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10-11 00:49:50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下午,我開著雙座老爺車趕往布林克利,一路上任由思緒飄來飄去。安吉拉和大皮鬧彆扭還是鬧分手的消息讓我著實困擾。

  瞧,他們倆的婚事我是一向予以嘉許的。一般來說,要是你認識的小伙子打算娶你認識的姑娘,你通常要一陣躊躇,皺眉頭咬嘴唇,心想最好趁一切還來得及,提醒一下或者男方或者女方或者男女雙方。

  但是對大皮和安吉拉我就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大皮呢,除了偶爾冒傻氣,基本是個可靠的好青年。而安吉拉呢,也基本是個可靠的好青年。至於他們兩個的愛情,我一直認為,說他們兩個是同呼吸共命運都不為過。

  誠然,他們偶爾鬧點小彆扭,比如說有一回大皮——他聲稱是秉著無所畏懼的誠實態度,在我看來那是純粹的發痴行為——跟安吉拉說她戴著新買的帽子很像一隻哈巴狗。不過不管是哪對戀人,難免偶爾要小打小鬧一番。帽子風波以後,我料想大皮應該學乖了,往後他們兩個的日子就是一首甜蜜的戀曲。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怎麼也想不到的是,如今他們兩個居然斷絕了外交關係,真是平地里冒出來的陷阱。

  一路上我絞盡了伍斯特腦汁,不過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到,是什麼引發了這場戰火。於是我孜孜不倦地往油門上使勁,好用最快的速度奔到達麗姑媽跟前,從虎口中聽到內部消息。在六汽缸的動力下,我開得飛快,終於在晚餐酒會開始前跟這位親人歡聚一室了。

  見到我,她似乎很高興。其實是她親口說見到我很高興。這種話可不是輕易能從姑媽姨婆口中聽到的,通常那些親愛的們看到伯特倫上門拜訪,反應都是既驚且厭。

  「你能趕來太好了,伯弟。」她說。

  「我來給你打氣,達麗姑媽。」我答道。

  一什麼之下我就看出,這樁倒霉事毫無疑問對她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她平日裡興高采烈的面孔此刻陰雲滿布,那親切的笑容也銷聲什麼跡。我同情地握著她的手,讓她知道我的心在為她滴血。

  「真是家門不幸,親愛的姑媽,」我嘆道,「恐怕你的日子不好過啊,一定是操了不少心。」

  她感情飽滿地哼了一聲,臉上的表情像是咬到了一隻變質的牡蠣。

  「可不是操心嘛。自打從坎城回來,我就沒有一刻消停的時候。一踏進這找死的家門,」達麗姑媽此刻又操起了狩獵場上的行話,「就七上八下,狀況百出。先是頒獎那事兒來攪和。」

  說到這兒她頓了一頓,還瞥了我一眼:「關於你在這件事兒上的表現,我一直想開誠布公地跟你談談,伯弟,」她說,「我準備了不少金玉良言。不過,看在你這麼快趕來的份上,我就放你一馬吧。反正呢,你這讓人噁心的孬種居然這麼推卸責任,大概是好事也說不定。我預感,你介紹的這位粉哥-撓頭是個好人選。可惜他講起水螈來沒完沒了的。」

  「他講水螈了嗎?」

  「可不是。他用那炯炯的目光盯著我,好像是傳說中的老舟子[1]。不過就算這是最壞的情況,那我也忍了。我怕的倒是湯姆到時候一開口有話要說。」

  「湯姆叔叔?」

  「你能不能換個別的稱呼,不要叫他『湯姆叔叔』?」達麗姑媽有點狂躁,「你每次一這麼叫,我就怕他面色發黑,開始大彈班卓琴。是,湯姆叔叔,你要非這麼叫那也罷了。用不了多久,我就得跟他坦白賭牌輸光了錢的事兒,只怕到時候他要暴跳如爆竹了。」

  「不要這樣想,時光神醫能撫平……」

  「時光神醫你個頭。我必須要讓他開一張五百鎊的支票給《香閨》,最遲也要在八月三號前。」

  我很緊張。首先,身為侄子自然會關注自家姑媽那份格調高雅的周刊,其次,《香閨》一直牽動著我柔軟的神經,因為我曾經供過一篇稿子,叫《有品位的男士怎麼穿》。也許是過於多情吧,不過我們老記者確實都有這種感受。

