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爭的前因後緣
2024-10-11 01:12:42
作者: 趙益
成住壞空,有因有緣。世界上沒有無故的愛與恨。
關鍵在於李宗閔。
宗閔字損之,宗室子弟出身,元和時期曾做過宰相的李夷簡就是他的伯父。但從他的祖父時起,這一家已無祖蔭可恃,所以宗閔也免不了走科舉的道路,在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進士及第。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宗閔本與牛僧孺又在制舉「賢良方正科」得中高第,因策文言辭過於激烈,結果不得升調達四年之久,直到元和七年(公元812年)方才入朝任監察御史。
宗閔在仕途上的一個重大轉折是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裴度出征吳元濟時,徵用他為彰義軍府的觀察判官。這段不平凡的經歷使得他此後步入了朝廷的中樞階層。淮西平復後,宗閔入為駕部郎中,又以本官兼「知制誥」。穆宗即位,升為中書舍人。
長慶元年(公元821年)的那次試舉案中,宗閔也是被處理者之一,原因是他的女婿蘇巢在其好友、主試官錢徽主持下進士及第。這次考試中出現的不公平現象就是公卿子弟特多,有些竟還是主試官的親戚。為此,翰林學士李紳、元稹及西川節度使段文昌群起而攻之,結果導致了兩位主考官和牽涉請託的某些朝中大員被處分。同時,在對已中進士者的重新「複試」中,蘇巢等人因實才不符而落選,宗閔因為這個緣故,自也難逃嫌疑,被貶為劍州刺史。
憑心而論,宗閔在這件事上多少有些冤枉。主考官錢徽與他交情篤厚,而擢其女婿及第,宗閔當然有請託的嫌疑,但這場糾紛的發動者段文昌、李紳卻也很難說自己就很清白。
段文昌愛好書畫,任相時有一位楊憑曾以家藏珍貴書畫獻於文昌,托他引薦即將應進士試的兒子楊深之。恰恰在考試前夕文昌罷相出為西川節度使,赴任之前,文昌便又是面托,又是寫信,請錢徽照顧。可榜出而不見楊氏子,反而儘是主考官親舊者之子弟,遂使得文昌勃然大怒。
李紳也是這種情況,他屬意於一位舉子周漢賓,亦曾專門托請錢徽留意,不料結果竟是名落孫山。他與段文昌一氣之下,便向皇上彈劾主試官錢徽。可見,在這場科試案中,他兩人確實是有私心在裡面,算不上於私為公的。
事發後,據說有人勸錢徽把段、李二人的信公之於眾,錢徽卻不同意。
「苟無愧心,怎可以私人書信相證!」錢徽對來人道。
這話說得漂亮,也表明錢徽甚為明智,否則,當時洗刷了自己,今後卻難逃種種更大的是非漩渦。
與此事無關而站在段、李一邊,強烈指責錢徽、李宗閔等人的是翰林學士元稹。他本與宗閔一樣,都是急於求進之流,在爭奪宦官支持方面,不免與宗閔產生牴牾,二人由是相惡。此時元稹便利用這個機會攻擊宗閔,為此還專門擬了一道詔制,把這件事上綱上線,狠狠地批駁了一番。在這一態勢面前,宗閔倒霉就是必然的了。
李德裕倒是沒怎麼落井下石,但他與李紳、元稹在當時號稱翰林學士院的「三俊」,相互間情同手足,憑這一點,德裕也就無法脫身事外。
這次科場案算得上是本朝有史以來最大的,處分也很重。朝中與錢徽、楊汝士(另一位主考官)、李宗閔有關係的人,都有些憤憤不平,李宗閔本人就更不用說了。
李宗閔這個人極端的衝動固執。
這樣說他,絕非是信口開河。仕途上的兩次挫折在他的心理上造成了傷害,使他變得十分記仇。貶劍州後將近兩年,因牛僧孺在李逢吉的薦引下拜相,宗閔才得以起復為中書舍人,並在長慶四年(公元824年)十月權知兵部侍郎。最後在文宗大和三年(公元829年)走駙馬沈和樞密使楊承和的路子,做到宰相。執政之後,立即便將德裕及與之相關的人員請出中樞機構之外。特別是對德裕,宗閔更是有一種政治上無法共存的排斥心理,非要將他剝奪權力而後快。其實,宗閔似乎並無什麼一貫的政治見解,此一行為完全是出於一種心理上的需要。
