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棋待詔,攀上太子
2024-10-11 01:10:50
作者: 趙益
一位精於棋術者獲得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得以把自己對天下的關心和輔助王政的信念,付諸實施。人生如棋。
王叔文正舉棋不定。
棋枰上燕起鶴落,黑白兩塊大棋交織在一起,呈盤根錯節狀,從邊隅一直漫布至中腹廣闊之地。列陣雙方短兵相接,終成水火之勢:在斷點處擴展開來的黑白子形成了一個奇妙的大劫,生死之搏,在此一舉。
叔文並非是對棋局感到茫然才遲遲不落子。其實他看得很清楚,這一劫他已是穩操勝算:縱觀棋局,他的白子氣長勢強,而黑棋卻明顯是憤而不顧,侵地無方,由於過分強硬不防謀斷而終於被白棋抓住了機會,一舉切斷。棋由斷處生,在彼厚此薄的情況下,黑棋的弊端已暴露無遺。
但此時此刻,叔文卻是身在局內,心在棋外。在他看來,紋枰上的方目直道與星星點點簡直就是一張覆罩一切的無形巨網,正在他的手中躍躍待出。然而,是張置疏遠,多得道而為勝,還是務相遮絕,要以爭便求利,叔文能讓棋局唯心任運,卻常常感到在如棋的人生搏鬥中還是勢單力薄。他可以打勝這個生死劫,但不能改變自己的劣勢。叔文此時真可謂是酸甜苦辣,一起湧上心頭,他拈起一粒白子,但這一子似有千鈞之重,如何落得下去!
叔文是當之無愧的大國手。他大半生浸淫此道,憑著弈棋擅國而升堂登殿,以棋待詔,入為太子侍讀。弈之一道教給他的東西太多了,圍奩象天,方局法地,黑白分陰陽,直道神明德,成敗臧否,行之在人;方寸之間的雲詭波譎,天道王政似可盡譬於斯。「器用有常,施設無祈,因敵為資,應時屈伸,續之不復,變化日新」,這是弈之旨,也是治國之道。叔文對此深信不疑。
叔文是南方越州人。早從肅宗時開始,南方就已是中央財政的半壁江山,時至今日,北方州縣貢賦不入的現實決定了朝廷只能加重對南方的搜括。竭澤而漁雖是出於無奈,但帶來的後果卻相當嚴重,南方與北方中央的離心力越來越大,一大批出自南方的新興人士懷著對民間疾苦的強烈關心和改善政治的理想來到長安,叔文也是其中之一。
後來成為叔文堅定同志者之一的南方人劉禹錫曾寫了幾句詩,頗能反映這一情形:
弱冠游咸京,上書金馬外;
結交當時賢,馳聲溢四塞。
獻策天子,考取進士,這是本朝有志之士實現抱負的必由之路。本朝每年皆要舉行選拔人才的考試,所謂「歲舉之常選」,而進士一科尤為人所重,進士及第即為日後再通過吏部取士科試而授官鋪平了道路。劉禹錫和另一位後來也成為王黨中堅分子的柳宗元就是貞元九年(公元793年)的同榜進士。
不過,叔文卻沒有能力去博取功名,因為他似乎不算是個士子,無法進入進士試。如果不是憑著對黑白子的極高造詣,他至今恐怕還只是一介布衣。幸好,本朝特重天下奇才,凡天子所在之處,必有詞學、經術、合煉、僧道、卜祝、藝術、書弈者流,設「翰林院」廩之,日晚而退,有待天子召見。進入翰林院可謂是他人生上的重大轉機,但叔文與當時權任日重而被人視為「內相」的翰林學士不同,他其實算得上是名副其實的「待詔」。叔文「以棋待詔」,當然是無足輕重的。但是,能和天子接近,註定了才智獨到、志向宏遠的叔文不會永遠默默無聞而終老於白瑤黑玉之間。終於,酷好道術的德宗看上了他的棋藝精湛、理道深妙,命他入值東宮。儘管叔文並未成為真正的太子侍讀,也沒有其他什麼實際官職,甚至連東宮官屬也算不上,然而,陪伴太子給了叔文機會,開始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王叔文志存高遠。
窺一斑可知全豹。一般的寒門人士有所希進,總要擬托高門。入值禁中,侍君之側,尤不得不然。王姓者所假託,不外乎太原王氏或琅琊王氏之類,而王叔文卻自稱是北海王猛之後。王猛,苻秦時的英雄人物,少貧賤,然苻氏一見若平生,遂語及興廢,可比於劉玄德之遇諸葛孔明。王猛雖起於草莽,卻終成苻秦尚書,宰政公平,流放屍素,撥幽滯,顯賢才,外修兵革,內崇儒學,勸課農桑,教以廉恥,無罪而不刑,無才而不仕,於是兵強國富,垂及昇平,終佐前秦成就霸業。王叔文托意於此,其志向所寄,昭然若揭。
在眾多的侍讀中,叔文鶴立雞群,甚至成為太子不是導師的導師。其中原因,固然是由於他的誠摯理想和強烈鬥志感染了太子,但更多的是他的智謀使太子深為嘆服。
