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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宅中的三朝皇叔笑到了最後

2024-10-11 01:13:01 作者: 趙益

  十六宅中的三朝皇叔,憑藉著堅毅和忍耐,笑到了最後。

  在帝京長安的最西北角,南臨興寧坊,西靠長樂坊,東北兩面緊毗外城城牆的地方,有一大片華麗的宅宇,殿樓逶迤,飛檐相接,獨自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坊區。這就是本朝諸親王居住的地方——十六宅。

  除了冊為太子的皇子入居東宮,其他的皇子幾乎都住在這裡,若非危難時期受命出鎮或領銜外任,自本朝玄宗皇帝先天年間起,皇子例不出閣。他們的屋第雖不在一處,但卻十分集中,大家可以不出坊里就相互往來。久而久之,「十六宅」便成為本朝諸王的代名詞。

  「十六宅」起於何時,倒也很難詳考。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它不是一天建成的,而且一年年也有所變化,最終成為長安城中一塊極有分量的地方。其原因也是一目了然:近幾十年來,「十六宅」出了好幾位天子。

  照理,東宮的太子是合法的繼承人,原本是輪不到十六宅里的諸王的。可是本朝的儲位問題在最近一個時期里變得越發嚴重,幾代天子竟都不享天年,不是沒留下嫡脈,便是皇子沖幼。在這種情況下,為了國家社稷的考慮,由宮闈做主,皇位便常常改由天子的兄弟繼承。所以,「十六宅」便有戲了!

  第一個是文宗皇帝,他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被神策軍從十六宅中迎到了大明宮,首開「十六宅」諸王入居大寶的先例。接下來是他的弟弟武宗皇帝,在太子已立的情形下,猶被仇士良率數千禁軍迎為天子。武宗同樣也是英年早逝,去世之時,長子杞王只不過幾歲,於是,「十六宅」再出一位皇帝又將是不可避免。

  近三朝以來,十六宅中有一位光王李怡,和別的親王大不一樣。

  德宗以後,順、憲、穆、敬、文、武六帝先後御極,其中敬、文、武三帝是兄弟,分別是穆宗皇帝的長子、次子、第五子;憲宗子息頗多,共有二十子,長子穆宗,第十三子就是李怡。不過,這第十三子李怡卻不是嫡出。

  其母鄭氏原是宮女,據傳還是當年憲宗平定李錡時的戰利品。因為生有美色,遂獲憲宗愛幸納入後宮,生下李怡。李怡長慶三年(公元823年)時被其兄穆宗封為光王,所以按輩份算起來,應是敬、文、武三帝的叔叔。這位三朝皇叔在十六宅中,是個很受人注意的角色。

  

  說起來有點讓人吃驚,光王有些名氣既不是因為他是三朝天子的叔叔,也不是因為他有怎麼樣的功績,更不是因為他有如何的德聲——說得難聽一點——而讓人感到他有覬覦大寶之心。光王之所以讓大家記得他,卻是因為他似乎是個痴呆,至少是個智力不健全者。

  宮中都這麼說。這位光王生於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六月二十三日,小的時候尚不覺得,長到幾歲後就發現,他的心智有嚴重缺陷,與同齡的幼兒簡直不能相比。隨著年歲增長,也沒有多大的改觀,無論哪一方面,都較常人遜色。這已經漸成大家的共識。

  文宗大和時期,光王已經成年,情況不僅沒有好轉,反而加了一條: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起來。任你天大的事,他也是不發一言。平時游畋宴集,總是一副毫無表情的模樣,讓人無法捉摸。

  有些人猜測,也許是光王有一次到掖庭宮謁見當朝國母——也就是其兄穆宗的生母、文宗的祖母——憲宗懿安太后的時候,竟然遇到宮人行刺,受了嚴重驚嚇的緣故才如此雪上加霜。可是,那次事件不過是有驚無險,按理也不至於造成這樣嚴重的後果的。

  不管怎麼說,光王已成為十六宅中唯一讓大家感到放心的人,諸王們有時雖也拿他開開玩笑,但與他相處得卻還不錯。確實,一個人只要讓人覺得毫無威脅,與自己沒有利害衝突,他就能博得信任、同情,甚至是誠心誠意的幫助。

