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4-10-11 00:50:00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此時我不由想到,有的女孩可以煲電話粥,一起開著兩座車去兜風,她要是這種女孩兒,那情況就大不相同啦。我只要簡簡單單地一句「聽著」,她會問:「怎麼了?」我就說:「你認得果絲·粉克-諾透啊?」她就說:「認得。」我就說:「他喜歡你哩」,她會說——情況一:「什麼,那個呆子?哈,謝謝老天,今天總算有個好笑的事兒了。」或者情況二,比較熱辣的「哦耶!快講給我聽。」
我是說,這樣的話用不了一分鐘就解決了。
但是這巴塞特明顯沒有上述那般爽快,並且還要黏糊糊得多。趁著天色還亮,我們走到屋外,這時黃昏還沒有讓位給夜色,落日還像菸頭似的掛在天邊。星星已經露了臉,蝙蝠在瞎撲騰,花園裡的白花釋放出臭烘烘的味兒,這種花是非等到晚上才肯加勁趕工的——總而言之,蒼茫的景色從眼前消失,一片肅穆的寂靜蔓延在空氣中,很明顯,這對她產生了極壞的影響。只見她瞳孔擴大,整張臉都在昭示靈魂的漸漸甦醒。
看她這樣子,明顯是看好伯特倫有什麼重要消息。
鑑於這種情況,對話不可避免地冷淡了一點。每次需要貢獻一定傷感情緒的時候,我總是表現欠佳,不過螽斯俱樂部的同仁曾紛紛向我表示,他們也有這個毛病。記得有一次胖哥·托森頓跟我講,他曾經在月色中帶一個姑娘坐貢多拉船,其間他只開了一次口,還是跟對方講那個老掉牙的故事:有個傢伙游泳游得特別好,後來就在威尼斯當上了交警。對方聽了沒有任何反應,胖哥對我信誓旦旦,並且沒過多久,這姑娘就說夜色有點轉涼,不如折返住處吧。
眼下,剛才說過,對話完全熄火了。沒錯,我是答應果絲,跟這位小姐爆料痛苦的心,但這種事兒需要一個楔子。我們一路走著,一直走到湖邊她才終於開口,但是我發現她說的是星星,可想而知我是多麼憤憤不平。
情況很不妙。
「哎,瞧啊。」她說。她完完全全是一個「哎瞧客」。之前在坎城我就發現了,她曾在不同場合用這個方式吸引我注意各式各樣的目標,例如法國女演員、普羅旺斯的加油站、艾斯特羅爾的落日、作家麥克·阿倫[1]、賣彩色眼鏡的小販、深天鵝絨藍般的地中海、穿著條紋連體泳衣的紐約前任市長,「哎,瞧啊,那邊有一顆可愛的小星星。」
我看到了,灌木叢上方那顆挺小的傢伙,有點超脫的架勢。
「嗯。」我答。
「不知道它會不會寂寞呢。」
「啊,我看不會。」
「一定是仙子流下了眼淚。」
「唔?」
「你不記得了嗎?『仙子每流下一滴眼淚,就有一顆小星星誕生在銀河』。你想過沒有,伍斯特先生?」
從來沒想過。我看這實在沒有可能,而且我覺得,這也有違她那個「星星是上帝的雛菊項鍊」理論。兩者不可能同時成立嘛。
不過,我此時沒心情進行剖析批判。我發現,剛才認為星星跟事情沒有關係,這樣想是錯誤的。其實人家提供了很好的楔子,於是我見機行事:「說到流眼淚呢——」
可是這會兒她已經轉到兔子的話題,因為右手邊的草地上有幾隻正在瞎胡鬧。
「哎,瞧啊,那幾隻兔寶寶!」
「說到流眼淚呢——」
「這樣的夜色,伍斯特先生,你如何不愛?太陽睡去了,小兔寶寶們一起出來吃小晚餐。小的時候,我相信兔子就是地精,要是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就能見到仙女啦。」
