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24-10-11 00:50:10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吉夫斯。」我說。
「少爺?」
「我剛剛和大皮聊天來著,吉夫斯。你有沒有注意到,他今天早上精神不是那麼飽滿?」
「是,少爺。似乎格羅索普先生的面孔因為思慮而蒙上了一層蒼白的病容。」
「是的。他昨天夜裡遇見安吉拉表妹,隨之展開了一場面談,內容不堪回首。」
「很遺憾,少爺。」
「肯定不及他一半那麼遺憾。安吉拉發現他在私會牛肉腰子餡餅,於是開口評論以吃為生活目的的胖子們,出言好像有點兒刻薄。」
「著實令人不安,少爺。」
「可不是。不少人甚至會宣稱,兩個人的關係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一定是覆水難收啦。一個姑娘開玩笑說什麼披著人皮的大蟒蛇一天吃八九頓飯,上台階得留神,不然就可能發羊癲瘋,不少人會說,這個姑娘心中的愛已經死啦。他們會這麼說吧,吉夫斯?」
「不容否認,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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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們可就錯了。」
「少爺認為如此?」
「我很肯定。我最懂女人啦。她們說的話不能信。」
「少爺覺得,看待安吉拉小姐的非難,不應該au pied de la lettre?」
「唔?」
「用本國話表達,就是『望文生義』。」
「望文生義。我就是這個意思。女孩子家,你是知道的。一鬧個彆扭,就冷言冷語冷死人。但是在心底里,她們還是愛著對方的。我說得對也不對?」
「非常對。大詩人司各特曾——」
「行啦,吉夫斯。」
「遵命,少爺。」
「為了讓愛火再次熊熊地竄出來,就得對症下藥。」
「少爺說『對症下藥』的意思是——」
「用點手腕,吉夫斯。一出狡猾的計謀。讓安吉拉表妹恢復常態的辦法,我已經有了。說給你聽聽,好不好?」
「有勞少爺。」
我點了一根煙,透過煙霧敏銳地審視他。只見他正恭恭敬敬地等著我道出金玉良言。不得不說,吉夫斯呢,除了經常性吹毛求疵、從中作梗等好潑冷水的性格,一向是最佳聽眾。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打心底里急不可耐,反正他表面上就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這一點最妙不過。
「假設,你正在無邊無際的森林裡漫步,吉夫斯,這時突然遇到一隻老虎崽。」
「這種概率非常渺茫,少爺。」
「別理這個。咱們就是假設。」
「遵命,少爺。」
「咱們假設,你戲弄了這隻虎崽,咱們繼續假設,這事兒傳到了虎媽媽耳朵里,知道孩子被人家欺負了。你想,虎媽媽會是個什麼態度?你認為,這隻母老虎找上門來的時候,是抱著什麼情緒?」
「我猜測是某種程度的惱怒,少爺。」
「一點不錯。這就是出於眾所周知的母性,啊?」
「是,少爺。」
「很好,吉夫斯。我們現在假設,最近一段時間,這隻虎崽和這隻母老虎之間鬧得有點僵。好幾天了,這麼說吧,他們都互不搭理。照你看,後者跳出來給前者打抱不平的熱情,會不會因此而消減?」
