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就是不斷地否定與再否定
2024-10-11 01:13:08
作者: 趙益
政治就是不斷的否定與再否定。
備受艱難的人,是無法忘卻自己那種疾痛慘怛的經歷的。愛恨情仇的熊熊之火,足以倒置乾坤。
宣宗首先要做的便是徹底推翻武宗所有的一切。他等待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他再也無法使自己像過去那樣咬牙忍住了,即位的第一天,新一代天子就開始了行動,他的一腔怒火,終於像火山一樣爆發。
最有代表性的便是他對李德裕的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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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裕是會昌時代的首席宰相,也是武宗最信賴的輔弼大臣,遞代之際,禁中頒布的遺詔,都無可置疑地將他列為冢宰。但對新帝來說,他既代表著先帝,便就是清除的對象。
新帝剛剛即位八天,秉政近六年的李德裕就被罷相。功高位重的德裕就這麼一下子從執政的地位被拉下來,連他的政敵都沒有想到。兩天後,德裕最有力的幫手和同志、工部尚書兼鹽鐵轉運使薛元賞也被貶職出京,其弟薛元龜也被牽連罷官。
宣宗深明此際需要何種必須的手段,一開始就顯得胸有成竹。從薛元賞之貶中可略見一斑。
薛元賞是什麼人?此人於甘露之變後曾出任京兆尹,在李石、鄭覃等人的直接領導下,為平靖巨變,恢復京城秩序做出了很大的努力,立有汗馬功勞。甘露事變後,長安陷入極度的混亂,政府部門整體癱瘓,城中惡少縱橫剽掠,盜賊侵奪坊閭,尋隙報仇,草菅人命之事,不一而足。加之神策軍士橫行暴虐,公行不法,尤使情形雪上加霜。仇士良雖稍事收斂,但仍無濟於事。當時任京兆尹的是張仲方,面對這個局面,束手無策。
鄭覃入相後,立即起用了薛元賞替代張仲方主掌京兆府。元賞精明吏事,尤能行非常之舉,任職後果然不負眾望,不僅以強有力的手段遏制了京城的無政府狀態,甚至還狠狠地教訓了一下神策軍。他的鐵腕手法,連其時的主宰者仇士良都無可奈何。以至後來好長一段時間裡,京中惡人包括禁軍兵士一提到元賞,無不心有餘悸。
元賞入朝之前在地方任職,「維州事件」時曾上疏贊同德裕的處理。政見與德裕很合拍,會昌中遂被德裕重用。元賞的精明果斷和不畏強暴成為德裕的重要依靠。宣宗知道,這種實幹家才是德裕周圍最有威脅的人,這種人必然忠於舊主,忠於同志,而且擁有強大的力量,無論如何都必須清除。
這一切都來得迅雷不及掩耳。
五月初五,白敏中入相更是個關鍵。
白敏中的成名其實全賴於白居易的影響。他自小便父母雙亡,由諸兄撫養訓厲成人,長慶初年登進士第後,先在藩鎮幕府任職,此後升為殿中侍御史、分司東都,與其堂兄白居易在洛陽相處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若不是武宗想啟用白居易的話,以敏中的資歷聲望,斷不會這麼早就能進入朝廷擔任要職。是李德裕不合擢用了敏中,從而給了他機會,使他才有可能在新帝即位後脫穎而出。
此際,敏中的入相說起來也是大勢所趨。別看他資望不怎麼樣,可才名卻不小,另外在當時的朝中大員中,也只有他是獨立於德裕一派之外的人。再加上他與白居易、牛僧孺不同尋常的關係,由他來填補德裕出朝後留下的執政之位,完全符合新帝的既定策略。
新帝恨的是武宗,由此而及的是會昌時期的一切,李德裕之罷相其實是個表面契機而已,皇上其實倒並沒有把德裕徹底消滅的意思。而敏中恨的是德裕,連帶而及的是德裕的同志,他要的是將李德裕及其勢力一舉翦滅。妙的是,敏中不僅對新帝的用意心領神會,而且把天子的心意與自己的打算有機地結合在了一起,在兩者之間,找到了一條對雙方都有利的路子。
於是,李德裕帶著無限悲戚離開了京城,三年三貶,直至在崖州——這個帝國疆域的盡頭——鬱鬱而終。同相的李讓夷、李回也被清除出朝。相反,李宗閔、牛僧孺、崔珙、楊嗣復、李珏等一再北遷,直到最後平反。只可惜宗閔、僧孺都先後謝世,沒有看到這一場是非恩怨的最終勝利,否則他們一定會對新帝和敏中的「公正」感激涕零的。