太子就是明天的皇帝,叔文把自己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太子身上,他經常向太子訴說民間疾苦,給太子教導王道的真諦,默默地傾注著全部感情。但世事並非都是註定的,本朝皇儲地位不穩頗有先例可鑑,叔文知道明天尚未到來,必須小心謹慎。有一件事終於使太子與他徹底地走到了一起。
那是有一次太子與侍讀們閒聊,談起了「宮市」之事,話匣子打開,叔文與眾人都對此憤憤不平。
由專門官吏主持、宮中購外間物以為用度,本是極普通的,稱之「宮市」卻是近年來的事。原來,大約是貞元十三年(公元797年)左右,此事改由宦官為之,結果宦官憑著皇宮中人的身份,藉宮市之名掠奪百姓財物,手法近似於強盜所為,成為長安城中的一大害民虐政。有識之士群起反對,但德宗卻寧願相信宦官們的話。以為京師不少市民仰宮市取給,所以凡言宮市不善者,皆不聽從。對此,伴讀們在太子面前議論紛紛。
太子聽後頗為衝動:「爾等論之頗切,寡人正要為皇上極言此事之害!」
眾人歡呼,稱讚起太子之德。王叔文卻突然沉默,閉口不言,顯得十分突出。太子看在眼裡,待眾侍讀退下後,獨留叔文說話。
「方才獨有先生不語,難道有深意以告寡人的嗎?」
叔文滿腔誠懇:
「叔文蒙太子殿下愛幸,有所識見敢不盡言!殿下請自忖,太子之位應以何為重?」
「哦?」太子不知他何出此問,「倒要請教。」
「太子職當視膳問安,以侍奉皇帝陛下為主,不宜言外事。陛下在位久,若疑太子收買人心,殿下何以自解?」
太子大驚,嚇出一身冷汗。他望著這位忠心耿耿的師傅,又不禁涕泗俱下:
「若不是先生,寡人何以知此!」
太子從此明白,這位王叔文是真正和他站在一起的同志,正忠誠地為自己走進明天的輝煌殿堂而殫精竭慮。太子不能不大為感動。
其實,叔文也許比太子更為急切,但他也深深地知道,政治亦同於弈棋:知其用而得其處者勝,不知其用而置非其處者敗。太子尚不是天子,絕不可置非其處,否則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太子在叔文眼裡是一著無上的大棋,他要憑著這步棋改變自己微不足道的實力。但太子若不能成為天子,那就是前功盡棄,叔文絕不能讓這招大棋永遠錐處囊中。
斜陽入戶,在紋枰上投上一抹光輝。叔文有種預感,這一天就快要到了,無論眼前的困難有如何的嚴重,他也不能半途而廢。
叔文把那粒已經捏出汗水的棋子重重拍下。這一天是德宗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的正月二十日,德宗皇帝已病重了整整二十天。
坐在叔文對面的太子李誦已不能說話。
嚴重的中風使太子的身體徹底垮了。屈指算來,從前年九月至今,太子纏綿病榻將近一年有半。這場病生得兇猛,一下子就使他喪失了言語功能,同時,也使他的健康每況愈下,可以說是風中殘燭,一點星亮正搖搖欲盡。
垂老的德宗萬分憂慮。要知道,儲位維繫著天下的安危和帝國的未來,絕不能允許有半點的差池。太子的孱弱不是一個好兆頭,倘若自己一旦不測,後果必將十分嚴重。
德宗有時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否喜歡這位長子,也很難說就沒有生過改嗣的念頭,至少在十數年前,因為郜國公主奸亂之事,皇上對太子就曾經很不滿,頗有廢立的意思。
郜國公主在輩份上是德宗的姑媽,婚姻很不幸,先是下嫁裴徽,裴徽早死;後又嫁蕭升,不料蕭升又短命亡故。可能是因為人生的波折而心灰意冷,公主變得十分放蕩,貞元三年(公元787年),蜀州別駕蕭鼎、商州豐陽令韋恪、前彭州司馬李萬以及太子詹事李升等好幾個低級官僚經常出入公主宅第,弄得穢聲流聞,德宗大為氣憤。
本朝立國關隴,受胡人風氣影響頗大,禮法之防倒也不甚嚴峻。不過,對如此敗壞風教、有傷皇室尊嚴之事,卻也不能姑息。皇上生氣是必然的,處理也很重:郜國公主被幽禁,李萬杖殺,蕭鼎、韋恪各杖四十,流放嶺外,李升貶嶺南。兩年後,公主因不滿於幽閉,竟用蠱術詛咒皇上,事發被廢。巧的是,公主的女兒蕭氏正是太子之妃,德宗多心,便連帶懷疑起太子,當著老臣李泌的面,嚴厲責問太子是否與此事有關。太子嚇得不知所對。
太子惶恐退下,皇上內心裡突然浮現出一種想法——是不是舒王更為賢德一些?
