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派系,就有了鬥爭
2024-10-11 01:11:57
作者: 趙益
一切派系的形成,都緣於私心。有了派系,就有了鬥爭。
李逢吉是隴西望族出身,登進士,入幕府,赴朝為清望官,出使南詔、塞外,仕途相當順利。在元和七年(公元812年),他和另外一人被命為太子諸王侍讀,得以被當時的太子穆宗所識,這對他來說,更是有關他後半生的一個關鍵。兩年後改任中書舍人,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二月首次入相。
凡是境遇順利的人往往心高氣傲,然而卻極易受到傷害。在突來的挫折打擊面前,這種心態就會轉化成一種偏激,他們變得妒忌、孤僻乃至奸詐,為了滿足自尊和達到某種心理平衡,他們甚至會不惜一切手段。李逢吉就是一個典型。逢吉第一次入相要比裴度晚大半年左右,兩人只共事了七個月,裴度因不滿於他對淮西之役的種種沮阻,通過憲宗將他請出朝外,出任劍南東川節度使。恩怨就這樣結下了,而且不可調解。
逢吉有兩個優勢,一是於當今皇上有侍讀之恩;二是他有一位極富謀略的侄子李仲言。李仲言也是進士出身,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逢吉正是通過他以及他的好友鄭注,才和宮中近臣達成了利益上的共識,不僅順利回京,而且排擠了裴、元,出任宰相。仲言尤能交結豪士,為逢吉培植羽翼,出力甚多。
宮中方面,第一是王守澄,其次是左右中尉馬進潭、梁守謙,還有內侍內使魏弘簡、劉弘規等人都至少與逢吉在一點上是見解一致的,即對裴度的態度上。對於一個勢力漸興的階層——比如宦官——而言,任何一位不肯屈從的老傢伙都不會受歡迎。裴度功高勛著,剛直不阿,對宦官極端不利是很明顯的,所以也不會例外。
長慶二年(公元822年)六月,李逢吉入相前後,朝中的人事有很大變動,宰相中除了掛銜者外,王播已於上個月赴淮南;杜元穎雖然留任,去職也是早晚的事;白居易再次被貶出京為杭州刺史。幾位傑出的大臣中,韋處厚為中書舍人,李紳為中書舍人兼翰林學士,韓愈為兵部侍郎,李德裕為御史中丞,牛僧孺為戶部侍郎。未來的鬥爭必然就降臨到他們身上。
本年下半年來,地方上情形不妙,徐州、汴州相繼為亂。從六月到九月,各地兵興未已。到了十一月,皇上因在打獵時受了驚嚇,居然得了風病臥床不起,長安城中謠言四起。
起因是皇上尚未立儲。朝官們都很緊張,一旦出事而國無儲君,勢必天下大亂,這事非同小可。皇上是十一月二十四日得的病,此後數天不聞起居,宰相們屢請入見,未被樞密院答覆。大家遂請德高望重的裴度出面,上疏請立太子,並請皇上接見朝臣。
宮中的宦官也很不安,穆宗確實病得很厲害,而外間的議論更是對著他們來的,有一種說法竟直指王守澄和梁守謙,說他們有廢立之謀,事態已變得很嚴重,神策兩軍奉命處於高度警戒狀態。十二月初五,在守澄的安排下,皇上終於在紫宸殿接見宰臣。這一天宮中的戒備特別森嚴,皇上身邊的護衛一律換成宮中內侍,天子坐在床榻上,面對著臣下的請求,也只有微微頷首而已。幸運的是,十二月初七宣布立景王李湛為太子之後,皇上的病也漸漸好轉了。新年的正月,為了嘉獎神策軍在這次風波中的綏靖貢獻,特別有詔賞賜兩軍中尉以下的官兵。這已經到了長慶三年(公元823年),穆宗的第四個年頭。
本朝宰相既實行政事堂集體領導制,自玄宗開元年間以後,人數已漸少,但除去榮銜以外,一般也有三到四人。目前當朝宰相只有李逢吉、杜元穎兩人,新年伊始,補充相選已是當務之急。其實早在去年,朝中已經有兩位大臣有入相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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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是李德裕。這是大名鼎鼎的李吉甫的兒子,早歲好學有志,不樂仕進,元和初還因父秉國鈞,避嫌不仕台省之官。先被張弘靖闢為幕僚,後以門蔭入仕,歷任監察御史、屯田員外郎、考功郎中兼知制誥、中書舍人兼翰林學士,去年二月改任御史中丞。德裕頗有雄才大略,很為穆宗賞識。
