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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反擊:還沒開始就已失敗

2024-10-11 01:12:19 作者: 趙益

  第一次反擊尚未完全發動就已經失敗。無所作為的朝臣,令天子徹底失?望。

  剎那間,紫宸內殿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宋申錫命不該絕。與王守澄同時進來的還有一位宦官,這就是當年在敬宗時平定蘇玄明、張韶叛亂立下大功的馬玄亮。馬氏雖然也做過神策中尉——平亂時即任左神策中尉——而且還有勤王救難之功,但此人與王守澄等人不同,他並不十分熱衷於權力,為人既頗忠厚,對傳統倫理道德的信仰也甚為堅定。此際,他的官職是飛龍使,這是一種很重要的使職,往往以宦官中頗承恩遇者擔任,專領原來由殿中省、太僕監主掌的天子輿輦牛馬之務。馬玄亮是受皇上的傳呼入殿議事的,正巧遇到王守澄奏報機密,宋申錫便有救了。

  玄亮覺得,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尚無確證,就要屠戮宰相全家,這將置國家法令於何顧?他當然要表示反對。

  「陛下,千萬不可草率!遽出禁軍,城中不亂而亂。」

  

  玄亮說出此話只思忖了片刻,但這一會對皇上來說,簡直就像熬過了一年時間一樣。

  文宗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暗自吁出一口長氣。

  守澄瞪著玄亮:「如足下之言,難道讓逆賊逍遙法外不成?」

  玄亮不讓步:「即使申錫或有不軌,也應召宰相廷議其罪。」

  文宗趕緊發話:「言之有理!明日召宰相延英廷對,共議此事。」

  至此,王守澄只得罷休,他恨恨地看了馬玄亮一眼,朝天子匆匆施禮便掉頭而去。皇上望著他的背影,心裡百感交集,不知是什麼滋味。

  第二天是旬休日。本朝官員在職期間可以休假,稱之為「休沐」,除節令假外,百官每十日一休假,名為「旬休」,時間是每旬的最後一天。這一日,正在休假的宰相們被宮中傳喚:天子在延英殿召見,有要事相商。幾位宰相得命後急忙趕赴大明宮,宋申錫不明就裡,也隨之來到。四人在中書省東門,遇到了前來迎候的一位宮使,這人一看到申錫便道:

  「聖上所召,並無宋公之名。」

  路隨、李宗閔、牛僧孺都是莫名其妙,申錫陡聽此話,心裡先是一驚,但馬上就反應過來:「事情泄露了!」他極力控制著情緒。轉過身來朝著延英殿的方向,鄭重地抱笏叩頭,行遙覲之禮。「臣不能克竣大事,罪該萬死!……望陛下保重!」申錫心內是一陣辛酸,自己現在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申錫做罷,起身緩緩退下。旁邊的三位宰相看著,滿腹狐疑。

  進入延英殿,文宗早已升座,班立者除王守澄外,尚有左右樞密使在列。殿內氣氛肅然。

  文宗見宰相們到齊,出示豆廬著的奏疏道:「神策右軍告宋申錫與漳王謀反。」

  路、李、牛三人相顧愕然,這怎麼可能?接過奏疏一看,簡直就像是傳奇故事一般,橫豎理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大家心裡隱隱約約地感到其中有故,但卻說不出一句話。

  文宗的話渾無聲調,有氣無力:「朕已命中尉王守澄系捕豆廬著所告之晏敬則、王師文二人。」皇上頓了一頓,又加了一句:「申錫等有無反狀,不久自明,卿等不必驚駭。」這就是話中有話了,可這幾位不知前因後果,哪裡省得。

  王師文是申錫的隨從,知道一些其中的內幕,見事情不妙,立即逃亡。可憐那位晏敬則根本就不知內情,糊裡糊塗地就被抓到了宮中。三月初二,申錫先被罷為左庶子,等候處理。

  事情正式宣布後,朝官們都是莫名驚詫,沒有一人敢站出來說話,只有京兆尹崔琯、大理卿王正雅覺得案子的進行有違制度,接連上疏請求將此案交付外廷司法部門審理。皇上順水推舟,詔准其奏,可還是晚了,晏敬則在禁中已經屈打成招。

