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10-11 00:50:04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原材料都整齊地擺在牆角的茶几上。斟一杯一英寸左右高的純烈酒,再兌上一點蘇打水,對我來說,這隻消一會兒工夫。我握著酒杯,坐在扶手椅里,搭起腳,心滿意足地品著,頗有點凱撒大帝征服了內爾維後在帳篷里來一杯的氣概。

  我開始幻想那寧靜的花園中此時此刻的情景,感到喜悅而振奮。雖然我一直毫不動搖地堅信,奧古斯都·粉克-諾透是自然界榆木腦瓜的終極發展形式,但是我對他很有感情,希望他一帆風順,因此在他求婚成功這件事上,感到就像我求婚一樣,自己責任重大。

  

  此時他可能已經輕鬆完成鋪墊性的「不和八兒類」[1],八成正熱火朝天地討論初步的蜜月計劃,我感到心情舒暢。

  當然啦,再一想到瑪德琳·巴塞特其人——什麼星星兔兔的——可能大家會認為,我理應感到深切地悲痛。不過說到戀愛這件事兒,必須承認,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一見到這個巴塞特,凡是思維健全的男士,第一反應是立刻掉頭,有多遠跑多遠。但是莫名其妙的,她正中果絲的意,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正想到這兒,一陣開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有人走進門,像只獵豹似的撲向小茶几,我放下腿,認出此人是大皮·格羅索普。

  一見之下,懊悔之情湧上我的心頭,因為直到此刻我這才想起,原來我光想著解決果絲的問題,興奮之中,已經把這位委託人給忘了。同時處理兩宗案子,這種情況總是不可避免的。

  不過,既然果絲已經無需擔憂,我可以全心全意地專注格羅索普的問題了。

  他出色地完成了我布置的飯桌任務,這讓我頗感欣慰。不要小看這項任務,我發誓,那菜那湯真是一流水準,尤其是那道阿涅絲·索萊爾nonnettes de poulet[2]任憑你有鋼鐵般的意志,也會被瓦解。但是大皮表現出了專業齋戒人士的品質,我深以為榮。

  「啊,嗨,大皮,」我打招呼,「我正想找你呢。」

  他轉過身,手裡握著一杯酒。很明顯,絕食使他經受了非人的磨鍊。此時他像只西伯利亞荒原狼,眼睜睜地看著到了嘴邊的野雞躥上了樹。

  「是嗎?」他的口氣很不友善,「我這不就在嗎。」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快匯報吧。」

  「匯報什麼?」

  「安吉拉啊,你就沒什麼要說的嗎?」

  「就一句,這個臭丫頭。」

  我憂從中來。

  「她難道還沒有伏到你懷裡?」

  「沒有。」

  「奇了怪了。」

  「怎麼就奇了怪了?」

  「她肯定看出你沒胃口啊。」

  他一聲嘶吼,看來是靈魂之扁桃體發炎了。

  「沒胃口!我癟得跟個大峽谷似的。」

  「打起精神,大皮!想想甘地。」

  「想甘地做什麼?」

  「人家多少年都沒吃過一頓飽飯。」

  「我不也是,反正我可以發誓。甘地你個鬼。」

  我認為,最好還是放下甘地這個「魔體符」[3]。於是我又撿起最開始的話頭。

  「她這會兒可能正四處找你呢。」

  「誰?安吉拉?」

  「是啊,她一定看出了你超人般的犧牲精神。」

  「我覺得她連看都沒看,那個小笨蛋。我打賭,根本一點效果也沒有!」

  「得啦,大皮,」我開導他,「這樣就不好了,看問題不要這麼悲觀嘛。她至少注意到你沒吃阿涅絲·索萊爾nonnettes de poulet。你這份決絕驚天地,泣鬼神,這麼突兀詭譎。還有那道羅西尼cèpes à la Rossini[4]——」

  他扭曲的嘴唇間迸發出一聲嘶啞的吶喊。

  「你還不住口,伯弟!你當我是石頭做的嗎?看著阿納托最美味的菜餚一道接一道一閃而過,這還不夠,難道還要你在這兒念叨嗎?別在我面前提什麼nonnettes,我受夠了。」

