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反擊:計劃臨時起變
2024-10-11 01:12:26
作者: 趙益
這一次行動部署周密,思慮狙詐,但是計劃不如變化。道失既先,事艱必後。
皇上從大和七年(公元833年)十二月患病,鄭注入侍,到今年(大和八年)六月得見李訓,再到年底最後拍板,花了近一年時間。皇上這次汲取了宋申錫失敗的教訓,為了克成其事,真可謂殫精竭慮。
首先,不能引起王守澄和若干宦官的懷疑。這一點是文宗主要考慮的事情,也是促成他最終選定兩位宦官所信任的鄭、李二人特別是鄭注的主要原因之一。鄭、李在此方面確實有著先天的優勢,以至於當他們次第為皇上所任用時,王守澄還暗自高興。皇上為了穩住對手,甚至還不惜與朝廷大臣們翻臉,堅持任命他們強烈不滿的鄭注、李訓,從而給宦官一種聖恩正隆的假相;李、鄭也在竭力拉攏左軍和樞密院裡的倒王派,為行動作準備。
其次,任用李、鄭翦滅宦官,也不能讓朝士們得到蛛絲馬跡。宋申錫失敗就失敗在這裡,他不應把大事託付給一位居心不良的王璠,導致了全線的崩潰。皇上與李訓有一個共識:朝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可與謀大業。這也是天子九年來一貫的想法。
可無論怎么小心,李、鄭兩人屢屢入宮與皇上朝夕計議,難免會有風聲傳出去。文宗聽到消息,先是有些擔心,但很快就有了主意。他招來鄭注,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
十二月初三,皇上特敕鄭注為太僕卿。果然,朝官中有人上疏堅決反對,鄭注立即上表固辭,皇上遣人直接以告身賜之,鄭注居然也堅辭不受。接著,鄭注在長安城中大肆招搖,公開收受賄賂,於是賓客盈門,財物山積。朝間正統之士,憤切鄭、李二人倚結宦官橫行不法,無不恨之入骨。
天子在一次朝會上更出奇招,把李訓所作的五條《易》疏公諸朝廷,宣稱:有能出其意者賞!這天,李訓站在百官之中,神情得意,那意思是說:有誰能與我論《易》?皇上的意圖很明顯,他要給外人這樣一個印象:李訓完全是因為易學精湛才如此聖眷優渥,並無其他原因。
眼光短淺的政治手段往往不免顧此失彼。文宗要完成他的計劃,只有也只能任用李訓、鄭注,他們有他們的長處,但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他們為正統的朝士所不齒,因而不能團結大多數人去對付宦官這一強大的敵對勢力。在朝廷重臣中,只有幾位投靠他們,一是王涯,時為宰相之一;二是賈,也是新任宰相;三是舒元輿,時為御史中丞兼刑部侍郎。其中,王涯是受過他們恩惠的人,賈、鄭二人自稱不與二李(德裕、宗閔)同派,因而對李訓、鄭注言無不從。他們與鄭、李走到一起,充其量也是利益上的暫時同盟而已。更難堪的是,為了保證機密,李、鄭乃至皇上並沒有對他們交底,這使得僅有的幾位重要支持者完全不諳原委。這樣,他們的實力就要大打折扣了,尚不如早年的王叔文集團。李、鄭的這一局棋,自然也就更為艱苦。
但是,天子的信任使他們鬥志倍增,光輝的前景讓他們心旌搖盪;自負才略,又使他們得意忘形。同時,箭在弦上,弓如滿月,豈有不發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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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大和九年(公元835年)春天,李訓給文宗獻上了致太平之策的十二字方略:「先除宦官,次復河湟(邊患),次清河北(藩鎮)。」李訓的話,使天子在鬱郁憤悶中度過了九年窩囊生涯後,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意。
「先除宦官」這第一步怎麼走?皇上與李訓、鄭注煞費苦心。
皇上最恨的是王守澄,別的先不談,元和時弒殺憲宗的陳弘志,就因為他的庇護尚還優哉游哉,在外間做著山南東道的監軍。「此弒逆之徒,當先除之!」天子跺腳拍案不止。
這個好辦,擒賊先擒王,只要除掉王守澄,區區一個陳弘志何在話下。李訓擔心的是,王守澄輕易動不得,「如之奈何?」他對鄭注說出心事。
鄭注自有辦法,他太清楚宦官之間特別是右領軍將軍仇士良與王守澄的矛盾了,更明白彼輩有隙正可利用的道理。因此他給李訓的建議是:守澄既領右軍,不妨以仇士良為左軍中尉!
