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10-11 00:49:53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這個格羅索普,我以前應該講過他的事跡。這個麻木不仁的傢伙,不顧我們自小結下的友誼,有天晚上在螽斯俱樂部里跟我打賭,讓我抓著吊環盪過游泳池。這對身手矯捷的本人來說本是小菜一碟,可是看我盪到一半的時候,他卻把最後一個吊環扣住,逼得我沒辦法,於是眼睜睜地任自己穿著正式晚禮服掉進了深水區。

  要說我對這場惡作劇沒有心存怨念,那就等於敷衍了事,在我看來,這完全稱得上是本世紀之滔天大罪。我對此一直深惡痛絕,當場就發火了,而且連著幾個星期都在發火。

  不過大家也知道,傷口會漸漸癒合,怒火也漸漸平息。

  當然了,我不是說這事兒就這麼算了。要是哪天碰巧天時地利,讓我能從樓上往大皮腦袋上扔一塊濕海綿,在他床上放一條泥鰍,或者此類型的其他表現手法,我一定會欣然行事。不過暫時我就放他一馬。我是說,雖然我受到了嚴重傷害,但看到這個傢伙因為失去心上人而把他惡俗的生活毀於一旦,我心裡也不好受。我相信,雖然他們分了手,但他對安吉拉還是愛得跟什麼似的。

  相反,我真心實意地支持這兩隻勞燕分飛的呆鳥重修舊好,好得呱呱叫。這從我對達麗姑媽的談吐中就可見一斑,要是大家此刻也在現場,看到我望著大皮那悲天憫人的眼神,就可多見好幾斑。

  這種眼神直指人心,消冰融雪,並且配有動作:深情地握住右手,左手輕輕地搭在鎖骨上方。

  「哎,大皮老夥計,」我問道,「還好嗎,老夥計?」

  話一出口,我的悲憫之情更濃了,因為我沒有看到眼睛一亮,也沒有感到手心一緊,總之,他見到老朋友,卻沒有任何要跳起迎春舞的跡象。由此可見這傢伙是受了不小的打擊。憂鬱,我想起吉夫斯在胖哥·托森頓戒菸那會兒曾評價道,將他引為知己。當然這也並非出乎我的意料。在這種情況下,有點鬱悶也是自然的。

  我放開手,也不再揉捏肩膀,隨即拿出香菸匣,遞了一支給他。

  他木木地接了。

  

  「你來了,伯弟?」他問道。

  「是啊,我來了。」

  「是路過還是待一陣?」

  我心下犯思量。我本想說,這次是專程趕到布林克利莊園幫他和安吉拉複合、系好斷了的紅線,如此等等,在點一根煙所需的約二分之一的時間裡,這話差不多就要說出口。但是我轉念一想,還是不說為好。大肆宣揚要把安吉拉和他當作兩把弦樂器一樣玩弄於股掌的計劃,可能並非明智之舉。年輕人不是總喜歡被當成弦樂器一樣擺弄的。

  「看情況吧,」我於是回答,「可能會小住一陣,也可能很快就走。我的計劃還沒定好。」

  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仿佛根本不在乎我有什麼計劃,就一直站在那兒盯著夕陽晚照下的花園。從身材樣貌上看,大皮這個人頗有點像只鬥牛犬,此刻他就像這種可愛的寵物沒吃到蛋糕的樣子。憑我敏銳的觀察力,不難猜到他的心事,因此,我聽到他接下來的這句話也就一點也沒驚訝,因為這正和我在議程表上打了鉤的事項一致。

  「你聽說了我的事兒吧?我和安吉拉。」

  「是,聽說了,大皮,老夥計。」

  「我們玩完了。」

  「我知道。聽說是因為安吉拉的鯊魚起了點口角。」

  「對,我說那肯定是比目魚。」

  「我的線人也是這麼說的。」

  「你打誰那兒聽說的?」

  「達麗姑媽。」

  「她一定把我罵了個半死吧?」

  「啊,沒有。她總共就說了一句『這該下地獄的小格羅索普』。除此以外,在我看來呢,她用詞是少見的溫和,要知道,她以前可是常在闊恩獵場打狐狸的[1]。不過我也看得出——老夥計,我有話直說,你可別往心裡去——她是覺得你應該識相一點。」

