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行新政

2024-10-11 01:11:00 作者: 趙益

  凡是一個新興的政治集團,總是要力圖有所作為。

  新帝即位的第三天,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正月二十八日上午。

  宰相鄭珣瑜、高郢在政事堂一見面,表情都有點沉重。剛才宮中傳來的消息說:皇上因父皇駕崩,哀毀過甚,百官的聽政之請未被允許。

  鄭珣瑜,字元伯,早年被劉晏提拔入仕,崔祐甫為相時,入朝為左補闕。此後在地方、中央歷任縣令、州刺史、河南府尹、諫議大夫,去年十二月以吏部侍郎召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與高郢、杜佑共為宰輔。此公在河南時政績很著,時論有「重厚堅正」之評,確是個頗為耿介的人。此刻,這位剛直的宰相卻隱隱地有些擔心,不為別的,還是那一段時間來朝廷上下都十分憂慮的問題:皇上的身體。

  

  登基大典上誰也沒有看到新帝的面容,遠遠而見的只是天子在垂簾之後隱約的身形。眼下百官們私下猜測紛起,假如皇上再居喪過哀,事情就更不好辦。鄭珣瑜想得更深了一些,他腦中時不時跳出當年高宗皇帝多病失朝而引起麻煩的故事,心中不寒而慄。

  「國不可一日無君。我等應即請陛下遵照舊例,除服聽政!」珣瑜對高郢道。

  高郢自然極為贊同。其人前年以太常卿拜相,品性恭慎廉潔,但過於老實持重,不大有主見。

  珣瑜目的當然不只是單單請皇帝陛下除服節哀而已,他要的是皇上能夠處理政務,這事遲緩不得。便又道:「如此即刻去請司徒杜公具名聯奏,堂老以為如何?」本朝宰相之間互稱「堂老」,他人又稱之為「閣老」。稱呼之間,倒也可看出對宰相的尊敬。

  高郢一想,有宿舊元勛、檢校司空杜佑出面最好,便立刻點頭同意。

  杜佑在府中會見了鄭、高兩人。杜佑亦認為此際情形確非一般,流言四起,人心不安,奏請聖上除服聽政,尤為急務。但嗣君患病已非一日,朝野無人不知,眼下聖上龍體究竟如何,必須要有一個徹底的了解。想到這裡,杜佑沉默了片刻,最後對鄭、高兩位同僚表示自己已有主意,一定想法給朝中諸公一個說法。

  二月初一,高郢、鄭珣瑜、杜佑具署奏章遞上。鄭珣瑜看著宮侍們接過奏疏,傳進簾帷後的順宗,不知怎麼,心裡越發不是滋味。不久,宮中傳旨說皇上仍不同意。第二天,三位宰臣再次上表力請。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內心隱隱的擔憂早已就是事實:順宗皇帝實際上是不能處理國家事務了,他的風疾越來越甚,已經讓他接近於崩潰。奏章傳到禁中最終是傳到宦官李忠言的手上。事情已無可迴避,李忠言立即召來王叔文和王伾。叔文匆匆覽畢,對二人道:「中外暌隔,終不是計。請李中侍宣旨,皇帝陛下明日在紫宸門朝見百僚!」

  二月三日,有資格參加兩日一朝「正御朝參」的文武官員在紫宸殿門下按部就班,齊齊向階上的天子行禮。順宗戴著的「通天冠」壓得極低,足足遮蓋了大半個臉。

  禮畢,只見杜佑出列,跪行數步,叩首而言:「聞陛下居哀過禮,群臣莫不擔憂。伏請陛下讓臣等一睹聖顏!」說罷,再拜而起。

  一聞此語,班列群臣無不佩服杜佑的老辣,同時也都暗暗抬起了頭。

  李忠言朝皇上左右的小太監們使了個眼色,便有兩位把順宗的冠冕略略舉高了一些。皇上的面孔渾無血色,乾澀憔悴,只有茫然的雙眼微微透出一點光澤。眾人遠遠望見,心裡一酸,「陛下……」聲音未畢,又都拜伏下去。杜佑奏道:「陛下至性殊常,哀毀之甚,令臣等不勝惶灼!伏望陛下為宗廟社稷著想,割哀強食,則臣等幸甚,天下萬民幸甚!」

  順宗似乎聽到了他的話,微微頷首。

  「吾皇萬歲!」

  風波已經過去,新帝也應該頒布新政了。此時,叔文已從容地開始一步步的工作,並由王伾傳意於李忠言,再由忠言傳諭翰林學士們草定製誥,發布天下。這一過程沒有其他人知道,當然也不能讓他人知道。六天後的九日,叔文完成了第一步:有詔令韋執誼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入相。當執誼來到禁中履行形式上的謝恩時,叔文心裡清楚,他的政治集團從此走入了前台。

