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輪到藩鎮犯錯誤了

2024-10-11 01:11:34 作者: 趙益

  玩火者,必自焚。機會一旦出現,就需要抓住它,但是抓住機會並不容易,如果策略不當,說不定這場大火既燒了敵人,也燒了自己。

  這幾個月來戰局的實際情形很微妙。

  淮西吳元濟深知自己是這場戰事的唯一目標,根本無法逃避。於是一門心思地頑強抵抗。二月,在磁丘擊敗由嚴綬統率的主力部隊,推進了五十餘里,占據了唐州,同時又打敗了壽州團練使令孤通的一支軍隊。開始的一個時期里叛軍聲勢頗著,而朝廷方面卻似無成效,只有忠武節度使李光顏取得了幾次戰役的勝利。

  到了五月份,勇而有謀的李光顏在一個叫「時曲」的小地方成功地擊潰了淮西軍,終於得以給叛軍形成了壓力。吳元濟眼見單靠自己一方孤鎮難以抵擋,便求救於成德和淄青。

  王承宗和李師道與淮西在對抗朝廷這一利害點上是相同的,他們知道假如淮西一旦失敗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後果。但他們卻暫時還不能公開與其站到一起以致引火燒身,只是數度上表請求赦免吳元濟。這種情形下,自然不可能得到皇上的回應,在日益嚴峻的態勢面前,二人暗地裡都是心懷鬼胎。

  淄青的李師道頗似他的祖父李正己,為人極其狡詐。一直都有人傳言他好養死士,手下聚集著無數的亡命之徒。不過,大家都沒有充足的證據。

  四月初,李師道派出了一支二千人的隊伍開赴到淮西的正前方,聲言是幫助朝廷以討元濟,但根本不見這支部隊有所動作。

  緊接著,朝廷得到報告,河陰轉運院這一重要的供應站在四月十日這一天被幾十個身份不明的盜賊偷襲,殺傷十餘人,燒毀錢帛三十餘萬緡、匹,糧食三萬餘斛,損失慘重。有跡象表明,這顯然不像是普通的盜賊所為。

  

  五月下旬,王承宗派了一位親兵將領尹少卿入京奏事。這一天,尹氏來到了中書門下求見武元衡,直言不諱地為吳元濟遊說,並代表王承宗請求武相奏請聖上罷兵,被武元衡轟了出去。

  五月底,王承宗上了一表,對武元衡極盡詆毀。

  很明顯,戰局在明、暗兩條戰線上進行著,而暗的戰線無疑更為驚心動魄,到目前為止的一切還只能算是剛剛開始。

  六月初三這一天,天還未亮,宰相武元衡像往常一樣,從自己位于靖安坊的宅第中出來,跨上坐騎,趕往大明宮上朝。他身邊只帶了幾位侍從。

  一行人剛剛走出靖安坊的東門,突然,從暗處跳出幾個蒙面大漢,攔在路上用箭向他們射擊,還未等元衡反應過來,隨從已被擊散,蒙面人把他從馬上拽下殺死,並割下了他的頭顱,呼哨而去。

  同一時間,另一位主戰派人士御史中丞裴度也在上朝的路上遭到襲擊,蒙面賊從裴度必經之路通化坊東門突然殺到,裴度中刀落馬,賊人正欲割其首級,裴度的家僕王義奮不顧身,撲到主人的身上以自己的肉軀遮擋亂刀,蒙面人以刀揮擊王義,王義抱住一個賊人大喊,賊人驚慌,揮刀割斷了王義的一條胳膊。裴度乘機負痛全力滾進路旁的水溝中,天暗溝深,眾賊搜尋不得,遂逃奔而去。

  裴度得以倖免全賴他戴了一頂揚州氈帽,賊人揮刀中帽,厚厚的氈帽卸去了大部分力道,才使他大難不死。

  事件發生後,長安舉城震駭,皇上龍顏大驚,緊急下令:凡宰相出入,皆須有金吾騎士護衛,全體護衛務必箭上弦、刀出鞘,嚴加防備。同時全城戒嚴,全力搜捕。

  第二天,掌管京城巡警的左右金吾衛府、長安地方當局京兆府以及所屬京畿兩縣縣衙門同時接到飛刀留柬,上書八大字:「毋急捕我,我先殺汝。」觀者無不失色,一時長安城中人人自危,朝士未曉不敢出門,有時皇上御殿很久,上朝大臣還沒有到齊。大家都很清楚,這一陰謀不出於王承宗,即出於李師道。

