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4-10-11 00:50:07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不知道各位有沒有過這種經歷,我自己呢,頗有種體會,就是每次遇到什麼難題,暫時受了阻礙行不通,只要美美地睡上一覺,第二天早上一醒來,辦法就乖乖送上門來了。
這次就是這樣。
研究這類問題的聰明人好像聲稱這和潛意識有關,他們可能還真沒說錯。我當然不能隨隨便便地說自己有什麼潛意識啦,不過我估計是有,只是不知道而已,毫無疑問,在伍斯特的肉身保證其八小時睡眠的同時,它就在那裡辛勤勞作,揮汗如雨。
因此,早晨一睜眼,我就看到了光明。哦,我不是說那個光明,那個我當然看到了。我是說,我看到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噹噹。老好的潛什麼的如期交貨,要把奧古斯都·粉克-諾透重新推上見習羅密歐的軌道,我知道該採取哪些步驟了。
懇請大家犧牲一小會兒寶貴的時間,回頭想一想我們兩個前一晚在花園裡的談話。不是蒼茫的景色那一段,是結尾部分。回想過後,大家就會記得,果絲跟我說他從來不碰酒精飲料,我當時微微搖頭,心裡想,就向女孩子求婚這個問題而言,這無疑會消減他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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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的事件印證了我的擔憂果然是有道理的。
經過試驗,肚子裡空有一些橘子汁,他大敗而歸。他需要像火紅的鐵鑽子切過半磅黃油一樣,用岩漿般熱情的表白打動瑪德琳·巴塞特。結果呢,他連一個讓女孩兒家臉紅心跳的詞兒都沒有,空對水螈發表了一通演講,雖然措辭精巧,但按當時的情況看來,實在不合時宜。
一個性格浪漫的女孩,怎麼可能靠這種戰術贏到手?很明顯,進行進一步嘗試之前,必須先想辦法讓奧古斯都·粉克-諾透擺脫過去的枷鎖桎梏,加滿油。粉克-諾透要想在第二回合迎戰那位巴塞特,必須先加好油,打好氣。
只有這樣,才能讓《早間郵報》賺上那十先令——這只是打個比方,我也不清楚市價——登出近期婚訊。
如此敲定結論以後,我覺得剩下的事兒就好辦了。等吉夫斯端茶進來的時候,我已經制定出一個詳細完整的計劃。我正想分析給他聽聽——沒錯,我已經布好了「我說吉夫斯啊」的開頭,這時大皮駕到,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他魂不守舍地走進來,我很心痛地看到,一夜的休息並沒有改善這個苦命人的形象。其實應該這樣說,和上次見面相比,他更像被蟲蛀過似的破爛不堪了。想像一隻鬥牛犬,肋下剛被踢了幾腳,吃的又被貓叼走了,這便是我面前的希爾德布蘭·格羅索普是也。
「殺了我吧,大皮,你怎麼一副死相,」我很擔心,「好大的黑眼圈啊。」
吉夫斯像條鰻魚似的識相地悄悄退下了,我示意面前這具行屍走肉找張椅子坐下。
「怎麼回事?」我問。
他一屁股坐到床上,默默揪被單,好一會兒都一言不發。
「我去鬼門關走了一遭,伯弟。」
「哪裡?」
「鬼門關。」
「啊,鬼門關啊。什麼風把你吹去的?」
他又陷入沉默,只是陰沉地瞪著雙眼。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壁爐台上的照片。那是湯姆叔叔穿著類似共濟會制服的衣服照的,特意放大了擺在那兒。關於這張照片,我一直嘗試跟達麗姑媽講道理,講了很多年。我提了兩條建議,供她任選其一:一,把這破玩意兒一把火燒了;二,要是非留著不可,那就讓我睡別的屋子。但是她不肯讓步,還說這是為了我好。她堅稱,這個訓練會讓我受益終身,它會教我知道,生活自有它的陰暗面,我們活在世上不單是圖享樂。
