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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規模最大的派系之爭

2024-10-11 01:12:39 作者: 趙益

  數十年來,帝國政治的黑暗,尚不僅僅是因為宦官。

  失敗的反擊「甘露之變」使文宗落得個悲慘的結局。當這個自稱「受制於家臣」的皇帝在萬般無奈中撒手人寰時,其身後事是可想而知的。

  

  文宗此時後宮無子。長子魯王原在大和六年(公元832年)被立為儲嗣,但五年後竟莫名其妙暴卒而亡。次子開成二年(公元837年)封蔣王,亦不享天年。皇上本得位於其兄敬宗皇帝,所以在兩子相繼亡故後,開始產生這樣一種想法:自己百年之後,將皇位大寶還之於兄之子!於是開成四年(公元839年),立敬宗第四子陳王李成美為太子。文宗晏駕時,陳王年既沖幼,又體弱多病,帝國的繼承權再一次成為嚴重的問題。

  宦官分成兩派,一派主張就以年輕的太子陳王入繼皇統,一派則欲立皇弟潁王。前一派以樞密使劉弘逸、薛季稜為首,宰相楊嗣復、李珏副之;後一派的首腦便是左右中尉仇士良、魚弘志。兩派的鬥爭釀成了一場不小的政變,最後的結果,自然是實力強勁的仇士良一方獲得了勝利。

  事情的經過是:開成五年(公元840年)正月初二,文宗彌留之際,急召劉弘逸、薛季稜並楊嗣復、李珏四人入禁中,欲以太子監國。這是皇上最後的掙扎,想在安排後事上最後行使一次權力,但仍然遭到了仇士良的駁斥,請更議所立。李珏不服,說了一句:「太子已立,豈可中變?」仇士良就乾脆自行發布詔令,以太子年幼不克大任為藉口,制命潁王(文宗弟)為皇太弟,復太子仍為陳王。

  當天,仇、魚二人仿效當年王守澄的做法,發左右神策、飛龍、羽林禁軍數千人,直接從諸王居處「十六宅」強行將潁王接到宮中的少陽院,並在思賢殿接見百官。不費吹灰之力,便使儲君易人,這就是擁有兵權的好處,劉、薛二人並宰相們無可奈何。

  初四,文宗駕崩;初六,陳王、安王、文宗妃楊賢妃就被賜死。其中,陳王是原太子,安王是文宗的小弟,而楊賢妃又是主張立安王的人,仇士良假借嗣君的名義讓他們徹底消失,既順理成章,也不用花什麼腦筋。正月十四日,潁王李瀍即位,後來的廟號為「武宗」,時年二十七歲,也是一位年輕的皇帝。

  天子疊代之際,是非激烈之時。成者王侯敗者賊,這種鬥爭最是鮮血淋淋,沒有半點溫存可講。從五月到八月,反對武宗即位的宰相楊嗣復、李珏相繼罷貶;另一個關鍵職位京兆尹的人選也被撤換。第二年,劉弘逸、薛季稜被誅殺。

  又是一場急風驟雨,但這仍不過是拉開了未來動盪歲月的序幕而已。

  「北司」已經取得了很大的勝利,再也沒有人敢公開把宦官不放在眼裡了,人們已經清楚地知道,這是既成的事實,也是事情的必然,徒示不滿沒有任何的作用。漸漸地,大家也開始接受了這一現狀。時間是造物主最妙的魔具,它能讓人慢慢地忘記痛苦,適應現實,並且最終與現實融為一體。

  不過,要是以為帝國政治中的「南北之爭」從此風平浪靜,那就大錯特錯了。樹欲靜而風不止,任何對立的雙方都不會同時或者永遠失去利害衝突,更何況,「南、北」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因為這與帝國的立國綱紀和道德倫理格格不入,不是彼死,就是我亡。現在的平靜只是暫時的,這是宦官太過強大的緣故,未來的很多年內,宦官們一直保持了這一態勢,雙方的鬥爭便再也沒有出現過像「永貞」和「大和」時期的那種驚心動魄的情景。但是,今後的歲月里,二者的鬥爭依然存在,只不過是以一種嶄新的形式呈現出來罷了。