不僅如此,宗閔還有一種強烈的派性心理。
本來,同志相互支持,關懷提攜,固是艱難人生之一大幸事,亦乃人之常情。但是,宗閔把它看得過重了,這樣,「義」代替了「忠」與「直」,私心壓住了公利,同志成了同黨,好事即不免成了壞事。
大和四年(公元830年),宗閔剛剛入相不到四個月,馬上就薦引上表告退的牛僧孺再次入相。近兩年中,他把自己的同年、同學輩人統統提拔到顯要的位置上,而這些人又轉相依託,以至於引起朝野的共憤,連文宗也認為大臣之間私結朋黨的現象頗為嚴重。當李德裕第一次入相,堅決主張去掉朝間議論最多的「三楊」等黨人時,宗閔還千方百計予以袒護,在他看來,自己的所謂「同志」的利益是第一位的,誰要是反對,誰就是與他本人過不去。長安城中流行著這樣一句話:「門生故吏,不牛則李。」「李」就是指宗閔,「牛」便是指牛僧孺,這句話是說,他二人取人,大多數都是自己的門生故吏。
別看宗閔事事錙銖必較,但表面上卻很豪放任俠,對後輩以及同僚頗存寬厚,因此身邊很有一些人,大半是在他前後進士及第的新貴,還有不少是他的同門或親戚故舊,因而相互間的情分是很重的。
這又要談起「進士科」考試了。
本朝「常科」與「制舉」並重,合稱「科、舉」,是士人進身的必由之路。其中科目繁多,但比較起來,還是「常科」中的「進士」一科最為顯要,一旦得中進士,那簡直就是一件光耀無比的事情,此後釋褐入仕、出將入相,都指日可待。後人有所謂「簪紱望之繼世,草澤望之起家」之語,就是指的進士科。士子一生榮辱,寄乎其中。
本朝「進士試」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不糊名,也就是閱卷者(主試官)可以知道這是某人的卷子;二是試詩賦,亦即考試內容以寫詩作賦為主。由此,整個過程便產生了一種獨特的情形:
首先是可以公開推薦;其次是考試重才藝不重實學,舉子們平日的聲譽重於臨場的發揮。
主試者稱為「知貢舉」,就是「特命主掌貢舉考試」的意思,一般以朝廷名望大臣擔任。與知貢舉者關係密切的人,可以公開為他推薦才人,這也是朝廷出於不拘一格廣泛選拔人才的考慮。而舉子們為了證明自己的才華,往往提早很多時間,向公卿大夫投獻詩文,以博得他們的賞識和引薦,同時營造聲譽,期望來年得中進士。所以每年的秋天,都有數千舉子云集長安,奔走於名公貴仕之間,希望他們向主司推薦。有時,甚至在考試之前直接向主考獻詩,陳訴衷情。
這是應試的技巧,也是必由之路。否則,起於泥塗、升騰雲空的一腔抱負,就有可能成為泡影。
當年柳宗元的一位朋友下第後,找他請教。柳子厚贈他四個字:「先聲後實。」這句話的意思實際上很簡單,就是一定要先給主司一個印象,然後才能在考試中用上真才實學。
知貢舉者擁有生殺大權,而每年卻只有極少數人能登進士第,因此,一旦得中,及第者必對知貢舉者感恩終身。時人把主試稱為「座主」,把當年進士稱為「門生」,「座主」之於「門生」,不啻於恩重父母、義同再造,這種關係可非同小可!
元和時期,崔祐甫的侄子崔群在中書舍人任上曾做過一年知貢舉,後來罷職,退隱林下。其妻有一天勸他:為子孫考慮,是否應該置點莊田。
崔群笑答:「我有三十座美莊良田遍布天下,夫人何憂!」
其妻茫然:「從來沒聽說夫君有這些產業。」
崔群大是得意:「我前年知貢舉放榜三十人,他們不都是我的良田嗎?」
崔群真是明白人,他知道「有人」的好處要大於一切,而所謂「有人」,又有什麼能比得過「門生遍天下」呢!
