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10-11 00:49:57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我回到臥房,一路上,大皮那句不經大腦的話不斷在我腦海中迴蕩;待我剝下行裝,仍然在迴蕩;等我裹上浴袍,穿過走廊,走向「灑了的板」[1]時,也還在無休止地迴蕩。
毫不誇張地說,我的怒火燒到了嗓子眼兒。
我不是說鄙人等著他大唱頌歌。什麼全世界的崇拜啊,鄙人從來也不看重。可是話說回來,鄙人可是費盡心血,才想出這麼一個錦囊妙計,雪中送炭地支援受難中的老朋友,結果他卻把功勞全都歸在鄙人那位私人男僕的身上,這真是無恥。尤其是這個私人男僕還老是喜歡不打包主人的白色晚禮服。
我在搪瓷浴缸里稀里嘩啦地撲騰了一陣子,這才恢復了平靜。我以前就發現,每次心緒不佳的時候,安撫受傷心靈的最好辦法,莫過於肥皂和洗澡水了。我當然不至於在澡盆里引吭高歌,不過有那麼幾回,我唱不唱也完全就是轉念之間的事兒。
那句沒心沒肺的話引起的心靈痛苦,此時已經明顯減弱了。
能重拾這份好心情,很大程度上歸功於我在肥皂盒裡意外發現的一隻橡皮鴨,推測是之前哪個幼稚兒童遺落的財產。歲月悠悠,算起來我已經多少年沒在浴缸里玩過橡皮鴨啦。我發現這個新奇的體驗真讓人精神振奮。各位要是感興趣的話,那我也不妨一提,橡皮鴨呢,要是用海綿把它按進水底,然後鬆開手,它會一下子躥上水面,那架勢,不管你多麼疲憊憂愁,一見之下準會笑逐顏開。就這樣玩耍了十分鐘,等我返回臥室,又是從前那個快樂的伯特倫了。
吉夫斯正在臥房裡替我準備晚宴的衣裝。他跟小少爺問好,還是往常那樣溫文儒雅。
「晚上好,少爺。」
我報以同樣親切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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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吉夫斯。」
「相信少爺一路旅途愉快。」
「很愉快,謝啦,吉夫斯。遞只襪子給我,行不?」
他依言行事,我開始更衣。
「啊,吉夫斯,」我接過足套,「咱們這是又回到伍斯特郡的布林克利莊園來了。」
「是,少爺。」
「看起來一堆事都齊齊趕來,湊到了這個鄉間會館。」
「是,少爺。」
「大皮·格羅索普和我表妹安吉拉的矛盾似乎很嚴重。」
「是,少爺。用人們紛紛認為情勢嚴峻。」
「你一定認為,我要幫他們和好,可是困難重重?」
「是,少爺。」
「你想錯了,吉夫斯。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
「我很驚訝,少爺。」
「我就猜到你會。沒錯,吉夫斯,我經過這一路上的深刻思考,取得了可喜的成果。我剛剛就在和格羅索普先生會談,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果然如此?少爺,不知道——」
「你懂我的策略,吉夫斯,照辦吧。你是不是,」我一邊問一邊套上了襯衫,開始打領帶,「也在沖這件事兒使勁呢?」
「啊,是,少爺。我個人非常喜歡安吉拉小姐,並且感到能夠為她略盡綿力是莫大的榮幸。」
