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新的力量走上政治的前台
2024-10-11 01:10:57
作者: 趙益
一個太子黨團走上了政治前台。
王叔文重重地吁出了一口長氣。
來到太子身邊十八年了。十八年的滿腔熱忱、十八年的處心積慮、十八年的兼收並蓄,今天終於看到了結果,興奮之餘,叔文更多的是感慨萬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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弈者以不露機為藏行。叔文內心亦常常把人生比作三尺棋局,他從未對人夸言過太子的信任。走到太子身邊僅僅也只是一個機會,但機會並不等於成功。成功需要的是「勢」,而叔文清楚地知道「勢」之積漸絕非一人之力就能達到的,正如他清楚地知道棋枰上的每一子都不可能孤立地存在一樣,同氣則相生,斷連則共亡。以自己的身世地位,空有抱負是無濟於事的,在劣勢面前絕不能用強,只有結托依恃,培植羽翼,一點一點作準備。儘管為了保住太子這步棋筋不得不暗發機杼,但在過去的漫漫歲月里,叔文所能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造就這種實現他報國之志的「勢力」。
新帝登基了,但這只是叔文初步成功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叔文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同志,從而凝結成了一種力量。「吾道不孤」是一種無法比擬的幸福,每念及此,叔文心中就會油然而生出無比的欣慰。
到目前為止,朝廷百官們還不知道叔文的身邊早已集聚了一大批人,他們甚至對叔文本人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他不過是太子身邊許多侍臣之一而已。不過,有些敏感的朝臣已經隱隱約約地感到,御史台有兩位年輕人很不尋常。
這一年監察御史劉禹錫三十四歲,監察御史里行柳宗元三十三歲。
御史台是帝國中央政府的監察機關,設御史大夫、御史中丞及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監察御史。侍御史以下又稱「三院御史」,分主下屬機構台院、殿院和察院,監察御史為三院御史最下一級,主要職責是糾舉官吏過失,巡按監視州縣。雖然品位不高,職任卻很重,屬於可以分日朝參皇帝的「供奉官」。「里行」是見習的意思,常由資歷不高或新進者擔任。當時朝官們中流行這樣一種稱呼,稱監察御史為「合口椒」,監察御史里行為「開口椒」,取其出言甚「毒」之意,俏皮之中大有點無可奈何的味道。
年輕人氣盛,初露頭角而顯得意氣昂揚、鋒芒畢露是很自然的事,不過,劉、柳這兩位年輕朝官確實大不一般。
禹錫字夢得,行二十八;宗元字子厚,行八,是貞元九年(公元793年)的同榜進士。兩人才華橫溢,都是橫空出世的人物,他們不僅意氣相投,在文學、哲學旨趣,甚至在性格上亦無不契合,後來的經歷證明了二人確實是畢生忠誠不二的朋友。
宗元早就知道了王叔文,那大約是在他人京赴試後的貞元十年(公元794年),宗元在邠州省親時,認識了與其父同在邠寧節度使張獻甫幕中任職的凌准。
二人一見如故,談了很多事。讓宗元感興趣的是,凌准多次提到了一位叫王叔文的人。柳宗元當時所不解的是:這位王叔文不過是東宮一侍臣而已,何值凌准如此垂意?
直到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間,宗元赴京參加吏部考試,出於叔文的老友,同時也是宗元的中表親呂溫的介紹,方才真正結交了叔文。雖然那時二人尚未及深談,但叔文堅明直亮的性格和文武經略之才一下子就征服了宗元。兩年後,宗元再試吏部試被錄取,授為「集賢殿書院正字」一職,開始正式踏入仕途。此時,叔文的另一位老友李景儉也結交了這位才大志高的同輩,彼此惺惺相惜,走到了一起。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宗元任滿,調為京兆府藍田縣尉,劉禹錫也從淮南節度幕府調任京兆府渭南縣主簿,得以重回長安,由柳、呂、李的介紹秘密地結識了尚在東宮的王叔文。
禹錫對叔文更是嘆賞。此時貞元朝政的種種弊端已大大顯露,幾人經常悄悄相聚,放言時事,座中,禹錫對叔文精闢的治理和辯才驚奇不已。
柳、劉二人此際雖任職京畿郊縣的簿尉,但有很多時間在長安度過,兩人初入官場,難免不諳世故,加之學識超人,熱情高昂,更顯得踔厲風發。柳、劉聲譽鵲起,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尤得到朝中一位同樣富有才名的年輕朝官、兩朝老臣太常卿杜黃裳的女婿、前翰林學士、時任吏部郎中韋執誼的一力拔獎。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閏十月,柳、劉二人同時擢升御史台。
從這時起,他們開始有意識地結成同盟。在這一名單上,尚有禹錫的中表兄韓泰、當年淮南重臣故相韓湟之侄韓曄、劉晏的老部下陳諫、同是監察御史的程異,另外還有一位就是柳、凌、李、韓都曾執弟子禮的春秋學者陸贄。數年間,他們的一切活動顯然帶上了鮮明的政治色彩。由於叔文的謹慎,這一切仍未被人們所覺察。