我潦草地做了個手勢,表示我也料想到她小時候一定有這種蠢想法,然後再次回到正題。
「說到流眼淚呢,」我堅定地重複,「這可能和你有關,布林克利莊園裡就有一顆心在痛。」
這話終於制住了她。她扔下了兔子的主題,她的臉色——我猜本來因為興奮而泛著紅潤——也沉了下來。她發出一聲嘆息,聽上去好像橡皮鴨漏氣的聲音。
「啊,是啊,生命真是哀傷,對不對?」
「對某些人是。比如說,這顆痛苦的心。」
「她的雙眼多麼傷感!真是淚眼迷濛。從前那雙眼睛一直閃著精靈的喜悅。全都怪鯊魚惹來這場無聊的誤會。誤會真是一齣悲劇,那美好的愛情就這樣結束了,僅僅因為格羅索普先生堅稱那是比目魚。」
我看出她搭錯了線。
「我說的不是安吉拉。」
「她的心在痛啊。」
「我知道她的心是在痛,不過還有一個人。」
她困惑不解地望著我。
「還有一個人?你是說,格羅索普先生?」
「不,不是他。」
「那是特拉弗斯夫人?」
要不是牢記著伍斯特家族考究的禮貌守則,我真想給她一耳光,我寧可出一毛錢買這樣一個機會。我覺得,她堅決猜不中,是在故意犯傻。
「不,也不是我達麗姑媽。」
「我想她一定憂心忡忡。」
「是。但是我說的這顆心,不是因為大皮和安吉拉吵架而痛的。它痛完全是因為別的理由。我是說——見鬼,你知道心為什麼會痛!」
她好像抖了一抖,說話的聲音有點沙沙的:「你是說——因為愛?」
「正是,猜得一點兒也不錯。因為愛。」
「啊,伍斯特先生!」
「你是相信一見鍾情的吧?」
「是的,我相信。」
「那好,這顆心就是為這個原因痛。它對某個人一見鍾情,從此以後就默默自噬,好像是這麼說的吧。」
一陣沉默。她轉過臉,注視湖裡一隻猛吃水草的鴨子。我一直搞不懂草有什麼好吃的。不過仔細想想,可能也不比菠菜差到哪兒去吧。她如饑似渴地看了好一會兒,直到鴨子突然一頭扎進水裡消失,這才打破沉默咒。
「啊,伍斯特先生!」她又重複了一聲,從聲音判斷,我看出她終於被我引上了正題。
「全是為你,我說的這個人。」我開始語言軟化。我敢說大家都知道,這種情況下最難的部分就是鋪陳大意,把總體思路梳理好,剩下的就都是細節問題啦。雖然不能說我此時變得能說會道,不過肯定比剛才更能說會道了。
「這顆心飽受折磨,吃不下,睡不著——都是因為愛你。但更倒霉的是,這顆痛苦的心啊,總是不能鼓起勇氣向你表白,因為一看到你的側影,它就開始打退堂鼓。每次話到嘴邊,一看到你的側臉,就說不出來了。很傻吧,不過這就是事實。」
我聽到她吸了一口氣,然後看到她的眼睛濕乎乎的。淚眼迷濛,也許有人會這樣形容。
「要手帕嗎?」
「不用,謝謝,我很好。」
我可沒辦法這麼形容自己的狀態。經過這番努力,我感到很虛弱。不知道諸位有沒有經歷過類似的磨難,反正我每次說完土豆泥一樣的話,就會感到一種針扎的刺痛和巨大的羞愧,同時毛孔顯著擴張。
記得有一次,那是在赫特福德郡阿加莎姑媽家,為了援助「困苦的牧師之女」,而特地舉辦了一場表演。我被迫扮演愛德華三世,跟他那個「美麗的羅莎蒙德」上演道別那一幕戲[2]。對白都是那種矯情的中古英語,我依稀記得,台詞忠實還原了那個「有話直說」的時代,等到結束哨聲吹響的時候,我敢打賭,無論哪位修女都比不上我困苦。渾身上下沒剩一塊乾爽地兒。
我此時的境況也差不多。此時淪為液體狀的伯特倫聽到他的對話人嗝了幾聲開始說話,便凝神細聽。
