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不願做傀儡的新天子
2024-10-11 01:12:12
作者: 趙益
新一代天子從一開始就不願甘為傀儡,而朝中輔臣雖多庸碌委瑣之人,天下卻不乏忠君憂國之士,但從哪裡著手?
文宗皇帝不得不面對著這樣一個不幸的現實。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就在那個夜裡,神策軍士未經通報便闖門而進,「兩樞密、兩中尉有請江王大駕!」還未等他從驚駭中完全清醒過來,第二天,他就已經踏在了大明宮的紫宸殿上,成為帝國的新一代天子。
那個夜裡,他應該正在讀書。江王雖然年輕,但敏感聰睿,博學多思,身在藩邸,心懷天下,這一切都來自於讀書不輟。他喜歡的書很多,比如古代經典《禮記》、《春秋》、《周易》、《尚書》、《論語》和歷史名著《史記》都是手不釋卷。可惜的是,王邸中藏書太少,即使有,有的也非全帙,這給年輕而求知若渴的親王帶來不少煩惱。不過,有一部書是完整的,那就是本朝玄宗時的史官吳兢所撰的《貞觀政要》,這是一部歌頌太宗皇帝祖德以資訓誡的書,儘管枯燥乏味至極,但江王依然愛讀,更難得的是,他從這部書里得到了很多啟示。旌牙擁護中,奔馳在夜長安的大道上,江王的思緒還未從剛才的書本中走出來,他想到了太宗皇帝,他想知道這位英明蓋世的遠祖如果處在他現在的地位,是否也會驚慌失措。
文宗皇帝同樣也忘不了王守澄在燭光下那張陰沉的臉,當他與其他人伏地請命時,文宗仍不知道是為什麼。但,剎那之間,一種好像末日臨頭的感覺卻當頭罩下,從此,他就再也無法揮去這個慘痛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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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黃昏,又是夕陽。江王走進大明宮時,他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那朦朧、微帶醉意的縷縷金光。變亂後的東內,紅牆飛檐,殘柳敗草,橫七豎八的屍體和攤攤的血水,在冬日的斜照下,瀰漫出一片淒冷肅殺之氣。新天子在宦官們的簇擁下站在金殿上,望著夕陽給他投下的一個斜長的身影,卻被許多雜亂的人影蹂碾得支離破碎,忽然喃喃自語:
「叢蘭欲茂,秋風敗之!」
「嗯?」左右未名所以,面面相覷。
這是當年太宗皇帝的話,文宗沒有點破其中的深意。階前,神策、龍武禁軍的兵士們肅立無語,兵刃上的血跡斑斑,尚未來得及拭去。文宗回頭望望表情冷峻的宦官們,恐懼,一種極度的恐懼感像一束藤蔓,悄然從後背攀援而上,冷冷地爬上背脊,爬上脖頸,鑽進他的心裡。
一夕之間,滄海桑田。江王已經成為了帝國的第十二位天子,史稱「文宗」。新天子目睹了自己如何從親王變成天子的全過程,他終於明白了一切。本朝立國垂二百年,從來就沒有家奴血洗皇宮、操縱廢立的事,想不到今天卻被親眼證實,新帝心潮難平,思如泉湧。他想起了憲宗、穆宗以及死於非命的異母兄敬宗,想起耆老故舊的傳說,想起古書上的記載,恍如大夢初醒。與其父兄不同,新一代天子絕不是一個平常之人,祖宗有靈,讓他入承皇統,這是天降大任,新帝突然覺得自己義不容辭。登上紫宸大殿的那一瞬間起,天子心裡就油然而生起一種強烈的衝動:他要為父祖報仇,要為兄洗恥,要使家奴照舊為家奴,天子重新為天子。坐在御榻上,他甚至無心去享受貴為人主的那種無上感覺,皇上只想著一件事:「從哪裡開始?」
文宗即位後的第三天,常朝就如期舉行。除了韋處厚為相、翰林學士路隨承旨、侍講學士宋申錫為書詔學士三項人事任命外,這一天的詔命還有許多內容:出宮女三千人;減省教坊、翰林待詔、總監冗食者一千二百餘人;停諸司新添衣糧:御馬坊場所占陂田悉歸有司……退朝後,裴度淚水瑩瑩:「太平可期了!太平可期了!」
看著百官們的賀表,皇上心想:「這只是第一步而已!」
在朝野一片歡呼聲中,公元827年來到了。二月,新帝改元「大和」,是為「大和元年」。
三月初一,右軍中尉梁守謙因年老到了退休年紀,不得不請求致仕,王守澄順利地取而代之,成為右神策軍中尉。他聽說當今皇上去奢從簡,頗有勵精求治之心,倒也沒有在意,但守澄對皇上與宰相的某些舉措仍舊不以為然。新君踐祚,他是第一功臣,守澄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格充當輔弼之任。