「不會,少爺。」
「一點不錯。好了,簡而言之,這就是我的計劃啦,吉夫斯。我要把安吉拉表妹拉到一個僻靜的角落,痛扁大皮。」
「痛扁,少爺?」
「嘲笑、奚落、謾罵、譴責。我會簡明扼要地說,在我眼裡,與其說大皮是英國歷史悠久的名牌公學教出來的學生,不如說他本質上就是只疣豬。然後會怎麼樣?聽到大皮被痛罵,安吉拉表妹的婦人之心裡會怒火中燒。她體內的母老虎復活了。不管他們之前怎麼鬧彆扭,她這會兒只知道大皮是她的心上人,一定會站出來維護他。這之後,撲到大皮的懷抱里,既往不咎,也就是一會兒工夫的事兒。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這是個天才的想法,少爺。」
「咱們伍斯特都是天才,吉夫斯,相當天才。」
「是,少爺。」
「其實呢,我並不是空口說說,而是有真憑實據的。這個理論我做過驗證。」
「果然,少爺?」
「沒錯,親自試驗的。的確行得通。上個月,在法國昂蒂布伊甸崖,我正在觀望游泳的人群在水裡撲騰玩耍,一個和我不太熟的姑娘走過來,指著一個跳水的小伙子,問我覺不覺得他的腿是人類歷史上最可笑的一對下肢。我回答說是的。確切地說,在接下來的兩分鐘裡,我對這傢伙的下肢發表了相當幽默風趣的見解。說完之後,我突然覺得被卷進了一陣氣旋里。
「她先是對我的四肢進行了一番批判,其實是公道話——說我的也沒什麼好誇耀的,然後就開始剖析我的儀態、道德、智力、體貌以及吃蘆筍的吃相,言語尖刻,等她說完,人家會覺得,伯特倫唯一的可取之處,也就剩下從來沒有殺過人、沒放火燒過孤兒院了。經過後續調查,得知這姑娘和前面那位腿兄是未婚夫妻,兩個人前一天晚上鬧意見,因為他們在討論,她手裡有七,但是沒有王牌,是不是應該自作主張叫張梅花二呢,結果引起了爭議。當天晚上,我看到他們兩個在共進晚餐,胃口極好的樣子,兩個人和好如初,眼中又閃耀著愛的光芒了。這下你信了吧,吉夫斯。」
「是,少爺。」
「我預計,對大皮這麼一番痛扁,在安吉拉表妹那兒也會收到同樣的效果。估計到午餐那會兒,他們就會宣布恢復訂婚,鑽石白金戒指就又重新在安吉拉的中指上閃光啦。是中指還是無名指來著?」
「午餐還來不及,少爺。安吉拉小姐的女傭知會我說,小姐今天早上開車去附近朋友家,計劃逗留一整天。」
「哦,那就從她回來以後算起,不出半小時啦。這些都是細枝末節,吉夫斯。沒必要用宰牛刀。」
「是,少爺。」
「重點在於,對大皮和安吉拉的事兒,咱們可以自信地說,很快他們又會好得呱呱叫了。這麼一想真叫人痛快,吉夫斯。」
「正是,少爺。」
「要說有什麼事讓我心裡不痛快,那就是兩顆相愛的心不能相守。」
「我深有同感,少爺。」
我把菸頭丟進菸灰缸里,又點了一根,藉此表示第一章截稿了。
「那行啦。西線太平了,現在回頭來看看東邊兒。」
「少爺?」
「我這是春秋筆法,吉夫斯。我是說,現在來著手處理果絲和巴塞特小姐的問題。」
「是,少爺。」
「這回呢,吉夫斯,需要採取直截了當的手法。對於奧古斯都·粉克-諾透一案,必須時刻銘記,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廢物。」
「一株敏感的植物,也許這個表達比較厚道,少爺。[1]」
「不,吉夫斯,就是廢物。對於廢物,必須堅守強硬果斷的原則。心理學完全派不上用場。你呢,我這裡提一句,希望不要傷到你的感情,就犯了一個錯誤,在處理粉克-諾透的事情上跟心理學瞎攪和,結果落花流水。你想刺激他行動,就給他搗鼓了紅魔鬼的裝扮,讓他去參加化裝舞會,因為你覺得猩紅色的緊身褲會讓他勇氣倍增。徒勞一場。」