  「《香閨》出狀況了?」

  「要是湯姆不肯拔毛,那就危險了。現在正需要他幫一把手,等過了難關就好了。」

  「過難關那不是兩年前的事兒嗎?」

  「沒錯。現在還沒過去,不主辦女性周刊是不知道什麼叫難關啊。」

  「你覺得這回湯姆叔叔——姑父鬆口的機會很渺茫?」

  「這麼說吧,伯弟。目前為止,每次需要經濟支援的時候,我都能快快樂樂、信心滿滿地走到湯姆面前,像一個獨生閨女去找有求必應的老爸要奶油夾心巧克力。不過最近管稅的人跑來要他補交五十八鎊一先令三便士的所得稅。從我一進家門,他張口閉口就是文明陷落啊,社會黨立法制苗頭險惡啊,人類何去何從啊。」

  這話我很能相信。這位湯姆有種怪癖,在一些闊人身上常常見到。想從他身上撈一分一厘,他就要一聲長嘯,在地之角都聽得到。他腰包雖然鼓,卻不樂意掏。

  「要不是因為阿納托的菜餚,我估計他都懶得過日子。感謝老天啊,有阿納托在。」

  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偉大的阿納托啊。」我嘆道。

  「阿門。」達麗姑媽應道。

  她臉上呈現出神聖的狂喜——每當思緒停留在阿納托的手藝上,無論想法多麼短暫,都會產生這種效果。但這表情從她臉上迅速消失了。

  「你別盡給我打岔,」她回到正題上,「我剛剛說到,從我一到家,就發現要天塌地陷了。先是頒獎,然後是湯姆,現在火上澆油,安吉拉和小格羅索普又鬧分手,氣死人了。」

  我嚴肅地點了點頭:「我聽說了,心裡覺得特別難過,相當震驚。到底他們為什麼吵架?」

  「鯊魚。」

  「嗯?」

  「鯊魚啊,就是那條鯊魚,我可憐的孩兒在坎城玩滑水板的時候跑去害她的那條畜生。你記得安吉拉的鯊魚吧?」

  我當然記得安吉拉的鯊魚了。一個心思敏感的人怎麼可能忘記表妹差點被深海怪獸生生吞下的事。這一幕在我的記憶中還像發生在昨天一樣清晰。

  長話短說,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滑水板怎麼玩兒大家是知道的,就是摩托艇在前面開著,後面拖著一條繩子,玩家站在滑水板上,抓住繩子,由摩托艇拉著前進。偶爾因為繩子沒抓好「撲通」掉進海里,那就得一路游過去爬上滑水板。

  我一直覺得這事兒挺傻的,不過許多人覺得這是項有趣的娛樂。

  好了,在我們所說的事件中,安吉拉被甩進海里,剛剛游到滑水板旁邊,這時一條可惡的大鯊魚出現,直撞了上去,結果安吉拉又被掀進鹹湯里。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又重新游回滑水板,開摩托艇的小伙子這才明白狀況,把她拉上艇。這個過程期間,她的尷尬情形可想而知。

  據安吉拉描述,那隻帶鰭的活物對著她的腳腕直咬,幾乎一刻也不鬆口,等到終於被救上來,她覺得自己像菜盤子裡的一顆鹽焗花生,連人形都沒了。這可憐的孩子受了不小的驚嚇,我記得她後來幾周張口閉口講的都是這事兒。

  「整件事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我答道,「不過這怎麼會惹出麻煩?」

  「昨天晚上安吉拉跟格羅索普講了這件事。」

  「然後呢?」

  「她眼睛亮晶晶的,小手緊握著,完全沉浸在少女的興奮中。」

  「一定。」

  「結果呢,這該下地獄的小格羅索普不但沒有表現出應有的同情理解,你猜他怎麼著?他像個麵團似的坐在那兒,好像安吉拉在講天氣如何,聽完就拿下菸嘴張口說,『我看就是一塊浮木嘛!』」