「這種感情值得稱讚。我猜你是毫無頭緒咯?」
「不是,少爺。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想到一個辦法。」
「說來聽聽。」
「我想到,要彌補格羅索普先生和安吉拉小姐之間的隔閡,最好是製造機會,激發男士在危難之中英勇救美的本能——」
我為了舉手只好放棄領帶。我震驚了。
「你是不是說打算老調重彈,耍那個溺水救人的把戲?真是想不到啊,吉夫斯,想不到,也很痛心。我一來就在和達麗姑媽討論這個問題,她不屑一顧地說,估計我要把安吉拉推下水,再把大皮也推進去救美,當時我就明確表示,這麼想完全是侮辱我的智商。結果你,要是我沒有理解錯你話中的意思,你建議的不就是這個傻瓜計劃嗎?想不到啊,吉夫斯!」
「不,少爺。並非如此。我的想法是這樣的:我在莊園裡路過掛著火警鈴的房子,不由心生一念,想到夜間突然響起警鈴的話,會促使格羅索普先生捨身保護安吉拉小姐的安全。」
我打了個冷戰。
「爛點子,吉夫斯。」
「這個嘛,少爺——」
「不好。完全不上正路。」
「我認為,少爺——」
「別,吉夫斯,別再提了。咱們說得夠多了,這個話題不用再討論了。」
我一言不發地打好領帶。情緒太激動,我已經說不出話來。當然啦,我早就看出他現在是不中用了,但是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已經惡化到這般田地了。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想起他以前支過的那些妙計,再想到他如今的無能為力——還是無力回天?我指的是他這種頭髮里插著稻草胡言亂語的架勢。我想,這是個老掉牙的故事啦。一個人的大腦多年來超速運轉,然後方向盤突然出了毛病,一個剎不住就栽到溝里了。
「有點弄巧成拙吧,」我儘量輕描淡寫,不著痕跡,「你的老毛病。你看得出來吧,這樣有點弄巧成拙?」
「我提出的這個計劃可能的確引來如此評價,不過faute de mieux——」
「沒聽懂,吉夫斯。」
「這是句法語表達,少爺,意思是不得已而求其次。」
就在剛才,我對這個由精明變腐朽的大腦還只有憐憫之情。但這句話刺傷了伍斯特的驕傲,使我嚴厲起來。
「『福特德米耶』什麼意思,我明白得很,吉夫斯。我前不久還在咱們的高盧鄰居那兒待過兩個月,那可不是白待的。況且,這詞兒我在學校就學過。我之所以說不懂,是因為根本不存在可惡的『福特德米耶』,你卻非得用這個詞兒。你哪裡來的『福特德米耶』的念頭?不是剛告訴過你了嗎?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是,少爺,但是——」
「你什麼意思,但是?」
「這個嘛,少爺——」
「接著說啊,吉夫斯。我很想,不,是很迫切,要聽聽你的看法。」
「這個嘛,少爺,恕我冒昧,少爺過去的計劃並非總是萬無一失。」
沉默——沉默下波濤暗涌。這期間我莊重地穿背心,一直把背後的皮帶扣扣到滿意,這才開口。
「的確,吉夫斯,」我正式宣布,「過去有那麼一兩回,我可能是有錯失良機的情況。但是,那全都是因為我不走運。」
「果然如此,少爺?」
「但是這一次我不會失手,至於為什麼不會失手呢,我這就說給你聽。原因是,我這個計劃著眼於人性。」
「果然如此,少爺?」
「簡簡單單,不會弄巧成拙,此外呢,還著眼於個體心理。」
「果然如此,少爺?」
