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之變:不成功則成仁
2024-10-11 01:12:29
作者: 趙益
詭道權宜,不能治本;陰謀逆德,終非勝算。
李訓確實決定改變計劃提前動手,不過,這個決定的做出,完全是出於無奈。
正如李德裕後來指出的,其時天下大勢,全在北軍,左右神策主宰著整個帝國中央政府的存亡。如先在城外王守澄葬禮上動手,誅殺的僅是一些無足輕重的宦官,絲毫不能觸及問題的根本,宦官的首腦、現任左右中尉的仇士良和魚弘志仍需在城中解決,屆時一旦有所疏忽,驚動了他們,李訓等人就絕非是神策軍的對手。
那麼,對京中的神策軍能否動些腦筋呢?回答當然是否定的。因為多年以來,神策軍士唯聽中尉號令,左右中尉不去,神策軍就是金湯一座,無法策反。
形勢既如此,換一種思路考慮,如果就在宮中發動一場奇襲,先下手解決首要人物左右中尉,特別是王守澄之後擁有大權的仇士良,問題豈不是迎刃而解?
李訓在與鄭注約定之後,就意識到原計劃存在著破綻,開始考慮上述方案。但是,決定已經作出,難以更改,李訓即使察覺到在城外動手的危險,本也無可挽回了。可就在此時,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李訓不得不鋌而走險,果斷決定提前發動。
這是因為:消息有走漏的跡象!
從上月底鄭注赴鎮到現在,已將近二十餘天,這時,鄭注在鳳翔的有關動作,已隱隱地傳到了一些人耳中。朝野上下,對李、鄭不滿的大有人在,風言風語,也開始在京中流傳。雖然說這些話的人尚不知其中的真情,但這足以讓李訓吃驚不小。眼下,離王守澄下葬的日子,還有七八天之久,李訓感到,如此拖下去必將凶多吉少。
大約是十五、十六日前後,李訓得到密報,說鄭注率五百親兵已在赴京路上,京內外已經有人知道了這一情況,並且很可能傳到了宦官那裡。事情已極為緊迫,李訓趕忙召來王璠和郭行余。
「情況緊急,怕不能等鳳翔兵了!二位可借赴鎮之前徵召幕僚的名義,立即廣募豪俠義士,等待號令。切切!」
兩人雖感驚慌,但不敢怠慢,馬上分頭加緊行動,兩三日之內,又招集到了不少人,約為親信私僚,使他們以僕從的名義跟在身邊,人數大約有幾百人。
但這仍然是不夠的,李訓又密囑韓約、羅立言、李孝本各以其金吾衛兵、京兆府以及御史台卒吏集中待命。這一天已是十一月十九日,李訓又秘傳韓約會商,最終決定,提前在二十一日動手。
起初,二人為具體的行動計劃苦思冥想,反覆掂量,足足熬了一宿,也拿不出妥善的辦法。直到凌晨,李訓偶然把目光轉向窗外,寒霧朦朦中欲出未出的晨曦映在樹叢微霜的枯葉上,突然使他心頭一亮。李訓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對韓約說:「『天地相合,以降甘露』啊!」
這是《道德經》上的話。韓約莫名其妙:這個時候怎麼還有心思談經論道?
李訓提醒他:本年八月,有甘露降於紫宸殿前櫻桃樹上,聖上親采而嘗之。
「?」韓約茫然,還是不明所以。
「假如過兩天,有甘露降在足下的金吾衛仗庭院中,又當如何呢?」
韓約猛省。
甘露,甘美之雨露也,乃太平之瑞兆,輕易不可見。一旦得降,預示著五穀豐登,六畜興旺,普天之下,皆應頌賀,算得上是朝廷的一件大事。有了事情,就好做文章了。
事不宜遲,李訓對韓約交待道:只須如此這般……
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大明宮紫宸殿。
鐘鳴五鼓,天子升殿,百官班定,早朝開始。左金吾大將軍兼金吾街使韓約,抱笏步出班列。
按常例,金吾街使此時出奏,當是報告今日京城六街的平安狀況。然而,韓約所奏卻出入意料:「左金吾聽事後院石榴樹上,昨夜忽降甘露,臣恭頌陛下聖明感格,得此上天垂祥!」奏訖,蹈舞再拜。
百官聽罷,雖略感意外,但也覺得年來瑞兆迭現,今日再降甘露,或亦可能。一時間,殿內氣氛頓時活躍起來。
宰相李訓、舒元輿趕緊稱賀,百官隨之齊齊拜下,山呼萬歲。李訓、元輿都道:「陛下宜親往觀之,以承天庥。」文宗允諾,於是下令班放含元殿。百官退下,齊往南走。部分官員包括宰相王涯、賈、舒元輿等各歸本司。
