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為君子,孰為小人?

2024-10-11 01:12:47 作者: 趙益

  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但孰為君子,孰又為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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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好多年,還有不少人爭論著一個問題:李宗閔、牛僧孺與李德裕到底誰是誰非?換句話說,到底哪一方是朋黨,還是兩者皆為朋黨?

  古有定論:為私利而勾結意趣相投者,稱為「朋黨」。

  從來人們就討厭朋黨。道理何在?一是結黨就必然營私;二是黨派之間的是非爭鬥,自然也就影響到國家的安穩和君主的地位。本朝實行的三省分權和宰相政事堂合議制度,無不是從政治技術的角度出發,力圖解決這個問題。可「制度」既是人定的,也就是人所能改變修正的。一旦「制度」在人們心中至高無上的地位有所動搖,什麼可怕的事情都可能發生。古人有云:「亡史甚於亡國。」「史」是什麼?「史」就代表一種理念,一種是非標準,甚至一整套既定的制度。國亡仍可復,史亡則不可尋。

  也許,本朝自九世紀以來的種種現實,就既是亡國,又是亡「史」的過程。所謂「朋黨之禍」就是證明。

  憲宗皇帝就對朝間「朋黨太甚」的現象十分憂慮,曾兩次提出這個問題,第一次是在元和中期朝廷上下為是戰是和爭論不休的時候,由李絳回答了天子。第二次是元和後期李逢吉與裴度、李絳彼此衝突的當口,是裴度提出了自己的見解。穆宗也遇到過這個難題。其時是韋處厚明確指出,李逢吉之流實為「朋黨」。而文宗更為此苦惱萬分,這一次是李德裕先後對朋黨的現實進行了分析。在這些論述中,他們異口同聲地指出了一點,即:君子為同德,小人是朋黨。也就是說,只要是君子,就斷不會結黨營私,「朋黨」一詞,是小人的專用品。

  問題的實質是:到底怎麼樣才算是朋黨?

  李絳說朋黨其實無跡可尋,乃是小人譖言君子的藉口。若要強為之論,則君子固與君子合,小人固與小人合,這也就是所謂「朋黨」。裴度認為,正邪自有區分,全靠人君鑑別。韋處厚則直指李逢吉樹黨結派。而李德裕更為文宗指出,朝廷當中三分之一的人是朋黨。

  被攻擊者當然不願退讓,從李逢吉到李宗閔不僅都斷然予以否認,而且反過來指責對方挾怨報復,造謠中傷。這個問題在當時就爭論了幾十年,始終不能得出一個清楚的結論,而在往往復復的爭辯中,派系已經不知不覺地形成了。回到現實中來,我們還要弄清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會造成如此的結果?

  憑心而論,李德裕、牛僧孺二人的道德品行都算不上有問題。但李宗閔則偏執主觀,好挾私嫌,而且兩派之中的其他人,也免不了良莠不齊、泥沙俱下、魚目混珠。宗閔、僧孺這一邊自不必多說,而經常與德裕站在一起的,有不少人也是私心過重,比如元稹、賈,甚至李紳,都在某些事情上有失公正。假如把問題看得簡單一些,我們就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朝廷如此嚴重的派系鬥爭,完全是由個人恩怨而來的派性心理的結果。

  但是,事情畢竟沒有那麼簡單。

  無論是說宗閔、僧孺私結朋黨、派性太深也好,抑或是斷定李德裕也難逃個人恩怨嫌疑也罷,假如僅僅是這兩派黨同伐異、彼此排擠,造成的波瀾絕不會如此深遠廣闊。其實,任何時候、任何場合,囿於私見而打擊異己,在政治上都是屢見不鮮的,但從來也沒有哪次像他們這樣牽涉到這麼多人,延續了那麼長的時間,起起復復那麼多次。一句話,如果沒有了第三者、第四者,任何一種對立就必然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只會相互轉化、相互妥協,而斷不會永遠處在矛與盾的永恆是非中。

