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日落九世紀:大唐帝國的衰亡> 慌不擇路,選擇鄭注和李仲言

慌不擇路,選擇鄭注和李仲言

2024-10-11 01:12:23 作者: 趙益

  文宗最後選擇了某種意義上的第三方力量來實現他的計劃。然而方向既已迷失,任何努力都只不過是一場賭博。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鄭注在醫術上確實有一套。

  說起來話就長了。鄭注本姓魚,因為鄭氏是大姓望族,遂冒姓為鄭,早年就以醫藥之術游於長安權貴之間,後來他也正是憑藉此道才得以投入王守澄的門下。

  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起,鄭注先是被李愬所用,署為節度衙推等職,隨之轉戰各地。鄭注醫術精湛,屢驗其效,李愬對他極為賞識,漸漸地,連軍政大事之可否,都經常與之商討參決。鄭注在這方面也表現出很高的才略,為之籌謀,皆得採納,因而得以在李愬軍中挾恩驕縱,作威作福,惹得軍府將士甚為怨怒,都欲除之而後快。但李愬看中了他的智術和醫道,每為袒護,大家敢怒不敢言。

  王守澄當時在李愬軍中任監軍,聽得將士們反映,也很討厭鄭注。後來,鄭注結怨太深,軍將們都忍無可忍,紛紛到守澄處訴苦,守澄便去請求李愬排斥此人。

  李愬一笑:「情況我都知道,鄭注是有這些毛病。不過,這個人確實是個奇才,將軍若是不信,不妨與其談談,若真是一無所取,去之未晚。」當時宦官出為監軍,多掛諸衛將軍之銜,故李尊稱守澄為「將軍」。

  說罷,李愬吩咐傳話鄭注,「內衙將軍召見。」

  守澄面有難色,心想:「我怎麼能見這麼個人!」但節度使如此說,他也不能完全推託。沒辦法,守澄很勉強地接見了鄭注。

  有陰詭之機的人天生有一種常人很難具備的才能,這就是善揣人意。不唯如此,這種人更有一種以片言隻語打動人心的機辯,一般人是很難抗拒的。果然,守澄與鄭注略談了一會,就被他完全征服了。從外廳談到內室,兩人促膝投分,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從此,鄭注成為了守澄的親信,並隨之入京,開始了他不平凡的經歷。

  長慶、寶曆之際,王守澄入知樞密,專領國政,鄭注如魚得水,往往是晝伏夜出,專門從事守澄不能公開進行的勾當,一時門庭若市,從奸巧之徒到朝廷大臣,無不爭趣其門。長安城中的人都知道,要找王守澄辦事,先要去求鄭注,當年李逢吉入相,就是通過侄子李仲言走的這條門路。京師好事者給他起了個外號,曰「魚鄭」,後來乾脆稱之為「水族」,取其本姓之字義,也有譏諷他圓滑巧佞的意思。

  宋申錫事件後,鄭注外放為邠寧行軍司馬,大和七年(公元833年)九月,卸職入京師時,被御史重重地參了一本。

  首倡者是侍御史李款,在十天之內,連續上了十幾道奏章,請將鄭注交付法司。王守澄見風聲甚緊,便把他藏在自己的神策右軍軍營里。鄭注也知道,因為宋申錫冤案,自己犯了眾怒,眼下只能縮頭不出,避避風頭再說。有王守澄的保護,一兩個朝官的彈劾倒也是奈何他不得的。

  但其中還有一個值得細細說上兩句的事情。

  宦官之中,也大有派別,早年的李忠言與俱文珍的分野就是一例。特別是宦官分領左右神策軍,兩中尉地位相當,為爭取權力,自然就有分歧和衝突。這也是由來已久了,左軍先是馬玄亮,與當時的右軍梁守謙就有不和。眼下右軍的王守澄獨掌大權,挾天子把持朝政,宦官中便就有相當一部分人不滿,其中包括現時左軍中尉韋元素,左右樞密楊承和、王踐言。在利害相同下,三人更是聯合了起來,合力對付王守澄,而鄭注被朝臣彈劾,正是一個契機。有左軍與樞密參與了進來,鄭注就危險了。

  左軍將官李弘楚建議中尉韋元素詐病召鄭注醫治,屆時在左軍中先殺後奏,「有御史的彈奏,又有楊、王兩樞密在聖上面前進言,大人絕不會因除奸而獲罪。」李弘楚道。

  元素以為然,遂召鄭注。鄭注曉得此番前去凶多吉少,躲過今日躲不過明日,遂走險招,果斷地來到左軍。一見到韋元素便跪行數步,接著俯仆在地,又是一大段滔滔不絕的自訴,一把鼻涕一把淚,真的是感人至深。