此時宰相除韋處厚外,尚有新命的裴度和前朝的竇易直。自然,凡是裴度、韋處厚之議,守澄即認為不妥。
皇上往往不敢多說,只是有點情緒:「朕已允諾,恐怕不好再改。」
守澄心道:「豈有此理。宰臣們就知道自命清高,懂得什麼治國之道!」他對新帝說話從來無所顧忌:「陛下,事有不妥,當思更改,何顧慮之有?」
皇上不語。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把王守澄之流一腳踹開的時候。
可是這種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時,宰相們便覺得有些過分,認為皇上雖虛懷聽納卻不能堅決執行,實在是莫名其妙。韋處厚氣得要辭去相位:
「陛下不以臣等不肖,用為宰相。不想凡有奏請,初蒙聽納,尋易聖意!裴度元勛宿德,竇易直忠事先朝,陛下尚難信任,微臣才薄,言既不從,宜先退位。」
從韋處厚的立場來看,他的話確有道理。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更何況已經決定了的事,怎麼又能如此朝三暮四?但他不知道的是,皇上實在是迫不得已。
文宗臉漲得通紅,心裡有苦說不出,只得一迭聲地安慰韋處厚:「賢卿何至於此,何至於此!」言不投機,韋處厚說走就走,皇上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就已走出了延英殿門。皇上急起來,命人將他召回,允其盡言其餘。
韋處厚謝恩,接著就是一大段議論,要皇上彰善懲惡,強調法制,重用裴度。天子聽得很認真,表示接受。宰臣們感戴聖德之餘,覺得這一次心情大暢。
然而王守澄很不快,他開始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新天子不是尋常之輩。但儘管如此,守澄還是被暫時之得沖昏了頭腦,沒有把這個苗頭扼殺在搖籃中。他的得意忘形預示著他將來是要倒大霉的。
皇上不動聲色,一直在等待時機。他奇怪的是,兩朝天子都無疑是被宦官所弒,怎麼朝中就沒有一點議論?他問過侍講學士宋申錫這個問題,申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天子心裡有氣,可暫時又無可奈何。
事情到了這一步,當然有人不能容忍,其中就包括一大批朝臣。但話又說回來,朝廷重臣們畢竟老成持重,多少要考慮到皇上的顏面、朝廷的威信以及自己的退路,不敢把話說得太絕。事實再一次證明,無官無職的士子總是會成為擔負天下興亡的先鋒,他們雖不一定能克功其事,卻往往能率先出頭。
大和二年(公元828年)三月底,天子親試「賢良方正」科制舉之人,昌平人劉參加了這次對策。這次由考策官代皇上擬就的問題也同往常一樣,都是泛泛之問,諸如「何施斯革於前弊?何澤斯惠於下土?何修而古理可近?何道而和氣克充?……」等等。「策問」之題儘管以皇帝的名義發出,所謂「唯此龜鏡,擇乎中庸,期在洽聞,朕將親覽」云云,但實際上還是由主考官批閱審定,決定可否。所有的人都沒想到,劉就這個普通的策問作出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回答。
主考官,左散騎常侍馮宿讀到劉的這篇策文,甫覽數節,口中便叫出一個「好」字,再往下看,竟不知不覺地出了一身冷汗,拿著卷子的手也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劉說了些什麼竟讓馮宿如此激動?說起來原因極其簡單,就是他說出了人們想說而不敢說的話。
劉認為,帝國已然之兆,是「宮闈將變,社稷將危,天下將傾,海內將亂」。單這一句就已讓人觸目驚心。
官闈之所以將變,乃因為「褻近五六人,總天下大政,群臣莫敢指其狀,天子不得制其心」,劉直接點出左右樞密、左右中尉這少數近臣操縱國柄,當此之下,「忠賢無腹心之寄,閹寺持廢立之權」,因而社稷亦將危殆;劉黃更是明確指出,正是這幫人「陷先君不得正其終,陛下不得正其始」,君不君,臣不臣,天下終必傾覆。而政刑既不出於天子,則攻伐必自於諸侯,「此海內之所以將亂也」!