做這一切當然需要充足的理由,因為德裕畢竟是一代名臣,功高位重,若無大過,是不可輕作處分的。當初宣宗遽罷德裕,也還只是採取一種明調暗降的手法,讓他帶銜出為荊南節度使。儘管這是天子罷免宰相的慣用做法,但德裕至少還是一位「使相」,亦即所謂領「平章事」出鎮,名義上的規格尚不能算低。可敏中當然不願意就此罷休,他的策略是窮寇務追,一鼓作氣滅此朝食。
他想盡了一切辦法,先是找人進言皇上,暴露德裕當政時的種種不是。德裕既從高位一旦落下,以往的各種積怨便紛紛泛起,要找出這麼些舉報之人還不算太困難。於是德裕先被解除了「同平章事」之銜,改任東都留守,這已是一種地道的閒職。接下來,敏中仍是不改初衷,終於在一件舊案子(即「吳湘案」)上找到了突破口,將德裕徹底摧毀。
敏中的聰明處在於他善於利用上下兩方面對李德裕的不滿,因而他的計劃一直進行得很順利。不過,他雖然是獲得了成功,可他忘記了政治鬥爭的一條基本原則:過於強硬而不作調和者,最終是沒有好下場的。
宣宗全力支持敏中的做法,但他的著眼點尚不僅限於此。在他即位的初年及第二年即大中元年(公元847年),連續頒行了一系列有傾向性的措施。
首先是恢復佛教。一是會昌六年(公元846年)五月,命長安左右兩街各增置八座佛寺,祠部繼續度牒僧尼;二是大中元年閏三月,詔復會昌所毀天下佛寺。
宣宗對佛教的態度與武宗大相逕庭,這也許與他悲苦的遭遇有關。十幾年前,京中的佛寺中常可看到一位素服的儒士,在殿前廳後徘徊踟躕,有時亦向佛師們討教些禪理。只是北地的僧人都不大通曉這種新起的玄義,無法與他交流。此時,這位儒雅灑脫之士便常常會笑笑走開,轉去與那些借寓佛寺的舉子敘敘各地的見聞,聽著他們對朝政的放肆評論。
這當然就是十六宅時的宣宗。他對由西方世界傳來的佛理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不過也只是興趣而已,並未深入地涉獵過。可儘管如此,佛還是給予了他其他教門所未能賦予他的東西,他在此中知道了生之苦難、死之艱辛,也感受到了忍受塵世、忍受現實的終極意義。這對年輕而思深的宣宗來說,是有極大啟發作用的。
於是武宗與德裕廢佛,他便要反其道而行之,這既代表著他的政治方針,也顯示出他對佛教的基本態度。他對翰林學士說:
「佛者雖異方之教,然可深助國家治理。可存而不論,不必過毀而傷令德。」
道理是不錯的,但皇上如此迫不及待恢復佛教的行為,卻明顯還是一種情緒在作怪,這一點大家肚子裡都很清楚。
本朝佛教的一大特點,就是佛寺發達,僧尼眾多,武宗時一炬毀廢這一基礎,遂使佛教元氣大傷而不得不轉尋輕便易行之道。此際再行恢復,光是重建寺院一端,財力上就不勝負擔。宣宗詔命之初,就有一位進士孫樵上疏反對,中書門下也委婉地表示了不同意見。到了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十二月,宰相們又再次奏言度僧不精之弊,終於使皇上開始修正這一策略。
其他舉措,也無不帶有這種情緒化的特點。
另外一項是恢復進士及第者的曲江宴集。宣宗特別重視進士及第之人,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皇上有其個人好惡也自有道理,但一定要恢復這種以浮華為事的「曲江大會」,就絕非儉德之君應有的態度。再比如剛即位的當年,宣布增復會昌時所減省的州縣官員數目一事,更能顯出宣宗的「不甘」心理。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說,汰斥冗員總是一項善舉,不能因為其出發點不正或效果不佳就遽為否定。宣宗的這項詔令雖然只增加了三百八十人,但其實質卻仍不是基於改善吏治的一種修定,而完全屬於鮮明的個人愛憎。
做完了這些,皇上到太廟祭奠列祖列宗。過穆、敬、文、武四宗牌位而無動於衷,唯獨在其父憲宗的靈室里突然放聲大哭,淚飛如雨,哀顫而不自勝,左右觀者莫能仰視。
他的感慟是發自內心的。
皇上對武宗是仇恨,對文宗是厭惡,對敬、穆二帝也沒有好感。唯一能讓他懷念的就是他的父親憲宗皇帝。自從他誕生到這個世界以後,也許只有元和時期的七八年是他最無憂無慮的日子,此後隨著年歲的增加,生存的環境卻越來越險惡,甚至生命也遭受到了威脅,若非自己明白果斷、毅力頑強,哪裡會有今天?如果父皇憲宗不被賊子弒殺,就不會那麼早離他而去,自己也就不會有這二十幾年慘痛的遭遇。想到這裡,皇上如何不悲從中來!