另一位是當年與李宗閔在考策中公開指責朝政而名重一時的牛僧孺。進士出身,入仕後因在那次對策中得罪了宮中,一直未得升調。穆宗即位,歷任庫部郎中兼知制誥、御史中丞、戶部侍郎。僧孺為官清正,亦向有聲名,特別是他拒絕了宣武節度使韓弘的賄賂而被穆宗知道後,恩遇漸隆。
照理,李德裕資望較深,又為穆宗信任,出任宰相是大有希望的。但不幸的是,他是李吉甫的後代,這一無法更改的事實給他的後半生增添了無數波瀾。
李逢吉第一個就不能答應。他無法忘記元和年間因息兵之議而被罷相的舊事,所以他最恨裴度,連帶也惱恨主張強硬的李吉甫,更妒忌這些靠門蔭入仕的功臣之後。按照逢吉的觀點,正是這些自命不凡的人給國家造就了動盪的現實。李德裕在翰林院與李紳、元稹情款意洽,也是逢吉必須將其摒除的動機。逢吉是個想到就做的人,他既絲毫不掩飾他的觀點,又銳意於行動,當他在去年九月將德裕排擠出朝任浙西觀察使時,朝中已經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逢吉的意思在牛僧孺。
就逢吉本人來講,這裡的原因不外乎也要上溯到元和初年的那次策試中去,當時讚賞僧孺等人的考官是韋貫之。就是與他同在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前後反對淮西用兵的同志。他對那次事件的態度與朝中不少人一樣,都認為是李吉甫的不是,所以對牛僧孺,逢吉的那種親近感幾乎就是天生的了。
牛僧孺自然而然地在逢吉的引舉下入相,時間是長慶三年(公元823年)的三月初七。這一天也許是個值得大書特書的日子。從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四月的那次策試——包括長慶元年(公元821年)的那次貢舉風波——到現在,歷經十四年的工夫,本朝歷史上一個最大的誤會最終形成了,這個誤會所帶來的廣闊而深遠的後果,不久就將爆發。
皇上的病雖有了些好轉,但仍未痊癒。
天子有疾,歷來都是權幸者得志的最佳時機,在這種當口,誰最有權,誰就擁有發言權。樞密使王守澄當仁不讓。
人們在這段時間裡發現,有一個身材矮小,眼瞼厚重而下垂,目不能上視的人日夜出入於守澄的官邸。據說,此人就是鄭注,是位懷揣密術的奇人,既為樞密使所親重,也甚為皇上所厚遇。只要求他,似乎沒有辦不成的事,為此,他在城中的那座大宅,天天都是車馬滿門的。
工部尚書鄭權就是一例。此公好色,蓄了眾多的姬妾,可工部本非肥缺,單靠他那點俸祿自是養不起。鄭權思忖,只有外放富庶地方,才能多撈一些。為了養家,鄭權也顧不得什麼了,便請鄭注通融於王守澄。果然無多久,鄭權就被委以嶺南節度使。人們好笑之餘,也不禁痛恨起宰臣誤國來。
其實政事堂中,宰相李逢吉、杜元穎、牛僧孺三個人的話加起來都沒有守澄一個人多。本朝起初有宰相輪流秉筆執事的規定,可在守澄的授意下,此時只有逢吉一人當值,竟成了常務首席。二人相結,權勢膨脹,做了完全不合規矩的事,朝中重臣也無一人敢持異議。裴度終於未能在長安呆下去,已出任山南西道節度使,連「同平章事」的宰相銜都沒有掛。
只有翰林學士李紳不買他們的帳。李紳是個有才能的清明之士,與李德裕、元稹同在翰林時,號稱「三俊」。翰林學士算是內官,常受天子承顧,若得信任,其職權也就類似於樞密,並不亞于禁外的宰相。早先的陸贄號稱「內相」,就是這個道理。穆宗此時就常常將逢吉的擬狀徵求李紳的意見,李紳的反對意見占了多數。
逢吉氣在心裡。但李紳身在禁署任職,又為皇上所信,一時也不太好辦,最好是先把他弄出天子身邊才好。這時,又是李仲言,給逢吉出了一計。
當時朝中有兩個人耿直是出了名的,一是李紳,還有一個是韓愈,也就是當年裴度征討吳元濟時的部下、《平淮西碑》的作者。韓愈道德文章世所公認,尤敢於死諫,曾為憲宗貪長生而冒死上《諫迎佛骨表》,差點丟了腦袋。韓愈自穆宗即位以來先後任國子祭酒、兵部侍郎、戶部侍郎,是個有望之臣。李仲言的意思,此間大可利用。
一日,皇上御延英殿召對宰相。這是本朝「常朝」之外,天子與宰相面議政事的制度,天子有事商量或宰臣有事敷奏,即可舉行,並不定期。
在這天的延英召對中,逢吉奏了一事:「眼下御史中丞位缺,李紳清正,可任此職。」