「實際上結果無從知曉,少爺。」
「是的,因為他根本就沒去成舞會。這正好論證了我的觀點。這位先生坐上計程車去參加化裝舞會,結果還沒去成,顯然就是一個超乎尋常的廢物。要說哪個人傻得連化裝舞會都參加不成,這種人我還真不認識哪。你認識嗎,吉夫斯?」
「不,少爺。」
「但別忘了這一點,其實這才是我最想強調的:就算果絲去成了舞會;就算在那條猩紅色緊身褲和牛角框眼鏡的聯合作用下,那姑娘沒嚇得花容失色;就算這姑娘從驚嚇中平復下來之後,果絲還能和她跳個舞,稍稍親密接觸一下;就算以上情況都成立,你也是白忙一場,因為呢,不管是打扮成梅菲斯特,還是沒有打扮成梅菲斯特,奧古斯都·粉克-諾透永遠也沒辦法鼓起勇氣開口,讓人家做他的新娘。結局不過就是對方提早幾天聽到那場水螈的演講而已。請問原因是什麼,吉夫斯?要不要我說給你聽?」
「好的,少爺。」
「原因就是,他完全沒有希望達成這項重任,如果光靠橘子汁。」
「少爺?」
「果絲有橘子汁癮。別的東西他都不喝。」
「這點我並不知曉,少爺。」
「是他親口跟我說的。也不知道是因為祖上傳下來的缺陷呢,還是因為他答應過母親,也許只是因為他不喜歡那味道,總之,果絲·粉克-諾透活了一輩子,甚至連杜松子酒是什麼滋味,他的舌頭也說不出來。就這樣,他,這個廢物,吉夫斯,這個畏畏縮縮、膽小沒用、披著人皮的兔子,還以為這樣就能向心上人求婚呢。咱們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啊?」
「少爺是認為,男士準備求婚的時候滴酒不沾是一個障礙?」
聽到這個問題,我著實吃驚。
「怎麼了,見鬼,」我震驚了,「你居然不知道嗎!用用你的大腦,吉夫斯。反思一下求婚代表什麼。求婚就是說,一個自尊自愛的小伙子,不得不聽著自己嘴裡說出一段話——同樣一段話,要是在大銀幕上聽到,他肯定會衝到售票處嚷著退錢的。讓他光靠橘子汁去說,會出現什麼狀況?羞愧之下他開不了口,或者即使開了口,至少也丟了士氣,開始說胡話。拿果絲這個例子來說,我們知道,他胡話的主題是菩提水螈。」
「蹼足水螈。」
「蹼足還是菩提,是哪種並不重要。關鍵就是他在說胡話,並且下次還是一樣會說胡話。除非呢——現在我要你仔細跟上我的思路,吉夫斯——除非立刻通過正常渠道採取措施。只有用積極的手段,並且儘早執行,才能讓這個優柔寡斷、可憐巴巴的廢物鼓起應有的勁頭。為此,吉夫斯,我打算明天搞到一瓶杜松子酒,毫不吝惜地摻在他午餐上喝的橘子汁里。」
「少爺?」
我咂了咂舌頭。
「我之前已經對你,吉夫斯,」我譴責地說,「那句『這個嘛少爺』和『果然如此少爺』提過意見。藉此機會我要告訴你,我同樣強烈反對你這句『少爺』。這句話好像是說,在你看來,我下的論斷還是定的計策太過匪夷所思,你大腦都迷糊了。在剛才這個情況里,根本沒有什麼可『少爺』的。我這個計劃沒有一點不合理的地方,能通過最嚴密的邏輯檢驗,因此不應該引發你的『少爺』。你難道不這麼想?」
「這個嘛,少爺——」
「吉夫斯!」
「請原諒,少爺。我是無心之失。我想說的是,既然少爺堅持要問,你提出的這個行動在我看來還不夠謹慎。」
「不謹慎?我沒懂你的意思,吉夫斯。」
「依我看來,其中會伴有一定的風險,少爺。對一個完全不適應酒精的個體,要衡量這種刺激性飲料對他的影響,並不是易事。我目睹過酒精對鸚鵡的不幸作用。」
「鸚鵡?」