  文宗再次被逼到無奈的境地,只得孤注一擲。初四,皇上詔開延英,命三師以下及各台、省、府、寺諸大臣悉赴殿合議,指望朝官的力量使事情有所緩解。

  誰知宰相們使皇上大為失望,李宗閔不出一語,牛僧孺、路隨的反應也很微弱,宰相退下後,案子幾乎已經定讞。中午時分,其他朝臣進入延英,皇上甚至都不抱希望了。

  可諫官們的意見卻十分強烈,一致請求將案子交付外廷重新按核。皇上心想:「宰臣都不表態,諫官畢竟言輕,王守澄豈能善罷!」到此,文宗極為擔心神策右軍會弄出大事,這可就非同小可!皇上想到這一節,不免猶豫不決。但十幾位諫官堅決不退,馬玄亮更是叩頭不止,流著眼淚道:「殺一匹夫猶不可不慎重,何況宰相!」文宗見狀,鼓起勇氣,命召回宰相再議。

  這一次牛僧孺終於委婉地表示了對這件冤案的反對意見。

  「人臣不過宰相,申錫已為宰相,假使如其所謀,所為何來?申錫當不至於謀反!」僧孺這話說得倒也懇切,皇上覺得有點分量,可以與守澄討價還價,至少能保住申錫的性命。於是,文宗命眾臣退下,聽俟詔制。

  鄭注聽說了延英辯論的情形,覺得這樣下去反而不好,屆時定會重審,事情弄不好要敗露。當天下午便立即來到王宅,勸說王守澄止行貶黜就可以了。守澄想想也有道理,遂不再堅持處死宋申錫。初五,詔旨就下來了,貶漳王為公爵,宋申錫為開州司馬,其餘案犯或處死或流貶不等。

  馬玄亮當日就請求卸職退休。宋申錫雖免於橫死當時,可不久也在貶所鬱鬱而終。臨死之前,他一直都在恨恨地念著一個人的名字,他沒有忘記,這件事情除了自己以外,只有一個人知道,這就是王璠,他要詛咒這個小人,讓其也不得善終。

  這第一次行動尚未開始就徹底失敗了。

  文宗雖然沮喪萬分,但他的信念卻並未因這次的失敗而消歇,五年來的日日夜夜,皇上的心裡只有這件事情,它關係到天子的名譽和社稷的安危,如何又能輕易割捨!文宗所不能忘懷的,是這幾個不能為天子主持正義的宰相。到了這一年的年底,皇上的不滿越來越重。

  三月的宋申錫事件是主要起因。在整個事情的過程中,李宗閔、路隨竟是一言不發,牛僧孺也沒有表現出國家宰臣所應有的風範,結果是由家奴們說了算,皇上的願望徹底破滅。九月份,在與吐蕃的邊境上發生了「維州事件」,牛僧孺又不同意前敵指揮官李德裕採取強硬對策,堅持走和平妥協的路子,結果卻是讓帝國丟盡了顏面。吐蕃就在邊境之上,當著使節的面,將我方交還的維州投誠將士全部處死,場面極其酷烈。

  十一月份,回京任樞密使的原西川監軍、宦官王踐言向文宗報告了這一情況。作為參與其事者之一,他對朝廷的這一舉措十分不解:「縛送投降者以歸,絕後來投誠者之路,豈是良計?」皇上聽了,也甚為。後悔,對牛僧孺就更是不滿。

  文宗對這幾位宰相已差不多徹底失望。他在延英殿當面就問他們:「天下何時當太平?卿等究竟有無佐理興化之心?」這話顯然說得很重了。皇上也是鬱悶之極,才如此責備宰相。照皇上的意思,眼下不僅河北諸鎮不得安寧,四夷搔擾不絕,更要緊的是天子身邊的現實簡直不成體統,爾等作為宰輔之臣,難道就沒有一點責任心嗎?

  李、路答不出來,僧孺居然還有理由:「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雖非至治,亦可謂小康。陛下若別求太平,非臣等所能及。」滿足於現實,成就感十足,這是無能者固有的嘴臉。僧孺雖非庸碌小人,但陷在朝臣黨派圈子裡難以自拔,有這個想法不足奇怪。可他作為一位儒士,不能對宦官持政的局面有所批評,反而拿「小康」來搪塞,還委婉地指責天子「別求」,這就很不像話。比起宋申錫為天子分憂而不惜犧牲的勇氣,就差得太遠了。