  十一日,開始發布新帝即位後的第一個政治措施:貶京兆尹李實為通州長史。

  李實本是皇族出身,乃道王李元慶的玄孫,前年始任首都最高長官京兆尹。這個人早年就很刻薄,做山南節度使曹王李皋判官時,曾因剋扣糧餉差點被軍士殺掉,幸虧他逃得快才得以倖免。自任京兆尹後,為政猛暴,罔顧法令,恃寵強愎,陷害賢臣,長安城中人人側目,無不切齒痛恨。其中尤其讓人憤怒的是兩件事。

  一是去年春天,關中半歲不雨,嚴重歉收。李實正汲汲於聚斂進奉,以邀德宗恩顧,對百姓所訴全不為意。當德宗問及京兆一帶情況時,李實竟答日:「今年雖旱,但莊稼甚好,並無荒歲之象。」這番奏言使得租稅一無所免,關中百姓叫苦連天。敢於上諫的監察御史韓愈由此被貶,優人成輔端只因編了幾句歌謠,竟被李實誣以「誹謗國政」而殺頭。

  二是今年年初,曾有明令蠲免畿內欠租,李實竟違詔征繳,連官吏都被他笞罰,一月不到竟在京兆府中殺了十幾個人。

  李實實在是民憤極大,叔文早就想除掉這個禍民之根,所以第一件事就是罷貶他。這天詔書一發布,城中市里歡呼,百姓們都懷著石塊在出京的路上等著他。李實知道後,再一次重演他當年的逃跑故伎:先跑到西內苑,從月營門一路往西狼狽而出。

  這件事一完,緊接著在第二天,有詔授王叔文為起居舍人並翰林學士,叔文開始獨攬制誥大權。另外的幾位前東宮師傅包括王伾、馮伉、歸登亦皆升遷不等。

  二月二十四日,皇上再次朝見群臣,並發布了大赦令,又一次引起轟動。原因是大赦之外,又停徵諸般雜稅;同時,尤其明文禁止「宮市」,罷除亂政擾民的「雕、鶻、鷂、鷹、狗」五坊。這無疑是叔文和當年的太子如今的順宗計劃已久的事,現在終於有能力完成它了,叔文真是痛快至極。詔令一出,長安城中是一片歡騰,人們一想到市坊中從此再也沒有強奪豪取的宦官和借供奉鳥雀之名肆行暴橫的「五坊小兒」時,也真是打心眼裡高興。

  政令是一項接著一項。第二天,有詔罷停鹽鐵諸使的每月進獻;三月初一,出後宮三百人。初三,又追詔前幾年遭貶的陸贄、鄭餘慶、韓皋、尹杭、陽城赴京。十幾年了,先帝德宗對忤旨譴逐者,從來都是不復赦免的。這下子輪到朝廷百官們也忍不住為之歡欣鼓舞了。可惜的是,其中最著名的兩位——陸贄和陽城都未及聞詔就死在了貶所。

  初四,長安百姓再一次的在九仙門外山呼萬歲:這一天又詔出後宮並教坊官妓六百人。他們的親戚們在宮門迎接,許多人激動地大叫。

  幾乎是一晝夜之間,朝廷袞袞諸公忽然覺察到朝中多了一位翰林學士王叔文,這看起來多少有點蹊蹺,於是都在悄悄打聽他的來歷。沒過幾日就清楚了:這個王叔文來自江南越州,本以善棋待詔,後來入值東宮,不知怎麼竟十分得太子的寵愛。儘管有人說他是苻秦時名臣王猛之後,但大多數人不相信這話,他們一致認為,王叔文仍不過是小人僥倖得進而已。

  至少朝中許多有名望、有資歷的高官達臣們是這麼看的,其中包括宰相鄭珣瑜、高郢。但這兩位宰相此時已差不多接近於徒有虛位,一是因為貞元以來,宰相之權早被翰林學士削弱,二是因為新相韋執誼往往能直接從翰林學士院受詔,單獨執行,根本不和他們二位商量。

  從三月開始,事態越來越明顯,人們覺得朝廷每出一項政令,似乎都是由王叔文在翰林學士院決定可否,然後宣達中書,再由韋執誼承行的。朝中士庶也看到王伾、王叔文的宅第前經常是車馬不斷,而且也總是那幾個人:韋執誼、凌准、劉禹錫、柳宗元、韓泰、陸贄……尤其是王伾,本月初亦被任命為翰林學士,他力主破格任用低級官吏,打破了不少論資排輩的成例,弄得不少大臣心中十分不快。

  每一個新的情形出現,反對的總是已經或曾經擁有過的人,而贊成者永遠是那些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的人,這就是保守和激進的分水嶺。此時此刻也不例外,京城逐漸熱鬧起來,無數品級較低、苦無門路的朝官,當然也包括不少懷才不遇的士子,都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喜悅:機會來了!

