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敗系乎一線
2024-10-11 01:10:53
作者: 趙益
病重的太子終於出現在太極殿上,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勝利。
淒涼的夜色漸漸籠罩了大明官,寢殿裡燭光綽綽,帷簾深垂,凝重的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就在此時,德宗皇帝已經不行了。
尚藥局的四位侍御醫都已束手無策,皇上是年老體弱,內憂攻心,加之外感風寒,於是諸疾並作。目下脈相細弱,面無血色,眼見不治。近臣以俱文珍為長,劉光琦、薛盈珍等人依次在榻前垂手而立,默默地看著彌留的皇上,室內一片肅穆。
德宗在最後的時刻,有所迴光返照,突然掙扎著身體,呻吟起來,口中喃喃而語。近臣急急趨前,俯耳傾聽,但德宗聲音微弱,氣息如絲,實在無法辨別。
宦官們面面相覷,最後,不免都一起看著俱文珍。
俱文珍算是目前的近侍之首,曾出監宣武軍,自竇文場、霍仙鳴相繼退休、亡故後,宮中事務皆由文珍主持。此際情況更是非同尋常,其他人自然只能依靠著他主持大局。可是俱文珍同樣也拿不定主意,儘管他在內心裡對目前態勢的根本性質是一清二楚的。
德宗還有沒能交待的事情,因此他顯然不願罷休,仍然在拼命地說出一些話來。終於,榻前內侍們聽清了皇上的話,天子用最後的精神、最後的力量表達了一個最後的願望:思見太子!
這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德宗的這個願望已經不可能得到滿足。太子有疾不克前來並非主要原因,真正的緣由是:太子的身體既然不能承受嗣膺大寶的重責,就有理由發生改立之事;而既然存在廢立的可能,那麼目前的太子就不具備以嗣君接受遺命的資格。換句話說,皇上尚未大行,宮中的改立意圖就已經非常明顯了。在這種情況下,德宗又如何能夠見到太子!
請記住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無論如何,擅行改嗣都是對傳統制度與倫理的嚴重挑戰,更是欺君的大逆之罪,任何人都不能不有所顧忌。但是宦官與天子同體共生、榮辱與共的本性,決定了他們始終熱衷於操縱廢立。眼下的情況,絕好的例子。
德宗也許絕沒有想到內侍竟可以不聽聖意,可是他再也沒有力氣說話了,略略抬起的頭顱重重垂落枕上,兩行熱淚潸然而下。室內又恢復了死一般的沉寂。
俱文珍沉思片刻,終於下定了決心:「為國家千秋萬歲計,也只能如此了。」他看其他人不說話,又道:「太子殿下雖然仁孝寬大,但沉疴在身,早晚不保。國不可一日無君,吾等身為人臣,豈能坐視不顧?這改嗣之事,不議不行!」
決策已定。在座的宦官們雖然猶豫,但想到那位從來對太監不假顏色的東宮太子一旦入主皇宮可能發生的事,只有鋌而走險了。
夜半時分,紫微突暗,天一失明,德宗皇帝龍馭上賓。他的最後遭遇令人同情,按照他的性格與行事作為來看,這位天子絕對是死不瞑目。
毫無疑問,太子的資格發生疑問,嗣皇帝就不算確立,宮中目前是絕對不會發喪的。
第二天上午,最年長的親王、皇叔召王李偲秘密地進入宮中。俟其瞻仰遺容後退入偏室,薛盈珍過來見禮,直言宗廟可憂。
個中情形,召王也略知一二,他所不知道的只是宦官們眼下早已自有分寸。
既然皇叔已默認儲位問題現實存在,盈珍就單刀直入,看著他低聲說道:「殿下以為舒王如何?」
召王沒想到竟要改嗣,大為躊躇,不敢表態。
「禁中也無非是為宗室社稷考慮。」薛盈珍見他猶豫,又補上一句。
「可是——」召王對舒王、太子兩位並無親疏之分,但想到事關宗廟大計,哪裡還敢說話。
同時,舒王李誼被傳入禁中議事,和諸宦官秘密地商議了許久。看得出來,接下來的事就是尋求諸王的支持了。於是德宗其他諸子通王李諶、虔王李諒,以及較年長一輩的丹王、恩王、簡王、忻王等也在下午進入宮中。但事情重大,沒有一個敢明確態度。
帝國在政治真空中度過了第一天。
第二天情形照舊。宮牆之外,除了幾位王公,沒有人知道天子已經駕崩,宮中正醞釀著重大的行動。消息被嚴格地封鎖,甚至連當朝宰相們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朝野上下被一種不祥的陰雲籠罩著。