  天子有何「別求」?不外乎翦除宦官而已。當然首先得清除朝官的內訌,團結一致,合力對外。當朝宰臣既不能理解這一層,皇上自然便要換人。十二月,文宗罷牛僧孺出朝,又召回了在西川任職期間政績頗著的李德裕。

  但李德裕也很難有所作為。作為李吉甫的後代,一位有主見的大臣,他就一定會有很多政敵,儘管他的品行無可指責並又富於才幹,但同牛僧孺一樣,一旦捲入黨派政治的漩渦,便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更何況,宦官對這種嚴格按正統觀念行事的人,天生就有一種牴觸情緒,在此局面下,文宗要靠德裕達成治理,絕對是個空想。

  但是皇上心切,人情望治,大和七年(公元833年)二月二十八日,文宗任李德裕為相。這一天,久旱的京城忽降大雨,這是一個難得的佳兆,連禁中的有些宦官都說,李德裕該稱「李德雨」了。朝野對德裕此次入相,確實是期望甚高。

  李宗閔卻沒有這樣的心情,他是自李逢吉之後最不滿李德裕的人,也是結黨最厲害的一個。他的周圍不少人,比如給事中楊虞卿、蕭澣,中書舍人楊汝士、張元夫,戶部侍郎楊漢公都是他一手提拔的親信,其中三楊還是從兄或親兄弟。德裕一入相,第一件改革之舉就是清除「朋黨」,李宗閔又豈能坐視。

  兩人展開鬥爭,互不相讓。先是德裕在天子面前提出,三楊及蕭、張等人結黨營私,輿論最為不滿。文宗同意,「據朕所知,眾人皆以楊虞卿、張元夫、蕭澣為黨魁。」皇上如此說,宗閔只能尋找遁詞,便否認自己曾主張授他們以美官。德裕當廷就一條條予以駁斥,事實俱在,宗閔無話可說,大為窘迫。

  此後德裕連貶三人出京,又提升先前被李、牛貶抑的鄭覃出任御史大夫。宗閔再度反擊,在皇上面前力言其不可。但文宗喜歡讀書,很欣賞鄭覃對經術有獨到的理解和議論,堅持任命鄭覃,甚至見到因宗閔反對而導致宰相們不能一致通過,乾脆不通過中書門下,直接宣布了這一任命。

  宗閔氣得不行,對樞密使崔潭峻發牢騷道:「聖上事事宣出,要宰相何用!」

  崔潭峻一語雙關:「八年的天子了,就讓他做一回主吧。」文宗即位,至此正好八年。

  話怎麼能這麼說?連宗閔聽了都不是滋味。

  宗閔在第一回合失敗了,六月,罷相,出為山南西道節度使。七月,右僕射王涯被命為宰相,併兼度支、鹽鐵轉運使,主掌財政。王涯博學多才藝,貞元八年(公元792年)就得中進士,歷仕憲、穆、敬、文宗四朝,在中央、地方都擔任過要職,對財政也有一些辦法。王涯這次為能夠入相,花了不少錢物,托鄭注打通了王守澄的關節,才得以實現。他沒有想到的是,到頭來卻是自己給自己買了個大大的不幸,正是這次人相,造成了他最後的悲劇命運。

  德裕在宗閔出京後繼續推行他的方針,包括改革進士科考試的內容;使宗室諸王出使外任等等。不過,這一年又很快到頭了,德裕在清除李宗閔之輩的過程中手法過重,沒有採取更為圓滑的手段,遂又一次地樹立了對立面,從而也給自己堵死了退路。遠的不論,就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裡,德裕能否安於其位,也都成了一個未知數。

  十二月十八日,皇上突然中風,口不能言。為此,王守澄緊急召來鄭注,這位既有謀術,又通醫道的奇士,為皇上治病。結果,療效極佳,雖然還未能完全治癒,但皇上在十六天以後,新年(大和八年,公元834年)的正月初五便能在太和殿召見群臣。

  儘管中風是天子家族幾代以來的老毛病了,但這仍然算是個偶然的事件,不過,鄭注能藥到病除,卻是偶然中的必然。上天註定要給鄭注這麼一個機遇,因為這個機遇,先是他本人,然後是李仲言,走上了帝國政治舞台中心。他們二人在未來的一年裡進而得以主宰了朝政,甚至成為了文宗百挑千選之下的最後垂青者,為天子發動了第二次也是最主要和最後一次反擊,這一次反擊更為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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