近幾十年來最著名的知貢舉是德宗時的宰相權德輿,他在貞元十八、十九、二十一年連典三年貢舉,前後擢進士七十人,登輔相之位者,即有十餘人之多。比如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年)這一榜,李宗閔、牛僧孺、楊嗣復就赫然其中。權氏自己正是憑了這一點,安穩輕鬆地做了幾年的宰相。
於是,進士一科的種種弊端由是而生。試詩賦,重聲名,使浮文艷詞大行其道,舉子們輕德重藝,蔓衍成俗,越來越脫離現實。而「座主」、「門生」,受命公朝,拜恩私室,開請託脅迫之路,扇奔競冒進之風,也使得公平原則大受破壞。同時,如此情狀,更使得諸如長慶元年的那種科場案屢屢發生。
宗閔與僧孺等無數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幸運地成為每年充其量只有二三十個名額中的一員。他們在特定的仕進過程中有著相同的經歷,「同年」、「同門」、「師生」這些紐帶把他們緊緊地結合在一起,友情因素取代了理念成分,最終決定了已經延續了一二十年的派系鬥爭愈演愈烈。
宗閔周圍算得上是關係親密且身居要職的有好幾位。
文宗去世這一年的宰相楊嗣復,是宗閔的同榜,同年情義,十分相得;與其同相的李珏,更是宗閔一手提拔,由嗣復推薦才得以入相,他們的關係自也匪淺。此外人數頗多,「三楊」兄弟是其典型。
楊虞卿是宗閔最為得力的幹將,受其知遇也最重,宗閔甚至把他當作骨肉兄弟一樣看待。他是元和五年(公元810年)的進士,比宗閔晚五年,在元和末期官至監察御史,長慶四年(公元824年)為吏部員外郎,仕途也是相當順利的。在吏部員外郎任上,因檢下無術,曾被一度停職。大和時期李宗閔、牛僧孺同相時,被起復為左司郎中,一路高升,做到給事中的職位。
此人天性圓滑柔佞,攀附權貴很有一套,不僅得到李、牛的賞識,而且與宮中宦官的交情也甚為密切。有了這些關係,他在朝中便以路子廣、辦法多著稱,一些舉子為了得中科第、獲授美缺,往往托他行走,很少有辦不到的。因此,虞卿門下黨徒眾多,朋比唱和,喧囂朝野。
虞卿弟漢公,元和八年(公元813年)登第,大和七年(公元833年)官至司封郎中,在宗閔左右,也是個很得力的人。堂兄楊汝士,比虞卿早一科,元和四年(公元809年)進士。他是長慶元年與錢徽同知貢舉的主試之一,在那場案子中因涉嫌擢其弟魯士及第,被貶為開江縣令。從此汝士便與宗閔走到了一起,更得到他的厚待,大和後期一直做到中書舍人。
「三楊」兄弟卜宅於京師靖恭坊,號稱「靖恭楊家」,他們與楊嗣復還是同宗,一門數人位至公卿,是其時顯赫一時的大族,也是朝廷中拉幫結派者的中心。位于靖恭坊的楊宅從早到晚都是車馬如注,虞卿每天都要接見無數賓客,也不知道都在商量什麼,反正看上去來往其門的不是有事請託之人,便是三楊的至親好友。人們戲稱楊宅是「行中書省」,因為它似乎比朝廷的中書省還要熱鬧,還要具有權威。
來往於「靖恭楊宅」的主要人物是張元夫和蕭澣,官職分別是中書舍人、給事中,此二人是虞卿圈子中最得力者,時人把他們與虞卿合稱「黨魁」,這個稱呼甚至連天子都有所耳聞。
「三楊」兄弟感恩圖報,在大和時期為宗閔上躥下跳、大肆活動,朝野為之側目,實在也鬧得太大了。所以大和七年(公元833年)德裕入相,主要打擊的就是楊虞卿及其黨人,將他們全部貶出朝廷。但是,一年後宗閔再相,楊虞卿等人又官復原職。隨著李訓、鄭注逐漸掌握大權,與樞密使一派宦官關係緊密的宗閔等人利益便有所損傷,因此他們和大多數朝官一樣,對這兩人也不能接受。楊虞卿時任京兆尹,既對李、鄭表示不滿,則對方為「行大事」的需要,自也要拔去這個眼中釘。大和九年五月到六月,貶虞卿出明州,連帶將李宗閔、李漢、蕭瀚、白居易等人一併驅逐出朝。可憐的是,宗閔的其他黨人安然無恙,都熬過了這次貶謫,只有虞卿病死在貶所,沒有看到他們一派在後來取得的完全勝利。
所有的這些人,都以宗閔為中心。沒有李宗閔,幾十年的派系波瀾就決不會如此轟轟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