「吉夫斯,」我批評道,「別老是說『果然如此,少爺』好不好?你心裡無疑是想表達這個意思,但是你每次都在『果然』後面拖長音,又在『如此』上面加重音,表達效果就像在說『嗯喔?』糾正過來,吉夫斯。」
「遵命,少爺。」
「告訴你吧,我都安排得妥妥的。你願不願意聽聽我的步驟?」
「非常樂意,少爺。」
「那我就說了。我建議大皮今天吃晚飯的時候不要碰吃的。」
「少爺?」
「嘖,吉夫斯,這你肯定理解得了吧,即使你自己想不到這個辦法。你還記得我給果絲·粉克-諾透發的電報吧?我讓他繞開香腸火腿。我這裡還是同樣的意思。把吃的推開,嘗也不嘗,這是公認的愛的表現。這麼一來,到嘴的鴨子就飛不了啦。這你一定同意吧?」
「這個嘛,少爺——」
我皺起了眉頭。
「我不想好像總是要批評你的發音效果,吉夫斯,」我說,「但我必須跟你直說,你這句『這個嘛,少爺』,就和你那句『果然如此,少爺』,效果很相似,聽著很彆扭。和那句話一樣,這句好像明顯帶著一種懷疑的態度,就像是對我的眼光充滿不信任。你這麼接連幾次地跟我重複這句話,讓我產生一種印象,就是你認為我是在不經大腦地說胡話,而你如果不是礙於尊卑有別的思想,肯定要嚷嚷『誰說的』!」
「啊,不是,少爺。」
「嗯,反正聽著可像。你怎麼知道我這計劃行不通?」
「我擔心的是,安吉拉小姐會認為格羅索普先生節食是因為消化不良,少爺。」
這一點我倒是沒想過,不得不承認,一瞬間我有點慌亂。不過我很快就釋然了,因為我看到了根本原因。他驚恐地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或者無力回天——因此奮力破壞阻撓。我決定煞掉他的威風,不再拐彎抹角。
「哦,」我說,「你這麼想是吧?行,就算你這麼想,那也不能改變眼前的現實:你拿錯了外套。行行好,吉夫斯,」我指著衣櫃把手上掛的那件普通晚禮服,按我們在藍色海岸的叫法,是「絲末金」[2],「把那件討厭的黑衣服拿去墊箱底吧,去把我那件銅扣的白色晚禮服拿出來。」
他別有深意地看著我。別有深意就是說,他雙眼中有一種既恭順又高傲的姿態,同時臉上閃過一抹類似肌肉痙攣的似笑非笑。此外還有一聲輕咳。
「很抱歉,少爺,我一時大意,遺漏了少爺所指的這件衣物。」
客廳里那件包裹的形象浮現在我眼前,我們相互活潑地眨了眨眼。我可能還哼了兩句小調兒。有點記不清了。
「我就知道你忘了拿,吉夫斯,」我眼睛裡露出一抹慵懶的笑意,撣去華美的蕾絲袖口上的一粒灰塵,「不過我可沒忘。就在客廳椅子上那個牛皮紙包裹里。」
他卑鄙的花招宣告無效,我的白色晚禮服終於勝出一籌,這個消息在他聽來一定是刺耳中的刺耳。不過他那稜角分明如同雕刻的臉上沒有泄露任何表情。的確,吉夫斯那什麼的臉上很少有任何表情。他不快的時候,就會像我跟大皮說的那樣,藏在面具後面,從頭到尾維持無動於衷,頗像只麋鹿標本。
「下樓去取上來,好不好?」
「遵命,少爺。」
「行啦,吉夫斯。」
很快,我就優哉游哉地走進客廳,肩膀上舒服地裹著我那白色的寶貝。
達麗姑媽也在客廳里。看見我她抬起眼睛。
「喲,醜八怪,」她評價,「你以為自己是誰啊?」
我沒明白她何出此言。
「你是說晚禮服嗎?」我試探著詢問道。
「沒錯。你好像阿伯內西塔[3]巡演的歌舞劇里第二幕出場的合唱隊嘉賓。」
「你覺得我這件晚禮服不好看?」
「沒錯。」
「在坎城你不是覺得挺好嘛。」
「這個嘛,咱們現在又不在坎城。」
「可是,見鬼——」