  與前此的刀光劍影不同,這種變換了方式的鬥爭是由無數個悲歡離合的故事組成的。

  故事的中心人物有三位,未來的十幾年內,在「南、北之爭」的大背景下,歷史的聚光燈將再次投射到他們身上,看著他們演出一段雲詭波譎的活劇。這裡說「再一次」,是因為事實上,這一出活劇早在二十幾年前就已經登上了帝國的舞台。人們對這三位風雲人物已經非常熟悉,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帝國的政治,至少有一半是圍繞著他們進行的。與過去不同的是,從今天開始,他們的這齣大戲將逐漸達到高潮,並且徹底結束。如果沒有他們,九世紀將會是多麼的平淡無奇。

  只要對過去十幾年的是是非非尚未完全淡忘的話,一下就會想到這三人就是:李宗閔,牛僧孺,李德裕。

  一切都要從一次「制舉」說起,這就是元和三年(公元808年)的「賢良方正能言直諫科」考試。

  簡單說來,本朝的考試制度有兩種,一曰「常科」,一曰「制科」。「常科」或稱「歲舉」,每年定期舉行,鄉貢州(府)選,最後集中到長安,統一由禮部主試,故也稱「禮部試」,主要有六科,以「進士」一科最為重要,所試科目為詩賦。但通過常科考試後只能取得「出身」,要想獲得官職,尚須經吏部衡量選拔,通過「身、言、書、判」四方面的考察。「制科」或稱「制舉」,是由皇帝委任策試官命試,科目不定,大到國家大政方針,小到朝野一事,均可策問,由被試者答以策文,以供皇帝「親覽」、朝廷參考。制舉試天子往往親臨,故又稱「廷試」或「殿試」,對策高第,皆可授官。

  因為考試科目多是現實問題的緣故,與「常科」相比,「制舉」與政治的聯繫就更為緊密。應試者往往通過對策表達對時政的看法。天子與主試官有時也引導舉人申述政見,以發現人才、體察輿情。特別是一個名為「賢良方正能言直諫科」的制舉科目,最有「應詔直言」的特色。

  明白了這些,就可看出問題來了:制舉試特別是「賢良方正能言直諫科」既有如此的特點,那麼,欲在考試中取得佳績,必然要投其所好,在策文中「切時宜,觀政事」、「指病危言」,以求獲得轟動效果。此乃人之常情,本無可厚非,況且,言切辭直的策文,常能在客觀上對國家弊政有所匡正,也算是種有理的行為。麻煩的是,考試與政治相聯,便不可避免地造成是非之爭。這正反兩種效應往往相伴而來,在本朝的制舉試中屢見不鮮。元和三年的那次「賢良方正能言直諫科」考試就是一個最為有名的例子。

  考試的中心人物就是李宗閔、牛僧孺以及另外一人皇甫湜。事情的經過本來很簡單,三人在策文中攻擊主要以宦官為代表的權貴,結果因此而得罪。但是,這次科場案中卻牽涉到當時的一個重要人物宰相李吉甫,遂為後來的事情埋下了禍根。

  李、牛、皇甫三人最後得罪被貶,罪魁禍首應該是當時的宦官首腦人物吐突承璀,可不少人卻把過錯推到了李吉甫頭上。糟糕的是,吉甫竟也沒有否認,就這麼默認下來,從而為自己的兒子李德裕釀就了一輩子的苦果。說他在這裡犯了一個終身大錯,確實是一點都不過分的。

  怪罪李吉甫的人自有他們的理由,因為當時的所謂「首座」,亦即主持工作的宰相就是李吉甫,身為宰臣,對這個案子充耳不聞,本身就值得批評;而且,吉甫在後來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援救措施,也真是太不應該。但是,就此猜測是吉甫對三人嘲諷時政有所不滿而主張將他們貶斥,那就是某些見識不高者的盲見了。