  我繼續鼓勵他,安慰他。

  「勇敢點,大皮。凝神想想食品櫃裡的冷牛肉腰子餡餅。常言道,一宿雖有哭泣,早晨便必歡呼。」

  「可不是,早晨!現在才九點半哪。你就非得跟我提餡餅是不是?我可正努力不去想呢。」

  我懂他的意思。距離大嚼餡餅還有好幾個小時。於是我撇開了這個話題,我們就沉默地坐著,好一會兒他才起身,在屋子裡焦慮地來回踱步,好像動物園裡的獅子,聽見吃飯的鑼聲響了,心裡念叨著飼養員分發食物的時候可千萬不要忘了自己哦。我於是非禮勿視,不過可以清晰地聽到他踢椅子、踹東西的動靜。顯而易見,他的心靈飽受煎熬,血壓飆升。

  很快他又踱回椅子邊坐下,我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從他的姿態里,我推斷,他好像是想和我展開交流。

  我果然沒有猜錯。他在我膝蓋骨上重重地敲了一下,開口說道:「伯弟。」

  「啊?」

  「我有件事兒想跟你說說。」

  「說吧,老夥計,」我親切地答道,「我正在想,這個場景是不妨加入一段對話的。」

  「關於我和安吉拉這事兒。」

  「嗯?」

  「我一直在苦苦思索。」

  「啊,然後呢?」

  「我對情況進行了毫不留情的分析,有件事兒像一道閃電一樣引起了我的注意。有人在搞鬼。」

  「我沒懂。」

  「好,這麼說吧,我先來講一講事實。去坎城之前,安吉拉是愛我的。她全心全意地愛我,我就是她的寶貝。這你同意吧?」

  「毋庸置疑。」

  「她一回來,我們就鬧翻了。」

  「的確。」

  「無端端地。」

  「嘿,見鬼,怎麼叫無端端地?你那麼說什麼來著,她那條鯊魚,有點不識相吧。」

  「我對她的鯊魚是直言不諱。我說的就是這個問題。你真以為,因為對鯊魚有不同意見,這麼點微不足道的事兒,就能讓一個姑娘把心上人拱手送走了?」

  「當然。」

  我真搞不明白他怎麼就不懂呢。不過話說回來,這可憐的大皮同志對纖細微妙的情感從來都是馬馬虎虎。他屬於那種在足球場上橫衝直撞的傻大個,缺乏敏感的觸覺——記得吉夫斯曾這麼形容過。要他去擋個懸空球啦,穿著釘鞋踩過對手的臉啦什麼的,他是一流人選,但是說到理解女性異常敏感的情緒,他可不太拿手。他永遠也不會明白,一個女孩子會為了她的鯊魚,寧可放棄一生的幸福。

  「胡說!那根本就是藉口。」

  「什麼是藉口?」

  「鯊魚那碼子事兒。她想甩掉我,就隨便撿了個理由。」

  「不對,不對。」

  「我說是就是。」

  「那她又為什麼要甩掉你?」

  「說得就是!我也在這麼問自己。答案就是:她愛上別人了!這明擺著嘛,其他的選項都不可能。去坎城以前,她愛的是我,一回來,她就不愛我了。很明顯,在這兩個月當中,她在那兒看中了哪個渾蛋,移情別戀了。」

  「不對,不對。」

  「別不對不對的了。肯定是這麼回事兒。好,不妨告訴你,我這可不是說著玩兒的。要是讓我知道這個陰險小人,這個狡詐的騙子是誰,哼,他最好趁早打算,聯繫好中意的養老院,我絕對不會手下留情。我打算,一知道他的身份,就掐住他的臭脖子,搖到他口吐白沫,從裡到外翻過來,活活把自己吃掉。」

  他撂下這話就閃人了,我等了一兩分鐘,估計他徹底不見人影了,這才起身向客廳走去。女士們喜歡用餐過後在客廳里休息,這個習慣是舉世皆知的。我推測安吉拉就在那裡,希望能找她說兩句話。

  關於大皮這個理論,說什麼有個鬼鬼祟祟的傢伙在坎城偷走了她的心,我已經表示過,根本站不住腳,這不過是他哀痛之中胡思亂想的結果。這當然都是因為鯊魚,絕對是鯊魚,不可能不是鯊魚,才導致年少的愛戀綺夢暫時減了熱度。我相信,只要趁現在和我這表妹談一談,就能讓一切恢復正常。