劉是普通的士人,對朝政現實更有一種十分清醒的洞察,文中一句句地痛斥了宦官禍國殃民的種種罪惡:「國之權柄,專在左右,貪臣聚斂以固寵,奸吏因緣而弄法……」對此劉下結論道:本朝眼下的情勢,已足以與東漢末宦官專權的局面相提並論。
劉洋洋數千言,都是一個主題:宦官驕橫已臻極致,不僅建置天子在其掌握,威權更出於人主之右,如此以往,禍亂未已!眼下是什麼時候?禁中「四貴」不論,就連鄭注仗恃中人寵信,收受賄賂,賣官鬻爵,人們都不敢議論,更遑談其他了。劉言論如此,難怪馮宿看了要汗流浹背。
馮宿放下劉的策文,心中唯有嘆服。
諸考官傳閱,一陣面紅心跳之後,都感到痛快至極。可是,嘆賞歸嘆賞,誰也不敢擅自做主把這篇策文列為上第。
策文抄本立即就傳遍了長安,轟動了整個朝野。士人讀其辭,無不感慨流涕。向來不滿宦豎的一些諫官、御史,更是扼腕嘆憤。而大小宦官卻是怒火萬丈。
王守澄大罵:「何其狂妄乃爾!」時任右神策領軍將軍的仇士良,在朝會上衝著劉中進士時的座師楊嗣復詰問,出語就更是不遜:「這麼個瘋漢,你當初怎麼把他取為進士?!」楊嗣復大恐,慌不擇語:「嗣復當年取劉及第時,他還沒瘋呀!」仇士良氣猶難平,鐵青著臉,又望著階前的宰相。裴度、韋處厚兩人不說話,面無表情,考策官馮宿、龐嚴等見狀,更不敢多事,便把劉策文壓下不報。反正所謂「皇帝親覽」只是場面上的話,素未真正執行過。
劉自然是落選。閏三月初九,詔制頒下,「賢良方正」一科共取了裴休、杜牧、李郃、李甘等二十二人,悉由吏部授官,獨未有劉。榜出,物議囂然,皆為劉稱屈。李邰對同第者大聲說道:「劉下第,我輩登科,諸位能不羞愧?」大家附議,於是聯名上疏。及第者為劉忠直受屈抱不平,更為執政者不敢上聞而憤恨,疏中稱:劉既不能及第,而「臣等對策不及劉遠甚」,請求朝廷收回所授官職「以旌直」。這簡直就是激烈的抗議之辭,門下省不駁,也通不過樞密院,這份聯奏上達於帝聽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長安城中固是一片譁然,可也只能「譁然」而已。
對朝官們來說,無論如何,這種事情最好是大事化小。因為事情鬧大,激怒了某些人,對雙方都沒有好處。宰臣中,裴、韋既不表態,另一位宰相竇易直資淺,更不好說三道四,剩下的就是去年六月又一次花了錢得以拜相的王播了。王播這次從淮南入覲,大小銀碗就進奉了三千四百枚,綾絹二十萬匹,當然,給王守澄的就更多。劉所說宦官之下的「貪臣」,一半就是指他。對這次事件,王播當然要出點力。
王播不讓諫官和御史們上奏。「此徒招黃門之怨而已,於事何補?」「黃門」即指宦官。王播先是同情了不平者一番,然後又說了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國家開科取士,天子親策,所求者輔弼俊才,所訪者要道大務而已,豈容矯直之輩狂犬吠日?劉不取也罷。」真正的嘴臉露出來了。
第一個造反者總是犧牲者。這場科場風波算起來是近二十年來的第二次了,前一次的皇甫湜、牛僧孺、李宗閔是久未升調。這一次劉一輩子都未得到朝廷授官,只是屈為藩鎮幕僚,鬱鬱而終。
天子始終不知實情,也未能讀到這篇文章,否則,他的計劃可能就要提前進行,可能也會更加周密、有效。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先帝性命都未能保住,更何況他這個他人掌心中的新帝!能不成為地道的傀儡就已經很不錯了。
然而皇上沒有忘記初衷,單日朝參從未缺席,甚至恨不得日日與宰相論政議事。罷朝後,皇上要麼是手持著《貞觀政要》發呆,要麼就是在寢殿裡來回踱步,他在盤算著一件大事,往往是想一遍,又想一遍,再想一遍。「誰能當此大任呢?」文宗問了自己無數次。
年底,因橫海鎮留後李同捷叛命,宰臣屢屢入朝會商軍情,韋處厚不意早起遇寒,入殿白事時竟暈仆於案前。文宗亟命宮侍扶歸私第,但不幸病重,越宿即歿,以身殉職。竇易直亦於同時罷職,翰林學士路隨繼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