  文宗是由十六宅出去的,即位後,便經常來到諸王居處,與大家敘舊。但他對光王的態度卻不怎麼樣,有時故意作弄他,近乎於惡作劇。

  一日,天子在十六宅大擺宴席,款待諸王。席間大家歡笑戲謔,無復君臣之別,可光王卻依舊是不說一句話。文宗笑道:「誰能讓光叔開口,朕有大賞賜!」

  眾王哄然叫好,立即就有幾個年輕的親王上去逗他。結果當然是徒勞,任你百般捉弄,光王始終是不露聲色,緘默其口。文宗看著皇弟們無可奈何的樣子,大笑不已。

  時光如梭,一天天,一年年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外間的風起雲湧,照例不能影響到十六宅的平靜,諸王們在流連詩酒、游畋宴集中打發著聲色犬馬的日子。只有這位「光叔」似乎稍有不同,他照樣也參加各種聚會,但曲終人散之後,他又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宅第,誰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但是,一個人如此韜晦,總會引起一些多心人的猜疑,武宗就是一個。

  這裡面有件事情說不出口。當初敬宗皇帝晏駕後,文宗以皇太弟的身份即位本就有點名不正言不順,而文宗之後,皇弟武宗踵繼大寶,也是出於一種極不正常的程序。宮內外有人看不慣,因此十六宅里的光王,便自然為人所矚目。只是人們都知道他有很多毛病,除了為他可惜之外,也想不起其它什麼。

  可武宗不這樣看。即位之前,他在十六宅的日子也比較長,由於自己性情豪爽任氣,經常拿光王開心,因此比其他人要多了解這位「光叔」的情況,同時也就比他人更加疑惑,更加莫名所以。

  武宗雖然粗率而不拘小節,但他有一種預感:光王的沉默不言、與世無爭是裝出來的。儘管找不到充分的證據,但他覺得這種感覺絕對不會錯。這種第六感一樣的東西時時會湧現在他的心頭,特別是當他與光王同行同處的時候,望著光王無動於衷的表情,總覺得在那張臉背後其實深不可測。武宗所不明白而感到大惑不解的是:他為什麼要這樣?

  武宗即位以後,這種感覺越發強烈。

  同其兄文宗一樣,武宗也經常到十六宅與皇叔弟們歡笑戲謔,不過,他很討厭光王,時常給他難堪,光王越是不經意,武宗就越是無禮。

  於是,武宗在位期間,光王李怡便時常出現一些意外。不是與皇上擊毬時偶然落馬,便就是在入宮時莫名其妙地失足,凡此種種,都在不經意之間突然降臨,讓人猝不及防。但是,光王仍頑強地活著,並且永遠不出一句怨言。有時甚至弄到瘡痍遍體、滿身腥穢,連前來偵視的宦官也為之驚訝的程度,他卻還是那樣地不以為意,就仿佛是一位不知世事的頑童,只要沒有受到斥責,就已經感到無比幸福了。

  然而更大的危險還是一天天臨近。

  那是有一年的冬天,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長安的大道上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時間早巳到了宵禁時候,坊門四閉,積雪盈道,四周闃無人跡,只有一大隊車駕的轍印依稀尚在。一名金吾衛的巡警正緩緩地挪著腳步,忽然,他發現雪地里似乎有個人影。

  巡警大驚,急步走上去,只見一位華服微髯之人,正在雪地里呻吟,掙扎著要爬起來。巡警問道:「你是何人?」

  「我光王也。不意至此,……我又困又渴,你能不能找些水來?」

  巡警半信半疑,但看此人,儘管泥漿滿身,卻也不掩英武之相。不敢怠慢,便到近處有水的地方給他裝了一罐,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光王李怡坐起身來,將手中的水一飲而盡。他抬起頭,望著黝黑蒼茫的天空,像是在思考他為什麼會倒臥在雪地上。他想起來,晚上是同諸王兄侄隨駕出遊的,酒後策馬而回,突然一個閃失,後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但是,此刻他卻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馬失前蹄,而差點就凍死在這無人的街道上。也許真是蒼天有眼,保佑自己命不該絕,這才能從昏迷中及時甦醒過來,不至於橫屍雪地。想到此,光王只覺得那一罐冰冷的水在腹中翻滾升騰,如同一團烈火在熊熊燃燒,直使他周身滾燙,散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像是要把他托上九天雲霄。他在心裡道:這樣的「失足」一定是最後一次了!