「我想到還沒受僱於少爺的時候,此前的生活中有過這樣一段經歷。當時我在如今已經故去的布蘭克斯特勳爵手下做事。勳爵養了一隻鸚鵡,是他非常喜愛的寵物,一天,這隻鳥兒顯得無精打采,勳爵一片熱心,希望鸚鵡恢復平日的活潑,於是給它餵了一塊浸泡過八四年波特酒的種子香餅。這鳥兒很感激地吃進肚裡,一副滿足的樣子。但是,幾乎是剛吃完,它的行為就明顯狂熱起來。它先是咬了勳爵的拇指,然後唱了一段船夫曲,最後跌到籠子底下,兩腳朝天,一動不動,如此持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我提到這件事,只是想說——」
我瞄到了其中的錯誤,其實我一早就發現了。
「果絲不是鸚鵡。」
「的確,少爺,但是——」
「我認為,關於果絲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是應該徹底討論並且澄清了。他似乎把自己當成雄水螈,而你好像又說他是鸚鵡。但事實真相是,他就是個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廢物,急需我們給他灌幾盅。這事兒不用再提了,吉夫斯。我主意已定,要解決這個棘手的案子,辦法只有一個,就是我剛才概述的那個。」
「遵命,少爺。」
「行啦,吉夫斯。那就這麼定了。好了,有件事兒要說。你記得我剛才說,這個計劃打算明天執行,無疑,你在想我為什麼要定在明天。你說說看,吉夫斯?」
「因為少爺是覺得,要是幹了以後就完了,那麼還是快一點干?」
「這只是部分原因,吉夫斯,但不全是。之所以敲定這個日子,主要原因是,明天呢,無疑你已經忘光了,就是斯諾茲伯里集市文法學校頒獎的日子,你知道,果絲是要去做明星兼主持的。所以呢,給果汁摻酒,不僅能讓他鼓足勇氣向巴塞特小姐求婚,還能讓他雄姿英發,顛倒斯諾茲伯里集市眾生。」
「如此一來,少爺可以一石二鳥。」
「沒錯。這句總結得漂亮。好了,還有個小問題。我轉念一想,覺得最好還是讓你代替我去摻橘子汁。」
「少爺?」
「吉夫斯!」
「抱歉,少爺。」
「至於為什麼這樣最好,我來解釋一下。原因就是你比較容易接觸到那玩意兒。我注意到,每天給果絲的橘子汁是單獨盛在一隻果汁壺裡的。我揣測,明天午餐之前,這果汁壺就放在廚房還是什麼地方。由你來往裡頭倒幾指寬的杜松子酒,這個任務再簡單不過了。」
「的確如此,少爺,但是——」
「別但是了,吉夫斯。」
「只怕,少爺——」
「只怕少爺聽著也不好。」
「我想說,少爺,很抱歉,但恐怕我必須明確提出nolle prosequi。」
「什麼?」
「這是一個法律術語,少爺,意思是決定撤回訴訟不再堅持。換句話說,雖然我的總體原則是以執行少爺的指示為己任,但是這次恕難從命。」
「你不干,是不是這個意思?」
「正是,少爺。」
我驚呆了。好像一位將軍命令部隊衝鋒,但是人家卻說沒心情,我開始理解作將軍的心境了。
「吉夫斯,」我說,「真沒想到你有這麼一天。」
「是嗎,少爺?」
「可不是。自然啦,我知道,給果絲的橘子汁摻酒這事兒呢,不在你領取每月薪酬的職責範圍內,要是你堅持嚴格按合同辦事,那我想咱們也是沒有辦法。但是請允許我說一句,這可算不得忠僕精神。」
「很抱歉,少爺。」
「不用抱歉,吉夫斯,真不用抱歉。我沒生你的氣,就是有點傷心而已。」
「遵命,少爺。」
「行啦,吉夫斯。」
[1] 雪萊長詩《敏感的植物》(The Sensitive Plant, 1820),指含羞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