這就是先分守澄之權再說。李訓覺得此計可行,馬上就稟奏了文宗。五月二十一日,天子詔命仇士良為左神策軍中尉。制下,守澄吃了一驚,一整天悶悶不樂。然而,他還是沒有懷疑到李、鄭二人。
事情在一步步進行。
六月,原左軍中尉韋元素、樞密使楊承和、王踐言在天子的暗示下,進以居中用事,招致王守澄不滿,雙方鬧得不可開交。天子乘機下詔,出楊、韋、王三人為西川、淮南、河東監軍。不久,李訓、鄭注又指責他們與李宗閔、李德裕皆有勾結,接受賄賂,於是三人先是免職,最後被分別賜死;另一位牽涉其中的宦官崔潭峻雖已亡故,也被剖棺鞭屍。守澄大為高興,覺得報了左軍一箭之仇,完全不知道這是皇上與李訓、鄭注借他之手除掉了「四貴」中的三個,下一個就要輪到他了。
也是這個月,完成了使命的李宗閔被鄭注彈劾,貶為明州刺史;同時,朝中凡與二李有染者,皆被逐斥。七月二十一日,李訓升任兵部郎中、知制誥,翰林侍講學士一職不變。八月初四,鄭注升為工部侍郎,兼任翰林侍講學士。兩人皆帶侍講學士之銜,保證了他們在外廷任職的同時,依舊能與皇上保持聯繫,這點至關緊要。
九月初,山南東道監軍陳弘志突然接到旨令,命他即刻入京。二十一日,弘志走到青泥驛站時,早已等候在那裡的特使出示天子密詔,當即將他絕殺杖下。此事幾乎沒人知道,更不用說王守澄了。
二十六日,皇上發布詔命,調升王守澄為左右神策觀軍容使、兼十二衛統軍。到了這時,守澄仍還蒙在鼓裡,以為這是鄭、李二人的報恩之舉,他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這一榮銜只是李訓、鄭注架空他的措施,根本不存在著絲毫善良的意圖。守澄的昏懵決定了他已經接近於滅亡。
最後的時刻即將到來。
徹底解決宦官務得有兵在手,這是沒有疑義的。但必須及早準備,方不至於被動。當年王叔文臨時抱佛腳不克其功的故事,李訓、鄭注又何嘗不知道。早在九月中旬,鄭注即主動上表請求外任為鳳翔軍節度使。鳳翔是京西北的戰略重鎮,因為地位重要,此間節度往往帶「神策行營」之名,軍力亦頗強盛。京中的左右軍既不可得,掌握京城周圍的行營部隊就十分重要。在調升王守澄的前一天九月二十五日,詔制頒下,同意鄭注的請求。宰相中唯一的不合作者李固言因反對這一任命,也被派出京外。二十七日,舒元輿、李訓入相,皇上在拜李訓「同平章事」的制書中還特別命令:李訓仍需每二三天一入翰林,為天子講解《易》經。
十月初八,李、鄭悄然進宮,與皇上密商了一整夜。第二天,毫無準備的王守澄就在府第中被毒酒鴆殺。
到此,準備工作已經完成。李訓從一位受流貶的人一躍而至宰輔,為天子傾意任用,或在政事堂,或在翰林院,天下事無不可決,這是前所未有的。朝野上下,無不震恐,就是神策中尉、樞密使,見到他都不敢不迎拜叩首。李訓決定:十一月份動手!