  坦白說吧,我相信,像她這樣的女孩,天生一副善良溫順的性格,看到當晚餐桌上的景象,怎麼可能不受到心靈的震撼?就連達麗姑媽家的管家賽平思,平日裡一位漠然不動聲色的先生,看到大皮對著那些個阿涅絲·索萊爾nonnettes de poulet揮手拒絕,都倒吸一口涼氣,險些站立不穩。而旁邊端著土豆的男僕則像見了鬼似的,眼睛都直了。像安吉拉這樣的好姑娘,要說這事兒對她完全沒有產生效果,這個選項根本不在考慮範圍之內。我堅信,她此時一定在客廳里,心裡血滴成河,盼著立刻複合呢。

  走進客廳,我卻只看到達麗姑媽一個人。她看見我飄進眼帘,好像給了我一個頗為仇視的眼神兒。不過,因為剛剛目睹過大皮的痛苦,我認為這應該歸咎於她的節食行為。餓肚子的姑媽自然不能像吃飽了的姑媽那樣滿面春風。

  「嘿,原來是你來了?」她說。

  當然啦,這還用問。

  「安吉拉呢?」我問。

  「回房休息去了。」

  「這麼早?」

  「她說有點頭疼。」

  「唔。」

  聽上去不大樂觀。一個姑娘,看到分手的戀人胃口差得這般轟轟烈烈,如果心中重新萌生愛意的話,怎麼會忽然鬧頭疼回房休息去呢。她一定會守在左右,低垂著眼帘,飛快地、歉意地瞥他一眼,傳信號給他說,要是對方希望大家坐到圓桌上商討一個解決方案,她全力支持。沒錯,必須承認,我覺得回房休息這事兒有點蹊蹺。

  「回房休息,啊?」我喃喃地琢磨。

  「你找她有什麼事兒?」

  「我想找她出去散散步,聊聊天。」

  「你想去散步?」達麗姑媽突然興趣大增,「去哪兒?」

  「啊,到處走走唄。」

  「這樣的話,我正有件事想拜託你。」

  「我什麼都答應。」

  「不會耽誤很久的。你知道有條小路,從花房一直通到菜園。沿著這條路一直走,盡頭就是池塘。」

  「知道。」

  「那好,你先找一條結實點兒的麻繩或者線繩,順著小路一直走到池塘邊上——」

  「池塘邊上,曉得。」

  「——在周圍找一塊大石頭,或者大磚頭也行。」

  「知道了,」我口中這樣說,其實心中還是雲裡霧裡,「石頭或者磚頭,好的。然後呢?」

  「然後嘛,」這位親戚說,「你就做個聽話的乖孩子,把繩子一頭系在磚頭上,再往你那死脖頸上一繞,跳進池塘把自己淹死。過幾天我會派人把你撈上來埋掉,因為我要踩在你的墳墓上跳舞。」

  這下我雲裡霧裡得更厲害了。不僅是雲裡霧裡,是受傷,是氣不過。記得以前看過一本書,裡面那個姑娘「突然飛奔出房門,只怕再待下去,會控制不住說出什麼可怕的話來。決定不會再多待一天,受人侮辱,遭人誤解。」我也體會到了這種感受。

  不過,我又提醒自己說,對腹中只有半勺湯的女士,應當予以容忍。於是我將一股腦涌到嘴邊的岩漿又咽了下去。

  「怎麼啦,」我殷殷問詢,「這是鬧哪一出?不會是在生伯特倫的氣吧?」

  「我氣!」

  「而且是在氣頭上。這股掩不住的敵意,是怎麼回事?」

  她眼中突然噴出一股烈焰,燒焦了我的頭髮。

  「是哪個笨蛋,哪個白痴,哪個胡說八道的蠢貨,竟然搞得我沒了主見,去不吃晚餐?我早就該想到——」

  我看出自己猜得不錯。這就是她情緒起伏的原因。

  「別生氣,達麗姑媽。我懂你現在的感受。是不是覺得腹中有點空空如也?但是痛苦很快就過去了,要是我呢,就等大家都睡著了,然後偷偷下樓去洗劫食品櫃。聽說有一塊相當不錯的牛肉腰子餡餅,值這一趟掃蕩。堅定信念吧,達麗姑媽,」我勸道,「很快湯姆叔叔就會出現,充滿同情地致以關切的慰問。」

