,天下事就成功一大半了。

  不過這第一步還只是小樣。若要就此以為這位新一代天子也不過是如此而已,這種見識那就是比文、武二帝這兩位乳臭小兒都不如了。宣宗十六宅中二十年的歲月,又豈是白白虛度的?

  儘管皇上多才多藝不讓先人,無論是射箭擊毬或是制曲吹管,都能曲盡其妙,但皇上卻不甚為意。甚至對於女色,天子也是淡然得很。皇上退朝之後,只做兩件事,一是讀書。為此天子下令,專門辟置了一間偏殿作為讀書之處。有時皇上一進去就是一夜,到第二天早晨,內侍們看見的常常是燭灰遍地、書卷狼藉的情景。二是讀書之餘,便是召見翰林學士,與他們長談不倦。

  令宮侍感到迷惑的是,皇上召見學士時,全都屏退左右,不讓任何人入侍。皇上還親自整理讀過的奏章,經常親手焚毀其中的一些,然後再吩咐人拿去處理,這也是前朝所不曾有過的事。寢殿的楹柱上,御筆大書「鄉貢進士」四字,此外還有許多人名,有時樞密使們偶爾看上一眼,發現其中有些是知名的朝官,有些則是無名小輩。

  皇上的記憶力驚人。不談別的,整個大明宮中,廁役、灑掃之僕少說也有百十來人,可皇上只要見過面,都能記住他們的名字。皇上若有指派之事,從來都不是吩咐一聲了事,常常就是直接說:「叫某某人來」,無一差誤。宦官宮婢都暗自心道:簡直就是神了!

  宮侍們最感到心驚肉跳的時刻,是天子升殿聽朝之前的那一會。

  皇上這時會突然沉下臉孔,變得面無表情,默默地朝著某個方向肅容片刻,然後更衣、盥手,調勻氣息,再慢慢地走向大殿。此時此刻,天子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但這靜得讓人無法呼吸的氣氛,卻猶如泰山壓頂一般。

  在走向金鑾寶座的那一刻,皇上能感受到他的背後凝聚著不少疑懼的目光,但這不是他主要追求的。皇上心裡清楚,他真正所需要的,是在馬上要面對的朝廷百官的眼神里,也要看到這種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般的恐懼。

  宣宗有辦法做到。

  臨朝之際,皇上的臉上已是一片熙容,接對群臣,往往猶如賓客。朝臣們當然很平靜,因此,開始之時,都能奏事甚明,有些勸諫,也敢於上言。皇上在這個時候總是非常專注地傾聽著,有時還在默默地念叨,好像生怕自己會忘記似的。

  有一次延英殿合議,事情處理得差不多的時候,皇上忽然笑道:「現在可以說些閒話了!」說著,自己先帶頭大談宮中游宴的趣事,引得大家也情不自禁地說些坊里閒話。過了一會,宰相及翰林學士、樞密使們剛剛感到情緒輕鬆下來時,皇上又突然正色而道:

  「卿輩好自為之。朕常恐卿等負朕,以使日後不復得見,再無今日之樂。」

  這話說得讓諸人猝不及防,人人都是陡然一顫。

  皇上的態度變化率皆如此,讓人無法揣度。沒有暴怒,沒有焦躁,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嚴酷處罰,但朝中的中樞要員,卻無時無刻不感到戰戰兢兢。特別是當朝宰相,這種感受尤其強烈。他們有時甚至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天子雖有些刻於用法,但也不失寬仁愛人之風,勤於政事,從善如流,怎麼說也能算上英明儉德之君,己輩的憂懼又所從何來呢?

  在大中時代初期前後為相的有白敏中、崔元式、崔琮,在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二崔先後罷去,接著便是周墀和馬植。其中敏中擔任的時間較長,居相接近六年之久,而周、馬二人,在位分別只是一年與兩年。

  敏中的秘訣就是無所建置,一切都唯天子是從,至多也是略作修飾而已。他在相時最大的舉動就是清除了李德裕之輩,幫助皇上不遺餘力地否定會昌政治,其他的實在無可足道。不過這種人,宣宗卻很讚賞。

  這倒不是皇上昏庸,宣宗要的就是這種事不關己的宰相。以宣宗的明察秋毫和事必躬親,有敏中做擺設,那是再好不過了。所以敏中才有可能做了那麼多年的宰輔,而其後來的罷相出鎮,也就是因為他在開始的時候,對德裕之黨處理過重,擅權獨行,引起朝野不服的緣故。

  周墀就是那位文宗曾經相與痛哭「受制家臣」的人,文宗時頗受重用,先後任翰林學士、中書舍人,武宗時出外任職,宣宗即位後,大中二年入朝為兵部侍郎兼判度支,五月份拜相。

  本來周墀應該是能像白敏中一樣多做幾年宰相的,這是因為在入相之時,有一位極富韜略的人給了他一個忠告。

  此人名韋澳,是元和時宰相韋貫之的兒子,是周墀的老部下。當周墀向他請教為相之道時,韋澳說了這樣一句話:「但願相公不要有權!」

  這話當時讓周墀著實吃了一驚,不過在韋澳的解釋下立即就明白了,並還深為嘆服。

  韋澳的解釋表面上是大道理,但實質就是要周墀尸位素餐,無功無過而已。這可算是摸到了宣宗的心裡去了,韋澳有這樣的見識,真是一個有心計之人,無怪乎在後來成為皇上的心腹。可惜的是周墀儘管接受了這一勸告,也循規蹈矩地堅持了一年,可在最後還是忍不住犯了衝動的毛病,既得罪了一些宦官,又忤逆了皇上,無奈被罷。

  此後最主要的宰相就是令狐綯和魏謨。這兩人在相時間都很長,正如前期的白敏中,他們與後期的宣宗之政也是密不可分的。

  令狐綯是大中時代居位最久的宰相,自大中四年(公元850年)到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輔政幾達十年。在聖明睿德的天子眼下,令狐綯能如此長久地安居其位,其中當然自有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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