  這幾日,叔文一大早出勤或黃昏時從官署歸邸,在坊中的路邊便遇到了很多人拿著些詩文卷子投遞上來。以詩文干仕是本朝的風氣,對那些即將參加科舉考試的士子來說更是必經之路,一旦得到哪位有名重臣或主試官的賞識,官運亨通與科名成就便不在話下。叔文出身寒微,對下層士子總是寄予了同情和希望,他的為政方針之一便是不拘程式地起用新人。不過,叔文對這種過分鑽營的做法卻也很反感,他接過這些卷子,嘴上不說什麼,但心裡很不以為然。

  「大人有所不知,」在宅中手下人對他說,「這十幾天來日日都有不少人候見大人,甚至宿在坊中不走,前曲中的餅肆、酒壚下幾乎每夜都有人。聽說一個人要一千文錢才能留在那裡過夜!」

  叔文心想:這等無行之人斷不能用。

  第二天,叔文遇到王伾,立即就說:「超取拔擢當擇善而行,轉託求進者豈能濫用?聽說吏部秉承君意,日除數十人,有這事嗎?」

  王伾道:「皆是素日相與往來可用之士。」

  叔文聽罷無語。他知道要想繼續有所作為,就必須培植力量,只要所用得人,可以不拘程式。想到此,便又強調說:「但異己者絕不能用,這個原則一定要堅持!」

  叔文的這個想法不能算錯,因為他們這些人大多數都是以才能而不是以身份地位才走到這一步的,這是他們的共同之處,也是其賴以結盟力行新政的基礎,是絕不能破壞的。但是,此舉無疑會得罪另外一大批人,朝野上下那些原本抱有極大希望的人顯然徹底絕望,在他們看來,叔文和他周圍的人已經完全是一個專權跋扈的私黨了。這是個非常可怕的結果。

  終於有一個人忍不住了。此人名竇群,其父在代宗朝官至左拾遺,兄、弟皆登進士,獨有他仍為布衣。無奈之餘,只有另覓他法。本朝特重山林奇人,在這種風氣下,很多聰明人仕進中或有波折,便隱居修行以退為進,以才學處士之名博取賞識。因為大多數人經常選擇長安附近的終南山,故時人戲稱之為「終南捷徑」。竇群隱居在毗陵近二十年,其間跟人學習《春秋》之學並著書、獻書,德宗貞元時終於被薦為左拾遺,不久又升為侍御史。有一次德宗欲讓他充任入蕃使張薦的判官出使吐蕃,但竇群之志其實不在這個實惠有限的外任之職,便對德宗發了一番怪論:「陛下即位二十年,方擢臣為拾遺,臣可謂難進者矣。今陛下用臣為和蕃判官,怎麼就如此輕易呢?」奇怪的是德宗對他這幾句顯然是有點怨氣的話竟沒有怪罪,反而把他留在了朝中。

  有二十年辛酸經歷的竇群仍然不過是從七品上的殿中侍御史,眼見著許多品階比他還要低得多的人被破格提升,心中哪能平衡。再加上早先同在御史台的柳宗元、劉禹錫都十分看不起他,更是越發有氣。這天,他專門去謁見王叔文。

  叔文聽是竇群來見,命人撤去坐榻。竇群進來開口便道:「事有不可知者!」

  叔文頗為詫異:「此話怎講?」

  竇群道:「去年李實伐恩恃貴,傾動一時,那時王公您在哪裡?不過是逡巡路旁的江南一小吏而已!今番您已處在與當時李實相同的形勢上了,王公怎麼能不想一想:今天的路旁是否會有像當年您一樣的人?」

  叔文聽出他話中包含的那種既酸又怨的心態,十分不屑,沒理睬他。

  竇群肺都要氣炸了。

  很多朝廷重臣也開始怒形於色,當御史中丞武元衡聽竇群說,不少與柳宗元、劉禹錫有舊的人憑兩人的一句話就如何如何調升時,冷冷地說:

  「二王、劉柳是什麼人?小人得志遂就以為天下無人了?可笑!」元衡作為御史台的長官,早就對劉、柳二人的冒進不滿。

  然而到目前為止,叔文卻堅信自己的這盤棋十分的順當,感覺上每一步都恰到好處,整個陣形舒張有力,正以磅礴的氣勢向戰場開進。他的優勢感太重了。

  過於用強必然會招致強敵,其實叔文只要再仔細觀察一下就會發現,他們只是局限在小圈子內而沒有團結更多的人,從而在兩方面給自己樹立了強大的敵對勢力。他們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弱者,絕對不能鋒芒太過。這可是生死攸關的錯誤,短短的一個月後,王叔文就不得不吞下這個自己釀就的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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