不過,有一個人例外,這就是王伾。
王伾也是南方人。故鄉水土給他的烙印更重,來到京城已經好幾年了,卻還操著吳語,讓人一看就知道他身世微賤。加之他短小的身材、平庸的長相,朝中的大族名士對他很是不屑。王伾自己也很清楚,像他這樣的人,是頗難在朝廷立足的。幸好,王伾結交了王叔文,給他的政治生命帶來了光明的前景。
王伾自然不如叔文那樣富於膽識和才學,但二人的寒微出身卻十分相同。與叔文以棋待詔相似,他之所以入侍太子,是因為他寫得一手好字。太子殿下多才多藝,對書法也有著一種強烈的愛好,因此對這位書法老師禮遇有加。在王伾的悉心教導下,太子的隸書技藝突飛猛進,德宗很讚賞,經常命太子書寫自己的作品。王伾性格、為人也與叔文有較大的不同:和叔文的任氣自許相比,王伾多少顯得有些淺薄委瑣。於是在這位老師面前,太子便不像在叔文面前那樣拘謹。數年來,王伾從翰林侍書待詔累遷正議大夫、殿中丞併兼皇太子侍書。
但王叔文的才幹決定了只有他才是太子最主要的謀臣,叔文既為太子所仰仗,更為王伾所需要。二王倦勤歸來,常常聚在一起煮酒論事,叔文的話雖不多,但每每給王伾以強烈的感受,他不僅從太子那裡,同時直接地在叔文本人面前得出了一個結論:與王叔文站在一起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德宗大漸,王伾由於兼帶殿中丞一職的緣故,得以入宮參與醫藥之事,並且打通了支持太子的宦官李忠言的關節,使王叔文進入了大明宮中翰林學士院。這是一個重大的進展。正是因為這一契機,使得王伾知道了德宗大行和禁中秘不發喪的消息。
這天下午,王伾一騎快馬,直馳叔文府第。
叔文聽罷沉吟不語。儘管不出預料,但他內心還是受驚不小。叔文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讓它形於面色,他反覆告誡自己:千萬要冷靜!現在最重要的是要知道:宮中下一步會如何行事?
王伾認為:一二日之內,必會傳召宰臣禁中議事。
這個分析非常準確。王伾顯然已經知道站在己方的大宦官之一的李忠言明確表示了對改嗣的反對,因此在諸王親戚均未表態,內部意見亦有不一的情況下,宮中主謀者尋求更廣泛的支持,將是一個必然的趨勢。
叔文猛省:成敗系乎一線!於是叔文立即召集他的同盟者進行會商。
凌准在這個關鍵的時刻起到了一個關鍵的作用。
他是叔文的半個同鄉和十幾年的故交,數天前剛由浙東節度使判官入為翰林學士。凌准早年上書宰相,被薦於朝廷,授崇文館校書郎,入仕後一直在寧節度府中任職,涇師之變時為韓游瑰出謀劃策,破賊平亂立有大功。凌准富於史識與哲思,對國家現實很有自己的見解,叔文對這位老友極為讚賞。眼下,凌准入居翰林而進入朝廷的中樞階層,在這個嚴峻時刻,他第一個在道義上給了叔文以絕大的鼓勵與支持。
凌准義正辭嚴地指出:「國有大喪而不宣,有儲君而不立,一不可也;窺伺冢宰,搖動宗廟,二不可也;藐視國體,背違倫常,三不可也;隔離中外,擾疑人心,四不可也;危難猝生,坐而不顧,五不可也……」同時,明確地表示自己將在異日的朝會中對中人操縱國是的不良企圖,予以堅決的反擊。
柳宗元、劉禹錫的態度都與凌准不謀而合。在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面前,王叔文沒有理由不感到鬥志倍增。最後,叔文進行了具體的安排:凌准速與諸翰林通報消息,力爭入闕;王伾翌日入宮為之響應;柳、劉可居外采聽,以備不測。
諸人再一次領略了叔文非凡的應變能力,以肅然的靜默表示了對他果敢決斷的贊同。
又是一天過去,宮中的密謀仍然沒有結果。宦官們感到再也不能就這麼拖下去了,通知朝官已不可避免。他們當然也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能在朝官那裡獲得支持,哪怕是默許也行。
德宗駕崩後第三天的傍晚,幾個小黃門分別引來了幾位翰林學士,他們是鄭、衛次公、凌准、李程、張聿、王涯。
在宮中設立翰林學士院是玄宗朝的事,當時的職務還主要是草擬表疏批答,檢視王言,以備顧問。德宗時,翰林學士權任加重,得以參掌機密,特別是近幾年,翰林學士甚至常被目為「內相」,舉凡大誥令、大廢置,以及宰臣之密劃、內外之密奏,皇上莫不與翰林學士專受專對,他人無得參與,以至宰相有時倒成為擺設。
宦官們力圖從翰林學士那裡尋求突破口,絕非偶然。