「行了,別說了,算了吧。你想逗我家管家笑一笑,那有什麼要緊?現在哪還有什麼事算要緊?」
她的態度有一點「死亡啊你的毒刺在哪裡」[4]主義,讓我覺得很不是滋味。上文所述的對吉夫斯的壓倒性勝利並不多見,偶有一次,我希望周圍是一圈開心的笑臉。
「打起精神,達麗姑媽。」我精神奕奕地勸她。
「精神個頭,」她莊嚴地回答,「我剛剛跟湯姆說完。」
「跟他說了?」
「不,是聽他說。我現在還沒鼓起勇氣跟他說呢。」
「他還在為所得稅那事兒不高興?」
「可不是不高興嘛。他說,文明進了大熔爐,有腦子的人都看到牆上的預言了。」
「什麼牆?」
「《舊約》唄,笨蛋。伯沙撒王的宴席[5]。」
「啊,這個啊。我一直搞不懂牆上寫字的把戲是怎麼辦到的。估計是用了鏡子吧。」
「要是我能用鏡子告訴湯姆輸錢的事就好了。」
我想到了一句安慰之言。從上次碰面之後,我就在翻來覆去地思考這件事,我認為,她是把自己給繞進去了。她的錯誤呢,在我看來,就是認定要跟湯姆叔叔交代。但是依我之見,這個問題最好繼續三緘其口。
「我覺得你沒有必要告訴他輸錢的事兒。」
「那你說怎麼著?讓《香閨》和文明一起進大熔爐?要是我下個星期還拿不到支票的話,那絕對是這個下場。印刷廠的人好幾個月來都沒給過我好臉色看。」
「你沒懂我的意思。湯姆叔叔墊著《香閨》的款子,這不是既定的事兒嘛。要是這可惡的玩意兒兩年來都沒渡過難關,他現在掏腰包也該掏習慣了。所以呢,直接叫他掏錢給印刷廠不就行了。」
「他掏了,就在我去坎城前。」
「他不肯給你?」
「他當然給了,他像軍官紳士那樣乖乖照付。然後我賭牌給輸光了。」
「啊?這我倒不曉得了。」
「你又曉得些什麼?」
出於侄子的愛,我沒理會這句誹謗。
「咄!」
「你說什麼?」
「我說『咄』!」
「你再敢說一遍,看我不教訓你一頓。我這已經夠煩的了,你少來咄我。」
「哦。」
「要咄的話也是我自己來。還有,咂舌頭也是,你是不是正想來一下呢?」
「絕對沒有。」
「那就好。」
我站在那兒犯尋思。我打心底里擔心。我的心,大家可能還記得,今天晚上已經為達麗姑媽滴過一次血。現在又滴了一回。我明白她非常寶貝那份雜誌,就這麼讓它化為烏有,對她來說,就像看著心愛的孩子第三次掉進了池塘或者泥沼。
毫無疑問,除非精心策劃,小心行事,否則湯姆叔叔寧可看著一百份《香閨》毀掉,也要袖手旁觀。
一瞬間,我想到了解決辦法。我這位姑媽呢,必須加入另外兩位委託人的行列。大皮·格羅索普為了感化安吉拉而罷吃;果絲·粉克-諾透為了打動那巴塞特而罷吃;達麗姑媽必須為了軟化湯姆叔叔而罷吃。我這個計劃的巧妙之處就是入場人數不限。見者有份,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並且保證個個滿意。
「有了,」我於是說,「只有一條路走得通:少吃肉。」
她看著我,像在懇求的樣子。她的眼裡有沒有閃著淚光,我不敢確定,總之我覺得是有,可以肯定的是她雙手合十,作虔誠的祈禱狀。
「你非得瘋言瘋語不可嗎,伯弟?你就不能收斂這一回,就今天晚上這一回,算是為了哄哄達麗姑媽?」
「我沒有瘋言瘋語。」
「以你一貫的高標準來看,這大概不列在瘋言瘋語的範疇,不過——」
我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是我沒解釋清楚。