左右金吾仗院就位於大明宮正門丹鳳門的兩側,實為整個大明宮的門衛,含元殿是第一道大殿,自然離左金吾仗最近。不一會,天子乘軟輿出紫宸門,過宣政殿,再出宣政門,來到含元殿升座,命李訓率中書、門下兩省官先往視之,驗明後回報。
從含元殿到左金吾衛仗院充其量也只有五百餘步,加上驗明甘露的時間,一個時辰也就足夠來回了。可不知怎麼,李訓等人去了許久,才返回含元殿。李訓奏道:「臣與眾人驗之,不像是真的甘露,不可遽為宣布,以免訛誤而使天下枉賀。」
天子果然一副驚異的模樣:「有這般事?」回過頭望著左右中尉仇士良、魚弘志,文宗又道:「卿等可再率諸內臣往視之,務得驗明真假。」
兩中尉得旨,率人往外走。李訓不動聲色,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後,立即對殿下班列的百官大聲叫道:「王璠、郭行余安在?來受詔敕!」
殿下的兩人知道,行動開始了。王璠再一次露出了他的懦夫嘴臉,在此受命之際,竟嚇得兩腿發顫,一步也走不動,只有郭行余急步趨前拜下:「臣在!」
李訓又對殿下的廷衛官喝道:「聖上有旨,速令河東、邠寧兩鎮官健入宮聽命!」
「臣領旨!」此人說完,立即就往外跑。王、郭兩人所募的私兵早已懷揣兵器候在丹鳳門外,不一會,河東兵陸續來到,而邠寧兵竟在宮外觀望,一個也不動,其行徑正好與宮內他們的兩位首領相反。
殿下尚在的一些台省官見此情形,個個目瞪口呆,不知將要發生什麼事。
與此同時,仇士良、魚弘志帶了十幾個宦官來到左金吾衛仗,進得門來,就遇到了等在那裡的韓約。仇士良還未發話,突然瞅見韓約面色倉皇,額頭流汗,一副恐懼的模樣,很是驚訝:「將軍怎麼這個樣子?」
話音未絕,一陣勁風穿堂而過,廳廊之間的帷幕被風吹起,士良不經意之間眼睛一瞥,忽然看見幕後竟有不少全副武裝的士兵,陣風之中,還傳來兵器相擊之聲。士良心頭一震,心道:「不好!」電閃雷擊之間,他與魚弘志對望一眼,二人立即就明白了。「快退!」士良對眾人大呼,帶頭就往門外跑。
眾宦官緊緊跟上,門口的一位金吾衛兵欲將門關上,士良大喝一聲,躋身而上,門竟不能合。魚弘志領人一哄而出,隨著士良往含元殿急奔。韓約驚在當場,茫然無措,廳廊上的士兵不敢妄動,看著仇士良等人逃出左金吾衛仗。
李訓在殿上一見仇士良、魚弘志全身而退,往這裡奔來,曉得不好,趕緊對立在殿下的金吾衛兵們叫道:「快上殿護衛聖上乘輿!每人賞錢一百緡!」但事出突然,士兵們都不知所以,還沒有反應過來,仇士良已搶先入殿,對皇上說道:「宮中有變,請陛下速速還駕!」逃回來的宦官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不由分說,抬著軟輿送到天子面前,連拖帶扯,就把文宗架了上去。此時,殿前已有金吾衛兵上來,已無法從正門出去,宦官們抬著皇上便往後跑,含元殿後是一排藩籬,眾人七手八腳,硬是扯開一個洞,要從這裡逃出。
李訓奮不顧身,撲上去拽住乘輿大呼:「臣奏事未竟,陛下不可入宮!」皇上也是掙扎不已,連聲大叫。仇士良聲嘶力竭:「李訓反了!李訓反了!」擁輿急奔,想把李訓甩開,李訓死不鬆手,一直被拖到宣政門前。
這時,金吾衛兵已擁上含元殿,羅立言率京兆巡卒三百餘人從東,李孝本率御史台從吏二百餘人自西趕到,與金吾衛兵縱殿擊殺尚未逃走的宦官,霎時,殿中宦官鬼哭狼嚎,一下子死傷了十幾人。
後面的哀號聲不斷傳來,這邊的李訓仍是緊緊地抓住乘輿不放,此時,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千萬不能讓仇士良逃掉,更不能讓他們挾持著天子,他心裡清楚得很,覆巢之下,安得完卵?若沒有了天子,一切都將雞飛蛋打。
宣政門就在眼前,擁著乘輿的宦官知道,只要逃進去就是他們的天下。有一位叫郗志榮的宦官挺身而出,對著李訓當胸就是一拳,李訓雙手正抓著輿槓,無法遮擋,被兜心一擊,當場倒地。仇士良導著乘輿馳入,宣政門沉重地漸漸合上,裡面傳來眾宦官「萬歲!萬歲!」的激動聲音,躺在地上的李訓聽著這一切,渾身上下一片悲涼:完了!
