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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幹型宰相:李絳和李吉甫

2024-10-11 01:11:30 作者: 趙益

  天子的英明與否,非人力所能決定。既然如此,帝國的中興還得依靠宰相的謀國之忠與處事之明。意見不一,反能使決策不誤;攻錯若石,愈可見同心若金。

  朝中沒有一個人不感到窩囊透頂。師出無功、耗費財物倒也罷了,重要的是朝廷的威望大損。王承宗還是得到了節鉞,德、棣二州依舊又歸到了他的名下,相對於四年前平定劉闢、楊惠琳以及李錡的輝煌來說,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可誰也不能把錯誤推到天子身上去,不管怎麼說,皇上的決斷雖然欠妥,但在道義上卻絕對不錯。於是,大家便把矛頭指向吐突承璀。

  更令人無可容忍的是九月份,承璀從行營回朝,皇上居然復命他為左神策中尉,並加銜「左衛上將軍」,一時間京中百官彈劾表奏,雪片似的遞進。

  裴垍奏道:「承璀首倡用兵,疲弊天下,卒無成功,陛下縱念其舊功不加殺戮,亦應貶黜以謝天下。」

  李絳道:「陛下不責承璀,他日復有敗軍之將,何以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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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事中段平仲、呂元膺說得更直接:吐突承璀理應斬首!

  皇上心裡也有氣,但他氣的是那些力主罷兵,阻撓他揚威天下的朝官,而不是身邊這位忠心耿耿為己出力的吐突承璀。可戰事畢竟失敗了,壓力之大也前所未有,身為天子是不能認錯的,那也只有找一個替罪羊了。兩天後,憲宗罷免了承璀的中尉職務,將他貶為軍器使。這是內侍省的一個小官,對宦官來說也算得上是個不輕的處分了。朝野上下總算出了口惡氣。

  就在這天,克勤克勞的宰相裴垍積勞成疾,患中風症一病不起。皇上甚感震驚,不斷派人問候病情。但是,裴垍這場病太重了,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天子聞之,嘆惜不已。數天後,以太常卿權德輿入相與李藩共同主持朝政。

  對憲宗來說,這是一個艱難的歲月,在這半年中,他遭受了第一次重大的挫折。不過,皇上並沒有死心,在宮苑中獨立寒秋,他時時把目光投向東方,那是他祖孫三代蒙受羞辱的地方,他無法把它徹底忘懷。

  皇上變得十分好財。他對李絳解釋說:

  「眼下兩河數十州,皆國家政令所不及,河湟數千里,又淪於異族之下,朕日夜思雪祖宗之恥,而財力不贍,故不得不重蓄聚。不然,朕宮中用度本極儉薄,多藏又有何用呢!」

  這年的冬天在一片憂鬱的氣氛中很快地過去了,轉眼又將是新的一年。人們都在等待著什麼,總覺得從新天子即位以來的那種轟轟烈烈的氣象不能就此煙消雲散。幸運的是,皇上也有同樣的想法,到今天為止,他絲毫也沒有認為他這位真命天子就無所作為了。有跡象表明,皇上也正在考慮著什麼。

  元和六年(公元811年),新春正月二十五日。朝中發布了一道詔令:徵召遠在淮南的李吉甫入京。

  吉甫頗有點像當年的崔祐甫,在一個微妙而動盪的時機再任宰輔。在入京的路上,他反反覆覆地進行著思考,覺得自己務求實效,力主強硬的政策並不錯,儘管不久前的這場戰事遭致失敗,但這只是戰術而並非整體戰略的錯誤。對付藩鎮的原則不可變,吉甫在淮南數年始終堅信這一點。吉甫更清楚地知道,一切不能流於空談,重要的是實幹和技術上的精益求精,他在淮南興修水利,築「富人」、「固本」二塘,溉田數千頃,就是以實際的運作來為他的戰略作準備。吉甫那種切合時政的務實精神,單從他為所修水利工程起的名字上即可略見一斑,「富人」、「固本」,這不僅是治理天下的不二法則,也是當前的急務,但所有這些急務的目的只有一個:打倒藩鎮,恢復中央的集權。