「別擔心,」我說,「不要誤會。猛料在此:剛才說少吃肉,意思是讓你今天晚上什麼也別吃,就坐在那兒,擺出沒精打采的樣子,等菜端過來,就不起勁地揮一揮手。你就等著瞧吧。湯姆叔叔會注意到你沒有胃口,我敢打賭,等吃完飯,他準會走過來問你說,『達麗,我愛』——他平時是叫你『達麗』吧?——『達麗,我愛,』他會這樣說,『我注意到今天晚上你胃口不太好。有什麼事嗎,達麗,我愛?』『啊,是的,湯姆,我愛,』你這樣回答,『你真體貼,我愛。的確,我愛,我好擔心啊。』『我愛,』他會這樣說——」
達麗姑媽在此插嘴說,從這段對白來看,這對特拉弗斯夫婦好像兩個神經病。而且她還想知道我什麼時候進入正題。
「『我愛啊,』他會殷勤地問,『我能幫到你嗎?』這樣你的回答自然就是當然能啦——掏出支票本簽字吧。」
我一邊說一邊密切觀察她的反應。我很欣慰地看到,她的眼裡突然湧出了敬意。
「哎呀,伯弟,這計劃絕對高妙。」
「就跟你說嘛,有腦子的不只是吉夫斯。」
「我覺得能成。」
「保准能成。我也是這麼指示大皮的。」
「格羅索普?」
「為了叫安吉拉心軟。」
「太妙了!」
「還有果絲·粉克-諾透,他想得到那位巴塞特的芳心。」
「喲喲喲!這小腦袋還真是忙得團團轉。」
「一直在努力,達麗姑媽,一直在努力。」
「原來我看錯了你,你不是個傻瓜,伯弟。」
「你什麼時候看我是傻瓜了?」
「啊,去年夏天有那麼一回。究竟是什麼原因我忘了。沒錯,伯弟,這個計策很妙。估計是吉夫斯告訴你的吧。」
「不是吉夫斯告訴我的,我反對這種推測。吉夫斯和這事兒八竿子也打不著。」
「哎,行了,也用不著這麼激動。沒錯,我看能行。湯姆對我是一心一意的關心。」
「誰不是呢?」
「就這麼辦。」
說話間大夥魚貫而入,於是我們就晃悠過去吃飯了。
鑑於布林克利莊園目前的景象——吃水線上全是痛苦的心,立足點上都是痛苦的靈魂——我就料到晚餐的氣氛不會怎麼熱鬧。事實的確如此。沉默、肅穆,這頓飯吃得有如惡魔島上的聖誕聚餐。好不容易吃完,我長舒了一口氣。
達麗姑媽除了有一堆煩心事兒,還得在飯桌上收緊自己的胃袋,所以那個詼諧幽默的她就一去不復返了。而湯姆叔叔呢,原本就酷似有苦衷難言的翼指龍,現在虧空了五十鎊,又在隨時等著文明翻車的消息,因此憂鬱得更深沉了。那位巴塞特默默粉碎麵包。安吉拉像是在原生岩石上經過了一番打磨的樣子。大皮的姿態則像判了死刑的殺人犯,面對上刑場前最後一頓豐盛的早餐,堅決不吃。
至於果絲·粉克-諾透,有經驗的殯儀執事看了他的臉色,怕要當場給他塗防腐油。自從在我家分手以後,我這是剛見到他,不得不承認,他這種狀態讓我很失望,我料想他會神采奕奕呢。
剛才提到在我家的情形,諸位也許還記得,果絲可是立下軍令狀,表示就缺一個田園風情。但是,從他的樣子看,完全沒有一點要進入成熟期的跡象,反而還是那副畏首畏尾的貓樣兒。沒過多久我就意識到,一從這太平間逃出去,我就得把他拉到一邊,給他壯壯聲勢。
要說需要給誰來點衝鋒號的話,那一定就是這位粉克-諾透了。
但是,在送葬來賓上演大流散的過程中,我把他跟丟了,又因為達麗姑媽拉我入伙玩雙陸棋,所以我也無法立刻展開搜查。玩了一會兒後,管家進來請示達麗姑媽,問她是否有空見阿納托,我這才得以脫身。我在屋子裡沒有嗅出他的氣味,約十分鐘以後,便開始在屋外撒網,終於在玫瑰園裡把他逼將出來。
他正在嗅玫瑰,有點毫無生氣,看到我走過來,就轉開了嘴臉。
「啊,果絲。」我說。