「請別再說下去了,伍斯特先生。」
哦,反正我也說完了。
「我明白。」
我很高興,這就好。
「是的,我明白。我不會故意裝作不懂你的意思,那樣多傻。其實在坎城的時候我就有所察覺了。那時你總是站在那裡望著我,縱然一言不發,但眼睛裡卻有千言萬語。」
即使安吉拉那條鯊魚在我腿上咬了一口,我也不會這麼抽筋似的一個驚跳。我一直專注地想著果絲的問題,因此完全沒有預料到,我這番話不幸還可以有另一種理解。額頭上的汗珠兒此時已經匯成了尼亞加拉瀑布。
我的命運完全憑這個女人一句話。我是說,我怎麼好推脫呢?要是一個姑娘覺得對方在向她求婚,並且基於這種理解給予肯定,那就沒法解釋說自己壓根沒有這方面的想法,只能將錯就錯。一想到我未來的未婚妻公然談論仙子出生是因為星星揩鼻涕還是什麼的,我真是嚇得不輕。
她還在繼續,我一邊聽,一邊握緊了拳頭,如果骨節已經凸起發白,我也絕不會驚訝。她怎麼說來說去都說不到重點。
「是的,在坎城的那些日子裡,我猜得到你欲言又止的原因。這種事姑娘家的總能看得出。然後你又尾隨我來到這兒,今天晚上見到我,你的雙眼裡仍然是那樣呆滯而渴望的目光。之後你堅持叫我出來,跟你在暮色中散步。現在你終於結結巴巴地吐露了斷斷續續的話。是的,我並沒有驚訝。但是,對不起——」
這句話如同吉夫斯的醒神劑。仿佛一杯肉湯、紅胡椒、雞蛋黃——當然,我說過,我堅信配料不只這些——灌進了我體內,我如同一朵美麗的花兒在陽光下綻放。總算沒出岔子。我的守護天使並沒有在節骨眼上打瞌睡。
「——只怕這不可能了。」
她頓了一頓。
「不可能了。」她重複了一遍。
我忙著享受免於砍頭的感覺,有一陣工夫完全忘了需要作出一個回應。
「啊,行啦。」我急忙說。
「對不起。」
「不要緊。」
「對不起。真不知說什麼好。」
「千萬別多想。」
「我們以後還是朋友。」
「啊,是。」
「那以後就再也不要提這件事,就當這是我們之間一個美好的小秘密?」
「當然。」
「就這樣。當它是紫色信紙里裹著的一個馨香可愛的紀念。」
「紫色的——好。」
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她看著我,充滿了一種神聖的憐憫的神色,好像我是她的法國平跟鞋底不小心踩到的蝸牛。我特別想說不要緊,因為伯特倫不但不是絕望的受害人,反倒是感到這輩子都沒這麼舒爽得冒泡。但是,這種話當然說不得。我於是一言不發地杵在那兒,做出一個勇敢的表情。
「真可惜,要是可以……」她喃喃地說。
「可以?」我的注意力剛剛分散了。
「像你對我那樣對你就好了。」
「啊,哦。」
「但是我不能,對不起。」
「絕對沒關係。是兩個人的問題,一定的。」
「因為我很喜歡你的,伍斯特先——哦,不,我想還是應該叫你伯弟,可以嗎?」
「哦,好。」
「因為我們是真正的朋友。」
「對。」
「我真的很喜歡你,伯弟。要是能選擇的話,不知道——」
「唔?」
「畢竟我們是真正的朋友……我們有這份共同的回憶……你有權知道……希望你不要覺得——生活真是一團亂麻,是不是?」
一定有許多人會把這些亂七八糟的話當作囈語,不會當真。但是咱們伍斯特就是比普通人敏銳,可以讀懂弦外之音。我突然猜到,她這是有話要說,不吐不快。
「你是說,你心裡有了人?」
她點了點頭。
「你愛著另一個人?」
她點了點頭。
「訂婚了,是嗎?」
這回她晃了晃南瓜。