  然而他的幾位好友不這樣看。

  同是宰相的李藩是其中之一。這位剛直的大臣總覺得戰爭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手段,至少目前絕不應再興兵戎。在這一點上,李藩顯得過於懦弱而眼光短淺,吉甫對他很有意見。

  二月,李藩堅持委任吳少陽為節度使,終於引起吉甫的強烈反對。

  本來淮西的吳少誠死後,朝廷委任其子吳少陽為留後就是迫不得已之事,因為其時正對王承宗用兵,無法兩線作戰,只能出此下策。而進一步妥協以至於委命節度,就顯得過分姑息了。對河北屬於無奈,若對淮西亦如此,朝廷顏面置於何地?吉甫不徇私情,向皇上直率地表示自己不能接受這一做法。

  憲宗經他提醒,也覺得此舉實屬不當。

  二月七日,李藩被改任太子詹事,罷卸相權。這次去職的表面理由是李藩為相成績不著,所謂「夙夜之勤雖著,弼諧之效未孚」等等,但深一層的原因是皇上的鬥志不死,他要以這種做法來表示自己對藩鎮用兵的計劃並未消歇。

  吉甫殫精竭慮,為帝國的宏圖大略一步步地做著準備。吉甫膽識超人、不懼鬼神是出了名的,淮南以至京師一帶流傳著他的許多故事。此次入相,朝野內外對他抱著很高的期望,正是基於他的這種敢作敢為的聲威而來。不過,人們還是沒想到吉甫的氣魄如此之大,他的第一個措施就讓長安平地起了一個驚雷。

  吉甫在入相不久即奏准天子,開始省官減俸。官多則務繁,員多則費廣,在帝國政治中,官署、官吏的多寡往往是清明與否的標尺之一。本朝自玄宗皇帝以後,置吏不精,冗食日滋,「天下勞苦之人三而坐待衣食者七」,這是相當驚人的。無怪乎吉甫要大聲疾呼了。

  此次行動歷時有數月之久,參加的人員有給事中段平仲、中書舍人韋貫之、兵部侍郎許孟容以及李絳。共減省內外官員八百零八人,諸司以及流外吏員一千七百六十九人,占帝國官吏總數的四分之一。

  這是吉甫頭一年的最大善政,當然,如此大的政治措施必然也會引起利益被損害者的不滿,這不足奇怪。所以,長安城中說吉甫閒話的人不少,有的說他勾結宦官,希圖控制皇上的意志;有的說他與其他宰相不合,從而排斥異己;也有的人說他好結朋黨,以謀私利等等。吉甫對此並不在意,他似乎無暇去顧及這些捕風捉影之事,罷朝歸邸,吉甫總是在書房裡研究歷年收集的天下山川地形資料,翻閱古書,默默地在胸中算計著丘壤山川的攻守利害,籌劃著名扼制天下的方略。

  人們的閒話只有一點說的不無道理,那就是除了李藩之外,裴垍、李絳的觀點與他也有分歧。裴垍不幸病重不治,於這年的七月逝世,李絳在十一月出任宰相,開始與吉甫共理朝政。

  李絳最討厭吐突承璀的專橫霸道,他和吉甫不同,在任何事情上都是言無不盡,他堅持要皇上摒斥承璀。憲宗對此自然有自己的如意算盤,多一種互相制約的力量對維護天子的地位當然是沒有壞處的。對李絳的直諫,皇上總是用一句話推託道:

  「賢卿說得太過分了!」

  可是吐突承璀不省事,受賄為人求職,偏偏又被發覺。皇上覺得這下子可以讓朝官相信,天子還是能夠端平一碗水,並不因為是近侍之臣就予以姑息。於是對李絳說:

  「朕把他貶出京外如何?」

  李絳大出意料:「外人真想不到陛下能一下子就這樣做。」

  皇上很是得意,感到自己真是一位揮灑自如的統治者,略施小術,就能縱橫捭闔。他心裡好笑,嘴上卻語重心長地說:

  「此人不過是朕的一個家奴而已,早先念其鞍前馬後跟隨多年,才不得不假以恩寵。若有違犯,朕除掉他還不是就如同吹去一根毛一樣!」

  李絳不作聲。

  就這樣,吐突承璀被任命為淮南監軍。承璀一走,宰相提供給皇上的意見自然就少了一些反對,這是一個絕好的形勢。但是,二李在某些方面卻有著嚴重的分歧。分歧的重點還是在於是否可以對河北用兵。

  元和七年(公元812年)八月,魏博鎮發生內亂,節度使田季安因患風病精神失常,殺戮無度,被其妻元氏廢去,立其年方十一歲的兒子田懷諫為副使。同當年的成德、淮西一樣,藩鎮內部發生內訌,總是給朝廷提供了一種機會。

  皇上召集御前會議,商量對策,二李終於發生了嚴重的爭論。

  吉甫主張興兵征討。吉甫並非是過於衝動才倡議用兵,其實他在整個戰略上也自有見地。他也知道就目前的強弱來看,淮西是最弱的,而河北卻仍然可能是一個大陷阱。但吉甫認為朝廷的力量已經有了長足的發展,糧草供應也有保障,應該抓住每一個戰機,而不僅僅是守株待兔。

  李絳反對用兵。他主張施以壓力,按兵養威,促使其內部進一步分化,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吉甫不同意,他說:「目前魏博禍起蕭牆,已臻其極,此時不擊,他日豈易輕取!」

  李絳不以為然:「正是因其內禍頓生,諸將離間,才可不煩天兵。」他轉而對皇上說:「臣觀察跋扈藩鎮已非一日,其輩致命之處在於節度使分兵以隸諸將,希望不使任何人權任太重。但由此帶來的是諸將勢均力敵,不相制約,加上刑罰嚴峻,人人畏疑,無不謀變,只是不敢先動而已。倘主帥嚴明,尚能控制局面,而田懷諫不過是個乳臭小兒,能成何事!臣敢斷言賊中禍亂未已,故不必用兵,魏博自有人求歸朝廷以圖自保。」

  天子左右不是,只得改日再議。

  第三天,延英殿裡李吉甫與李絳又一次展開爭論。

  吉甫提出了一大堆理由,認為用兵利大於弊。他向皇上保證,糧草軍餉絕對沒有問題。

  李絳堅持認為兵不可輕動:「前年討成德,發各地兵二十萬,又發神策軍遠征,天下騷動,耗資無數,而卒無成功,為天下笑。今日瘡痍未復,人皆憚戰,若再驅兵征戰,恐怕非但無功,反生他變。況且對魏博不必用兵,事勢明白,請陛下勿疑!」

  吉甫還要再爭,憲宗擺手止住他:「你二人各有道理。不過就眼下而論,似以暫不用兵為上,但不可不作準備。」皇上頓了頓,「這樣吧,敕令各鄰近諸道選練兵馬,嚴陣以待。」

  事實的發展最後證明吉甫是錯誤的一方。不出李絳所料,魏博的內亂果然進一步惡化,部將田興廢掉了田懷諫,在朝廷的威懾中,魏博眾人都覺得投誠是最好的出路,於是舉六州之地上表求歸。朝廷立即又派幹練的大臣翰林學士裴度取代宦官前往宣慰。不僅任命歸順的田興為節度使,在李絳的堅持下,憲宗又撥出一百五十萬緡作為賞賜,結果田興感激涕零,士眾無不歡欣鼓舞。朝廷的恩威在這時重新恢復了一些光彩。

