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宦官時代
2024-10-11 01:12:32
作者: 趙益
東漢末期之後,第二次宦官主宰的時代出現在歷史的舞台上。今日山川對垂淚,傷心不獨為悲秋。
文宗頃雖有志,晚無成功。「甘露之變」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失敗,是一次沒有達到任何目的的無效的反擊,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甚至是一場不僅沒有取得絲毫效果,反而帶來無窮災難的動亂。更可悲的是,天子這次任用為左右兩派都深惡痛絕的李訓、鄭注行此大事,道義上都沒能站住腳,因而從當時到後來,連絲毫的同情都不可獲得。
長安的格局由此終於發生了質的變化。
前面說過,帝京長安由北向南,依次是宮城、皇城、外郭城,而政事堂、中書門下兩省常設在宮城之南,尚書省及六部、九卿、三監等又位於皇城,所以,本朝人把這些政府部門稱為「南衙」,而將位於宮城西北的宦官機構內侍省稱為「北司」,這與「南軍」、「北軍」對稱,同是一個道理。
「北軍」興起後,「南軍」已名存實亡,到了此時,「南衙」竟也讓位於「北司」,宰相和朝廷百官都成了內廷的附庸,宦官終於將政事權也奪到了手中。這一場南、北之爭由來已久,若從王叔文算起,也有三十幾年了,在此時此刻,「北司」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從今以後,儘管朝廷職能部門名義上依然故我,但大部分實權已不復存在,一切都要視樞密、左右神策和各種中使的臧否行事。所謂「天下事皆決於北司」,帝國首都的方正之象,從此成為歷史。
這當然不完全是李訓、鄭注的過錯,「甘露之變」只是給了宦官一個藉口而已,實際上,如果沒有這個藉口,「北司」的強大也是一個無可挽回的事實,總有一天,他們要完全成為一個統治階層,而「甘露之變」的失敗使他們開始實現這個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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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六日,有詔停止搜捕追亡,在正式拜相的鄭覃、李石,以及新任京兆尹薛元賞的努力下,長安逐漸恢復了正常。第二年正月,天子發布大赦,改元「開成」,時為公元836年。
自此,文宗皇帝在無限的悲哀和鬱憤中度過了最後的四年。
仇士良代替了王守澄,成為遙控天子的新的主宰者。在此強大的內廷勢力面前,皇上已徹底無所作為,「天子」的名分只是使他依舊升殿聽奏而已,但所有的權威都已化為泡影。天子終於在此時成了地道的傀儡,這是他自即位以來一直不願發生的事,也是他九年來一直刻意避免的事,然而卻終究成為現實。文宗其實是被軟禁了,這最後的四年,皇上實際上是在醉酒聽歌、閒吟詩書中度過的。
皇上的心在流血,在哭泣,他當然希望醉人的醇酒能消解他心中的悲傷,然而,舉杯澆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酒能使人暫時忘記一切,但卻不能忘記永遠。天子畢竟年輕,他又如何能夠輕易把一腔衷情徒然消磨!