「沒有訂婚。」
嗯,那可能還有戲。不過,從她的口氣判斷,可憐的果絲看來還是把名字從入圍名單里勾掉為好,而這個壞消息還得由我來通知他,這我可老大不樂意。我對他進行過深入研究,結論是:這會要了他的命。
看,果絲呢,和我的某些朋友不一樣——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炳哥·利透。他要是在哪個姑娘那碰了軟釘子,也就一句「嘿,倒霉喲!」然後就興高采烈地跑去找下一個目標了。但是果絲呢,很明顯,他要是給一振出局,保證立馬捲起鋪蓋,下半輩子空對著那些水螈犯愁,蓄起花白的長鬍子,好比小說里的那些仁兄,住在白色的大房子裡,透過樹縫依稀可見的那種,完全與世隔絕,一臉苦大仇深。
「只怕他對我並不是這樣想的。至少他沒有表示過。你知道,我這樣跟你坦白,是因為——」
「啊,對。」
「真巧,你剛才問我相信不相信一見鍾情。」她半閉著眼睛,「戀愛的人哪個不是一見鍾情?[3]」她的聲音很奇怪,讓我莫名地想起阿加莎姑媽扮演的布狄卡女王[4],也是在我剛才說的那場表演活動上,「這個故事挺傻的。那時我正在鄉下朋友家裡做客,有一天出去遛狗,結果這可憐的小傢伙小爪子上扎了一根討厭的刺,我正不知所措,突然一個人出現了——」
再次回想起那場表演,我對自己當時的感受做了一番描繪,不過剛才只講了黑暗面。其實,現在容我來加一句,劫後餘生是非常美妙的。我從鎖子甲里爬出來,溜到當地的酒館,走進雅座間,煩請店主斟酒。不一會兒,一杯主人家自製的佳釀就握在手中,那第一口的滋味我仍然記憶猶新。回想起之前在苦難里走了一遭,我知道,這正是苦盡甘來。
眼下的情形也一樣。聽到她這句話,我發現她說的一定是果絲無疑——我是說,當天不可能有一個連的男士幫她給狗拔刺吧。那玩意兒畢竟不是針墊。同時我意識到,剛才的果絲還是毫無勝算、根本不值押一毛錢的樣子,卻竟然成了最終的贏家。想到此,一陣激動流遍我全身,讓我情不自禁地「呀!」了一聲,這聲音如此清脆悅耳,以至於這位巴塞特跳了起來,雙腳離terra firma[5]一寸半高。
「抱歉?」她說。
我輕快地一揮手。
「沒事,」我說,「沒事。就是突然想起來,今天晚上我有一封信務必要寫好。抱歉啦,我得回屋去了。瞧,」我說,「果絲·粉克-諾透來了。他會陪你的。」
說話的工夫,果絲從一棵樹後面鑽了出來。
我藉機隱退,留下他們兩個人。對這一對來說,毫無疑問是萬事俱備。對果絲的唯一要求就是保持自信,不要緊張。拔腿回屋的路上,我已經感到幸福的結局正悄然上演了。我是說,這個姑娘和這位先生已經分別肯定地表示愛著對方,再配合著暮色,看來能做的也就只有打聽打聽煎魚鍋鏟的價格了。目標設定,目標達成,我認為,我可以去吸菸室斟兩盞濁酒犒勞自己啦。
於是我便向彼處進發。
[1] Michael Arlen(1895—1956),亞美尼亞作家,1928年開始暫居坎城。
[2] 美麗的羅莎蒙德(Fair Rosamund)其實是亨利二世的情人。
[3] 引自馬洛的詩。
[4] 布狄卡(Boadicea, 33-61),英格蘭東英吉利亞地區古代愛西尼部落的王后和女王,領導不列顛諸部落反抗羅馬帝國占領軍統治的起義。
[5] 拉丁語,意為堅土、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