  在宗閔、僧孺與德裕之外,尚有天子。

  天子內心對這種事很頭疼,但有時在客觀上也能得到好處。早先,做得最好的就是憲宗。至高無上的天子有權選擇什麼是應該做的事,一旦決定以後,他就必須把重心全歸結到這上面來。不管朝中有幾派存在,誰符合他的想法,他就扶植哪一派。

  舉個例子來說,比如元和後期,對淮蔡能否取得勝利,是帝國對藩鎮強硬政策成敗的關鍵,而這時裴度、李逢吉兩人的爭訐也達到了高潮。憲宗贊成平定藩鎮、掃平淮蔡,不能不倚仗裴度,於是在把裴度派往前線的同時,順從裴度的請求罷免了反戰的李逢吉、令狐楚。但到了淮蔡平定,河北三鎮也相繼歸順後,憲宗起用皇甫鎛卻遭到了裴度的堅決反對,這時憲宗的心思已經從平藩轉到了收集錢財方面了,顯然,裴度的固執堅持已成了最大的阻礙,所以天子便斥責裴度「黨見太深」而召回了令狐楚,還磨去了《平淮西碑》以安慰由於因裴度受重用而心生不滿的一些人。憲宗此際所做的這一切,其實就是一種絕妙的牽制,儘管不是有意識的,但只要身處天子之位,也就決定了這是一種必然。

  年輕的敬宗皇帝有一次做得更妙。

  那是寶曆元年(公元825年)李逢吉為相時,敬宗不滿於他的無所作為,遂有心思召裴度為相。但皇上並沒有馬上就顛倒乾坤,而是悄悄地派人告訴遠在山南東道的裴度:

  「皇上已定下了召你回朝的時間,你可憑此行事。」

  這個暗示再明確不過了,裴度自然心領神會,立即主動上表請求入朝。結果使李逢吉大為恐慌,情急之下,竟使出了下九流的手段,也就是編出了那段「緋衣小兒坦其腹」的東西來誹謗裴度,自己導致了失敗。在這裡,敬宗是勝利者,他的這種近乎於左右逢源的作法,真是神來之筆!

  文宗在這上面花費的心思更多。

  文宗當政期間最大的問題是宦官,而且他孜孜以求的是徹底解決這個問題。他先是放棄相互之間有成見的朝廷派系而依靠宋申錫,宋申錫失敗後,他又把希望寄於李宗閔和牛僧孺,但結果仍讓他極為失望。所以便轉而啟用李德裕,並且贊成他大刀闊斧地清除李宗閔與牛僧孺的黨徒。文宗在反覆多次後雖然放棄了依靠朝臣的努力,但在客觀上還是嚴重加深了朝間的派系分野,使他們的私隙得以再一次擴大。

  所以,沒有了天子,也許就沒有了李宗閔、牛僧孺、李德裕的故事。

  可是,事情還是不能就此打住。

  天子之外,還有宦官。

  在這幾十年裡,宦官的力量早已不能忽視,從文宗開始,他們的權威和勢力甚至超過了天子。如果說天子對派系鬥爭只是下意識地起了一種牽製作用的話,那麼,宦官則完全是在有意識地操縱兩派的進退,以達到符合自身利益的目的。

  這不僅是可能的,而且就是活生生的現實。似乎已經不必解釋,人們只要回憶一下文宗皇帝那一個無奈時期的種種現象,便立即會恍然大悟,只是心裡不敢說出來而已。即使李宗閔、牛僧孺,抑或是李德裕本人,他們心裡又何嘗沒有一本帳!