舒王李誼是代宗第三子李邈的兒子,朝廷百官都知道,德宗對這位愛弟之子十分喜歡。
李泌是何等人物,察言觀色,立即就看出了皇上的心意。皇儲乃國運所系,每一個受過傳統教育的人都明白這是萬萬不可輕事廢立的,古往今來,天子改嗣之舉雖然不乏其例,但無一不以動亂的惡果結束。史臣們的筆下經常暗示說:依照前事,天子有此一心,大都出自後宮或者藩王;皇帝對某個女人和某位皇子的寵幸常常導致太子的廢立,忠直之士絕不能媚從。
作為一個元老,李泌更是義不容辭。這下他一反過去的那種雍容規勸的做法,把皇上的不良用意一語道破:
「陛下惟有一子而疑之,難道想立弟之子?」朝中都了解太子是皇上的嫡長子。
皇上沒想到心事一下就被看出,勃然大怒:「卿如何敢離間朕父子誰說舒王不是朕的兒子?」德宗因憐愛幼弟昭靖太子,曾過繼舒王為己子,所以有此一說。
李泌心下倒有點好笑,心想皇上取昭靖之子為子,早已不是秘密,天子這話近乎強項了,但又不好明說,便道:
「陛下以前曾經對臣說過。」
「……」德宗哪裡還記得,一時語塞。
「陛下對嫡子都這樣懷疑,對弟之子就敢說信任嗎?」
德宗這下更是惱火:「卿牾逆朕意,不怕滅族?」
「臣垂垂老矣,況位居宰相,以諫而誅,乃臣之本分,又何懼之有!今日臣不諫而使太子廢,它日陛下一旦後悔,怪臣之不諫,說不定也要殺臣之子。」說到此,李泌不禁流涕嗚咽起來,「昔日太宗曾說過,太子不道而藩王窺伺其位,可兩廢之。陛下疑東宮而稱舒王,豈非窺伺!即使太子有罪,也應立皇孫,千秋萬歲之後,天下猶為陛下子孫所有也。」
此話終於打動了德宗,改立之事就此過去了。不過太子卻是受驚不小,為此還殺掉了蕭妃,對外宣稱是因病消災,其實不外乎是怕皇上疑心。李泌對太子派來致謝的人說:
「眼下太子盡可放心。不過,泌一旦身亡,事情就很難說了!」
太子聽後默然不語。
時光流逝,德宗皇帝沉溺於飲酒賦詩,倒也沒有再把皇儲之事放在心上。但太子身染重病,卻給了皇上一個重大的打擊。
二十天前的元旦德宗罹病不康,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這一憂慮所致。當天早上,德宗在含元殿接受朝賀後退入偏殿,諸王及皇室宗親皆入問候,獨有太子以重病不能前來。皇上心情大惡,悲從中來,竟然不能控制,當著大家的面涕泣感嘆不已。此後龍體即告不適,病情日甚一日。
二十天來,朝廷的一切運作近於癱瘓,朝野上下憂心忡忡。天子病重倒也罷了,關鍵是太子竟也不知存亡,那麼多天消息一直不通,人們皆不知兩宮安否,長安城中人心浮動。
太子儘管不能說話,但腦子卻還清楚。他看著師傅王叔文在榻前焦急的表情,聽著他在自己耳邊的一遍遍懇告,心中很明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也清楚,現在迫切需要他站起來趕到父親的床前去,讓皇上和宰臣們知道他有能力繼承大統,立即發布太子監國的詔書,使天下臣民打消疑慮。但是,宮中卻沒有任何消息,似乎早已忘記了太子的存在。他雖然沒有力氣拍案而起,但太子堅信,他還是有能力去做他應該做的事情的。「可是……」情急之下,他只有握著師傅的手,發出呢喃不清的唔唔聲。
叔文剛從宅第中趕來,在家裡他每天都與他的同盟者溝通信息,商量對策。關鍵時刻,叔文苦心孤詣建造的同盟軍開始發揮了重要作用。先是他的主要同志,亦曾以翰林待詔侍讀太子的王伾奉召入宮,成功地聯繫了同情太子的宦官李正言稱詔行事,同時廣泛地在皇帝內侍中為叔文張揚,使得眾多大權在握的近臣開始注意到朝中還有一位王叔文是輔弼之才。在這緊要回合,王伾入宮無疑是很大的成功,至少可以充分洞悉事態的發展。
不幸的是,壞消息終於來了,現在的情況是,德宗大漸,諸王親戚皆得入侍湯藥,獨不傳召太子,可見一種另謀立嗣的企圖又明顯抬頭。從表面上看,似乎是由於太子病重而引起的,但這對於叔文來說,不啻于晴空霹靂。叔文心裡清楚,自己與太子以往預謀對付宦官的計劃有可能透露了風聲。他的機智告訴他,宮中正醞釀著陰謀,必須立即阻止,否則的話,幾年的心血必然付諸東流。
叔文習慣之下,默默地在太子的榻前擺上棋枰,他要平靜一下緊張的心情,更希望失音的太子能用手談告訴他心中的想法,正如他們以往那樣,在黑白之道中追求一種真正的交流。
「拙者無功,弱者先亡」,叔文望著他重重拍下的那一粒白棋,自言自語地說道。他知道太子與自己這一方不占優勢,但並非就不能成功,他真希望太子能夠聽懂這句話的深切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