我對他展開友好的笑容,堅持我見到老朋友的一貫風度,可是果絲不但沒有報以友好的笑容,反而給了我一個惡狠狠的眼神。他這種態度令我大惑不解。怎麼像是不高興見到伯特倫的樣子呢?他站在那兒,好像是要用這個惡狠狠的眼神穿透我,片刻之後才開口。
「你還好意思『啊果絲』!」
這句話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這通常表示來意不善,於是我更加困惑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還好意思『啊果絲』?」
「你膽子還真不小,居然跑到這裡來,跟我說『啊果絲』。你以後再不用跟我『啊果絲』了,伍斯特。你那副表情也收起來吧。我的意思你很清楚。什麼該死的頒獎!你夾著尾巴跑掉了,把事兒推給我,真卑鄙!我就不咬文嚼字了,你是小人,是臭蛋!」
好啦,雖然看起來我來的一路上主要在苦苦思索安吉拉和大皮一案,但我也沒有忘記順便想一想見到果絲該怎麼開口。我早有預感,一見之下會暫時性地有一點小不愉快,而每次要面對棘手的會談,伯特倫·伍斯特總喜歡備好說辭。
因此,我的回答響噹噹的坦率,叫對方敵意全消。雖然這個話題突然出現,有點讓我措手不及,因為最近狀況百出,我已經把頒獎這事兒給丟到了腦後,不過我迅速調整回最佳狀態,如前所述,回答響什麼的。
「老朋友,」我說,「這是計劃的一部分啊,我以為不用解釋你就能明白。」
他說我的計劃怎麼怎麼樣,但是那個詞我沒聽清。
「可不是!說夾著尾巴跑掉就大錯特錯了。你難道以為我不想去頒獎嗎?對我來說,可是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美差啦。但是我看出,自己有必要慷慨無私地退到幕後,讓給你來做,因此我就照辦了。我感覺到,你的需要重於我的。你不會是說你不想去吧?」
他吐了一句不雅的話,沒想到他居然也會用這個詞。這充分表明,就算是窩在鄉下,還是能夠習得一定的詞彙量的。無疑,可以跟鄰居們學習,像牧師啊,村醫啊,送奶工啊,等等。
「見鬼,」我說,「這事兒對你有好處啊,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你這隻股會迅速躥升的。到時候你站在講台上,浪漫的氣質,讓人敬仰的形象,你會是全程的亮點,所有人矚目的那什麼。瑪德琳·巴塞特會為你傾倒,她對你的印象會煥然一新。」
「她會嗎?」
「當然會。奧古斯都·粉克-諾透:水螈之友,這她知道。她也認識奧古斯都·粉克-諾透:犬類足科醫生。可是奧古斯都·粉克-諾透:演說家,她會為之側目,不然就算我不懂女人心。女孩子對公眾人物可著迷了。要說有誰真的對誰有恩,那就是我把這件美差拱手讓給你啦。」
他似乎為我的雄辯所打動。當然了,不由他不被打動。牛角框眼鏡後的怒火熄滅了,又恢復了從前的大魚眼。
「天啦,」他沉思般地說,「你以前發表過演講嗎,伯弟?」
「好多次呢。小菜一碟,不值一提。比如說吧,我有一回還在女校做過演講。」
「你都不緊張嗎?」
「一點也沒有啊。」
「結果呢?」
「她們都聽入神了。完全在我掌握之中。」
「沒沖你扔雞蛋什麼的?」
「怎麼會。」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站在那兒默默地觀察一隻鼻涕蟲爬過。