「要是看著難受,就把它翻過去朝牆好了。」我輕聲說。
「呃?」
「湯姆叔叔當樂隊指揮的那張照片啊。」
「我來不是跟你討論照片的。我是為了博取你的同情。」
「會給你的。到底什麼事兒?是擔心安吉拉吧?這個嘛,別怕。我又想出了一條妙計,包你能感化那個小蝦米。我保證,等不到那紅日落山頭,她就會趴在你肩上啜泣啦。」
他一聲怒吼。
「沒門兒!」
「皮,大呸!」
「呃?」
「我是說,呸,大皮。聽著,我會依計行事。你進來的時候,我正要跟吉夫斯詳述我這個計劃呢。要不要聽聽?」
「我才不要聽你那些個破爛計劃呢。計劃根本沒用。她早跑去愛上另一個傢伙了,現在她恨我恨得牙痒痒。」
「胡說。」
「我沒胡說。」
「聽我說,大皮,我最懂女人心,安吉拉還愛著你。」
「哼,昨天晚上在食品櫃那會兒看著可不像。」
「啊,這麼說你昨天晚上去翻食品櫃了?」
「對。」
「安吉拉也在?」
「沒錯。還有你姑媽,還有你姑父。」
我覺得此處需要加腳註。這對我來說可是個新鮮事兒。以前在布林克利也度過不少時光,但是壓根沒聽說過食品櫃居然是一個社交暴風眼,簡直堪比賽馬場上的小吃攤。
「把事情經過從頭到尾說給我聽聽,」我說,「任何細節都不要遺漏,不論多麼不起眼,細枝末節可能正是決定一切的關鍵呢。」
他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兒,眼神兒愈發暗淡。
「好吧,」他說,「事情是這樣的。你知道我對那塊牛肉腰子餡餅是怎麼個態度。」
「是。」
「嗯,大約凌晨一點鐘,我認為時機成熟,便悄悄出了臥室,走下台階。餡餅似乎在向我招手。」
我點頭同意。我知道餡餅的確有這個特點。
「我走到食品櫃,摸出餡餅,放到桌子上,拿了刀叉,取了鹽、芥末、胡椒。看到還有點冷土豆,就夾了幾隻。正要大快朵頤,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一個聲音,居然是你姑媽站在門口。她穿著一件藍黃相間的睡袍。」
「尷尬了。」
「可不。」
「你一定不知道往哪兒看是好。」
「我就看著安吉拉。」
「她跟我姑媽一塊去的?」
「不是,她和你姑父一起到的,就隔了一兩分鐘。你姑父穿著淡紫色的睡衣,還舉著一隻手槍。你有沒有見過他穿睡衣拿著槍的樣子?」
「沒有。」
「沒有最好。」
「大皮,快告訴我,」我急於確認,因此插嘴道,「安吉拉盯著你看的時候,目光有沒有瞬間變得溫柔起來?」
「她沒盯著我看。她一直盯著餡餅來著。」
「她有沒有說什麼?」
「當時是沒有。是你姑父最先開口的。他對你姑媽說,『老天保佑,達麗,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對方回答,『這個嘛,我倒要問問,我快活的夢遊症病人,你又怎麼來了?』你姑父說,他聽到有動靜,認為屋子裡有小偷。」
我又點點頭。我懂得其中原委。就在「閃亮之星」在切薩雷維奇平地障礙賽馬中因為推擠對手被取消參賽資格那年,碗碟間的窗子無緣無故地大開,從那以後,湯姆叔叔就對小偷產生了特殊情結。他後來在所有窗子上都裝了防盜窗,裝好之後,我第一次拜訪的時候,想把腦袋伸出防盜窗透一透鄉間的空氣,結果撞上了鐵絲網之類的東西,就是中古世紀看守森嚴的監獄裝的那種,差點碰碎了腦殼。那種感受我至今也無法忘懷。