幸好,二十年的悲苦辛酸終於有了報償,以自己的庶出身份,竟能最後貴為天子,皇上的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他當然要將一腔衷情盡情地揮灑。
宣宗的悲哭聲震屋瓦,也使已移居興慶宮的懿安皇太后顫抖不已。
懿安太皇太后是憲宗皇帝實際上的正宮,她的祖父是一代元勛郭子儀,母親是代宗皇帝的長女昇平公主,出身是地道的金枝玉葉。憲宗在藩邸時,即納其為妃,並於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生下穆宗皇帝。但因為憲宗後宮多寵,一直未能立為皇后,直到穆宗即位,才如願以償地成為國母。
憲宗皇帝死得不明不白,這情況後來人都或多或少有點知道。可對如此大事,懿安太后就是不聞不問,穆宗也諱莫如深。其中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外間的人不敢想,當然也就無法道出。不過,在深宮高牆之內,卻是有無數種說法在悄悄流傳著,一直到了穆宗晏駕後,才由文宗皇帝將數名直接元兇繩之以法。不過,文宗也沒有這個膽子去徹底揭開這個蓋子。
宣宗可不理這一套。他的生母是皇太妃鄭氏,宣宗即位之後,立即奉為「孝明皇太后」,其地位直逼數朝祖母之尊的懿安太后。皇上並且還放出風聲說,一定要追究憲宗死因的真相,無論什麼人,都要一查到底。這話就把懿安太后嚇了個半死。
太后當然沒有直接參與弒君的陰謀,不過她顯然是知道內情的,事情的結果是穆宗即位,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既有利於自身,又何必去惹這個麻煩。再說,太后對於自己的夫皇憲宗,也並無太深的感情,她無法把憲宗遲遲不立自己為皇后的事情一筆勾銷。所以,憲穆之際,天子莫名亡故,朝野竟是寒蟬一片,王守澄能隻手遮天,太后當然是起了重要作用的。
別看宣宗當時只有七八歲,但童年的印象是難以忘懷的,再加上數十年的明察暗訪,潛心推究,要想猜透其中的過節,對於聰明睿智的宣宗來說,絕不是難事。太后的所作所為,包括那次掖庭宮中突如其來的暗殺事件,他早就一目了然,並且心中計議已定。眼下說的這些話,意思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懿安太后已是惴惴不安,數日來茶飯不思。
她沒想到即位的光王竟原來是這麼一位欺世之人,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手軟,在那次刺殺失敗後應再接再厲,致他死命。眼看皇上的生母鄭氏已居太后之尊,攻勢仍是咄咄逼人,而自己孤零無靠,如何能夠抵擋?太后感到無法忍受的是,身為四朝太后,三朝祖母,功臣之後,皇葉之身,竟被人強逼如此,心裡一口氣如何咽得下去!太后心道:「你不就是想要我死嗎?那好,我就死給你看!千秋萬世,讓你這個無德之君留下個逼死國母的惡名!」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五月二十一日中午,太皇太后在兩名侍女的陪伴下登上興慶宮裡的勤政樓。其時風和日麗,草木蔥蘢,太皇太后倚欄而望,卻不禁悲從中來,想想如此下去,終究難逃一死,不如就此了斷了罷。主意一定,便顫顫巍巍地跨欄而上,要往下跳。
兩侍兒嚇得面色飛白,撲上去拼著全身力氣拽住她。太后大叫:「休得阻攔!我這是要遂皇上之志,快快放手!」兩人哪裡肯依,死活不鬆手。太后年高體衰,僵持一會,便已是氣喘吁吁,不能堅持,只得聽由二人將她扶下,送還寢殿。此事立即就有人報告了皇上。
