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中的格局

2024-10-11 01:11:54 作者: 趙益

  天子家奴與朝廷士子是永遠排斥與鬥爭的兩極。在宦官的勢力日趨濃熾之下,假如士人們不能精誠團結而是各私其心,那麼政治黑暗就必所不免。

  裴度對再叛的河北諸鎮沒能取得戰果固然是大勢所趨,但也有重要的其他原因。

  皇上在頭一年貶斥了與吐突承璀有染的皇甫鎛,以令狐楚、蕭俛、段文昌為相,三人都是反戰的中堅,自不會對突變的形勢有所準備。第二年初,又貶去令狐楚,引崔植為相。崔植是崔祐甫的侄子,因堅決反對皇甫鎛而名重朝野,得到皇上的賞識,入相後,也頗能盡諫。此人學問倒是不錯,但卻不懂軍事,更缺乏政治遠略。在戰事拉開,蕭、段兩人先後去相後,他與原翰林學士杜元穎共同主知政事,同樣也是無所作為。

  天子只有二十六歲,正是玩樂享受的最佳時光,他可不願意放過。正式即位的第一天,儀式剛剛完成,皇上就迫不及待地召來倡優演雜戲給他看,這邊百官尚未走出大明宮,穆宗就已在丹鳳門樓上高興地手舞足蹈起來。第二天,皇上又到神策軍營看人摔跤。即位以來,如此之類的宴遊畋獵,幾乎沒有斷過。諫官們上奏,告誡他要適可而止,皇上竟大為驚訝,對宰相道:「此輩何人?」連大臣都不認識了。

  原因還不僅於此。

  人為天地萬物之靈,「公平」是文明的基礎。本朝是文教昌盛的時代,倫理教育讓每一個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士子或以才華德行取仕,或以報效邊庭立功,忠君報國,安身立命。可若是沒有了「公平」原則,一切都成空談。就是地方藩鎮的那些武將,拼死拼活也無非就是想以武功證明這一點而已。同理,天子既然造就了一個宦官階層,他們也就不可能永遠甘心為奴。

  本朝為士子提供的公平手段是相對嚴格的考試制度,給武將的進身之階自然也就是戰功,但士流以外的工商雜類什麼也沒有。宦官表面上有官品,但實際上鄙卑更甚,他們只是奴才,甚至比奴才尚低一等,因為他們甚至是「非人」。宦官所能得到的,似乎只有皇帝對奴才的賞賜而已。這個大大的不公平永遠是激發矛盾的根源,歷朝歷代都不乏先例,而到了此時此際,它開始有了一觸即發的態勢,憲宗之死就是個信號。

  宦官掌握了神策軍,使他們具有了這種能力,而樞密使一職的出現與壯大,更使得他們擁有了機會。

  「樞密使」正式設立是在憲宗元和初年,又稱內樞密使,左右各置一員,首任者是劉光琦和梁守謙。樞密使的職責是「承受表奏、出納王言」,說白了也就是承「上」啟「下」,「上」是皇帝,「下」是宰相。這個職務的性質就決定了它能兼達兩頭,既可以亂帝聽以削撓相權,又可預宰相共參政事。「樞密使」使宦官在取得軍權的同時,進而獲得了政事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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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宦官王守澄立有大功,此際已被穆宗命為樞密使、知樞密院事,負責內外傳達,但權勢絕不僅限於此,他的地位早已超過當年的吐突承璀。更何況皇上喜淫逸,少不了與他同樂的人,宦官們比朝官更勝一籌的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掌握了天子。宛如兒童的穆宗是第一個完全的戰利品。

  和宦官的氣勢相反,帝國的現實是驕主荒淫,輔相庸碌,政策、處置皆無是處,在這種情況下,誰又能在前線打勝仗!