王伾在太極殿前與匆匆而來的學士們會合。衛次公走在前面,正莫名其妙時,王伾即已跨上一步,拉著次公的手,拽過一旁,悄聲說了幾句。
次公一臉驚異,轉過頭對緊接而來的鄭等道:
「諸位大人,皇上仙升了!請隨我入殿舉哀!」
幾位翰林都很震驚,一時手足無措,跟著次公和迎上來的兩名太監跌跌撞撞地走進殿內,朝著德宗的神柩,齊齊跪下。
幾許悲哀、疑惑之緒在各人的心頭掠過。
禮畢退下。俱文珍、薛盈珍率幾位宦官在偏殿接著,鄭按捺不住:
「遺詔何在?如何不見舉哀發喪?」
一位宦官口快,大大咧咧地:「禁中商量所立,尚未決定。」
衛次公一聽大驚,心想這叫什麼話!太子二十幾年前就已確立,天下誰人不知!即使病重,也還健在,如何還要商量所立!還未等其他人反應過來,次公脫口而言:
「皇太子雖然有疾,然位居冢嫡,內外繫心,『商量所立』云云從何說起?」
俱文珍緩緩而道:「太子殿下疾甚,恐有不虞,以是內中議立未定——」
次公打斷了他的話:「必不得已,也有皇孫廣陵王在,立嗣之事順理成章,何虞之有!」次公亦何嘗不清楚宦官們的如意算盤,又補充道:「若有異圖,禍亂未已!」
這是有關國體的大事,明達聖理、飽受皇恩的衛次公此時絲毫沒有考慮其他,只是無法容忍這種離經叛道之事發生。這無疑也是鄭等人的想法,在這種大是大非面前,個人的好惡恩怨是無足輕重的。
凌准和王伾很欣慰。凌准藉機趁熱打鐵,大聲說道:「請中使會同諸學士立即擬發遺詔,並於明日發喪,請太子柩前即位,主持大事。」
鄭等人立即隨聲附和。
幾位宦官啞口無言。俱文珍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明日發喪,迎太子即皇帝位!」
說這話的時候,俱文珍嘴角閃過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冷笑:太子殿下還能走得動嗎?
確實,即將成為皇帝的太子還有一段路要走。
這段路不長,嚴格算起來不過千步——從東宮寢殿到九仙門——但即使有步輦可乘,這段路在太子看來也無疑等於漫漫長征,因為太子實在是連站立都很困難了。
但時勢逼著太子必須振作,否則後果仍無法預料。
當一旦大行發喪,百官素服麻衣依次走入皇宮的時候,如果見不到扶柩的太子,人們當然會懷疑起嗣君是否健在,國統是否有繼。這種疑懼絕不是空穴來風,因為誰都知道太子病重已非一日,二十多天的空白給人的壓力太重了。
最要命的是禁軍已經騷然。駐紮在大明官兩側九仙門、太和門外的左右神策軍擔負著護衛天子的重責,他們迫切希望知道煙霧重重的禁宮真相,也有理由見一見他們的君王,不然,在這樣一個外患不息的多事之秋,士兵們又何來報效國家的勇氣呢!強大的神策兩軍首領孫榮義、楊志廉都是宦官,擔任此職已有數年,權勢甚大,禁軍將士們聚集在九仙門外喧鬧,他們在其中顯然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太子畢竟毅力非凡,他用意志戰勝了病魔。當王伾趕回東宮告訴他皇上駕崩,目下內外憂疑,迫切需要他召見諸軍使時,「呼」,太子一下就站起來了。
王伾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喜極而泣。
太子匆匆換上紫衣麻鞋,連帽子都不及戴正,便在宮侍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地走出殿外,坐上步輦,又走出了九仙門。當太子遠遠地出現時,一片歡呼之聲似乎響徹了整個長安城。
第二天,太子身著喪服在宣政殿接見文武百官,宣布先帝遺詔。
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正月二十六日,太子在太極殿即位,終於成為合法的皇帝,後來的廟號為「順宗」。殿上衛士還不相信重病的太子真的無事,都在引頸遙望,當太子久違的身形出現時,一切以往的疑慮都煙消雲散了,「是真太子!」衛士們熱淚縱橫。
當政治鐵幕一旦拉開,人們擺脫惴惴之情後的那種喜悅往往就像決閘之水,一發而不可收止。病中的新帝也為之歡欣鼓舞。
然而,新帝的身體顯然是不適合激動的,興奮加重了病情,他已是極度的虛弱。但無論如何,新一代天子誕生了,帝國的歷史又將翻開沉重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