  「不是吧?」

  「誰說不是!安吉拉接著又講到這傢伙如何縱身一躍沖她咬去,格羅索普又拿下菸嘴說:『啊!八成是只比目魚吧,根本不會害人的,肯定是想跟你戲耍戲耍。』啊哈,我說什麼好!你要是安吉拉,你怎麼辦?她可是又傲氣又敏感,凡是好女孩的那些心思她哪樣沒有?於是安吉拉罵他是傻瓜、笨蛋、白痴,就知道滿嘴胡言亂語。」

  必須承認,這閨女的意思我懂。人生一輩子,要是能遇到一件刺激的經歷,那可是頭等大事,到那時誰也不想被煞星掃了興致。記得上學的時候,課本上有一個故事,講一個小伙子,叫奧賽羅,跟一個小姐講自己如何如何在一個吃人的部落里摸爬滾打。那麼,想像一下,他繪聲繪色地講完自己與食人族長老反覆周旋險象環生的經過,正等著對方肅然起敬地叫一聲「啊呀!果然?」結果呢,對方卻說,這故事準是添油加醋,過度誇張,那人十有八九是以吃素著稱——這可叫他情何以堪?

  是的,我完全明白安吉拉的感受。

  「這呆子看到安吉拉生氣了也不肯罷休?」

  「可不是。他繼續頂嘴,就這麼一來二去,兩個人一路吵下去,最後安吉拉說他:『可能你還沒注意,要是你再不少吃澱粉類食物,早上再不運動,那就要胖成豬啦。』而對方卻說:『現在時興女孩子往臉上塗脂抹粉,我一向最看不慣。』這樣又吵了一陣,最後只聽平地里一聲炸響,空氣中就瀰漫著他們訂婚的碎片啦。我都要急瘋了。感謝老天你來了,伯弟。」

  「就算天塌了我也要來的,」我很感動,「我能感到你需要我。」

  「是。」

  「那敢情好。」

  「哦,其實呢,」她話鋒一轉,「不是需要你,自然啦,是需要吉夫斯。一出這事兒我立刻就想到他啦。這種情況明擺著是在呼喚吉夫斯。縱觀人類歷史,試問哪場家庭風波需要那高貴的大腦?那就是此刻了。」

  我覺著,要是我此時保持的是站姿,肯定要一個趔趄。說真的,我對此相當肯定。不過坐在扶手椅上來一個趔趄可沒那麼容易。因此,我只有通過面部活動來表現這話深深地傷害了我的自尊。

  在她這句話出口以前,我表現得貼心又懂事,扮演一個善解人意的侄子,準備赴湯蹈火,盡其所能。此刻我身子一僵,表情也開始凝固。

  「吉夫斯!」我從牙縫裡擠出這三個字。

  「長命百歲!」達麗姑媽應道。

  我知道她完全誤會了。

  「我不是打噴嚏。我是說『吉夫斯』!」

  「啊,說得好。奇才!這事兒我要全拜託給他,真是誰也比不上吉夫斯啊。」

  我的漠然更加顯露。

  「對此我要持異議,達麗姑媽。」

  「你持什麼?」

  「異議。」

  「哦,是嗎?」

  「非常絕對地。吉夫斯沒指望了。」

  「什麼?」

  「一點兒也沒指望了,他不中用啦。就在兩三天以前吧,我被迫撤了他一個案子,因為他處理得一塌糊塗。還有,我很不滿你們這種預設——也不知道預設這個詞我用得對不對?——不管了,反正有頭腦的人不只吉夫斯一個。我反對大家總是直接把事情交代給他,事先也不徵求一下我的意見,讓我先試試手。」

  她好像要開口講話,被我一個手勢制止。

  「沒錯,過去我是時不時地認為可以聽聽吉夫斯的建議,可能在以後我還是會聽聽的。不過我要聲明,以後出現什麼情況的話,我有權第一時間進行過目,由我本人親自地,大夥不許再把吉夫斯當成薯餅里唯一的一塊洋蔥。我有時候覺著,雖然得承認吉夫斯過去不是沒能成事,但那全是靠運氣,不是憑本事。」