  現在的問題完全是出於好奇:兩派與宦官這個第四者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李宗閔和某些宦官關係密切。

  這些宦官就是文宗時的左右樞密使楊承和、王踐言,左軍中尉韋元素,以及王踐言的前任崔潭峻。這四個人是王守澄的死對頭。

  宗閔是通過楊承和才和他們搭上關係的。當初他為了走楊承和這條路子,還頗花費了一些腦筋。皇天不負苦心人,宗閔託了駙馬沈、女官宋若憲,終於聯繫上了楊承和,為他入相輔平了道路。另一位崔潭峻是當時的樞密使,也是很有影響的人物,此公儘管與元稹關係最好,但對宗閔也不薄。

  當然,宗閔與鄭注、王守澄的交情也不淺,不過沒有與楊承和那樣親密,所以當鄭注不需要他的時候,便藉口他與李德裕鬧黨爭而將他一腳踢開。

  牛僧孺雖與宦官在若即若離之間,但他早年是在李逢吉和王守澄的支持下做到宰相的,又在某種程度上依恃李宗閔,也就註定了他無法對宦官表露出不滿。在這一點上,他與李宗閔沒有質的不同。然而總的來說,僧孺與宦官的關係不算太好。

  文宗大和五年(公元831年)起出任樞密使的王踐言十分討厭僧孺。原因無他,這位王踐言做過西川監軍,與德裕是同事,而且是「維州事件」的當事人,贊同德裕的主張。他於該年的十一月份回宮任職時,便直接在皇上面前表示過對宰相牛僧孺的不滿。

  僧孺自己也意識到這些問題,所以他曾經兩次告退,自動要求解職出京,以逃避可能的禍患。他在大和六年(公元832年)罷相出朝,任淮南節度使後一直不願入朝,在淮南呆了六年,又在東都洛陽過了好幾年,直到李宗閔入相後把他召回朝中為止。

  李德裕與宦官是什麼關係,說起來很複雜。作為堅持傳統禮法的世家子弟,他當然對宦官有一種天生的反感,但是,他與其父李吉甫一樣,和宦官卻很少發生正面的衝突。他幾次出外任節度使,在所有的外放大員中,就屬他與由宦官擔任的監軍關係處理得最好。早年他在西川時,監軍是王踐言,前兩年在淮南時,監軍是楊欽義,這兩人後來都還宮入知樞密。德裕回朝後,與之也沒有發生矛盾,所以政事處理上便很少有來自樞密院的阻礙。

  原因是德裕這個人絕無勢利之心,做事講究個「禮」、「信」二字,假如別人不失正派,即使是宦者之流,德裕從來也都是以誠相待的。

  那一年在淮南時,監軍楊欽義接到詔令回宮,看樣子必是入知樞密。可德裕聽說後,除了按禮節略示祝賀外,沒有表示出什麼特別之處。

  到了臨別之日,楊欽義突然接到德裕的請柬,邀致府第一飲。

  欽義如期前往,來到府中,見德裕在中堂設宴,席無餘賓,就他與自己兩人,席旁有好幾個床榻,上面堆滿了珠寶古玩圖書畫冊等物,都是很珍貴的東西。

  德裕視若罔聞,只是頻頻催酒,與欽義依依話別,直到席終,德裕方才指著那些床榻道:

  「與將軍同僚一場,情甚相得。無以贈別,權以這些東西充數,不成敬意!」

  欽義大喜之餘,更覺得德裕全無趨炎附貴之態,是個可交之人。

  不料楊欽義走到汴州,又接到詔令,命他仍回淮南任監軍。欽義空歡喜一場,只得再回揚州。他想想自己既然不能入京,也不應該白拿德裕的禮物,便把德裕所贈,原樣送還。

  德裕一見,笑道:「將軍把德裕看成什麼人了!這些東西值不了什麼,平常禮物而已,將軍又何必相拒?」

  欽義很受感動。

  但德裕與王守澄、鄭注乃至李訓卻是勢同水火。他再怎麼樣,也不至於像宗閔、僧孺一樣容忍他們的擅權專政。矛盾爆發過好幾次,最厲害的就是他第一次入相後的那兩年,因而鄭注、李訓便通過王守澄調回李宗閔,借宗閔之力將他弄出京外。在那個時候,王守澄無疑是宦官中最得勢的一方,操縱權全在他的手裡。誰進誰退,全在他唾手之間,所以李訓、鄭注才有可能乘機借刀殺人。

  說起來,宗閔、僧孺與德裕鬧得最厲害的也就是這一次,最後兩邊一起被貶出朝外更是絕無僅有的。這完全與宮中宦官派系的勢力消長互相對應。不過,他們卻因禍得福,在「甘露之變」時正好都不在長安,由此而保住了性命。