  「你說他會?你知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

  「我沒見到他啊。」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雙手捂著臉,念叨著文明和大熔爐。」

  「噢?為什麼?」

  「因為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告訴他,阿納托不幹了。」

  我承認自己腳下一滑。

  「什麼?」

  「不幹了。就因為你出的那個餿主意。一個性格敏感脾氣火爆的法國大廚,看到你叫大家都不要碰吃的,你以為他會作何感想?我聽說,看到前兩道菜幾乎原封不動地給端回廚房,他深深地受了傷害,像個孩子似的放聲大哭。等後面的菜也都一道一道撤下去,他開始認為,這一定是有人故意算計好了要羞辱他,於是決定遞上辭呈。」

  「媽呀!」

  「這聲『媽呀』說得倒好!阿納托啊,上帝對胃液的饋贈,就像玫瑰花瓣上的露珠一樣消散了。這全都因為你犯傻氣。我為什麼叫你去跳池塘,這下你懂我的意思了吧。我早就該料到,一旦這家裡有你鑽進來,還賣弄小聰明,這屋子就要有滅頂之災,估計要遭雷劈了。」

  這話由姑媽嘴裡說出來,聽在侄兒心裡,實在不痛快。但是我不怨她。從某個角度來看呢,無疑,伯特倫可能的確是犯了一個小小的失誤。

  「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麼用?」

  「我是一片好心。」

  「下次記著用壞心。那樣我們大家也就掛個彩,還能留住小命。」

  「湯姆叔叔不太高興,是不是?」

  「他像丟了魂兒似的,不住呻吟。就算本來還有希望從他那兒要錢,這下也全泡湯了。」

  我摩挲著下巴沉思。不得不承認,她說的話是有幾分道理。阿納托的離去對湯姆叔叔絕對是致命的打擊,這點沒人比我更清楚。

  在本冊編年史中我曾寫道,與達麗姑媽共結連理的這位來自海邊的奇怪生物,經常是一副愁苦的翼指龍面孔,箇中原因,就是他在遠東的那些歲月里,雖然把自己賺成了百萬富翁,但是消化系統出了故障,迄今為止,能夠讓他塞進吃的,又不至於在第三粒馬甲扣下方大開莫斯科舊友聯歡會的,只有獨一無二的天才阿納托一位,此外都探尋無果。要是沒有阿納托,除了一個不滿的眼神,這位河東獅什麼也別想從他那兒得到。沒錯,毫無疑問,事情似乎發展得不那麼順利,不得不承認,我發現馬上要交稿的時刻,建設性的想法稍顯不足。

  不過,我有信心,不消多久就會出現轉機,因此我面不改色。

  「糟糕,」我坦言,「著實糟糕,不能否認。這對咱們大家都是個麻煩。不過不用怕,達麗姑媽,我保證能擺平。」

  之前提過,採取坐姿的時候來一個趔趄難度很高,並且也驗證過,我本人不具備這個本事。令我驚訝的是,達麗姑媽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就做到了。她雖然穩穩地嵌在扶手椅里,但竟然打了一個大大的趔趄。她的面孔被一陣夾雜著恐懼和不安的抽搐扭曲了。

  「你還膽敢耍什麼瘋瘋癲癲的把戲——」

  我認識到,和她講理是不會有結果的。很明顯,她不在狀態。於是,我只有聊表心意,做了個關愛同情的手勢,然後離開了客廳。至於她有沒有把一本裝幀精美的丁尼生作品集沖我扔過來,我就不好妄作評斷了。我先前的確看到這本書就擺在她手邊的桌子上,關門的那一瞬間,我記得好像感到有什麼鈍器砸到了木料上,但是,我當時正想著別的事,實在沒有心情駐足觀察。

  怪我考慮得不夠周全。差不多一桌子人都突然節食,以阿納托那火爆衝動的普羅旺斯性格,的確可能發生不測。我不該忘記,這些高盧人多大的事也受不起。舉世皆知,只要有一點點不順心,他們就劍拔弩張的。看到他傾注了全部心血的那些nonnettes de poulet又給端回去,他一定心如刀割。

