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10-11 00:49:47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果絲走進門,昨晚慘澹經歷的余跡仍然清晰可見。他臉色蒼白,雙眼如同紅莓果兒,耳朵軟趴趴的,整個人看起來就像爬煙囪的時候被卡在了中間。我倚著枕頭直了直身子,敏銳地觀察他。此情此景,我看得出,需要施加急救,我準備好立刻開始行動。

  「哎呀,果絲。」

  

  「哎,伯弟。」

  「好啊。」

  「好啊。」

  寒暄過後,我認為可以委婉地提一提昨晚的情況。

  「聽說你有點不大好。」

  「是啊。」

  「就怪吉夫斯。」

  「不能怪吉夫斯。」

  「完全要怪吉夫斯。」

  「我不這麼看,是我自己忘帶了錢和大門鑰匙……」

  「你最好把吉夫斯也忘了吧。你聽了一定會很高興,果絲,」我認為最好是把最新進展立刻通知給他,「吉夫斯不再負責處理你的小困擾了。」

  這話似乎得到了充分的領會。他的臉拉長了,軟趴趴的耳朵也垂得更厲害。他本來看著就像一條死魚,此時變成了一條死而復死的魚,好像去年的貨色,被衝到孤寂的沙灘上,任憑風吹浪打。

  「什麼?」

  「沒錯。」

  「你是說吉夫斯不會再——」

  「不會。」

  「這,見鬼——」

  我的溫和中透著堅定。

  「沒有他你反而好。經歷了昨天一晚上的折騰,你一定明白吉夫斯需要歇一歇了,再聰明的頭腦也免不了偶爾馬失前蹄。吉夫斯就是這樣。我已經觀察了一段時間了,他現在大不如前,需要通通管子,去去水垢。你一定吃驚不小。今天早上過來是為了諮詢他的建議是吧?」

  「那還用說。」

  「有什麼疑難?」

  「瑪德琳·巴塞特要去鄉下拜訪什麼人,我想問問他我該怎麼辦。」

  「行啦,我都說了,這事兒不歸吉夫斯管了。」

  「可是伯弟,見鬼——」

  「吉夫斯呢,」我厲聲說,「以後這事兒不歸他管了,現在是我全權作主。」

  「你會幹什麼呀你?」

  我壓下了反感。咱們伍斯特思想絕對開明,對穿著紅色緊身褲整晚在倫敦示眾的人就放他們一馬。

  「這個嘛,」我平靜地回答,「走著瞧。坐吧,咱們商討一下。不得不說,依我看,這事兒非常簡單。你說這位小姐要到鄉下去探望朋友,那麼事情明擺著的,你也得跟過去,要像劑膏藥一樣粘著她。基本的常識。」

  「可我怎麼好杵在一堆陌生人中間?」

  「你不認識那幫人嗎?」

  「當然不認識,我誰也不認識。」

  我噘起嘴唇。事情似乎變得有點兒難辦。

  「我只知道那家人姓特拉弗斯,住在伍斯特郡的布林克利莊園。」

  我的嘴解開了骨朵。

  「果絲,」我慈父般地笑道,「你多走運啊,有伯特倫·伍斯特給你出主意。我從一開始就高瞻遠矚,有我,什麼事都能解決。你今天下午就是布林克利莊園座上的貴客。」

  他渾身一抖,頗像只奶油凍。估計對新手來說,看我運籌帷幄的樣子總是一次特別刺激的體驗。

  「這,伯弟,你是說你認識特拉弗斯這家人?」

  「正是我達麗姑媽一家。」

  「天哪!」

  「現在你懂了,」我有意點明,「有我給你做主你是多走運。找吉夫斯,他是怎麼辦的?他給你穿上紅色緊身褲,貼上我這輩子見過的最難看的假鬍子,叫你去參加什麼化裝舞會。後果呢,精神煎熬不說,還毫無進展。一由我經手,立刻幫你上了軌道。吉夫斯能幫你到布林克利莊園去嗎?沒門兒。達麗姑媽不是他家姑媽。這些話我也都是隨便說說。」