「『什麼動靜?』你姑媽問道。『很奇怪的動靜。』你姑父答。這時安吉拉這個小蹄子,用她那鋼絲一樣的可恨聲音插嘴說:『我想是格羅索普先生吃東西的動靜。』然後她瞟了我一眼。就是那種好奇又反感的眼神,好比一個超脫的女士在飯店裡看到一個胖男人在大口大口喝湯。這眼神兒讓人覺得,好像自己腰圍二尺八,領子後邊肥肉滾滾。然後她又用那刺耳的聲音說,『我該知會你的,爸爸,格羅索普先生晚上喜歡吃三四頓飯,這樣才能堅持到早晨。他胃口好得驚人。瞧,這會兒差不多吃下一整塊牛肉腰子餡餅了。』」
說這話的時候,大皮突然狂暴起來。他雙眼閃著一種古怪的光,還用拳頭狠狠地砸了一下床,我的腿差點吃了這一下。
「就是這話才傷人,伯弟,就是這話才讓我痛心。那餡餅我根本一口沒動啊。女人就是這樣。」
「永恆的女性[1]。」
「她還沒說完。『你可不知道,』她說,『格羅索普先生特別愛吃。這是他生活的目的。他一天總要吃六七頓飯,等入夜以後再開始第二輪。我覺得好了不起。』你姑媽好像很感興趣,說這樣說來我很像大王蛇。安吉拉說應該是大蟒蛇吧?然後她們兩個就開始討論究竟是哪種蛇。這期間你姑父就擺弄他那該死的手槍,最後讓人感到待在附近都有生命危險。而那隻餡餅呢,就擺在桌子上,我卻碰也不能碰。這下你懂了吧,我是在鬼門關里走了一遭啊。」
「嗯。確實叫人心裡不暢快。」
「很快你姑媽就和安吉拉討論完畢,認為安吉拉說得對,我就是像大蟒蛇。然後我們分別回房,安吉拉用慈母般的語氣提醒我,上台階不要太急。她說,吃了七八頓飽飯,像我這種體型的人必須得格外小心,因為我容易犯羊癲瘋。她說狗就是這樣。要是狗太胖或者吃得太多,主人就得留心,不能讓它們上台階上得太急,否則它們就要氣喘,這樣對心臟不好。她問你姑媽,還記不記得之前死掉的那隻叫安布羅斯的西班牙獵犬。你姑媽答道:『可憐的安布羅斯,總是跑去翻垃圾桶,怎麼都看不住。』安吉拉說:『沒錯,所以請你一定要小心,格羅索普先生。』就這樣你還說她仍然愛著我!」
我竭力給他打氣。
「女孩家開玩笑,是吧?」
「女孩家開玩笑,見鬼去吧。她不愛我了。以前她視我為完美的化身,現在連做她戰車輪子下的灰塵都不配。她瘋狂地愛上了坎城那個小子,現在看到我就心煩。」
我豎起眉頭。
「親愛的大皮,關於安吉拉坎城那小子這件事,你平日的理智都哪兒去了?我這麼說你別見怪,你這叫『一對非克斯[2]』。」
「一對什麼?」
「『一對非克斯』啊。你懂的,就是那種情結。比如說湯姆叔叔幻想著,跟警方稍有點瓜葛的人全都躲在花園裡,瞅準時機闖進房子。你非說什麼坎城小子,坎城根本沒有這麼一個小子,我來告訴你,我為什麼這麼肯定。在里維埃拉那兩個月,安吉拉和我可以說是形影不離的。要是有什麼人在她身邊轉悠,我肯定第一時間就發現了。」
他一驚。看得出,這話打動了他。
「啊,這麼說,在坎城她一直跟你在一起咯?」
「我覺得她都沒和別人說過兩句話,當然了,偶爾在擠滿了人的餐桌上和鄰座聊幾句,或者在賭場眾生間發發評論。」
「這樣啊。你是說,比如男女混泳啦,在月光下散步啦這種事兒,陪她的人只有你一個咯?」
「一點不錯。酒店裡的人一直拿我們開玩笑呢。」
「你肯定很享受吧。」
「啊,是哦,我對安吉拉一向是全心全意的。」
「啊,真的?」
「小時候,她還說她是我的小甜心呢。」
「她真這麼說?」
「絕對是真的。」
「這樣啊。」
他陷入沉思。我終於讓他安下了心,於是心滿意足地繼續喝茶。不一會兒,樓下大廳傳來開飯的鑼聲,他就像戰馬聽到衝鋒號一樣一個驚跳。
「早飯!」他一邊喊,一邊飛奔而去,剩下我冥思苦想。我越冥思苦想,越覺得現在一切都是順風順水的樣子。大皮呢,雖然上演了食品櫃那場苦情戲,仍然對安吉拉深情款款。
這就是說,他可以按此前提到的計劃行事,順利摘得小紅花。而我既然也已經想好了解決果絲和巴塞特難題的辦法,那就再也沒什麼可憂心的事兒了。
因此,我一派心情舒暢,等吉夫斯進屋來取茶盤,便打開了話匣子。
[1] 引自歌德《浮士德》。
[2] 法語:idée fixe,意為固執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