  長慶元年(公元821年)朝廷中的頭一件大事是在三月份的一次「常科」考試中發生的。「常科」是國家每年舉行的常設考試,與皇帝召試以待非常之才的「制舉」不同,科目有「明經」、「進士」、「明法」、「明書」、「明算」等,以「進士」、「明經」最為重要。這次考試的主考是右補缺楊汝士和禮部侍郎錢徽。

  本朝科考並不糊名,應考者的姓名對主司是公開的,因而考生的名氣與聲望乃至家世、與主司之關係等對考試結果有異乎尋常的作用。為國家選才是人臣的義務,可以唯才是薦,甚至可以舉賢不避,這一次也不例外,西川節度使段文昌、翰林學士李紳都對錢徽有所推薦。

  然而榜出後,段、李所屬者皆名落孫山,而及第者中大多是公卿子弟,其中還有考官楊汝士的弟弟。段文昌不服,認為太不公平。皇上徵詢意見,有不少人持同樣看法,結果這次考試成績取消,重新進行。此次事件牽涉到不同意見兩方面的很多人,段、李這方面有宰相裴度、翰林學士李德裕、元稹,主考官錢、楊方面則有中書舍人李宗閔等人。事情雖然很快就過去了,但是,誰也沒有把它就此忘記掉,特別是在事件中得到貶職處分的李宗閔。

  這年十月,刑部尚書兼鹽鐵、轉運使王播入相。此人在三年前曾出為西川節度使,皇甫鎛去相後屢請還京。王播在財政上很有些辦法,手上頗有些錢,宦官的上上下下都打點到了,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早在年初,蕭俛聽說他靠此道求職,極其憤怒,到皇上面前力爭:「王播如何可以入居台司!」穆宗要靠王播弄錢,沒有聽蕭俛的。蕭俛一氣之下,辭去了相職。不久段文昌也被命往西川,王播得以和杜元預同時入相。

  四個月後的長慶二年(公元822年)二月,河北宣告停戰,工部侍郎元稹被命為宰相。

  此人更是大有故事。

  元稹字微之,早年與白居易、蕭俛等人同時踏入仕途,也是以才氣知名之士,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因與裴度上疏指責朝政,引起宰相杜佑的不滿,同裴度一起被貶。裴垍入相,裴、元二人先後被起復,元和四年(公元809年)元稹以監察御史「分司東台」,到設在東都洛陽的御史台亦即所謂「東台」或「留台」任職。在任期間屢屢劾奏地方大吏,又引起不少怨恨,元和五年(公元810年)二月,朝廷調他回京。

  這一日,元稹回京的路上走到華州,見天色將晚,遂留宿於一個叫「敷水驛」的驛站。驛站中看到是監察御史大人,不敢怠慢,安排他住到了唯一的上廳。不意到了夜裡,事情來了。

  帝國交通十分方便,驛道四通八達,尤其是長安到洛陽這一路,全是寬廣的大道,和全國各地一樣,道旁每隔一段就設有驛站,供往來的官員休息、換馬。大的驛站中皆有上、中、下不同的廳房,以接待不同品階的公務人員。這一天很巧,在夜裡,一隊宦官也來到敷水驛下榻,為首者是奉命出使的內給事劉士元,劉士元一進來,當然要到上廳去住。

  站吏報說,上廳已有人了。御史與中使都是經常在驛站中落腳的官員,朝廷對此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如御史到館驛,已於上廳住下,有中使後到,則就別廳;而如有中使先到上廳,御史後來,亦就別廳休息。站吏心想,雖然內給事官品要比監察御史高好幾級,但有這個舊例在,倒也好安排。

  劉士元可不答應,一聽不過是個監察御史元稹,更是傲氣:「叫他換到別處去,上廳本使要住。」

  站吏一看不是路,不敢違抗,只得前去請元稹移駕。元稹這時已更衣畢,正欲就寢,一聽這話也有氣,隔著房門對站吏道:「本官先到,斷無讓廳之理。」

  站吏回報士元,士元大怒,對手下人道:「跟我進去,今天倒要看看什麼人敢如此托大!」眾人齊發一聲喊,隨著士元就往裡走。

  士元手提馬鞭走到門口,一腳踢開戶門,指著元稹破口大罵,同時甩手就是一鞭,正中元稹的面頰。元稹嚇得連鞋子都來不及穿,拔腿就往後廳跑。士元哪裡肯放,追上去用鞭子亂揮。

