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找錯了人
2024-10-11 01:12:16
作者: 趙益
不是陰謀家,不能行陰謀之事。皇上找錯了人。
近一年多時間過去,皇上還是沒有主意。
時間到了大和三年(公元829年)。這一年起初的幾個月里,藩鎮紛擾不絕,河北一帶已經是屍骨橫地,城空野曠,戶口存者十無三四。朝中,氣氛沉寂,所有的政務只是忙於調兵遣將,應付地方的叛亂,各路王師瞻頭顧尾,亦全無效果。幸好,到了八月,雙方又不得不妥協,局面漸漸平息,天子又得以有機會再次暗中計議他的大事。這時,他心裡有點數了。
皇上先召回了李德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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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宗考慮:裴度年老多病,其威在外而不在內,似難膺負心中的這件重任;韋處厚又死,其他文臣,也不堪大用。窮途知返,皇上的思路稍稍有了點突破。
先是去年,裴度不經意之間,突然薦舉二十幾年前的舊人、此時起復為禮部郎中兼集賢殿學士的劉禹錫,皇上心中就是一動。後來一想不妥,此舉多少有些樹大招風,未必能行。可當裴度轉而推薦李德裕時,文宗便覺得不妨一試。八月,浙西觀察使李德裕被召入京任兵部侍郎。對此,皇上不無深意,至少是欲用他為相。可沒想到的是,就在同時,樞密院卻引舉了李宗閔入相。這麼一來,計劃就全被打亂了。
皇上開始還沒意識到。
李宗閔什麼人?此公是元和三年(公元808年)與皇甫湜、牛僧孺在制舉試中一同上書指責朝政的主角,為此與僧孺受到不公待遇,長期不調。後來又在長慶元年(公元821年)的一次科試糾紛中,因涉請託,罷官出朝。前數年復出,任禮部侍郎,算是有了一些轉機。宗閔是元和三年那次風波以後最記仇的一個人,但奇怪的是,他把受迫害的帳沒算到真正的主凶吐突承璀身上,卻記在了當時的宰相李吉甫名下。父債子還,他對李德裕十分反感。
在文宗印象中,李宗閔這個人沒什麼政績,資望也不算高,他不懂樞密使楊承和為何就是要拜他為相。其實,宗閔走的是憲宗駙馬沈曦的路子,沈曦又轉託內宮中的老人、女學士宋若憲代請楊承和,繞了一大圈,這才算托到了正門,真難為他的一片苦心。說起來難以理解,宗閔早年也是反對宦官貪橫的,但與元稹一樣,吃過中人的虧後,反過來又去依託中人,不說朝秦暮楚,起碼也可謂生而多變。更奇怪的是,自元和三年以後,他就十分討厭李吉甫、裴度、元稹以及李德裕,再也沒有改變過,這又能稱得上是極端專一了。也許,處在政治漩渦中的人,都免不了欺軟怕硬的通病。
李宗閔一入台閣,就轉命剛剛在幾天前到京的李德裕為鄭、滑節度使。
德裕見詔,長嘆不已。行裝甫卸就又得上路,滿腔悒鬱,無可申訴,一時黯然難禁。劉禹錫得知,送來一首詩,末句有道:「自古相門還出相,如今人望在岩廊。」德裕讀畢,雖明知這是老友安慰之語,但心中也略略好受了一些。八月底,德裕轉赴滑州。
此後的事情也都是皇上無法想到的。
宗閔上台,自然就引舉了親密戰友牛僧孺入相,時在大和四年(公元830年)正月。這事順理成章,朝中沒人反對,樞密使們更是贊成,無需天子認可就可以拍板。此後的幾個月,李、牛二人進行了一系列的人事任免。