「哎,」他終於開口,「可能真沒什麼大不了的。大概是我太緊張了。我以為這是生不如死的命,可能還真是想錯了。不過這麼跟你說吧:想到這個月三十一號要去頒獎,我的日子過得真像一場噩夢。心不安,睡不著,吃不下……對了,說到吃,我正想問你,你那封香腸火腿的密碼電報,究竟是什麼意思?」
「那不是密碼電報,我就是想讓你控制食量,好讓她知道你愛她。」
他一聲乾笑。
「原來如此,哼,我做得倒是沒錯。」
「對,晚飯的時候我注意到了。太妙了。」
「這怎麼就妙了?靠這個有什麼用?我永遠也沒法向她求婚,要是下輩子光靠吃威化餅乾過日子,那我哪來的勇氣開口?」
「該死的,果絲。這環境多麼浪漫啊。我還以為,那些個喁喁細語的大樹就夠……」
「你怎麼以為我不在乎。反正我就是不行。」
「哎呀,行啦!」
「我不行。她是那麼冷若冰霜,觸不可及。」
「她哪有?」
「她就有,尤其是從側影來看。你看過她的側影嗎,伯弟?那側臉多麼冰冷,又多麼純潔。我的心都碎了。」
「才不會。」
「我說會就會。一見到那側影,我話到嘴邊就說不出來了。」
他的語氣帶著麻木的絕望,並且還明顯缺少活力和成功必備的勁頭,以至於有那麼一刻,我承認,我有點被難倒了。要給這麼個人形水母打氣,看來是無用功。但是我突然看到了希望。憑藉我極度敏捷的頭腦,我意識到,要讓這個粉克-諾透成功地越過終點線的裁判台,只有一個辦法。
「一定得軟化她。」我說。
「什麼她?」
「軟化她,感動她,遊說她。必須先松鬆土。果絲,我建議採取如下步驟:我回屋去,把這位巴塞特引出來散步。我繼而跟她訴說悸動的心,暗示眼前就有一顆。我竭盡所能言無不盡。與此同時,你就潛伏在側,約一刻鐘以後再現身,繼續未竟的工作。這個時候,她必定心緒涌動,你就算大頭朝下也能勝利啦。就跟追著公車往上跳那麼簡單。」
記得小時候上學,學過一首詩還是什麼的,講一個叫匹什麼馬什麼的小伙子,應該是一個搞雕塑的,因為他弄了一個姑娘的雕像,結果說巧不巧,有天早上,這玩意兒居然活過來了。當然了,這小子肯定嚇得不輕。不過我這裡想說的其實是,裡面有幾句詩好像是這樣寫的:
她醒了,動了,她似乎感到
腳下生命在復甦。[6]
我想說的是,用這兩句來形容果絲的反應是最合適不過了。聽了我這番鼓舞人心的話,他的眉頭舒展開來,雙眼炯炯放光,皺巴巴的魚臉不見了,而他注視著那隻漫漫長路上的鼻涕蟲的表情,也幾乎和藹起來。可謂煥然一新。
「我懂你的意思了。你要幫我鋪平道路,可以這麼說吧。」
「沒錯。松鬆土。」
「這主意太妙了,伯弟。這麼辦一定能成。」
「對啊。還有,別忘了,這後面可就靠你自己了。你得打起精神,開足馬力,不然我的工夫就白費啦。」
之前那種「天哪救命」般的表情又出現了。他有點張口結舌。
「是啊。我究竟說什麼好啊?」
看在我們是同學的分上,我努力克制不耐煩的情緒。
「見鬼,有很多話可以說啊,聊聊落日什麼的。」
「落日?」
「沒錯。已婚男士裡頭,有一半都是從聊落日開始的。」
「落日有什麼好聊的啊?」
「這個嘛,吉夫斯有一天來了一句,很不錯的。那天晚上他在公園裡遛狗,碰見我,他說:『蒼茫的景色從眼前消失,少爺,一片肅穆的寂靜在空氣中蔓延。』你不如用這句吧。」
「什麼東西從眼前消失?」
「蒼茫的景色。這麼記:蒼——蒼蠅的蒼,茫——芒果的芒……」
「啊,蒼茫?嗯,的確不賴。蒼茫的景色……肅穆的寂靜……好,的確是佳句。」
「然後你就可以說,你常常有一種想法,覺得星星是上帝的雛菊項鍊。」
「我沒這麼想過啊。」
「我覺著也是。但是她想過。這句甩給她,她一定情不自禁,覺得找到了另一半的靈魂。」