這是因為,下個月有個絕好的機會。
王守澄死後,天子追贈「揚州大都督」之銜,就定在十一月下旬在城外的滻水入葬。鄭注雖在京外任職,但以故舊情深,請率親兵入護喪事,自也不會引起懷疑。到時,只要天子下令內臣齊集送葬,李訓關起城門,鄭注則可在城外令親兵盡誅宦官,使無遺類。同時,城中誘捕住兩中尉,事即可成。這是李訓、鄭注反覆計議的結果。
李訓提出,計劃中最為關鍵的是鄭注出鎮鳳翔,務得蓄以兵力,屆時召之能來。
鄭注理會得。他有些擔心的是,屆時自己是在城外,得手後即使馬上進城,也難保能一下子掃清後事,關鍵還是要看京中。到時,有無足夠的兵力應付局面?
李訓已有安排。
在鄭注即將赴任的前夜,李訓及其死黨大理卿郭行余、戶部尚書王璠、京兆少尹羅立言、太府卿韓約、刑部郎中知雜李孝本一起在鄭注位於善和里的宅第中秘密集會,進行最後的決定。
不時,諸人來到。李訓對眾人宣布道:「聖上旨意,下月中外同赴,誅殺宦官,還望諸位不遺餘力,襄助其事,同靖國難,報天子聖恩!」
眾人慷慨激昂之餘,都隱隱有點不安。畢竟,這是要見真血的事情,這些平常養尊處優、逍遙自在的人一想到馬上就要真刀真槍地上陣,也真有些膽怯。但李訓已不能讓他們在這個最後時刻退場,他道:
「誅滅宦豎,必須裡應外合。除鄭學士出鎮鳳翔外,邠寧、河東兩鎮,京中的幾個要害部門亦須掌握。明日仆即奏明聖上,將兩鎮節度及京兆尹、金吾衛弄到手。」其中邠寧、河東兩鎮拱衛京畿,兵員充沛,舉事之際尤得假借,所以李訓非常重視,他把這個任務委託給王璠、郭行餘二人。
王、郭表情肅然,點了點頭。
十一月初五,文宗頒布詔制,命郭行余為邠寧節度使,王璠為河東節度使;調原京兆尹李石為戶部侍郎判度支,以羅立言代理京兆府事;以韓約為左金吾衛大將軍,李孝本代理御史中丞。其中,韓約的「左金吾衛」更是關鍵所在。
「左右金吾衛」是中央衛戍軍隊十六衛之一,原來擔負的是保衛皇城中樞機關的職責,本朝之初稱為「南衙諸衛」或「南軍」,與「北衙衛」或「北軍」對稱。北衙(宮城)的神策禁軍興起後,南衙諸衛基本上都成了閒司,既無權,亦無兵,只有左右金吾衛仍然擔任晝夜警巡之職,是京城除了左右神策軍之外唯一的軍事力量。
一切都按計劃進行著。十月底,鄭注就到了鳳翔節度府任所。一到鎮,立即精心挑選了數百個精悍的壯士為親兵,配備精銳武器,賞賜豐厚錢物,時刻準備進軍。不多日,消息傳到:王守澄入葬,日子定在十一月的二十七日。鄭注立即上表請求入京,同時傳書李訓,告知了上路時間。
但不知為何,京中的李訓卻決定提前行動。
事後很久的一段時間裡,以至於在千餘年後的今天,人們都對李訓為什麼突然改變計劃表示不解。確實,這情況鄭注還不知道,也來不及通知,如此臨時變更,就等於把鄭注的力量摒棄在外,對於本就捉襟見肘的李訓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好主意。更何況,李、鄭的這次行動仍是一場地地道道的宮廷政變,它的成功全賴於周密的計劃和萬無一失的措施,如果這個都做不到,事情就很難說了。
有一種說法是李訓忌諱鄭注。因為照原計劃辦,成事之後,鄭注則專有其功,對他不利,所以他要先期行動,同時可把鄭注也一併解決。這種意見是當時不明內情的人的普遍看法,宋朝司馬光同意此說,並把它寫進了他的名著《資治通鑑》,因而廣泛流傳。
另一種說法是認為李訓、鄭注本有兩套方案,一前一後,而以李訓的那套出奇不意的計劃為主。因此提前發動,並非是李訓的臨時決定。這是近代史學家呂思勉的見解,他甚至認為,李、鄭二人預謀早在八月份就定形了,而不是通常所說的十月底。
事實上,這些論斷都沒有說到點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