  「老天爺,伯弟,真不知道怎麼謝你呀。」

  「老夥計!」

  「可是,不好。」

  「又怎麼了?」

  「我到了以後該怎麼辦?」

  「要是你去過布林克利莊園,保准不會問這種問題。在那個浪漫的環境下,不可能出岔子。從古至今的偉大戀人們已經把布林克利打造成氣候啦。那地方,那種氣氛。你和心愛的她在樹蔭下漫步,肩並肩坐在樹蔭下的草地上,和她在湖面上蕩舟,然後你漸漸鼓起勇氣跟她——」

  「哎喲,我覺得你說得沒錯。」

  「我說得當然沒錯。我在布林克利就訂過三次婚。雖然後來都沒成事,不過理兒是沒錯的。我每次去的時候可沒揣著一丁點兒熱切的企盼,也根本沒打算跟哪位姑娘求婚。可是一踏上那個浪漫的地方,我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奔向第一個映入眼帘的女郎,把靈魂「吧嗒」一聲撂在她面前。那兒的空氣有魔力啊。」

  「你的意思我全懂了。我就是需要這個——鼓起勇氣。可是在倫敦,見鬼的倫敦,總是匆匆忙忙的,根本就沒機會。」

  「沒錯,一天跟人才打五分鐘照面,要是想娶誰,那可得抓緊時間出手,就跟坐在旋轉木馬上搶戒指似的。」

  「可不是。倫敦真讓人心慌。可是到了鄉下我就像換了一個人。真走運,這位特拉弗斯夫人碰巧是你姑媽。」

  「你這話我就不懂了,什麼叫碰巧是我姑媽?那本來就是我姑媽。」

  「我是想說瑪德琳是到你姑媽家裡做客,這太巧了。」

  「沒有的事,她和我表妹安吉拉是好姐妹,在坎城的時候跟我們一直形影不離的。」

  「啊,原來你們是在坎城認識的。哎呀,伯弟,」這可憐的蜥蜴崇拜地說,「要是我也在坎城就好了。她穿著沙灘裝一定很美!哦,伯弟呀……」

  「嗯。」我有點冷淡地打斷他。就算是有吉夫斯的深水炸彈墊底,我折騰了一夜,也受不了這種話頭。我於是按響電鈴,等吉夫斯進來後就吩咐他給我拿電報紙和筆來。隨後我給達麗姑媽寫了一封措辭巧妙的信,告訴她我的朋友奧古斯都·粉克-諾透當天要去布林克利接受她的盛情款待,然後把電報交給果絲。

  「看到郵局就寄出去,」我指點他,「等她一回家就會看到了。」

  果絲很快閃人,還揮舞著手裡的電報,看起來很像瓊·克勞馥的特寫。我隨後望著吉夫斯,敘述了我的操作「不來細」[1]。

  「簡單明了,你瞧,吉夫斯,不會弄巧成拙。」

  「是,少爺。」

  「也沒有生拉硬拽,搞得勉勉強強、稀奇古怪的。這就是渾然天成。」

  「是,少爺。」

  「就是需要這種作戰計劃。有個詞怎麼說來著?就是形容一對異性男女給拴在一個僻靜的地方,每天都要打照面,而且是常常見面?」

  「少爺想的可是『朝夕相對』?」

  「正是。我賭的就是朝夕相對,吉夫斯。朝夕相對,我認為成事就要靠這個。目前來看,你也知道,果絲在她面前就是一塊果凍,但是一周以後再看他什麼狀況。想想他們兩個,每天早上都一起坐在餐桌上,夾同一盤香腸,切同一條火腿,舀同一盤腰子和燻肉——哎……」我匆忙打住了話頭。靈光突然閃了一下。

  「天哪,吉夫斯!」

  「少爺?」

  「什麼叫計劃得面面俱到,這就是一個例子。你聽到我剛才說香腸腰子燻肉火腿了?」

  「是,少爺。」

  「嗨,這可是萬萬不行,會壞事兒的。那是大錯特錯呀。快把電報紙和筆給我,我得立刻警告果絲,耽誤不得。他必須要給心上人造成一種為了她面容憔悴的印象,狼吞虎咽地嚼香腸這怎麼行呢。」