皇上像愛好詩歌一樣愛好音樂,他善於吹奏一種叫「小管」的樂器,甚至還作過曲,但美妙的音樂也不能揮去他心中的憂傷,反而常常使天子哀不自禁,悲從中來。即使是音伎盈庭、雜戲駢羅,一片熱鬧之象,皇上也是無動於衷,難解愁顏。
皇上的嘆息聲像一個個沉重的夢魘。
那是一個溫熙的春日,禁中牡丹盛開,鶯歌燕舞,奼紫嫣紅,但在文宗的心裡,如花的春景似乎也是一團團迷茫的愁雲,壓在胸中,使人難以喘息。望著高低相間、搖曳生姿的叢叢牡丹,他想起的卻是舒元輿的《牡丹賦》中的句子:「俯者如愁,仰者如語,合者如咽。」皇上第一次理解了其中的深意,所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情到深處,物我皆一,這如畫的牡丹,又豈非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哀嘆!天子感慨之餘,無限胸臆都在不知不覺中化為兩行熱淚,悄然而墜。
左右侍從默然,誰也說不出話。
宮娥翩翩而至。一曲《何滿子》奏了起來,有位宮人步出行列,合樂起舞。《何滿子》,舞曲名,相傳本朝開元時滄州人何滿子,善歌,因事觸刑律,臨刑前進此曲以贖,音調低沉哀婉,憤懣蒼涼,所謂「一曲四詞歌八疊,從頭便是斷腸聲」。舞者按拍踏步,輕展燕體,把這首曲子演繹得淋漓盡致。
曲終舞罷,皇上被深深打動,喚這宮人來到御前,賞賜了一對金臂環,問道:「汝是何人,家在何處?」
宮人盈盈下拜:「妾名沈阿翹,本是吳元濟的伎女,元濟敗亡,因善聲歌而為陛下宮人。」言語之中,不勝淒楚。
吳元濟死了快有二十幾年了,那麼,這位宮人在寂寞深宮之中,也就度過了如此長久的漫漫歲月。相逢何必問,同是斷腸人。皇上不再說話,只是命她再舞一曲《涼州曲》,這又是一首著名的哀歌。音韻清越,舞姿哀緩,樂聲停處,一時四面靜默,觀者無不悽然。
有一位布衣士人張祐聽說了此事,寫了一首詩:
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
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寥寥二十字中,宮怨君哀,一瀉噴薄,真是寫得好!這首詩又輾轉傳入宮中,為宮人歌唱不絕。
開成四年(公元839年)冬天,皇上風痹又一次發作,服食藥劑後,病情稍有緩解。十一月二十一日這天,因天子病體未愈,朝會早早地散去了,退朝之後,文宗扶著疲倦的身體回到思政殿。
文宗望著遠方,拱默良久。一個時期以來,他的心裡常有一種虛幻縹緲的感覺,天子知道,自己也許不久於人世了。
忽然,文宗緩緩地對侍從道:「今日翰林院值日者是誰?」
旁邊的翰林院使答道:「中書舍人周墀。」周墀,時以中書舍人兼翰林學士。
「試命召來。」皇上依舊沉穩地說。
周墀奉旨進殿,文宗先命賜座,又以金卮賜酒三杯,周墀飲畢,謝恩。文宗徐徐道:「依卿看來,朕是何樣君主?」
周墀一聽,立即下座,恭敬回答道:「小臣不足以知大君之德。凡百臣庶,皆言陛下有堯之聖,舜之明,商湯之仁,夏禹之儉!」
文宗淡然一笑:「賢卿這是出於愛君之心,不得不這樣說。朕其實哪裡敢追蹤堯舜禹湯之明,」皇上頓了一頓,「朕要問你的,是朕比諸周赧、漢獻二帝如何?」
這是什麼話!周墀如五雷轟頂。周赧王、漢獻帝是兩個庸碌的亡國之君,怎麼能與我大唐聖明天子相提並論?皇上饒是為人鉗制,也是有為之君,如何心哀如此?天子受辱,則人臣之過也,周墀激動地無法控制,倒身拜伏,聲音哽咽。
他想不出其他話來安慰皇上,只是一個勁地稱頌聖德,勸皇上不要為小節而謙謙掛懷。
皇上只好自己說了:「朕自以為比諸周赧、漢獻猶有不及。周赧、漢獻受制於諸侯,朕卻受制於家臣,所以朕比他們還差得遠了!」
文宗平靜地說出這段話後,終於無法控制,突然俯首痛哭,淚如雨下。
周墀還能說什麼?趴在地下更是悲不能禁,涕泗並流。
從這天起,皇上再也沒有視朝。一個月後的開成五年(公元840年)正月初四,文宗皇帝駕崩於太和殿,年僅三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