  不過,為打翻的牛奶哭泣對大家都沒有好處,所以也沒必要再去想它啦。眼下,伯特倫的任務是撥亂反正。我在草地上來回踱步,苦苦思索如何達到目的,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丟了魂兒般的呻吟。我料定是湯姆叔叔逃出了囚籠,跑到花園裡來呻吟了。

  但是環顧四周,我叔叔伯伯的影子都沒找到。疑惑之下,我正打算繼續剛才的冥思苦想,這時聲音又出現了。我向陰影處瞄去,結果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正坐在一張風格質樸的長椅上(這片樂土上到處點綴著這種長椅),此外,還有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旁邊。我又看了一眼,這下目光如炬,我拼湊出了事實。

  這兩個模糊的身影,按先後順序排列,依次是果絲·粉克-諾透和吉夫斯。但是果絲何故在這裡不住呻吟,我卻想不明白了。

  原因呢,就是我不可能聽錯。果絲的確沒有載歌載舞。我向他走去,聽到他又是一聲,那是呻吟無疑。此外,我現在看清了他的面孔,他整個人就是一副沙包袋的樣子。

  「晚上好,少爺,」吉夫斯說,「粉克-諾透先生感到身體不適。」

  我也有同感。果絲開始發出一串低沉的咕嘟聲,我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一定是那個環節出了大岔子。我是說,雖然說婚姻是件挺嚴肅的事兒吧,一個小伙子意識到自己是當事人之一,常常會有點翻江倒海的感覺,但是我還從來沒見過哪個剛訂了婚的先生像他這樣一副吃了敗仗的樣子。

  果絲抬起頭來。他雙眼無神,揪著頭髮。

  「再見,伯弟。」他說著站了起來。

  我好像發現了一處錯誤。

  「你是說『你好』吧,是不?」

  「不是,我就是說再見。我走了。」

  「走哪兒去?」

  「去菜園,跳池塘淹死。」

  「別傻了。」

  「我不傻……我傻嗎,吉夫斯?」

  「可能有一點不明智,先生。」

  「你是指跳池塘?」

  「是,先生。」

  「總而言之,你認為,不要跳池塘?」

  「我不建議這樣做,先生。」

  「那好吧,吉夫斯。我接受你的判決。畢竟,看到自家池塘里漂著一具浮屍,特拉弗斯夫人會不高興的。」

  「是,先生。」

  「況且她對我還特別好。」

  「是,先生。」

  「你對我也特別好,吉夫斯。」

  「謝謝,先生。」

  「你也是,伯弟。特別好。大家都對我特別好。特別特別好。真的特別好。我沒有什麼怨言。好吧,那我還是去散步吧。」

  我雙眼鼓得像銅鈴,看他跌跌撞撞地走進夜色中。

  「吉夫斯,」由於情緒激動,我像羊羔一樣咩咩叫著吸引母羊的注意,這我並不羞於承認,「到底是什麼情況?」

  「粉克-諾透先生情緒不能自已。他經歷了一場精神磨難。」

  我梳理了一下前情提要。

  「我把他和巴塞特小姐留在這兒。」

  「是,少爺。」

  「我已經把她軟化了。」

  「是,少爺。」

  「他很明白自己該怎麼做。我已經手把手地教他學習台詞和任務。」

  「是,少爺。粉克-諾透先生也這樣告知我。」

  「既然如此,怎麼——」

  「很遺憾,少爺,發生了一點小狀況。」

  「你是說,中間出岔子了?」

  「是,少爺。」

  我想像不出。大腦在寶座上搖搖欲墜。

  「但怎麼可能出岔子呢?巴塞特小姐愛他呀,吉夫斯。」

  「果然如此,少爺?」

  「她跟我說得清清楚楚。只等果絲求婚就好了。」

  「是,少爺。」

  「那,他沒提?」

  「沒有,少爺。」

  「他究竟說什麼了?」

  「水螈,少爺。」

  「水螈?」

  「是,少爺。」

  「水螈?」

  「是,少爺。」

  「他幹嗎要說水螈?」

  「他本意並不是說水螈,少爺。我從粉克-諾透先生那裡得知,這與他的計劃背道而馳。」

  我跟不上這思路。

  「可是你不可能強迫誰說水螈啊。」

  「粉克-諾透先生被突然襲來的緊張情緒所害,少爺。他意識到自己和一位年輕女士獨處,坦言自己士氣全消。在這種情形下,男士常常不由自主,將腦中湧現的第一個念頭脫口而出。就粉克-諾透先生而言,這個念頭就是水螈及其疾病護養與保健。」