李紳時任中書舍人兼翰林學士,出任御史中丞倒也不算降格。他心中大感困惑,不知逢吉出於何意。
皇上照理是捨不得李紳卸去翰林學士的,但轉而一想,御史台乃天子耳目,確也是個重地,再說御史中丞官品等同於李紳現任的中書舍人兼翰林學士,都是「正五品上」,又是可在宰相之後赴闕聽對的「次對官」,也就同意了。
逢吉暗喜,進而又奏請韓愈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京兆尹作為首都行政長官,其規格亦同於省官,上任之時按舊例是要到御史台謁見,謂之「台參」,但韓愈又兼了「御史大夫」,情形就有不同。
按照本朝官制,御史台長官本就是御史大夫,後因官重位崇,自安史之亂後官不常設,御史中丞才得以成為實際上的憲台之長。此次韓愈既帶了「御史大夫」之銜,所以宰相在任命時特別加了一條:免去台參。這下事情來了。
李紳剛直,如何能依!他特地移文韓愈,頗有點責怪他不知事體的意思。
韓愈這個人本就倔強,見狀不服,與李紳公文往來,言辭上就更為不遜。此事漸漸弄得沸沸揚揚,朝野皆知。
機會來了,逢吉抓住藉口,立刻奏明皇上:李、韓二人嚴重不協,有違朝紀,請予以罷職處理。
穆宗對李紳一直是心存愛意,心想李紳既不宜在朝,就改放外任吧。十月,在貶韓愈為兵部侍郎的同時,以李紳為江西觀察使。皇上還特地派了個宦官去安慰他。
李紳到此算是完全明白了,一腔委屈無處發泄,便對來人大哭,說自己實為李逢吉所排擠,「微臣戀闕效忠之心未已,懇請中使稟奏聖上!」
穆宗知道後有些省悟,他也曉得朝中大臣之間一直互有攻訐,心裡對逢吉的不能容人很不高興。便改任李紳為戶部侍郎,仍留在朝中。這個結果不要說李逢吉,就連王守澄等宦官也覺得不能滿意。但皇上做主,暫時還只能表示接受。
可未過多久,長慶四年(公元824年)正月,皇上在服食金丹的不良作用下,舊疾復發,不幸駕崩,年僅三十歲。穆宗皇帝儘管在即位之初就把那位坑害過其父的江湖術士柳泌砍了頭,但卻不意味著他不相信長生藥。實質上,年方盛年的穆宗貪念長生比之其父也未必少讓,對長生仙丹,他只是不相信效果不佳的一種而換服另一種罷了。還好,皇上的暴崩未引起突變,但卻有宦官跑到太后那裡遊說,勸她以母后的身份稱制,結果被罵了出來。太子太年輕了,只有十六歲,難怪有些人要如此熱情地為國是奔走了。同月,韓愈也死在了兵部侍郎的任上。
正月二十六日,太子即位,史稱敬宗。
李逢吉的目的只達到了一半,他當然不會就此罷休。眼下他更擔心的是新君會不會重新啟用李紳。至此,逢吉那種妒賢嫉能的奸險品性已完全暴露無遺,他不允許逆己者阻擋他滿足獨秉國鈞的欲望,他既要排擠反對者,也不容許被排擠者報復,這是心胸狹窄、私慾過重之人的通病。逢吉絲毫也不認為他沒有這個能力,有王守澄和他站在一起,這也許就意味著天子以及整個帝國都在他們的手中了,還有什麼辦不到的呢?!
世上若是沒有了叛變投靠和反戈一擊的人,陰謀也就不會存在了。李紳有個親戚叫李虞,算起來是他的族子,相當於遠房侄子,以文學知名,自稱無意於仕進,隱居在華陽縣。有次來長安看李紳,與其叔父李耆以及前進士程昔范都投在李紳的門下,相與過從,亦頗投機。未幾,李耆拜左拾遺,回到華陽的李虞有點耐不住了,寫信給李耆,希望他能向朝廷引薦引薦一下自己。
不料帶信的人把此函誤投給了李紳。李紳一見好笑,心想我這個侄子不是不樂仕進的嗎,如何進退之心反覆無常若此,倒要勸勸他。順手就寫了封回書,言辭中真是把李虞譏誚了一下。
李虞看到李紳的信鬧了個大大的紅臉,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覺得李紳太不給面子。由怨生恨,李虞咬牙切齒:「不報此辱,誓不為人!」
李虞立即上京去見李逢吉,把以前李紳與他私下的談論,特別是有關中傷逢吉的話,諸如逢吉如何奸邪,如何附和宦官等等,添油加醋,一股腦全說了出來。逢吉聽罷,氣了個半死,更恨極了李紳,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徹底打倒,絕不能讓對方借著新君御極的機會東山再起。
具體的計劃用不著逢吉自己操心,李仲言已為他招致了不少人,正日夜計議著如何抓到李紳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