  「是不行,少爺。」

  「那就是。」

  我於是又拿起紙筆,擬了以下內容:

  伍斯特郡

  斯諾茲伯里集市

  布林克利莊園

  粉克-諾透

  放下香腸,別動火腿。

  伯弟

  「發出去吧,吉夫斯。馬上的。」

  「遵命,少爺。」

  我跌回枕頭裡。

  「哎,吉夫斯,」我嘆道,「你瞧,我現在全權做主,注意我處理這案子的手腕。現在你無疑已經發現,研究我的方法會讓你受益匪淺。」

  「無疑,少爺。」

  「不過我所展示的非凡智慧,你現在還只是見識到了一斑。你知道今天早上達麗姑媽為什麼來嗎?她來是為了讓我去斯諾茲伯里集市,到她當董事的什麼討厭學校頒獎。」

  「果真如此,少爺?恐怕這項任務對少爺並非稱心如意。」

  「哈,我不會去的,我要把這事兒推給果絲。」

  「少爺?」

  「我的打算是,聽好了吉夫斯,給達麗姑媽發封電報,告訴她我走不開,然後建議她把果絲甩給那幫感化院的少年犯。」

  「萬一粉克-諾透先生拒絕呢,少爺?」

  「拒絕?你覺得他拒絕得了嗎?在腦子裡演繹一下這場面吧,吉夫斯。場景:布林克利客廳;果絲被逼到牆角,達麗姑媽聳立在他面前,作狩獵聲。我問你,吉夫斯,你覺得他拒絕得了嗎?」

  「很難,少爺。我同意少爺的意思。特拉弗斯夫人獨具魄力。」

  「根本沒有他拒絕的份兒。唯一的辦法就是溜走,不過他不會溜走,因為不想離開那巴塞特嘛。沒錯,果絲得言聽計從,而我呢就可以卸下這個苦差事,坦白說吧,我的魂兒都在顫抖。走上講台,對著一群可惡的學生發表一通簡短有力的演講!媽呀,吉夫斯,這事兒我可經歷過,哎喲。你記得那次在女子學校的事兒嗎?」

  「歷歷在目,少爺。」

  「我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啦。」

  「少爺那次的確不算表現上佳。」

  「還是再給我來一杯你那不同凡響的獨家配方吧,吉夫斯。這次大難不死,我覺得有點頭暈哪。」

  估計達麗姑媽約三個小時以後才返回布林克利,因為吃過午飯好一會兒她的回電才送到。看內容,似乎是在讀了我那封電報兩分鐘後,迸發出了熱烈激盪的情緒。內容如下:

  正諮詢法律意見:掐死弱智侄兒是否算謀殺?不算的話你就要當心了。你的行為觸限了。把你那幫狐朋狗友扔到我這兒來算什麼意思?布林克利莊園是麻風病院還是什麼?這粉哥-撓頭是何許人也?愛你。特拉弗斯

  我就料到她是這種反應。我以息事寧人的措辭回信:

  不是撓頭,是諾透。祝好啦。伯弟

  估計在她發出以上撕心裂肺的吶喊之後不久,果絲就到了,因為不到二十分鐘,我就收到了以下電報:

  你署名的加密電報我已經收到。全文「放下香腸,別動火腿」。立刻發來秘鑰。粉克-諾透

  我的回信:

  還有腰子。回見啦。伯弟

  我的全部賭本是果絲能給這位女主人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因為我有信心,果絲這種羞怯恭順、端茶送水、遞切片黃油麵包的好好先生,像我達麗姑媽那樣的女士幾乎總要一見傾心。接下來的電報證明,我敏銳的頭腦果然沒有負我。我很滿意地看到,「性善之乳」的含量有顯著提高[2]。全文如下:

  嗯,你這位朋友已經到了,必須說,以你那幫損友的標準看,他似乎不是我料想的半人類。雖然目光呆滯有點傻乎乎,不過總算講衛生懂禮貌,此外對水螈無所不知,正考慮安排他在附近開系列講座。不過我很佩服你的厚臉皮,把我家當成避暑山莊,等你過來再好好跟你算帳。三十號見,記得帶鞋罩,愛你。特拉弗斯