  「你跟吉夫斯吵架了?」

  「沒有的事。」

  「你好像正在氣頭上。」

  「才不是。」

  我在心裡承認,達麗姑媽的話略有那麼一點符合事實。這一整天我都對此人很不滿,現在就來說明一下原委吧。

  大家還記得吧,吉夫斯先行帶著行李搭上十二點四十五的火車,而我則等著去赴午餐的約。好了,動身赴會之前,我在公寓裡晃悠,突然間——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冒出了這個念頭,可能是因為那傢伙的舉止有點鬼鬼祟祟的——有個小聲音叫我去衣櫃裡瞧一眼。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件白禮服還好好地掛在衣架上,這個小人,故意沒給我打包帶上。

  好了,螽斯俱樂部的諸位都清楚,伯特倫·伍斯特這個人可不是那麼容易被將軍的。我把寶貝塞進牛皮紙包裹里,放到車后座,如今它就躺在客廳的椅子上。不過吉夫斯想擺我一道在先,因此呢,我剛才說話的時候,語氣可能的確帶了一點那什麼。

  「我們沒有不和,」我補充道,「可能暫時是有點所謂的尷尬吧,沒別的。我們倆對那件銅紐扣的白色晚禮服意見不能統一,而我不得不堅定我的人格立場,不過——」

  「行了,反正不是要緊事。你在胡扯,真是可憐蟲。吉夫斯不中用了?亂講,他來的時候我還看到他了呢,那雙眼睛閃著智慧的光芒,一點假不了。我告訴自己說,『相信吉夫斯吧』,這也正是我的打算。」

  「交給我,讓我來解決,辦法肯定勝出吉夫斯好幾籌,達麗姑媽。」

  「老天爺,你可千萬別插手,保准越幫越忙。」

  「不,恰恰相反,告訴你吧,開車過來的路上,我集中精神思索著安吉拉的事兒,並且成功地設計了一個方案,完全基於個體心理,我提議儘早執行。」

  「上帝啊!」

  「基於我對人性的認識,我知道肯定行。」

  「伯弟,」達麗姑媽好像發燒燒壞了的樣子,「打住,打住!可憐可憐我,快打住吧。我還不了解你那些方案嗎?你肯定是想把安吉拉推到湖裡,再把格羅索普也推下去英雄救美,還不就是這一套路數?」

  「才不是呢。」

  「你就會這一手。」

  「我的計劃可要巧妙得多。來,我給你講一講。」

  「不用了,多謝。」

  「我這麼告訴自己——」

  「快別告訴我。」

  「就聽一會兒嘛。」

  「不聽。」

  「那行啦。我裝傻好了。」

  「你從小就是。」

  我察覺到,再聊下去也不會有什麼成果,於是手一揮,肩一聳。

  「好吧,達麗姑媽,」我驕傲地說,「你不想得到第一手資料,那也隨你,不過你可是錯過了一場智慧盛宴。反正呢,就算你非要學《聖經》里的蛇充耳不聞,你心裡肯定明白,吹得越響,越跳不動,我也忘了怎麼說了,反正我是要依計行事的。我對安吉拉一向是全心全意,因此一定會不遺餘力,讓她的心靈重新灑滿陽光。」

  「伯弟,你這傻瓜無藥可救了,我再求你一次,你就打住吧行不行?你一攪和,情況肯定要比現在糟糕十倍。」

  我想起曾經讀過哪本歷史小說來著,說一個小伙子——是個小英雄無疑,也可能是個公子哥兒一類的人物——他呢,要是有人說錯了他什麼話,他只是眼睛裡露出一抹慵懶的笑意,揮指撣去華美的蕾絲袖口上一粒灰塵[2]。此刻我也依法照做。至少我是正了正領帶,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然後我就告了退,出去到花園裡走一走。

  我遇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大皮。只見他眉頭緊鎖,正鬱鬱寡歡地朝一隻花盆扔石子。

  [1] 出自柯勒律治(1772—1834)名詩《古舟子詠》(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 1798)。

  [2] 指艾瑪·奧希茲(Emma Orczy, 1865—1947)的劇本及小說《紅花俠》(1905)的主人公。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