  看來這一恐怖行動似乎達到了目的。朝中兩位主要的強硬派一死一傷,朝野上下一片肅殺之氣。但是,事態的發展卻證明那些藩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犯了一個自掘墳墓的錯誤。

  在任何時候,恐怖行動總是會有正反兩種結果:一方面是能震懾人心,另一方面卻也能使人由哀生怒,同仇敵愾。

  白居易不顧自己已調任太子東官、任職太子左贊善大夫的身份,上疏力請搜捕刺殺武相之賊以雪國恥。這是需要一定勇氣的。因為他此時的身份是「宮官」,照理是不應在諫官之先議論是非的。但白居易在憤怒之下已顧不得許多了。

  兵部侍郎許孟容更是對皇上大哭:「自古以來從沒有宰相橫屍路旁而讓兇手逍遙法外的,這簡直是朝廷的奇恥大辱!」許孟容同樣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他又到中書省中建議道:「請諸位立即奏請皇上以裴中丞為相,大索賊黨,察明奸由。」說話時,揮淚不已。

  天子亦忍無可忍,下令大索京城。他對眾臣道:「有人竟奏請朕罷裴度官以安二鎮之心,真是豈有此理!若罷裴度,豈非奸謀得逞,朝廷綱紀何在?吾用裴度一人,足破二賊。」皇上下詔:在裴度養傷期間,以金吾精兵進駐其宅第保護,務必做到萬無一失。

  裴度在家足足躺了近二十天方才痊癒,二十五日,被委以宰相。同時為相的是去年十二月任命的韋貫之和張弘靖。裴度的入相是極其偶然的,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藩鎮的陰謀把他推向了相位,單從這個事實就可看出,恐怖活動的製造者是大大地失策了。

  事情當然不能說就此一帆風順,相反,裴度迎來的卻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艱難時期。首先是刺殺武相的案件有了眉目,有人舉報成德駐京機構「成德進奏院」的兵士張晏等數人形跡可疑,神策軍立即將其收捕,數人竟然供認不諱。儘管負責審訊的監察御史陳中師覺得可疑,但皇上正在氣頭上,聯想起早先王承宗曾上表謾罵武元衡,想當然地認為刺殺事件一定是那個可恨的王承宗所為,於是不分青紅皂白,將張晏等共十四人斬首。半年後的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正月,正式下詔攻討王承宗,不明智地陷入了兩線作戰。

  其次是前線作戰不利。在頭兩年裡,各路軍統帥先是曾經逼王叔文下台的山南東道節度使嚴綬,此人就知道交結宦官,是個典型的無能之輩。後來是宣武節度使韓弘出任主帥,卻又暗懷私心,擁兵自重,不願迅速平定淮西,以便自己大撈一把。在這兩人的指揮下,朝廷在將近十八個月的時間裡沒有取得任何重大進展。

  再就是皇上的老毛病不改,一直堅持宦官監軍。天子的這種患得患失心態可以理解,但卻絕對是個最大的禍根。宦官與前線主將本就不是同一種人,矛盾是與生俱來而不可調和的,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又能打勝仗?

  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六月十日,右羽林大將軍兼唐、隨、鄧州節度使高霞寓在鐵城被淮西兵打得全軍覆沒,僅隻身逃出。此次失利沒能被前線眾將遮蓋,傳到了長安。消息一到,舉朝震愕。韋貫之和新任宰相李逢吉入殿奏報此事時,勸說皇上罷兵。

  憲宗在這個關鍵時刻表現出了天子的大度和百折不回的信念。

  「勝負乃兵家常事,現在應該討論的只是用兵方略,比如將帥不勝任者易之,兵食不足者助之等。豈可因一將失利,遽議罷兵!」皇上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裴度慶幸皇上主意堅決之餘,卻也憂心忡忡。

  到了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對淮西的戰役已經進行了將近四年,朝廷前後參加會戰的兵馬共九萬人,然而卻久攻不下,倉廩耗空,民多無食,局面已相當艱難;另一方面,討伐王承宗共有九道兵計十萬餘人,戰線迴環數千里,既無統帥,又相去遙遠,供應線過長,已到了戰不下去的地步,不得不在五月份撤罷河北行營。

  帝國到了一個嚴峻的十字路口。此刻若是立即息兵罷戰,並不是不能夠做到,但這樣一來,不僅前功盡棄,而且帝國又將恢復到幾十年前的老路上去,這個結果沒有人會同意;但如果繼續征戰,就必須速戰速決,一舉克復最弱小的淮西,然後藉以稍作喘息,再集中優勢解決成德和淄青。這已經是擺在帝國面前刻不容緩的任務,可如何完成這一重責呢?