  元素心軟,不覺同情他起來,聽了他的一段表白,也覺得有道理,趕緊下座將他攙扶起來。鄭注一見得計,話就更多了,巧舌如簧,說得元素是興趣盎然,早把殺他的意念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李弘楚立在元素身旁急得不行,屢次以目示意,元素就是視而不顧,最後還厚賜鄭注不少金銀布帛,放了他回去。

  鄭注剛走出屋外,李弘楚便道:「中尉大人今日不能決斷,來日必受其禍!」元素不語。弘楚望著門外鄭注的背影,跺腳長嘆不已。

  王涯出任宰相,鄭注在中間出了不少力,王涯為了報答鄭注對他的襄助,最後壓下了李款的奏狀。守澄又在皇上的面前說了話,鄭注終於逃過了這次難關,升任侍御史兼右神策軍判官,得以正式在王守澄手下任職。任命一下,朝野無不駭嘆。極權政治之怪往往如此,一個人越無行,受到的抨擊越多,極權者就越是要扶持此人。原因無他,「極權」的實質就是反常道而行之,否則,大家都贊成,又何能顯出唯我獨尊的快樂?

  以鄭注的天才,又借天子得病的東風入侍醫藥,其結果是顯而易見的。當鄭注略施小術,開出幾副藥,說出幾段話後,文宗便成為了他所征服者名單上新的一員。

  單有鄭注,恐怕還很難有異日之變。在大和八年(公元834年)正月,皇上因風病小瘳,發布大赦後,又有一個「奇人」回到了長安。

  這就是李逢吉的侄子李仲言,當年為逢吉迫害裴度、元稹的主要策劃者。

  此人更不同尋常。比之鄭注,他雖然沒有小道之術,但卻是標準的名門之後、進士及第的士流。形貌魁梧,神情灑脫,長得一表人才,更兼才識過人,機辯不讓鄭注。在某種程度上說,他的身份地位比鄭注更能成事。

  李仲言可並不斤斤計較一時的得失,也不會為金錢權位而得意忘形,他是有大志的人,起碼也要像他的祖先一樣,出將入相,成就一番大業。仲言的一切行事,都是在為此做準備,對他來說,只要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他起先依賴李逢吉沒有成功,並不意味著他就此沉淪不復。仲言任俠豪放,有不少兩肋插刀的朋友,鄭注就是其中的一個。鄭注既為皇上所寵信,他的機會就來了。

  仲言得罪流貶後,是因為母親去世,才返回洛中故里居喪的。此次入京,他帶了價值百萬的金帛珍寶,目的有兩個,一是為李逢吉上下打點,一是為自己活動,希望能夠恢復一官半職,重新步入政壇。一來到長安,他當然第一個就找鄭注。

  皇上好易學。易之道,其思也博,其用也大,是一種富於辯證,講究哲理的神奧之術,所謂一陰一陽之間,天地皆備,八八六十四卦,涵蓋萬物。想當年孔子晚而好《易》,讀之韋編三絕而為之傳,聖人以後,雖未亡於秦火,然微言既絕,大義亦乖,若非上智之人,不能略窺堂奧。當今天子好學深思,才智不讓古賢,他對易學,下了很大的功夫,即位以來,常常是捧以隨輦,朝廷無事時,便在偏殿讀之竟日。這幾年來,皇上把一腔鬱悶全部轉化成了讀書的熱情,他迫切需要在書中找到解決的方法,皇上常感慨的是:「若不甲夜視事,乙夜觀書,何以為人君?」其實,現在的天子「甲夜視事」早已難有作為,恐怕也只能是「乙夜觀書」罷了。

  皇上對易學的愛好如此強烈,當然不僅僅是出於對古代典籍的崇拜而已,文宗在這部書里,獲得了一種《貞觀政要》以及其他書中所沒有的東西。奇正反合,陰陽交感,乾坤為列,否極泰來:「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君子以遠於小人」……都是皇上孜孜探究的問題,皇上把聖人垂則與眼前之事聯繫起來,似乎就更能理解書中的深意。皇上披覽群書之時,或扼腕欷歔,或歡呼襝衽,但讀《易》時卻多是沉默不語,很明顯,不甘的天子自有心機。可惜的是,朝中卻無人通曉易道,身邊的三位侍講學士雖然時相顧問,但解決不了什麼實際疑難。皇上苦無商析疑義、傾述衷懷的對象,其寂寞可想而知。

  巧的是,李仲言精通易學,他浸淫此道十幾年,仕途的不幸更使得他對易理有深厚的理解。仲言既托到了鄭注,鄭注自然便將他引薦給王守澄,守澄得知仲言獨擅其術,便鄭重地推薦於文宗。同得到鄭注一樣,皇上大喜過望。