  元稹的馬早已被士元的人牽走,元稹是進退不得,只好在驛站中四處避讓。士元又呼令手下人去找弓箭,只嚇得元稹魂飛魄散方才罷休。

  元稹狼狽趕到長安,不少朝官們都感到是奇恥大辱。他的好友白居易一連上了數表,為元稹無端受辱鳴不平。連跟宦官關係不錯、其時正任御史中丞的王播也擺出舊例認為這是劉士元做得不對。但憲宗在兩人之間,肯定是選擇偏袒宦官這一方,還是借他故將元稹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後來又先後調他到通州、虢州任職。

  元稹這一去就是十年,十年的挫折讓他大大轉變了。元稹家境貧寒,完全是靠奮發才走得到今天的地位。這次教訓讓他「如夢初醒」,感覺到憑著他以往的那種年少輕狂對自己的仕途是極為不利的,於是「痛改前非」。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憲宗大赦,元稹被召回京任職,為了達到進入台閣,甚至做宰相的目的,他竟開始結交曾給他以羞辱的宦官。

  第一個是他在江陵的故交監軍崔潭峻,第二個是入京後認識的神策中尉副使魏弘簡。有一段時間,元稹經常輕車簡從,出入於魏弘簡宅第,以事相請。結交宦官的效果出奇的好,穆宗即位之初,元稹就因回朝述職的崔潭峻之薦,被提升為庫部郎中,兼「知制誥」。所謂知制誥,就是有資格參與詔書的草擬,本朝除禁中的翰林學士、禁外的中書舍人以外,一些官員也可以本官帶「知制誥」。不久元稹又被召入翰林,任中書舍人,離宰相只有一步之遙。

  當時的幾位宰相中,蕭俛從來不喜歡超格任人,對元稹原本又無好感,因而很討厭他的冒進。只有段文昌對他不錯,還專門在皇上面前替他美言。但朝中都知道他轉託宦官的事,對元稹之輩靠此道捷足先登都十分不滿。中書舍人武儒衡就當面給過他們難堪。那是在一次知制誥官員的會食上,眾人正在吃飯,正好有不少蒼蠅飛來,儒衡以扇揮之,口道:「哪裡來的東西,一下子就能聚集到這裡?」眾人聽罷臉色都變了。

  元稹此際也是主張罷兵的,他的不少詩歌反映了這個觀點,正合穆宗之意,所以在魏弘簡的建議下,終於在河北戰事結束後用他為相。裴度照理是與元稹共過患難的人,但見元稹附和宮中主張而阻撓繼續採取軍事行動,十分氣憤,三次上表反對啟用元稹,迫使皇上把元稹和魏弘簡都降了職,兩人由此產生了重大矛盾。

  這是一個危險的開端,在對河北的戰事以失敗告終之後,朝中派系分野已經日趨複雜,離合變化層出不窮。朝官們好使意氣,囿於私見,不能開誠布公,攻訐又日益嚴重,自然也就給另外一種勢力以可乘之機。而裴、元不和,更是雪上加霜。

  元稹終於得以入相,元、裴二人的矛盾便開始鬧大。長慶二年(公元822年)二月,元稹力請昭雪王庭湊,並建議為徹底息兵,應立即解除裴度的兵權。皇上同意,下詔命裴度為東都留守。制誥一出,遭到不少反對,穆宗便命裴度先來長安再說。

  裴度一到,第一件事就是請皇上下令殺掉一個在昭義鎮恃恩驕縱的監軍、宦官劉承偕。此舉雖然沒被皇上答應,可依然得罪了宦官,裴度還是被命出朝,去任淮南節度使。這一下朝中議論紛起,都說在此關頭,有將相之才的裴度不宜外出,才使得他留在了朝中為相,與元稹共同主事。這是三月份的事。

  元、裴兩人倒是暫時得到了妥協,但政治分野絕不是非甲即乙的事,元、裴互相嫉惡,可還有與他二人都有矛盾的人存在。同時,宦官勢力既然摻合了進來,也不會輕易善罷甘休。事情麻煩了。

  前宰相李逢吉時為山南東道節度使,他可沒有閒著。

  逢吉頗和早年的楊炎類似,有一種對個人恩怨過分執著的心態。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平淮西之前被裴度擠出朝廷後,一直都耿耿於懷,幾年之間,心裡很不是滋味。逢吉知道,眼下裴、元不和,正是自己的良機。但身在外任,無可奈何,一切都必須回到長安才行。