含元殿前,百官早已一轟而散,羅立言、李孝本率人殺了一會,忽不見李訓與天子,再看看左右中尉也渾無蹤影,也知道事情不濟了。可這時兩人手上還有數百人,如果乘宦官立足未穩,一不做二不休,再殺入宣政門,也未必就不能挽回敗局,但在關鍵的時刻,他們想到的卻是趕緊脫離干係,立刻收拾起傢伙,急急出宮。一大批人霎時就走了個乾淨。
李訓倒不愧梟傑本色,從地上起來,十分的冷靜。他與身邊的從吏對換衣裳後,面不改色,走到宮外,然後騎上坐騎,快馬加鞭就直接往城外疾馳。一路邊走邊說:「我有何罪,竟被貶斥!」路旁的人都以為李訓在今天的朝會上受了處分後發牢騷,也就沒有加以懷疑。
既已圖窮匕首見,那就絕對容不得後退。李訓之輩也許都根本沒想過一旦失敗的對策,因而在事不成後,竟毫無作為,不負責任地作鳥獸散。他們也不想一想,拱手把反擊的機會讓給別人,在這種大是大非面前,他們如何可能全身而退!
宣政門內,仇士良已經紅了眼。
他對蜷縮在乘輿里驚慌失措的天子惡狠狠地道:「陛下!你幹的好事!」這再清楚不過了,若沒有天子良好的配合,李訓又怎麼能做得如此天衣無縫!士良此時已十分衝動,若不是當著不少宦官的面,他真恨不得把這個用心毒辣的天子就此一刀劈死。想想也真是後怕,若不是自己反應得快,他們這些宦者將全都是人家刀下魚肉。多年以來忠心耿耿,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結果,難怪士良一腔怨氣按捺不住。
其實,左右的宦官都與他是一樣的心情,都是怒目而視,嘴上罵罵咧咧。
皇上面紅耳赤,無話可說。此時,他自身的安危已繫於人手。又能怎麼樣呢?要怪,他也只能怪李訓不爭氣,片刻之間,就輸了個一乾二淨,連天子都搭進去了。
「殺!」士良對各率五百禁兵趕到的神策左右副使劉泰倫、魏仲卿道。僅僅在事變後不到一個時辰,宦官們即從北東西三面,向位於大明宮南部的各衙門發動了反攻。
其他宰相中,只有舒元輿得知內情,悄悄改換官服,已單人匹馬逃出宮外。而王涯、賈尚懵然無覺,對前來詢問的一些省官們道:「不知何故,請諸公各個自便。」這邊眾官剛剛退下,王涯等正準備進餐,忽就有人來報:「不好!有禁兵從宮內開出,逢人輒殺!」王涯、賈這才曉得事情嚴重,慌忙逃竄,這時宮內各門均已被人關閉,兩省官、金吾衛兵們足有千人,都從建福門往外擠,王涯等剛剛奮身脫出,宮門就被禁兵合上,有六百餘人沒有逃出,全被斬殺。橫屍流血,狼藉塗地,宮內諸衙印鑑、圖籍、帷幕、器皿在兵亂中一掃俱盡。下午,神策軍分遣千餘騎兵出城追捕,又在城中大索,死亡人數又將近有一千餘人。長安城中,己是一片塵囂。
以牙還牙,寧濫勿缺,這是報復者固有的心態。
朝士們休矣!