  李宗閔就是其中之一。他在策文中為了標榜自己,還特意對朝廷堅持用兵表示了不同的看法,而吉甫又是當時最堅定的主戰派,從這個推理出發,他理所當然地認為吉甫是處分自己的主倡者,從此與李吉甫結下怨仇。吉甫在幾年後便去世了,因此李宗閔把這種怨恨轉移到與吉甫一樣堅持主戰的裴度、李紳等人身上,並且一味排擠吉甫的兒子李德裕。他在大和時期與牛僧孺共同打擊德裕,在開成時藉助宦官的力量入朝,再次謀排德裕等等行為,歸根結底都是這種報復心理在作怪。

  這無論如何都是一個絕大的誤會!三人的策文,皇甫湜以攻擊宦官為主,而李、牛卻主要是指責當權者熾於武功。當然,吉甫是主戰派,堅決主張對藩鎮用兵,但卻絕對不至於因此就下毒手。再說,李、牛二人也並非是針對吉甫而來,因為當時吐突承璀是最希望以武功博得憲宗賞識的人,為此,他後來甚至不惜挑起朝廷與成德的爭端。策文只有指責此人,發人所不敢發,方能博取聲譽,事實上,兩人的本意也確乎在此。他們應該想到,自己既非針對宰相李吉甫,李吉甫又有什麼必要大動肝火?本來,這場誤會是可以避免的,誰料想,他們後來還是聽信了別人的謠傳,固執地以為是吉甫對己不利,基於這種認識,並最終走上了極端的道路。另外一方面,李吉甫不作解釋,不作調解,也是造成這一重大誤會的原因之一。他要是知道這件事的後果是多麼嚴重的話,一定會追悔莫及。

  然而,這次制舉案仍然還是一個伏根而已,真正的導火索卻是因一次「常科」考試而點燃的。這就是長慶元年(公元821年)三月的進士科考試。

  這次試場案的過程已見前述。當時,李宗閔、牛僧孺、李德裕相繼入朝為官,開始在帝國政壇上發揮作用,這次事件的實質就是李宗閔與吉甫的兒子李德裕發生了直接的衝突,並使朝中的不少人圍繞著他們三人而形成了鮮明的政治與個人分野。

  李宗閔與牛僧孺是親密的同盟。李德裕的周圍雖無明顯的黨人,但在德裕與李、牛發生衝突時,也有不少朝中要人或以政見不同,或因個人私利,而與德裕共同指責和排斥李、牛二人及其黨徒。所以說朝中從那時起正式分成兩大派系,這個結論是可以成立的,而且,從穆宗皇帝時起,他們之間的互相傾軋開始變得十分明顯。

  李宗閔與牛僧孺的輕信和固執己見,固是造成這種黨派鬥爭的主要源泉,但是,李德裕在這上面也負有一定的責任。事情發生在長慶三年(公元823年)三月,李逢吉薦引牛僧孺入相之後。

  當時德裕亦有入相之望,無奈因與裴度、元稹及李紳關係密切,受到李逢吉的排擠,被外放浙西觀察使。而在此之後,逢吉又再引牛僧孺入相,有人傳說:這是李逢吉藉此來阻擋德裕入居台閣。這件事終於給了德裕以很大的打擊。

  本來,在此事之前,他們並未在重大政見上發生激烈的矛盾,自長慶元年的試場案後一直保持著相對的平和。但是,在長慶年間,李宗閔、牛僧孺二人卻和李逢吉的見解非常接近,進而依託逢吉的勢力,境況很是得意。對此德裕是有看法的,不過仍然沒有表示出來。到了這時,他才第一次開始從心裡對牛僧孺產生了個人感情上的憎惡感,為他後來的某些作為隱下了伏筆。作為一位器具過人、擁有將相之才的名門之後來說,也不免陷入個人是非恩怨的窠臼,實在是令人唏噓不已。