  皇上對宰相提出了這個嚴峻的問題。

  李逢吉長嘆:「師老財竭,勢難奏功。還是下決心罷兵休戰吧!」

  裴度沉吟不語。在皇上的催問下,他用低緩而堅決地聲調所答非所問地說:「微臣請求去前線督戰。」

  天子大喜,急切地問:「賢卿真有此意?」

  裴度道:「臣與此賊不共戴天!臣反覆玩味吳元濟的上表,覺得賊兵已經十分窘迫,只是因為我前線諸將不齊心、不盡力才不得取勝。臣赴行營督戰,將領必擔心臣此舉是前來搶功,勢必奮勇爭先而破敵。」

  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八月初三,裴度在通化門拜別了天子,帶著天子和滿朝文武的殷切希望,懷著一腔忠誠和必勝的信心,走向了淮西戰場。帝國的歷史應該為這個不尋常的日子額手加慶。

  裴度在出京前,採取了一個重要行動:奏請皇上罷免與李逢吉一樣不贊成繼續征討的翰林學士令狐楚。皇上在這時對裴度寄予厚望,當然予以同意,不僅將令狐楚削職,並同時還罷免了李逢吉的相權。裴度首先在朝局中取得了勝利,消除了後顧之憂;又在路上成功地躲過了吳元濟騎兵的襲擊。一到前方,立即奏停了各路兵馬中監軍的權力,使得各將重新掌握了軍權。形勢頓時有了改觀。

  在裴度的籌劃下,最後由傑出的軍事將領李愬實現了劃時代的勝利。

  李愬是當年一代元勛李晟的兒子,以父蔭起家,有籌略,善騎射。去年七月高霞寓戰敗後,朝廷任命袁滋為帥,亦無成效,在這個時候,李愬上表自薦,願於陣前立功,經宰相李逢吉推舉,出任隨、唐、鄧節度使,負責對淮西的正面進攻。開始,敵軍因為屢敗高、袁,並不把李愬放在眼裡,對他的防備甚為鬆懈,李愬看到了這一良機,表請增兵,朝廷從河中等鎮撥出了兩千騎兵歸其指揮,從而使得攻擊力大大加強。李愬繼承了其父卓越的領兵才能,推誠待士,以德服人,他的部隊在短短的幾個月時間裡就成為會戰各部中戰鬥力最強者之一。

  李愬的成功在於他具有敏銳的觀察力和精確的判斷。通過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上半年一系列戰役的具體實踐,根據敵我雙方的實際情況,李愬制定了一個以穿插、游擊為主要方式,以敵人薄弱環節為主要打擊目標的戰略方針,這個方針的核心內容就是:出其不意深入腹地,對吳元濟進行偷襲。

  五月,李愬先後俘獲了淮西的兩位將領吳秀琳、李祐,厚待以禮,由此對敵占區裡的險易遠近虛實得到進一步的了解,更堅定了自己的信心。到了八月,敵情更為明朗,降將李祐此時立了一大功,他根據自己的分析,對李愬道:

  「就目前情況來看,淮西精銳全在洄曲一地,再加上四面受力。邊境尤須布以重兵,因而蔡州守備定是老弱之輩,我軍可以乘虛直抵蔡州,必擒吳元濟!」

  李愬聽罷當即決定,繞過敵軍主力,直取蔡州!十月初八,派掌書記鄭澥秘密前往郾城,向主帥裴度報告這一計劃。

  裴度拍案稱絕:「兵非出奇不勝,此計絕妙!」當下就予以批准。

  十月十五日一個漫天風雪之夜,李愬突然行動,以三千人為突前、三千人為中軍、三千人為殿後往東疾行,一切在極度秘密的情況下進行,除了李愬本人和少數幾位將領外,其他所有人都不知所之。經過一夜一百三十里艱難的急行軍,於第二天凌晨三時左右抵達蔡州城下。

  三十多年了!在三十多年漫長的歲月里,從來就沒有外來的軍隊到過蔡州——這座淮西鎮的老巢。當李祐率先攀上城頭時,朝廷三十年的恥辱、三十年的無可奈何都在這一剎那間煙消雲散了,尚在睡夢中的吳元濟終於成為一個徹底的被征服者。這是李愬的勝利,也是裴度的勝利,更是天子和整個帝國的勝利。

  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十月十七日,吳元濟投降。淮西克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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