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與禁衛軍
2024-10-11 01:11:51
作者: 趙益
宦官是奴才,也是被壓迫者。挾天子以自威自重,並最終達成反奴為主,是他們與生俱來的願望。宦官一旦掌握了禁衛軍,他們的願望就有了實現的可能。
宦,仆隸也。「宦官」,原就是指宮內侍奉之官,起初並不都是閹者,後漢時宦官開始全部用刑餘之人,不複雜間他士,後世遂以「宦官」稱宮中為皇帝僕役之閹人。士人蔑視之,抑或稱「宦寺」、「宦豎」、「閹宦」。
說起來,一切原委還肇始於有一位萬人之上的天子存在。人之初,性本善,但若是生為人主,天賦權威,則後天之習必與常人迥異,以天下為娛樂之具而遂一己之好,也就成為他們的本性了。後世君主固不待言,即使先聖先王,亦從無例外。
於是崇宮室,於是廣嬖倖,御柳宮牆之內,歌台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淒淒,後宮三千猶不得足,恨不得天下女子皆為我有。歷代相因,竟成定式,這倒也罷了,關鍵是後宮既廣,則需要有人為天子管理守衛,所以閹人應運而生。閹割稱為「宮刑」,殘暴酷烈,莫此為甚。但不如此,則不能保證天子的私有財產不被沾染。閹者刑餘之後,人道已失,守之後宮,斷無可憂,這真是一個絕頂聰明的辦法!
無數不幸的人們就這樣成為天子的家奴,他們既為人主所驅役,又為世人所不齒,心中慘怛,發之於外,遂有慷慨偏激之舉。從後漢時期起,就有宦官們干預朝政、擅權自利的記載。在慘痛的教訓面前,天子和朝臣定下了許多防範的措施。然而,宦者既為天子所必需,就註定了那些規矩是擋不住被壓迫者的奮發的。
本朝雖也不能倖免,但在立國之初,情形倒還不錯。
起先宦官常員所設,主要就是一個「內侍省」,掌統掖庭、宮闈、奚官、內仆、內府、內坊六局,有內侍四人、內常侍六人、內給事十人,此外還有內謁者、內寺伯、寺人等名目,皆為清一色宦官擔任。太宗皇帝為限制宦官之權,曾立制規定內侍省不置三品官,以此本省最高官「內侍」不過為「從四品上」,防範不可謂不力。
太宗皇帝在這方面是很有心計的,有幾次他派宦官出使外地,結果反應不好,太宗就非常生氣。宰相魏徵——本朝最著名的宰相之一——對此發表了一個觀點,可以說是代表了朝臣對宦官的普遍看法。
他對太宗說:「閹豎地位雖微,但是狎近左右,時有言語,易為人主所信,若出譖言,為患更深。聖上明鑑,可以無慮,然為子孫萬世計,不可不杜絕其源!」
太宗深然,遂下詔,自此以後,不再以宦官充使外出。這可謂是最好的防範措施,但同限制官品一樣,後來也沒能堅持,以致最終形成了宦官不僅有高官厚祿,而且不斷充當各種專使、通過使職擅政的惡劣局面。若要就事論事地追究起來,造成這一惡果的罪魁禍首是太宗以後的兩位皇帝:玄宗和德宗。
玄宗實在是出於無奈。「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在外重內輕的態勢下,為保證對軍隊的絕對控制,不得不行宦官監軍之制。時勢使然,不能求全責備。但德宗卻難逃其咎。
就以此事來說,以宦官監軍分領軍權,固可以使將兵叛變之事多些阻礙,但打不了勝仗卻是鐵板釘釘的事實。這對於久經戰亂的帝國來說,是不能不思變革的。況且宦官跋扈驕縱,有時甚至還激起兵變,已經成為百弊而無一利的東西。肅、代兩帝以來,議者論之不絕,廢停此制已成共識,就是德宗皇帝本人,肚子裡對此也是清楚得很。
順宗時倒王(叔文)主將之一的薛盈珍,德宗時就曾出任義成軍監軍。此公仗恃聖眷,欲奪節度使姚南仲的軍權,南仲不從,兩人翻臉。盈珍便屢向德宗密報對方的種種不是,果然搞得皇上對南仲發生懷疑。不久盈珍尚嫌不足,又派一員小吏程務盈從驛道趕往長安誣奏。巧的是,南伸手下的一位牙將曹文洽正要赴京公幹,得知個消息後晝夜兼行,追上了程務盈。
驛館中,文洽假裝與他親熱,乘機將其灌醉後殺掉,把薛盈珍的上表丟在了茅廁中。自己又同時寫了一封上表給皇上,一封信給姚南仲,然後自殺。