  開成時期,天子已完全成為傀儡,仇士良是唯一說了算的人。起初,朝中先後任宰相的是德裕一邊的李石、鄭覃、陳夷行、李固言,四人與仇士良進行了對抗,在他們的努力下,長安在巨變後總算恢復了正常。

  開成三年(公元838年)正月初五,宰相李石在上朝的路上遇到不明身份盜賊的襲擊,幸虧他跑得快,強盜只是砍斷了馬尾,沒有傷到他的要害。出事後京城大恐,捕盜數日而不獲。最後傳出消息,這是仇士良派人幹的事,整個朝廷霎時緘默。

  李石曉得仇士良不會放過自己,沒奈何,只得請求辭職。十九日,李石帶銜出任荊南節度使,宗閔的同黨楊嗣復、李珏入相。楊、李正月執政,二月,就秘密地託了幾位宦官,請他們在宮裡幫一些忙。於是皇上在初七這一天的紫宸殿召對宰相時,鄭重地提起了一件事。

  天子對宰相們道:「李宗閔在外面也有好幾年了,可否考慮量移?」宗閔此時被貶為衡州司馬。

  鄭覃不同意:「陛下若是憐其身處荒遠之地,移近三五百里就可以了。斷不可再用此奸邪之人。陛下若用宗閔,臣請先退!」

  陳夷行也道:「宗閔結黨圖私,死罪尚輕。朋黨奸險能傾覆朝廷,不是沒有先例,比如當年的李逢吉和手下的什麼『八關十六子』就是證明。」

  李珏反駁:「那是李逢吉之罪,與宗閔何干?」

  陳夷行轉向皇上:「昔舜帝逐四凶而天下治,如今朝廷求理,何必可惜數十個小人?」

  楊嗣復暗有所指:「大和末宗閔、德裕皆得罪,兩年之間德裕量移為淮南節度使,而宗閔尚在貶所。凡事不能只徇私情,總要端平一碗水吧?」

  文宗想要折中,便道:「這樣吧,給他個州刺史」。

  鄭覃不讓:「刺史太優,頂多授個洪州司馬。」

  陳夷行加重語氣,又提出一個理由道:「李宗閔養成鄭注,為患幾覆朝廷,這個巨禍還不輕?」

  楊嗣復不愧是老奸巨猾:「早先,陛下想授鄭注官職,宗閔曾反對過,陛下想是記得這事的。」他想借皇上來反擊陳夷行的話。

  鄭覃立即道:「陛下,嗣復這是黨庇宗閔!臣看宗閔這個人,其奸邪甚於李林甫。」李林甫是玄宗時的宰相,在他手上直接造成了「安史之亂」的空前浩劫,是公認的奸人。鄭覃拿他來和宗閔相提並論,話說得是很不客氣的。

  「鄭覃這話說得太過分了!」楊嗣復不能容許鄭覃說他和宗閔同黨,馬上找理由反駁:「陛下懲惡揚善,進退之理在於一個『均』字,非臣所能黨護得了的。昨日殷侑與韓益二人奏事,臣因為韓益前年曾犯過貪贓之事,所以未允,他鄭覃還對臣說什麼『過去之事何必再提』之類,如此看來,是誰在黨庇?」

  雙方各執一辭,爭得不可開交。但最終宗閔還是得到了量移,起為杭州刺史。這無疑是宦官的力量最後起了作用。過了一年,鄭覃、陳夷行也被罷相,楊、李得以主持朝務,宗閔、僧孺遂一步步得到提升,大有東山再起的勢頭。可就在這時,楊嗣復、李珏卻犯了錯誤。

  他們站錯了立場。文宗去世後,兩人竟與樞密使一起要立太子陳王,而仇士良卻要立武宗,最後是仇士良獲得了勝利。武宗成為天子,怎麼還有他們的好果子吃?

  不用多說,這下子東山再起的一定是李德裕了。不過,他這一次命運的轉機仍然不是他自己決定的。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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