  對此我予以還擊:

  參考日程簿,確認無法趕去布林克利莊園。深表遺

  憾。拜拜拜。伯弟

  達麗姑媽回信的口氣十分不善:

  哎喲,就這麼著了是吧?你還什麼日程簿,真行。深表遺憾個頭。這麼跟你說吧,小侄兒,你要是不來,到時候叫你知道什麼叫遺憾。要是你還做夢能想法兒逃避頒獎,你可是想錯了。深表遺憾布林克利莊園離倫敦幾百公里,不能飛磚頭砸你。愛你。特拉弗斯

  賭運氣的時候來了,輸贏在此一搏。此時此刻不能講究節儉持家,我不惜血本寫了個痛快:

  別,真是的,聽我說嘛。說真的,我的確不合適。叫粉克-諾透去頒獎,此人天生擅長發獎,不會叫你失望。翹首以盼奧古斯都·粉克-諾透三十一號當日大放異彩吧。絕對驚艷全場。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嗚呼哀哉。伯弟

  緊張懸疑的氣氛持續了一個小時,然後喜訊傳來:

  哎,那好吧。你說得有點道理,也許吧。你這奸詐卑鄙小人、膽小沒種的軟腳蝦。不過已經定了粉哥-撓頭。你就在那兒老實待著吧,希望你出門撞電車。愛你。特拉弗斯

  可以想像,我如釋重負的感情是多麼澎湃。仿佛有一塊巨石從心頭滾落,感覺像有人用漏斗給我灌了一腔吉夫斯的醒神劑。當晚我更衣出門的時候一直哼著小曲兒,在螽斯俱樂部里,我的快活喜悅引來了好幾次投訴。等回到家,我撲到可愛的床上,把自己塞進被子裡,不到五分鐘就像寶寶一樣睡著了。照我估計,這項艱巨的任務可以說是徹底收尾了。

  因此,隔天醒來坐在被窩裡呷著早茶,看到托盤裡又有一封電報時,可以想像我的驚訝之情。

  我不禁心下一沉。難道是達麗姑媽一覺醒來變卦了?難道果絲因為無力承擔重任,夜裡爬下水管逃跑了?這些猜想在腦瓜里忽閃。我拆開信封,一讀之下,便驚異地「呀」了一聲。

  「少爺有事?」吉夫斯走到門口站住了。

  我又讀了一遍,沒錯,中心思想我理解得沒錯。是的,我沒有誤解其中的含義。

  「吉夫斯,」我問,「你知道嗎?」

  「不知道,少爺。」

  「你認得我表妹安吉拉。」

  「是,少爺。」

  「你也認得大皮·格羅索普。」

  「是,少爺。」

  「他們的訂婚取消了。」

  「我很遺憾,少爺。」

  「我這兒有一封達麗姑媽寫來的信,明確寫著這條消息。真不知道他們究竟為什麼鬧分手。」

  「我也說不上來,少爺。」

  「你當然說不上來,別犯傻,吉夫斯。」

  「是,少爺。」

  我陷入沉思,並深深為之動容。

  「哎,這就是說咱們今天得趕到布林克利去。達麗姑媽顯然是慌了神,我必須過去給她打氣。你最好上午就打點行裝,然後去搭十二點四十五的火車。我約了人吃午飯,隨後開車過去。」

  「遵命,少爺。」

  我又是一陣沉思。

  「不得不說,我非常震驚,吉夫斯。」

  「無疑,少爺。」

  「非常特別震驚。安吉拉和大皮啊……嘖嘖!哎,他們兩個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啊。生命中有這麼多不如意,吉夫斯。」

  「是,少爺。」

  「但日子總是要過的。」

  「一點不錯,少爺。」

  「那行啦,準備沐浴。」

  「遵命,少爺。」

  [1] 法語:précis,意為概要。

  [2] 引自《麥克白》第一場第五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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