這是其時監軍、節度使之間鬧得還算小的一件事。事發後,姚、薛二人都被召來長安。
德宗問姚南仲:「薛盈珍干擾你了嗎?」
南仲答得好:「薛盈珍沒幹擾微臣,是微臣自己亂了陛下的法。不過,天下如盈珍之輩者所在皆有,臣等又如何行愷愷之政,成攻取之功?」
說得德宗默然。
然而他還是我行我素,繼續他的方針。德宗不是不知道其中潛伏的危機,在他「不知依仗何人」的表面下,德宗其實固執地堅持著一條原則,在他看來,宦官儘管有著多少不是,但卻不會反對自己,因為皇帝是他們賴以存在的基礎。比起那些朝官來,他們更可靠,更易於驅使。德宗在紛擾的現實面前,選擇了一條自以為聰明的道路: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包括與自己二位一體的宦官。德宗沒有想到的是,他最終把災難留給了自己的子孫。
貞元八年(公元792年),左神策監軍竇文場排擠了左神策大將軍柏良器,獨掌軍權。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德宗又設立左右護軍中尉,並以宦官擔任。
鳥瞰帝國的首都長安城,全城分為宮城、皇城、外郭城三部。宮城居北,為皇宮所在,包括太極宮、東宮、掖庭宮;南五門,承天門居中;北三門,以玄武門分左右。皇城居城南,為各官衙所在,北面無牆,與宮城以橫街相對;其間南北七街,東西五街,中央各署分列其間;南面正門取法天象號曰「朱雀」,與「玄武」對稱。朱雀門出一大街直趨外郭城,寬一百二十步,縱九里又一百五十五步,可稱名副其實的「天街」。
外郭城位於皇城、宮城的東、南、西三面,為官民住宅及市肆所在,共有東西大街二十五條,街面寬廣,兩側均有整齊水溝,當初裴度就是因落到溝中才得以逃生。此二十五條大街分全城為兩市、一百零八坊里,以朱雀大街為界,東半五十四坊及東市屬萬年縣,西半五十四坊及西市屬長安縣。白居易有詩道「百千家如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真是形象無比。
很清楚,宮城居北,因而守衛京城的衛戍軍主力必定是布置在這裡,地點就在宮城北大門玄武門之外。其軍初由禁軍中之「左、右羽林軍」、「左、右龍武軍」組成,本朝人又稱之「北軍」,與由十二衛將軍掌握以護衛皇城百司的「南軍」對稱。安史之亂後,又置「左、右神武軍」、「左、右英武軍」,共八軍。北軍所處地勢極其重要,掌握著天子所居之地掖庭官的北大門,玄武門一旦生變,則宮闈必不保。當年太宗皇帝殺兄逼宮,就是因為有北軍之助,於玄武門一擊成功的。
後來情形略略有了變化。
一是高宗嫌太極宮潮濕,擴建了位於宮城東北的大明宮,並遷居該地,此後除玄宗外,諸帝都在此居住聽政,大明宮取代太極宮而成為了宮廷中心。
二是神策軍漸漸成為禁軍北軍的絕對主力。神策軍早先是隴右節度使所屬的一支勁旅,起初主要承擔的是西北的防務。直到代宗廣德元年(公元763年),宦官魚朝恩率此軍在吐蕃的入侵中為保護代宗立下大功,才成為禁軍編制。此軍經常出征,地位日重,由於德宗歸之於宦官,因而賞賜亦豐,於是駐防長安四周的部隊紛紛請示隸名於神策軍籍以廣其衣糧,以致掛名之旅遍於全國,數量迅速擴大,貞元時已至十五萬人。但其核心仍是京師左右神策軍,實際上的統帥就是左右護軍中尉,與禁軍中的左右龍武、左右羽林軍分駐大明宮東北、西南兩側的九仙門、太和門外。在這一點上,一如太宗時玄武門外的情形。與以前所不同的,也是最要緊的是:它卻是由宦官所掌握。
所以,當年順宗的嗣君地位發生危機的關鍵時刻,他即使重病在身,也不得不強扶病體力疾出九仙門安撫;而右中尉梁守謙與王守澄誅殺了左中尉吐突承璀之後,立即就賜給左右神策軍士每人錢五十緡,其他六軍每人卻只有三十緡,都是出於這個道理。
宦官有了神策軍,長安城的格局也就不再是橫平豎直的方正之象了。有一種勢力正越來越大,終將會徹底摧毀舊有的態勢。這一天已經慢慢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