宣宗拍案而起:「讓她去死!讓她去死!」皇上的怒火按捺不住,面色通紅,胸腔一起一伏,整個身子也微微顫抖起來,當著眾多內侍的面,破口大罵:「身為國母,聽任光陵商臣之酷而不懷慚懼,猶藏異心,言死尚輕——」說到此,皇上突然停住了話頭,慢慢地坐下,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好吧,朕就成全了你!」
左右肅然。
這天夜裡,興慶官就傳來消息:太皇太后忽染急症,不治身亡。第二天,朝廷正式訃聞。這事情太明顯了,酒坊茶肆,立時就是議論紛紛。
幾天後,太皇太后入殮。有關部門得到皇上的暗示,上奏說:太后宜葬景陵外園。意思就是不配祔憲宗。
禮部檢討王暤是一位負責朝廷禮儀之事的太常寺官員,這個人有點愚忠,聽得此訊,心想:這怎麼可以!立即上疏道:郭后宜與憲宗合葬,在太廟的神位也應配祔憲宗。這份奏章送到宮裡,宣宗一見,差點沒有氣死。他看著宰相白敏中,竟是連話也說不上來了。
敏中退朝後馬上傳王暤入見,問他是怎麼回事。
王暤道:「太皇太后乃汾陽王郭子儀之孫,憲宗東官時即為正妃,又曾以兒婦事順宗。憲宗厭化之夕,事出曖昧;而太皇太后天下之母,身歷五朝,豈得以曖昧之事遽廢正嫡之禮!」
敏中有氣,心想這個人真是蠢得厲害。「誅除兇惡,無使漏網,此乃聖上旨意。況今上已奉孝明皇太后——」
王暤打斷他:「這是什麼話?太皇太后國母之尊,事無證據,豈能與弒逆之徒相提並論!」竟是一點不讓。
敏中氣得不行,板起臉來教訓他不要信口開河,可王嗥橫豎不買帳。
到了中午時間,同相的周墀立在門口等白敏中一起會食,可這裡敏中正與王暤相持不下,只得出來對周墀道:「正為一書生所苦,公請先行。」
周墀好奇,便走進來在一旁坐下,聽著二人的辯論,心中大生感慨:朝中到底還是有孤直之臣!
可第二天,孤直的王暤就被貶為句容縣令。這當然是敏中的安排,他與皇上是無時不保持一致的。
太皇太后既已除去,皇上接下來的手段就更是乾脆。從宮中開始,一直到朝間京外,無論宦官、外戚甚至是東宮官員,只要與其事有牽連者,重則格殺,輕者貶斥,一概不留情面。這事持續了將近六年,直至大中八年(公元854年)的正月,該殺該罰的人都已處理得差不多的時候,考慮到人情安穩,方才下詔宣布:自今以後,余者不問。算是給這件案子畫上了句號。
皇上的這些行為雖然手法頗重,卻不能說明當今天子就是一位冷酷之君。宣宗其實是一個大有情人,只是過去的歲月養成了他不把情感顯露於色的性格而已。他的內心世界其實異常的豐富,不能想像,一個人若是沒有強烈愛恨信念的支撐,如何能數十年如一日地忍受孤獨痛苦的煎熬!文、武時期的遭遇,喚起了皇上對童年的懷念,也就引發了他對憲宗的無限追思。恨得深,也就愛得切,元和時代的一切甚至成了他全部的寄託,這種感情延續了宣宗的一生。
大中二年六月,那時他剛剛即位一年多。有一天他問宰相白敏中:
「朕昔年從憲宗之喪時,道遇大風雨,百官六宮皆四散避去,惟有任山陵使的一位大臣攀靈駕不去,這人是誰?朕記得此人年紀頗長,面有重髯。」
「令狐楚。」敏中很熟悉先朝故事。
「他有子否?」
「長子名令狐緒,今為隨州刺史。」
「能否擔當宰相之任?」皇上心情急切。
「令狐緒少病風痹……」敏中遲疑了一下,又道,「不過令狐楚次子令狐綯,前為湖州刺史,大有才器。」
皇上立即便制命提升此人。令狐綯入謝聖恩時,宣宗又親切地和他談起元和的往事,想不到他比白敏中更為明悉,君臣話語投機,興而忘倦,而皇上更是欣慰不已。
宣宗從此開始奠定了自己用人的基調。此後的十一月份,杜黃裳的兒子杜勝、裴度的兒子裴諗,也先後被起用。令狐綯最後在大中四年(公元850年)入相。整個大中時代,宣宗無疑是唯一的主角,而白敏中、令狐綯是當然的配角,沒有了他們,也就無法襯托出宣宗皇帝精彩絕倫的演出。
當武宗的一切被徹底否定後,宣宗的時代便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