  仲言尚在居喪期問,不好除授官職,為避人耳目,皇上命他著戎服。對外稱「王山人」,與鄭注同時在禁中行走。

  王守澄暗自高興。從他這方面來說,宋申錫事件暴露出兩個苗頭,一是皇上對他的態度,一是左軍的不良企圖,都是很嚴重的問題。守澄薦舉鄭、李二人,特別是引舉標準的士流李仲言,有自己的考慮,他希望兩人能夠扼止住不利的趨勢,同時擴大己方的實力。從文宗這方面來講,對二人一見傾心,相遇恨晚,立即就準備重用,其中也有外人難以猜度的打算。至於鄭、李二人,更非等閒之輩,皇上憂懷萬方、魂不守舍的心態,很難不被他們感受到。得以近君傍聖,自古而來都是為人臣子感戴不盡的幸事,更何況天子對他們是如此的親近,兩人的興奮與激動是可想而知的。感覺最強烈的是李仲言,因為王守澄為避人耳目,已經在此後不久把品行粗俗的鄭注外調為昭義鎮節度使。

  於是,三方都是各懷心事。

  一場變故將不可避免地到來。誰將是這場變故中最後的勝利者,現在還很難看出。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處於文宗和王守澄之間的另外一些宦官,無疑會在雙方的勢力消長中獲得好處。

  仲言在與皇上的討論中盡顯才華,君臣解《易》之際,更多的是談到了經典以外的事情,如同當年的宋申錫一樣,仲言也被皇上誓雪仇恥的激憤深深打動。他畢竟是一位儒士,當然知道為國為君是個人的至道,仲言無法拒絕這一強大的誘惑,開始了他有生以來第一件有為之事。

  鄭注也不例外。與仲言為人稍有不同的是,鄭注平常更多的是考慮到成敗與得失,這是他做人的原則。參與天子的窮則思變之舉,這當然是一件大事,但大事卻未必有大利,鄭注每一次行事都是注重於理性而不重感情的,但這一次卻不知何故,同樣也被激情沖昏了頭腦。王守澄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竟然作繭自縛,推薦給皇上的兩個人,最後都將倒戈相向,成了他的掘墓者。

  這也是天子的力量。只要天子還是天子,哪怕是懦弱的傀儡,或是殘酷的暴君,他仍然擁有一種唯一的、正義的、具有強大震懾作用的感召力,既如泰山壓頂,又如三月春風,令人不可抗拒。成功的天子往往都是善於利用這一力量的人。文宗知道他倆是王守澄的親信,只有攻心才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唯其如此,才能出其不意而占得主動。話雖這麼說,但其實,皇上這時也屬無奈,身在九重深處,既無內應又無外援,差不多已被逼入絕境;更何況,朝中大臣沒有一人能夠理解的心事,竟被對方陣營中的李仲言一點即破,皇上又怎麼能不欣喜若狂!在文宗心目中,李、鄭二人既是反正的義士,又是富於謀略的奇人,一嫡出名門,一起自草澤,陰陽交合,正反相成,是符合《易》理,契於天意的安排,文宗不能不下決心。

  但皇上親用仲言遭到了宰相李德裕的強烈反對。

  「李仲言先前所為,陛下想亦知道,」德裕這話,指的是仲言先前陷害裴度和元稹的事,「對這麼個人,陛下如何能置於近侍之位?」

  皇上難於正面回答,反問道:「難道不容許他改過?」

  「此人壞在本心,斷不會改。」德裕這個結論下得斬釘截鐵,是一點面子都不給了。皇上不悅。

  不過仲言的處境確實不好,早年的前科尚未被人淡忘,自己又是受處分的人,身無半職,加上剛剛母喪期滿,皇上也不大好說話。八月,文宗只授了他個「四門助教」的職位,這是國家最高學府國子監下設的「四門館」里的一種教職,官階只有「從八品上」。就是這樣,門下省猶欲封還敕書,幸虧王涯做了手腳,任命才得以通過。

  文宗已不能等待,十月前後,他不僅召回了鄭注,而且升仲言為翰林侍講學士,並且同意他倆的提議,徵召李宗閔還京復相,將德裕又外放出京。仲言對此想得很清楚,你李德裕既無情,也就不能怪我不義,自己正幹著一番百代偉業,爾等腐迂之輩又省得什麼!十一月,仲言上表請改名為「訓」。真不知道他把自己名字改掉的用意究竟是什麼,也許,他要藉此表明他脫胎換骨的決心,而與舊我徹底決裂?無論怎麼說,李仲言——現在應稱李訓,似乎已經下定決心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不管未來的命運要把自己拋向何方。

  如果說選擇宋申錫是所託非人的話,那麼選擇鄭注和李訓,就是慌不擇路。

  長安的冬夜,照例是一片淒涼。可在宮苑深處,天子的寢殿卻時時是燈火通明,一種熾熱的氣氛瀰漫殿中,飄蕩飛揚、跌宕升騰,穿過重重簾帷,像要把屋外厚厚的積雪徹底融化。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