  我如醍醐灌頂,這下全懂了。以前在危急關頭,我也有過類似的經歷。記得有一次,面對我那下排兩尖齒其一之上方手握鑽頭的牙醫,我拖延並抗衡了將近十分鐘,口中說了一個關於蘇格蘭人、愛爾蘭人和猶太人的笑話。純自動的。他越想下手,我越說「哎,大兄弟」「額的神」,還有「哎喲喂」。要是緊張起來,那可一定是順嘴胡說的。

  我假設自己是果絲,開始設想當時的情境。他和那巴塞特在蒼茫的寂靜中獨處。他肯定按照我的建議,開始落日仙女之類的鋪墊,然後到了關鍵處,此時的台詞是有話要對她說。按我的猜測,她此時垂下眼帘應道:「啊,什麼話?」

  而果絲呢,我猜想,回答說這幾句話非常重要,而我揣測對方的回答應該是「真的」或者「是嗎」一類,也可能是倒抽一口涼氣。然後他們四目相對,就像我和牙醫那樣,突然間,他腹部如遭一擊,隨即眼前一黑,接著就聽到自己開始嘮叨水螈。沒錯,我可以分析出他的心理。

  話雖如此,我還是覺得這事兒全怪果絲。一意識到自己在大唱水螈之歌,他就應該立刻關上嘴巴,就算是一言不發也要強得多。不管他有多麼激動,總該有點常識,看出他這是在搗亂啊。一個姑娘,本來以為對方馬上要熱血沸騰地傾吐愛意,結果發現對方突然話鋒一轉,開始對水生類蠑螈大發演講,心情怎麼好得了呢。

  「不妙啊,吉夫斯。」

  「是,少爺。」

  「這場戲鬧了多久?」

  「據我所知,持續時間不可算不可觀,少爺。據粉克-諾透先生稱,他言無不盡,不僅向巴塞特小姐介紹了普通水螈,還擴展到羽冠類及蹼足類品種。他描述了在繁殖季節里,水螈如何棲息在水中,以蝌蚪、昆蟲幼蟲及甲殼動物為食,之後,他們又如何爬上陸地,專吃蛞蝓及蠕蟲,新生的水螈如何長有三對長長的狀似羽毛的外鰓。他正講到水螈和蠑螈的區別,兩者尾巴形狀有所不同,水螈尾部呈扁平狀,並且多數水螈品種中普遍存在明顯的雌雄異形現象,這時,這位小姐站起身說應該回房間去了。」

  「然後——」

  「她便回房間去了,少爺。」

  我一陣沉思。心中有個想法越來越清晰,果絲這個人呢,還真不是個容易幫忙的主兒。他好像尤其缺乏果斷和行動力。你使出渾身解數,終於幫他擺好位置,他只管向前沖就行了。但是他沒有向前沖,反而徑直往偏了走,把目標給生生錯過了。

  「不好辦啊,吉夫斯。」

  「是,少爺。」

  擱在以前,我一定會徵詢他對此事的意見。但是,因為白色晚禮服的緣故,我必須緘口不語。

  「嗯,我得重新想想。」

  「是,少爺。」

  「擦亮大腦,找找別的出路。」

  「是,少爺。」

  「那好,晚安吧,吉夫斯。」

  「晚安,少爺。」

  他映著月光走遠了,只留下伯特倫·伍斯特一動不動地站在陰影中沉思。在我看來,現在很難想出下一步怎麼辦才好。

  [1] 法語:pourparlers,意為談判。

  [2] 童子雞小圓餅。阿涅絲·索萊爾(Agnès Sorel, 1421—1450),號稱法國歷史上第一美女,查理七世的情婦。

  [3] 法語:motif,意為主題。

  [4] cèpes à la Rossini,意為羅西尼牛肝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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