數年前回京的元稹首當其衝,被命為武昌節度使出京,填補牛僧孺入朝後的空缺;
李德裕的好友鄭覃罷翰林侍講學士,改任工部侍郎;
年高體弱、大病剛愈的裴度又被外任為山南東道節度使;
裴度一手提拔的崔從出為淮南節度副大使。
……
皇上開始明白其中的奧妙了。這不是典型的囿於私怨而置國家於不顧嗎?日日聽著宰相瑣屑的奏事,再看著王守澄指指畫畫專橫的樣子,天子真是惱喪萬分:宦者強橫,全是這些相互攻訐之臣不以天下為意的結果,否則,有一人為朕分憂,亦不難改變局面。文宗心道:「此輩朋黨比周,斷不可當朕大任!」到這時,皇上拿定了主意,決定就選擇不久前自己剛剛開始傾向的那位大臣:翰林侍講學士宋申錫。
也是事出有因。六月的那一天,皇上召來申錫講讀《貞觀政要》,其時,正逢心情不佳,君臣談了一會,皇上突然控制不住,嘆了口氣。
申錫肅然,垂手不語。
文宗第一次仔細打量了一下他,心中開始掂量起來。皇上知道這位出身孤寒,進士及第,以對策而知名的大臣和其他朝官渾無愛怨,不屬於任何派別,是個持重厚道之人。委以腹心,托以大事,確是個恰當的人選,只是不了解他心意如何。心念及此,皇上便道:
「賢卿日與朕講經論道,竟不知道朕的心事嗎?」
申錫惶恐:「微臣不能分主上之憂,罪該萬死!」他清楚皇上的想法,一想到當今天子英明睿智而陷於人手,心裡何嘗不也是憫然悲戚。在皇上的追問中,申錫覺得自己無用,十分的慚愧。
文宗被他的情緒勾出了辛酸之事,再也忍不住:「宦者強盛,逐日為甚。元和、寶曆比致宮禁之禍,至今弒逆之徒尚在左右,專橫跋扈,猶有甚於昔者,」皇上一拍龍案,「朕每受其逼,尤須外示優渥,長此以往,為禍不遠,朕何以告宗廟社稷!」
申錫也是激動不已,聲音哽咽:「陛下且寬聖懷,微臣不才,願效死力!」
文宗甚喜,覺得自己判斷沒錯,宋申錫確是個可用之人。實際上,皇上此時身在九重,欲求外助也不可得,申錫時為翰林侍講學士,居於內廷,是唯一可吐心事的朝臣,皇上不靠他,又靠何人?
君臣商定了一些粗略方案,都認為先除去王守澄的內逼威脅是第一要務。申錫領旨,皇上還有點不放心,一再叮囑申錫務必聯絡外廷朝臣,廣為準備,不可草率。文宗道:「朕可設法詔卿入相。居宰輔之位而行事,自多方便。賢卿千萬小心,莫負朕之厚望!」
申錫叩首而退。
果然,幾天後,文宗下詔加申錫「尚書右丞」之銜,一個月後的大和四年(公元830年)七月,又加「同平章事」入相。這一切並未招致樞密和神策軍方面的懷疑,進行得十分順利。
朝中很多人對申錫主事抱有幻想,都以為他對目前「威令不出於人主」的局面會有所改作,至少可以改變一下朝官之間不正常的現象。然而,申錫在政事堂的表現卻令他們大大的失望了。這很自然,申錫的心思原本就不在更新朝政上面,他是密負上旨而來,有另外的重要任務,平常的政務剖斷顯得因常循舊,實乃不得已之事,外人又從何而知。
大和五年(公元831年)元旦前後,皇上在與申錫的往復商量中制定了計劃,決定採取一種非常手段:即時誅殺宦官。文宗沒想到的是,此舉絕對是個下下之策。
首先,宦官目前勢力頗勁,王守澄大權在握,若要從容翦滅,絕非易事。加之對方耳目眾多,一著不慎,全盤皆輸。其次,無奈之下選中的宋申錫,其實不是個恰當的人選。這個道理很明顯,申錫不是個陰謀家,又如何能行「陰謀」之事?