  光王李怡慢慢地站起來,略略辨了辨方向,便毫不猶豫地踏雪而進,向十六宅的府第走去。黑暗中,朦朧的雪光映照著他的一身紫服,發出一片黯淡的光芒,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個幽靈在徘徊。

  武宗還沒來得及得出他的答案,或者說他甚至還沒有完全決定他是不是還需要這個答案時,就突然撒手而去了。皇上走得如此匆忙,是著實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可萬幸的是,危急存亡時刻,總是會有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站出來扶持大局的。宮中的宦官們又一次挺身而出,從文宗開始,他們就有了這個資格,也有了這個能力。

  宦官比朝士們更懂得這樣一個道理,所謂種豆得豆,種瓜得瓜,有所耕耘,才有所收穫。如果天子是在我手上產生的,而這位天子又是平庸懦弱之輩,這份好處還用說嗎?當然天子必須由太子繼承,這是百代不易的制度,不過,太子如果年幼無知,那就可以另當別論了。

  早在武宗皇帝病重之際,曾有兩個多月不視朝政,宰相請見,亦被樞密駁下,朝野內外憂懼萬分。

  拖下去於事無補!內侍仇公武首先提出:皇叔光王可當大任。

  左軍中尉馬元贄一聽,肚子裡轉了幾轉,立即就隨聲附和。他知道這裡面的奧妙。

  樞密使和右軍中尉沒有他們兩人反應得快,可一會兒也恍然大悟。這個主意真是精妙!文、武兩帝的幹練衝動,他們雖無切身體會,卻也深知一二,前輩仇士良的諄諄告誡言猶在耳,所以在這件事上不得不小心謹慎,斟酌再三。可在此刻,他們的意見卻一下子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統一:以後的日子有了這位憨痴而無所決斷的光王,至少是不用擔驚受怕了。

  會昌六年(公元846年)三月二十日,遺詔發布:「皇子沖幼,須選賢德,光王怡可立為皇太叔,更名忱,應軍國政事令權勾當。」二十一日,皇太叔在宮中少陽院接見朝廷百官。

  當文武百官步入宮殿時,誰也沒有對這位即將入替大寶的新帝抱有任何幻想,因為誰都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國運就將要系在這麼一位天子身上,大家無可奈何之餘,仍還有些微微的不甘心。可是,太子確實年幼,宮中遺詔已出,又有什麼辦法?首席大臣李德裕在這期間也不是沒做過努力,可在這種建置天子之事上,他也無能為力,更何況他人!

  百官班定,內侍齊集,樞密中尉們也已就列。皇太叔出現了。

  他的腳步沉穩有力,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的面容滿含著一種真切的悲哀,一切都如常人——不,從他那堅毅同時又蘊含深邃的表情看,他的聰明睿智絕對要超過常人!

  所有的人都被皇太叔的不凡氣象籠懾住了,他們驚在當場,仿佛夢中。

  皇太叔開始處理積留數月的政務,一件件一條條地剖決裁斷,無不明白合理。他對國家政務和制度禮儀的熟悉就好像是一位垂拱已久的天子,他的敏銳果斷和不凡見識又像是一位英明的長君。在這短短一個上午的時間,皇太叔舉手投足、言談話語之間,就讓所有的人明白了這樣的事實:他們以往的認識是大錯特錯了!

  在場的每一個人先是驚詫,繼是欣慰,最後,他們突然覺得一陣寒意襲上心頭,絲絲入懷,無法自已。當一陣料峭的春風吹過時,他們才發現,自己背後的衣衫已被淋淋的汗水濕透。

  但沒人能想到的是,這樣的冷汗,竟要流上十幾年!

  二十三日,武宗駕崩,皇太叔光王即皇帝位。這就是「宣宗」,時年三十六歲。

  這是忍耐的勝利,這是毅力的勝利,更是處心積慮、堅韌不拔的最好報償。一個人只有保存好自己,才有可能戰勝強敵,實現自我的輝煌。先知先聖老子有雲「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聖人被褐而懷玉」,宣宗皇帝以他的超凡精神驗證了這一箴言。相比起來,無論是李德裕如何的建功立業,李宗閔如何的快意恩仇,牛僧孺如何的自保其身,白敏中如何的最終得計,在宣宗皇帝的勝利面前,統統都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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