在叔文來說,這些朋友是同志,更是自己的希望。
順宗即位的當天,就單獨召見了王叔文,非正式地命他入直翰林學士院,這也是計劃中的事。同時王伾也稟承帝命入居柿林院,那是離皇帝寢殿十分靠近的地方,二人進入了實際上的中樞要地。下一步就是要開始安排人事了。
叔文對此早已成竹在胸。
首先是宰相人選。叔文本人當然是絕對不行的,他也從來沒有想過以自己這種侍臣身份去充任宰輔。叔文一直很清楚,他只能永遠處於幕後,這是他的不幸,但也未嘗不是他的一個有利之處,因為在政治上要取得成功,就不能把一切都暴露出去,真正的決策者也是絕對不可以在大庭廣眾下露面的。叔文的意思本來是想用劉禹錫,為此還作了不少準備,前年在東宮與太子商議時就初步定下了。可後來事情有了變化,叔文轉而把韋執誼推到了前台。
禹錫資歷太淺是主要原因,但韋執誼主動投靠卻也是一個很大的因素。
韋執誼倒是關隴人,不過其父做的官並不大,他的出身至多算是沒落舊族。執誼自幼聰俊有才,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吏部考試也成績優秀,官拜翰林時僅僅二十出頭。德宗對這位才子很是寵愛,經常與他唱和詩歌,並時時召他和裴延齡等人入宮顧問。執誼少年得意,多少是他俯仰聖意的結果。無論怎麼說,年輕人善於鑽營都不是一件值得稱道的事,從這一點上看,韋執誼絕對不是叔文一類的人。
執誼儘管年輕,也還算得上是朝中閱歷頗深之臣,照理他不會去加入叔文那批資淺官輕的集團。但執誼卻仍然和叔文和王伾等人挽起了手,這僅僅是因為太子的一句話。
有一次德宗生日,太子獻了一幅佛像,皇上遂命執誼作了一篇佛像讚,文成之後,又命太子以縑帛酬之。按照禮制,執誼應去太子處言謝。於是他專程赴東宮謁見,不料禮畢之後,太子和執誼雙方都覺得無話可說,場面一下子變得很尷尬。
也不知太子是有意還是無意,忽然對執誼說道:「學士知道王叔文否?此人是一個大大的偉才!」
執誼回到家中一連幾天都在回味太子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的用意。思考的結果是:王叔文肯定是未來天子身邊的要人!太子殿下的話顯然是對自己有所期望的一種暗示。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執誼為自己的聰明再一次拍案稱絕。
執誼從此就經常往叔文那裡走動。不久,他因母喪去職了一段時間,更有了與王叔文往來談論的機會,漸漸地也接觸了其他的王黨成員。叔文對這位年輕的重臣也日漸地有了好感,開始對他寄予厚望。
去年張正一被貶,人們因不知就裡而有很多猜測,而叔文卻知道這是執誼做的手腳,他雖然對這種過激行動很不以為然,但有時也覺得執誼確實和自己一方達成了很強烈的共識。叔文認為,韋執誼之所以這樣疑神疑鬼,至少是因為他已經自覺地把他本人和己方這個秘密的革新集團聯繫在一起了。叔文知道其他同志中很難找到一下子可以出任宰相的人,只有執誼是最合適的人選。叔文在這上面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惡果不久就看出來了。
天子已入居禁宮,叔文的身份已經不再是東宮侍讀,自然也就不能像早先一樣自由地謁見順宗。但王伾卻仍然有著這樣的便利,這多多少少讓叔文感到欣慰。在內廷方面,宦官李忠言是擁立太子繼位的堅定派,順宗的寵妃牛昭容也可以利用,叔文是很放心的。只要宰臣是自己人,事情就不難辦,叔文已經在考慮下一步的策略。
叔文當然不會像汲汲鑽營的小人那樣只關心新帝御極以後的封官賞爵,他還有著大事要辦。此時此刻叔文其實最關心的是另外兩方面,一是財政,二是軍事。這是他立志興國的著眼點所在,為了將來順利其事,在這兩方面的人事安排上就必須格外的周密謹慎。
財政方面起用杜佑,這是叔文與禹錫的共同想法,沒有異議。再輔之以這方面的幹才韓曄、陳諫,是最佳組合,叔文本人也極欲從此處人手,建立基礎。唯一無法措手的是軍隊方面,因為這是最關鍵也是最麻煩的。目前,中央禁軍的領導權全由宦官壟斷,地方藩鎮暫時也找不到恰當的支持者,在這個環節上只能見機行事。
在王叔文集團里的人看來,柳、劉二人雖然暫時不能入居高位,但兩人所能起到的作用仍是相當可觀的。叔文的意思是他們不僅要密切地注意朝臣的動向,為今後的改革做實際的工作,而且還須在理論上繼續為即將全面鋪開的新政鳴鑼開道。
人事安排基本上是成功的,但有一點叔文和其他人還是沒有想到:他們中的不少人特別是柳宗元和劉禹錫鋒芒太勁了!正如財物上的暴發一樣,新進得勢必然會引起大多數人的怨望,在講究資歷與出身的時代,這一問題的後果無疑將是災難性的。
登基典禮結束的第二天晚上,叔文照例又在宅第中敘晤了王伾、凌准、劉、柳和其他骨幹,進行他們以往一年來經常舉行的磋商。事情都已按部就班,剩下的就是行動了。
夜已漸深。長安城天子所居,本朝厲行宵禁,眼下早已是坊門緊閉,顯然是回不去了。於是叔文乾脆喚侍婢端上酒來,幾人且飲且談。酒過數巡,柳宗元興猶未已,在席間大聲地朗誦起他五年前的詩歌作品《韋道安詩》來,當讀到「舉刀自引刃,顧義誰顧形」一句時,凌准、劉禹錫等不禁連聲道好。
王叔文儘管沒有多說話,但眉宇間流動的神采,掩飾不住他內心的豪情。他只是可惜呂溫正巧在前一段時間裡奉使吐蕃,而李景儉也因母喪去京,都不得相逢於此盛會。否則,他是一定要和這兩位最老的朋友再把未來的邦國大計仔仔細細推敲一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