在不握禁軍,又無外鎮後援的情況下,對王守澄採取行動,必須要有一個人參加,這就是帝國首都京兆府的行政長官「京兆尹」。首都和陪都所在地稱府,這是漢代的遺制。作為首都所在地,京兆府掌治天子輦轂之下,供給百物,調撥夫役,其務遠重於外府州縣。而護衛王畿,更是首要之責。以是之故,其長官「京兆尹」之地位不亞於台省首腦,出任人選,包括所屬諸縣的「令」、「丞」、「簿」、「尉」,皆選精明強幹者為之。京兆尹倘不阿容苟且,京中權貴、宦官以及禁軍將校之橫暴就會相對收斂;反之,朝貴與京畿府官結成勢力,帝國中樞就將大大不利。因而,本朝對京兆尹及其屬官的任命一向極為慎重。申錫欲圖事,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委任可靠之人出任京兆尹,借其之力襄助大事。這點申錫是清楚的。
可申錫不知怎麼卻挑中了吏部侍郎王璠。此人以前仗著受李逢吉信任,任御史中丞,行為狂傲,目空一切,在朝中名聲很臭。有一次,與左僕射李絳在街上相遇,交車時竟不避讓。「僕射」是國家優待功臣元勛的榮譽之職,雖無實權,但銜高遇重,按朝廷禮制,一般官員是必須表示敬意的。李絳看不慣王璠的狂妄,給當時的皇上敬宗上了一表,指責他尊卑不分。為此,儘管有李逢吉的庇護,王璠也被罷為工部侍郎。申錫不知是出於什麼考慮才做出這個決定,也許,他也有他的理由,但實在太草率了。
事情是在極其秘密中進行的,正月中旬,申錫面見王璠,示以天子密詔,並約以京兆尹授之。王命如此,王璠當時答應考慮。
但王璠權衡再三,這事做不得!在現時情形下,利害得失太明顯了。王璠既無起碼的道德信念,他便首先要為自己考慮。於是,王璠悄悄地找到了鄭注。王璠曾是李逢吉的親信,李、鄭二人又不是一般的關係,自然王璠與鄭注是能夠說得上話的。鄭注沒想到皇上竟然已經有了行動,不敢怠慢,立即稟告王守澄。守澄大吃一驚,「此事如何處之?」
鄭注多年以來一直是守澄的左右手,自詡謀略過人,每與守澄籌劃,招數都在陰辣狠毒之間。此刻,又是一副山人自有妙計的模樣:「事不宜遲,當先下手為強,去宋申錫以清君側。」
「計將安出?」
「先帝遽逝,今上本不當立。——宋申錫與漳王時有過從,去之何患無辭!」
此計甚毒,漳王李湊乃是文宗的弟弟,頗有人望。再說,朝臣交通諸王,其中就大有文章可做。守澄聽罷,立時就明白了,馬上就吩咐鄭注準備。
鄭注找來一位神策軍官豆廬著,如此這般地交待了一番。這個豆廬著時任神策右軍的都虞侯,是鄭注的親戚,也是守澄的親信之一。神策軍偵伺朝廷大臣過失,已不是頭一回,鄭注與王守澄等已經無所顧慮。
二月下旬旬末,王守澄突然發難。
先是二十八日,豆廬著奏上一本:宋申錫謀立漳王!疏中同時舉報,參與此事的有負責為諸王採辦的宦官晏敬則、宋申錫侍從王師文等人。翌日,守澄直接將奏疏呈於皇上,奏稱:「臣得本軍都虞侯豆廬著奏狀,告宋申錫與漳王謀反!」文宗一聽,曉得出事了。
儘管文宗對守澄此舉猝不及防,平時對漳王也有所猜忌,但一想到牽涉有宋申錫在裡面,心裡何嘗不明白。但礙於情勢,皇上還不得不故作憤怒狀:「竟有如此之事?」
守澄不容皇上喘息:「宋申錫大逆不道,臣請全城戒嚴,搜捕逆黨,並屠其全家,請陛下敕准!」
這就是要下重手了。守澄很清楚,所謂宰相謀反,事極荒誕,肯定是經不起推敲的。因此他不希望把它變成一件普通的案子,而是要借「謀反」這個強烈的罪名一鼓作氣,把天子的種種企圖徹底摧毀掉。
皇上饒是沉著,見狀也是大大地恐慌起來,一時說不出話。
守澄走上一步:「請陛下當機立斷,臣願親領二百騎前往!」言下之意,今天你皇帝就是不答應也不行。
面對守澄的咄咄攻勢,文宗都快要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