郭行余當場被執。王涯當時年已七十,徒步走到永昌里,不得已在茶肆中歇腳,被禁軍擒獲。押到禁中,受不得嚴刑逼供,只得屈招與李訓謀行大逆,將尊立鄭注。王璠逃歸私第,本以親兵自守,閉門不出,但被神策軍將騙道:「魚中尉致意,欲以公為相主持大事。」王璠以為自己幸脫干係,遂出門隨之至左軍,也被拘禁。見到王涯,王璠不怪自己朝秦暮楚,以至上當,反而甚為氣惱:
「二十兄自認謀反,又何必牽累他人!」王涯排行二十。
王涯想想此人實在不足與論,沒好氣地回道:「五弟昔為京兆尹時,與宋申錫謀,若不漏言與王守澄,豈有今日?」王璠排行五。
這話答得好。王璠這個可以說壞了兩次大事的人,聽了也是作聲不得。
舒元輿逃得早,已出了安化城門,但也未能走脫,被出城追捕的禁軍抓獲。羅立言在太平里被擒。賈易服避居民舍躲了一夜,第二天,想想沒什麼意思,主動來到興安門,被擒送左軍。李孝本以帽遮面,單騎直奔鳳翔欲投鄭注,但不幸走到咸陽城西,亦被追兵擒住。躲在崇義坊的韓約同樣不免,在數天後被禁軍查獲。
只有李訓逃到了終南山。
終南山有位叫宗密的和尚,是個有道高僧,以前曾與李訓頗為投機,見李訓來投,宗密有意剃其發而匿之,但為其徒眾所沮。無奈,李訓只有出山改奔鳳翔,在路上被一位地方軍將抓住,送歸長安。
走到長安城郊的昆明池時,李訓心想,事已至此,到了神策軍更受酷辱,便對拘送者道:「你們抓到我就可得富貴,但聽說禁軍在城中搜捕,等一會見到我說不定要來搶人,你們不妨取首以送,現在就把我殺了吧!」聽者從之,斬下了他的首級。
二十二日、二十三日兩天,整個長安在無限惶恐中度過,天子被軟禁,政府部門的權力也被徹底停止,生殺除授之權,皆決於兩中尉,禁軍囂橫,無所拘礙,京中吏民死於無辜者不可勝計。城中閒人惡少,乘機殺人報仇,剽掠百貨,相互攻劫,塵埃蔽天,數日不絕。
二十二日這天,仇士良把王涯的供狀遞上時,殿上的天子悲不自勝,強忍著沒有流下眼淚。二十三日下午,在左右神策近六百人的警衛下,王涯、王璠、羅立言、賈、郭行余、舒元輿、李孝本在兩市中當眾處死,連同李訓,梟首於興安門外。其輩親屬,不論親疏,悉數處死。
牽連而冤死的朝官人數更是無算,在宦官的報復下,朝列幾乎為之一空。
右僕射鄭覃、戶部侍郎李石被拉出來代行相權,但天下事皆決於仇士良,他們兩人不過徒行文書而已。在延英殿上,二人唯一能對士良有所辯駁的話就是:「此亂誠由訓、注而起,但不知訓、注由何人而進?」這話當然是指責宦官首開禍端,但在文宗聽來,他已是兩面都得不到一點支持,完完全全地失敗了。
到了二十四日,儘管坊市之中漸趨平靜,不過,戒嚴未除,大赦令也未頒布,神策軍依舊大肆搜捕,罪人親屬故舊尚在不斷牽連之中,長安城仍然是一片肅殺和悲涼,官吏百姓,都是惴惴不安。
兩天來,一陣嚴寒又忽襲長安城,這是多少年來不曾有過的,人們都說,這或許是殺氣太重的緣故。可是,鄭注尚沒有抓到,京城人都紛紛傳言,鄭注將率兵為亂。仇士良還不能就此罷休。
事變的那天,鄭注已到了扶風縣,離長安只有幾十里之地。不幸的是,李訓提前發動,又提前失敗,使得鄭注完全陷入了被動。他是二十二日得知李訓事敗的,眼見他的這支本以奇襲為目的的小分隊已失去了繼續前進的意義,沒奈何,只得收兵急還鳳翔。鄭注的匆忙撤退也使得往這裡逃奔的李孝本、李訓二人沒有機會與之會合,最終被追兵趕上,丟掉了性命。
不過,即使他們與鄭注會合,也逃脫不了最後滅亡的命運,因為政變的失敗已使得他們喪失了存在的基礎,只能任人宰割。這再一次證明,每一場宮廷政變都是不成功則成仁,沒有別的結果。
鄭注還犯了一個錯誤:回到鳳翔,他沒有立即公開號令出兵勤王,「以清君側」。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如果鄭注決意行動,憑著一鎮兵力之強勁,乘著朝廷混亂,人心怨憤,再加上各大藩鎮本就蠢蠢欲動,說不定能掀起一場規模浩大的地方反叛。可是鄭注只是一味觀望,這一猶豫,給了仇士良機會,一天後,他的秘密敕令就傳到了鳳翔監軍張仲清手裡。
張仲清經過一夜思考,果斷地下了決心,派人去請鄭注。
鄭注仗著自己手下人多,沒有防犯,把親兵留在了門外,只帶了數人與仲清會面。結果被張仲清當場親刃,其親兵也在門外被一網打盡,這一天是十一月二十五日,離李訓發動政變的二十一日只隔了四天。消息傳到長安,引起了一片歡騰,城中士庶的心理很簡單:這一場風波也許總算過去了!二十七日,京師各禁軍還營。二十八日,最後一位要犯韓約被處死。
這就是「甘露之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