  在此之後,德裕也曾強烈地反對李宗閔私樹朋黨,但那是代表了大多數人意見的正義之舉,倒不可歸之為私人恩怨,他的第二個不當是幾年後的事。

  開成二年(公元837年)五月,朝廷命德裕出任淮南節度使以接替牛僧孺。

  按照規定,諸鎮節度相代,新任長官一般要清點前任的帳目,核對錢帛、器械、斛斗的數目,奏報朝廷,作為當時接收和今後貢賦的依據。可長期以來,在此過程中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即:為了留有餘地,防止上任之後突發天災人禍而使經費緊張,新官一般都要把前任的帳冊數目攔腰殺半。也就是說,假如前任官交接的帳冊上註明尚有錢帛合計一百萬貫匹的話,則繼任者上報朝廷時,便奏報實領只有五十萬,其餘數目以庫藏不符、交接時差中的支用等為由表示並未收到。這是地方官常有的瞞天過海之道,一般很難被朝廷追究,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慣例了。

  德裕是代僧孺出任鎮淮南的,當僧孺得知這項任命後,不願意與他正面接觸,遂將軍府事務交付副使張鷺,自己即時卸職赴京。

  德裕到了淮南,竟也因循那種舊日的陋習,奏報朝廷說:帳冊上揚州府藏八十萬貫匹,但只領到四十萬,其餘已為原副使張鷺用訖。在這裡,德裕儘管有「舊例」可循,但以他刻意改革弊政的一貫做法來看,此舉多少顯得有些矛盾。況且,淮南也曾是其父李吉甫建立功勳的地方,照理他是不應該在這種事情上給人留下話柄。德裕之所以這樣做,恐怕確是出於潛意識中對僧孺的不滿情緒。改任東都留守的牛僧孺卻不放過這件事,上疏辯白。僧孺這一邊也有不少人彈劾德裕妄奏。朝廷只得下詔德裕重新核檢,結果自然使德裕很狼狽,因為檢點下來的數目正好是八十萬,一文不少。德裕不得不上表檢討,請求處分。

  事情雖然不大,但要緊的是,它同此前的那次「維州事件」一樣,加深了他們二人之間的溝壑和敵意。與「維州事件」所不同的,這一次是德裕難逃其咎。

  文宗時期,三人先後交替在朝,又先後為李訓、鄭注排擠,幾乎是與王守澄和李、鄭二人以及宦官中的其他派系同時進退。對文宗來說,這兩派他一派也用不上,因為他們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對方身上,缺乏為皇帝除去心病的主動性。所以,文宗才不得不任用和他們沒有牽涉的宋申錫,甚至最終還慌不擇路,選用李訓、鄭注這兩個非正統人士來實施對宦官的反擊,從而釀成了一場帝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悲劇。

  對此,文宗在大和末期,李宗閔強烈排擠李德裕之時,曾說了一句無限感慨的話:

  「去河北賊易,去此朋黨實難!」

  當時,河北強鎮割據依舊,不聽朝廷號令。文宗正受制於人,話不好明說,只能用「河北之賊」來與朝官中的「朋黨」現象相比。其實,若用「家奴」來代替「河北賊」,倒是更為恰當,因為對宦官的反擊雖然艱難困苦、屢遭失敗,但其中也並非完全沒有勝機,而政治派系一旦產生,那就絕非是靠武力或者強權所能解決的,用一句詩來形容就是:「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這是一位叫李商隱的人在後來寫的,此人在文宗說那話三年以後及進士第,從此也被卷進了這場是非相爭的滾滾洪流中。

  不管怎麼說,天子這話確是一語千金。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更何況是在嚴酷的政治鬥爭中!令人困惑的是,這三個人如何竟造成了這一場本朝——也許不止本朝一代而已——歷史上規模最大、時間最長的政治派系之爭?

  說起來也真是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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