  「識相!」

  「不得不說,我完全贊同她的想法。大皮啊,你這麼破壞了安吉拉對那條鯊魚的興致,這樣做好嗎?稱得上體貼嗎?要記得,安吉拉可是很看重那條鯊魚的。難道你還看不出嗎,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全心全意愛著的人說她的鯊魚是條比目魚,真是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啊。」

  看得出,他在和一種強大的情感力量作鬥爭。

  「那誰來幫我評評理?」他因為情緒激動,聲音有點哽咽。

  「幫你?」

  「你以為呢?」大皮激動地提高了嗓門,「我戳破這可惡的人造鯊魚的謊言,還不是因為事出有因。我這麼說,就是因為安吉拉這臭丫頭一直出言不遜,於是我就抓住這個機會還擊。」

  「出言不遜?」

  「極其不遜。就因為我隨口說了一句,我那也純粹是沒話找話,免得冷場,我大概就是問問阿納托要做什麼晚餐,結果她說我這個人太重物質,不應該老是惦記著吃。物質個頭!事實真相是,我這個人特別注重心靈。」

  「嗯啊。」

  「我覺得問問阿納托要做什麼晚餐,這完全沒什麼可指摘的,你說呢?」

  「當然沒有。不過是向一位偉大的藝術家致敬罷了。」

  「沒錯。」

  「話雖如此……」

  「怎麼?」

  「我就是想說,這樣多可惜啊,不過是因為拌了兩句嘴,愛情那脆弱的軀殼就此跌倒……」

  他瞪了我一眼。

  「你不會是想勸我低頭吧?」

  「這是高尚而可贊的行為,老夥計。」

  「我決不低頭。」

  「大皮啊……」

  「決不,不可能。」

  「但是你愛她,是不是?」

  這句話正中下懷。他明顯地渾身一顫,嘴角抽搐,可見靈魂在煎熬。

  「我又沒說我不愛這個死丫頭,」他的聲音飽含深情,「我瘋狂地愛著她。但是這不能改變眼前的事實,我認為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給人打一頓屁股。」

  這話伍斯特可不能容忍:「大皮,老朋友!」

  「說『大皮老朋友』也沒用。」

  「喲,我偏要說『大皮老朋友』。你這口氣真讓我震驚,真讓人豎眉毛。格羅索普那傳統大度的紳士風範哪兒去了?」

  「格羅索普那傳統大度的紳士風範活得好好的,倒是安吉拉那溫柔善良的淑女風範哪兒去了?居然說人家長了雙下巴!」

  「她真這麼說?」

  「真的。」

  「哎,行啦,女孩子就是女孩子。你聽聽就算了,大皮,去找她和好吧。」

  他搖了搖頭。

  「不行,太遲了。她居然那麼說我的肚皮,這種話我不可能聽過就算。」

  「可是,大肚皮——呃,我是說大皮——公平一點嘛。你還不是說過她戴著新買的帽子像只哈巴狗。」

  「她就是像只哈巴狗!那可不是侮辱人,而是客觀的、建設性的批評意見,沒有別的用心,純粹是免得她在公眾面前出醜。但是,惡意指責一個人上台階直喘氣,這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開始明白,這種情況需要我動用全部的本事和天才。斯諾茲伯里集市的小教堂里能不能奏響婚禮進行曲,全靠伯特倫的腦筋如何開動。根據和達麗姑媽的對話,我推測合約雙方是進行了一番坦率的對白,不過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情況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

  事情這樣的感傷,叫我心裡不痛快。大皮已經表示格羅索普的胸膛里仍然燃燒著愛火,而我也相信,儘管出了這場風波,安吉拉對他的愛也並沒有消失。當然啦,眼下安吉拉肯定是想甩瓶子砸他,但是我可以打賭,她內心深處的柔情愛意依然繾綣。他們兩個不過是礙著面子才不肯複合,我預感,只要大皮邁出第一步,他們就能和好如初。

  我於是又開始一輪動之以情。

  「她因為分手可是心都碎了,大皮。」

  「你怎麼知道?你見到她了?」

  「沒有,但我料想的不會錯。」

  「看著可不像。」

  「自然是藏在面具後面啦。每次我一發威,吉夫斯就是這樣。」

  「她一見到我就皺鼻子,好像見到下水管堵了似的。」

  「就是面具。我能感到,她還愛著你,就等你去說一句軟話。」

  看得出,這話打動了他。他明顯動搖了,還用腳在草地上畫了個圈圈。等他再開口的時候,聽得出他的顫音:

  「你真這麼想嗎?」

  「絕對的。」

  「唔。」

  「只要你去找她——」

  他搖了搖頭。

  「不行,那會要命的。嘩啦一聲,我的尊嚴就碎了。我了解女人,男人一低聲下氣,女人,不管平時怎麼順從,都要趾高氣揚。」他想了一會兒,「唯一的辦法,就是走漏點風聲,讓她間接地知道我願意展開談判。你說,我們見面的時候我要不要嘆嘆氣什麼的?」

  「她會以為你在大喘氣呢。」

  「也是。」

  我又點了支煙,再次開動腦筋。突然間靈光一閃——伍斯特家的孩子就是很擅長靈光一閃,我有了主意。我想起之前給果絲提過香腸火腿的意見。

  「有了,大皮。有一個屢試不爽的辦法,能叫對方知道你愛她,這個法子對吵了架想和好的情侶來說一樣管用。今天晚餐的時候什麼也不要吃。這一定會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知道你一向最好吃。」

  他憤憤地插嘴。

  「我才沒有一向最好吃呢!」

  「是是。」

  「我根本就不好吃!」

  「對對,我就是想說……」

  「說什麼我最好吃,這種蠢話,」大皮激動地說,「以後不准再說。我年紀輕,體力旺,胃口好,這不等於好吃。我崇拜阿納托的手藝,並且無論他給我上什麼菜我都樂意嘗試,但是誰要是說我最好吃這種話——」

  「是是。我就是想說,要是安吉拉看到你把盤子推開,連嘗也不嘗,她准明白,你在為她心痛,說不定就率先示好解除警報呢。」

  大皮深思般地皺起眉頭。

  「把盤子推開,嗯?」

  「對。」

  「把盛著阿納托的美食的盤子推開?」

  「對。」

  「咱們乾脆把話說清楚。今天晚上,在飯桌上,管家端菜過來,不管是ris de veau la financire[2]還是什麼,從阿納托手裡盛出來,剛出鍋還熱騰騰的菜,你叫我把盤子推開,連嘗也不嘗?」

  「對。」

  他咬著嘴唇,看得出是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突然間,他臉上開始放光,古時候的殉道者估計就是這副樣子。

  「那好。」

  「你做得到?」

  「沒錯。」

  「好。」

  「當然了,這是一場折磨。」

  我立刻指出這道烏雲鑲有金邊。

  「只是暫時的。今天晚上,你可以等大家都睡著的時候洗劫食品櫃。」

  他來了精神。

  「沒錯。我可以這麼辦,是吧?」

  「我估計會有冷盤剩下的。」

  「真的有冷盤哦,」大皮越說越興奮,「牛肉腰子餡餅嘛。今天中午的菜,是阿納托的絕活兒。我最佩服他的地方,」大皮語氣充滿了敬意,「我對他無比敬佩的地方就是,雖然他是法國人吧,但是和大部分廚師不一樣,他不會單單局限於法國菜。相反,他總是很高興很樂意做點簡單傳統的英國美食,比如說這張牛肉腰子餡餅。真是行家的手筆啊,伯弟,而且我們還剩了大半張呢。足夠我吃的。」

  「那麼晚上你就推盤子,按咱們的計劃?」

  「就按咱們的計劃。」

  「好。」

  「這辦法太絕了,吉夫斯發揮了最高水準。你看到他的時候不妨跟他說,我非常感激。」

  香菸從我指間滑落。那感覺就像有人對準伯特倫·伍斯特的臉扔了一塊濕抹布。

  「你是說,你覺得我勾畫的這個策略是吉夫斯想出來的?」

  「當然,你也犯不著騙我,伯弟,靠你想出這麼個妙計啊,一百萬年也不行。」

  莊嚴的沉默。我挺起胸膛昂起頭,可是發現他並沒有看我,只好又癟下胸膛垂下頭。

  「來吧,格羅索普,」我冷冷地說,「咱們還是進屋吧。估計該換衣服準備吃晚飯了。」

  [1] 闊恩獵場(Quorn Hunt)是英國著名的獵狐場所,建立於1696年,主要場地在萊斯特郡。

  [2] 法語意為「金融家」,小牛雜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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