  魏博鎮在不沾皇化五十年後重新回到帝國的大家庭中,這一事件的意義猶如當年克復蜀、夏、吳一樣,不僅給予其他不法藩鎮以強烈的衝擊,更使得天子和中央政府堅定了徹底解決藩鎮割據的信念。它預示著帝國在年輕天子的率領下,在眾多賢相的規劃輔弼中,有可能獲得近幾十年來所從未有過的生機。

  皇上再一次地感到一種無上的榮耀和對建功立業的渴求。

  在李吉甫、李絳傑出的形象面前,另一位宰相權德輿就顯得有點無所成就。更讓皇上不滿意的是當二李為國是發生爭論的時候,權德輿身為宰臣,居然不置可否,嚴重喪失了應有的責任心。元和八年(公元813年)正月,憲宗不客氣地停止了權德輿的宰相職權。三月十一日,徵召掛宰相銜赴鎮劍南西川的武元衡回朝入知政事。這樣,三位忠正耿直、富有勇氣和才略的大臣同時為相,真是一個難得的局面。

  可惜好景不長。相權過於強大,宮中的勢力自然就有所消減,皇上既然還試圖樹立起宦官這一對立的平衡因素,矛盾也就不可避免。

  近臣們老是在皇上面前嘀咕,說宰相們私樹朋黨。憲宗召來三人質問。

  吉甫謝稱「不敢」,李絳答道:

  「自古人君深惡臣下樹結朋黨,故小人讒害君子,必藉以為口實。君子自與君子相合,豈可一定要與小人相合,才算非朋黨否?請陛下明察。」

  憲宗不語,但他內心卻不無算計。皇上又變得自作聰明起來,他覺得似乎還是應該保持一種平衡為好,於是他開始想調回吐突承璀。皇上早先的話說得太大了,除掉吐突承璀並非像吹去一根鴻毛那樣簡單。

  一年不到。在元和九年(公元814年)的正月,二李在內外不少人的壓力下先後上表請求辭職,皇上挽留了吉甫,卻批准了李絳的辭呈。這是他在為重新啟用吐突承璀做準備,因為誰都知道李絳與承璀兩人是水火不容的死對頭。

  吉甫在這一點上又顯出了原來的弱點,沒有表示反對。照理,他是應該堅決阻止皇上重用承璀這種以逢迎為事的宦官的。吉甫以沉默代替了耿直的規諫,這是他有生之年的又一次錯誤。

  然而吉甫沒有停止他的實幹,在上一年,他已經把費盡心血所撰就、代表著他對於政治總體策略的三部書《元和郡縣圖志》、《六代略》、《十道州郡圖》進呈皇上。到了今年,他進而把目標轉向了淮西,因為吳少陽在九月份也死去了,其子吳元濟又擅請襲位並且不聽朝命,無論如何到了下手的時候了。

  吉甫採取了一系列措施準備進攻,甚至打算親自赴蔡州勸說吳元濟歸朝,如其不聽,則轉而說動其將領倒戈。吉甫的氣魄決定了他有不怕冒險、百折無回的決心。

  悲哀的是天妒英才,還未等到著手他的大膽計劃,十月三日,一代重臣、金紫光祿大夫、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集賢大學士、監修國史、上柱國、趙國公李吉甫突患急症不治身亡,年五十七歲。憲宗傷悼不已,厚撫之外,追贈司空之銜。

  吉甫雖然沒有親眼看到自己計劃的實現,但他卻可以死而無憾,因為他最親密的朋友武元衡繼承了他的遺志,同樣地為削平淮西而不遺餘力。這年冬天,朝廷以嚴綬為申、光、蔡招撫使,督諸道兵討伐吳元濟,第二年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正月,朝廷正式對吳元濟宣戰。儘管戰事進行了幾個月後並不順利,也沒有取得什麼成效,成德、淄青二鎮為了切身利害又轉而勾結淮西,朝中還有入主張罷兵,但是朝廷仍然沒有喪失主動,在武元衡的主持下,到了五月底,中央軍隊逐漸開始對敵方形成了壓力。

  天下事陰陽互根,此長彼消,現在輪到那些藩鎮犯錯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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