「上帝的雛菊項鍊?」
「上帝的雛菊項鍊。然後你就繼續,說黃昏時分總忍不住傷感。我懂,你想說不傷感,但是在這種場合就一定得傷感。」
「為什麼?」
「她也會這麼問,然後你們就進入正題啦。你回答說,傷感是因為生活孤單難耐。這裡也不妨跟她描述一下你在林肯郡家裡的日常生活,傍晚時分你總是拖著腳步在草地上踱步。」
「我一般是坐在屋子裡聽無線電。」
「不,不要這樣。你拖著腳步在草地上踱步,期盼有個人愛你。然後你就講講你們的邂逅,她是如何走進了你的生活。」
「像個仙女。」
「太對了,」我表示讚許,我怎麼也想不到某人還能冒出這麼火辣的詞兒,「就像仙女。幹得漂亮,果絲。」
「然後呢?」
「這個嘛,那就好辦啦。你就說有話要跟她講,然後就開口唄。我看不可能不成。要是我呢,就在這片玫瑰園裡下手。人人都知道,最萬無一失的辦法就是把愛慕對象引到黃昏時分的玫瑰園。還有,你最好先灌兩口。」
「灌兩口?」
「黃湯。」
「你是說酒?我不喝酒的。」
「什麼?」
「我這輩子一滴酒都沒沾過。」
坦白說,我對此有點半信半疑,普遍認為,這種場合稍來幾杯墊底起著決定性作用。不過,要是他所言屬實,那估計也只好將就了。
「那你就充分利用薑汁汽水吧。」
「我一直喝橘子汁的。」
「那就橘子汁。果絲,告訴我,我跟人打過賭,你真愛喝那垃圾?」
「很喜歡啊。」
「那我也不多說了。好了,咱們再從頭過一遍,看看你記清楚順序沒有。第一句是蒼茫的景色。」
「星星、上帝的雛菊項鍊。」
「黃昏時分忍不住傷感。」
「因為我生活孤單。」
「描述生活。」
「講我跟她的邂逅。」
「再加上仙女那句。說你有話想說,嘆幾口氣,握住她的手,開工。行啦。」
我自信他已經掌握了情況,一切都會按計劃水到渠成,於是拔起腳,匆匆回屋去了。
我走進客廳,終於敢正眼瞧一瞧那位巴塞特,此時我才發現,我最初的那種輕鬆樂觀有點消減。這麼近距離地看著她,讓我突然覺醒到,原來給自己攬了個大麻煩。想到要和這個怪生物一起散步,讓我不可避免地感到心很不愉快地一沉。我不由想起,在坎城的時候,多少次我都呆呆地望著她,暗暗希望哪個好心的跑車車手能過來緩解一下氣氛,對她施展一個攔腰截斷。我已經明確表示過,這位小姐和我算不上意氣相投。
但是,咱們伍斯特向來說話算話。膽怯不可能沒有,但決不臨陣脫逃。當我問她能不能賞臉出來半個小時的時候,只有最敏銳的耳朵才能聽出,我的聲音在顫抖。
「傍晚很美。」我說。
「是啊,很美,是吧?」
「很美。讓我想起了坎城。」
「那裡的傍晚真的很美啊。」
「很美。」我說。
「很美。」這巴塞特說。
「很美。」我附和。
法屬里維埃拉的天氣和新聞就此播報完畢。一分鐘以後,我們走進了屋外廣闊的空間,她又喃喃地對景色一番感嘆,本人答「啊,是,對」,心裡琢磨眼前這事該如何下手。
[1] 法語:salle de bain,意為浴室。
[2] Smoking [英、法] ,意為無尾禮服。
[3] 蘇格蘭古建築。
[4] 出自《舊約·哥林多前書》。
[5] Belshazzar,出自《舊約·但以理書》第5章,意為不祥之兆。
[6] 引自威廉·吉爾伯特(W.S.Gilbert, 1836—1911)的無韻詩劇《皮格馬利翁與伽拉忒亞》(Pygmalion and Galatea, 1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