  他的族子李仲言對他建議:走宦官的路子。

  李仲言道:「侄認識一個奇人,名喚鄭注,此人雖以醫術聞,然有經略之才。早年在李營中為王守澄治疾有奇效而為其所知,今為中尉王氏守澄近侍第一人。若托鄭注交結與彼,事無不成。」

  逢吉納其言,請鄭注達意與王守澄,守澄正惡裴度不親己輩,一拍即合。就在五月份朝廷果召逢吉入京為兵部侍郎。逢吉一入京,真的就來了機會。

  在被朝廷昭雪之後,王庭湊依然將朝廷任命的深、冀節度使牛元翼圍困在深州,時間已將近四個月之久,很使朝廷難堪。穆宗只知道一意姑息,根本不解決問題。有一位將門之後於方欲立大功,設想了一條奇策,秘密求見宰相元稹。

  於方道:「有兩位奇士王昭、王友明曾在燕趙間行走,與賊黨很熟,可於敵營中行反間計而解牛元翼之圍。」

  元稹大感興趣,趕緊問他如何安排,於方一笑,說道:

  「本人願以自己家財資其出行,並可賄賂吏部官員,弄出二十通告身文書,供其見機使用。事出機密,故而不得不變通行事,還望相公批准。」「告身」,就是吏部對官員的委任狀。

  此事本意雖佳,但不通過朝廷擅自主張,又賄賂朝廷命官,實屬於違亂法紀之舉。但元稹出任宰相,受人譏笑太多,一直想有所建樹,心想此計若能得逞,正是大功一件,竟也就糊裡糊塗地答應了。不料,此事竟被李逢吉探到了一點風聲。

  逢吉其實並不清楚事情實質,他得到的消息只是某位宰臣將有機密之舉。但對他來說,這也就足夠了。

  五月的一天,裴度府中來了位叫李賞的人,說有要事面呈裴相。裴度不尚奇詭,就請他在前廳明說。

  「和王府中的屬官於方,不知相公知道否?」李賞先問了一句。

  「知道,此人乃故司空頔之後。」

  「正是這位於方,欲為某侍郎結刺客擊殺相公,不可不防!」元稹是以工部侍郎的身份掛「同平章事」銜行宰相之權的,李賞的話很明顯。裴度一聽,心想這從何說起?元稹再與自己有隙,也斷不至於如此,這個李賞的用意太惡毒了。但裴度的氣度自非尋常,在未了解來龍去脈之前,他是不會輕舉妄動的。所以忍而未發,只是淡淡一笑:「言盡於此,謝君厚意。送客!」

  幾天過去。裴、元二人一如尋常。李賞便又一次出現,這次他直接去了左神策軍營。此際的左軍中尉已是馬進潭,是當年與王守澄輔弼穆宗入繼大統的功臣之一,現在和梁守謙一左一右,並駕齊驅。在宦官中間,此人和元稹的關係最不怎麼樣。

  神策左軍立即上了一本:「有告事人李賞稱,於方受元稹所使,結客約刺裴度。」宰輔之間,竟有謀殺之事,皇上平日再怎麼散漫,聞奏之後也是大吃一驚,立即命左僕射韓皋、給事中鄭覃與李逢吉三人會同御史台嚴審此案。

  一鞫於方,「約客刺殺」之事自然是子虛烏有,但逢吉豈能輕放,窮追不捨之下,元稹擅作主張用反間計的事情就包不住了,於方如實供出。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宰相的不當之事,樞密使王守澄與李逢吉更堅持說裴度知而不報,也應當一併處理,皇上表示同意,下詔罷二人相職,並貶元稹為同州刺史。

  諫官們有異議,認為裴度無罪,不當免相,而元稹身為宰相,與於方擅為私謀,卻責之太輕。皇上沒有完全聽從,只是緩和了一下,命裴度以右僕射在朝,削去了元稹帶的另外一項職銜。六月初五這一天同時還發布了另一項詔命:以兵部尚書李逢吉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逢吉再次入相主持政事。

  李逢吉的目的達到了。對宮中的宦官而言,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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