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書房交手
2024-10-11 00:48:42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我又縮了縮身子,緊靠「咂啦吧」[1]。不妙,不妙啊:耳邊似乎有人低語。綜合所有不幸的可能,我覺著這是最兇險的。扎福諾公館再不堪——鑑於近期種種,公館在我眼中魅力大減——我以為至少數得出一處優勢,那就是在這塊地盤不可能遇到J.沃什本·斯托克。雖然我全部精力都花在體驗做果凍的感覺,但想到斯托克居然還有臉上門打擾,又騰出了一點心思,為此憤憤不平起來。
我是說,他既然在堂堂英國莊園作威作福,數落主人,又信誓旦旦地說永不踏入這裡半步,可才過兩天,他又覥著臉晃悠來了,仿佛把這裡當成酒店,門口鋪著「歡迎光臨」的腳墊似的。對於這一點,我越想越有氣。
另外,我也很好奇吉夫斯會如何把控這局面。斯托克這個老狐狸,這會兒准猜到我之所以能逃脫,靠的自然是吉夫斯的腦細胞。他不可能不有所企圖,盤算著讓這些腦細胞灑滿壁爐毯。聽他說話的口氣,毋庸置疑,類似的打算就在他腦海里盤旋。這語氣冷酷低沉,雖然他一開口只有一個「啊」字,不過對於有鋼鐵般意志的人,一個「啊」字也可圈可點。
「先生早。」只聽吉夫斯說。
說起藏在書桌後面,這個問題可以一分為二地看待。既有利,也有弊。純粹從亡命天涯的逃犯角度來看,自然沒得說。不錯,基本上沒什麼需要改善的。縱然如此,還有一個不容忽略的事實,那就是從觀眾的角度來看,有諸多不便。這和擰開無線電聽廣播劇基本沒什麼兩樣。聲音是收到了,但表情動作卻看不到。我這會兒特別想看看他的表情。我當然不是說吉夫斯啦,因為吉夫斯從來是面無表情的。我是指斯托克,他這會兒的表情應該很值得玩味。
「原來你跑這兒來了,啊?」
「是,先生。」
接著是客人不懷好意的笑聲,是那種短促、尖利的獰笑。
「我來這裡是為了打聽伍斯特先生的下落。我想扎福諾勳爵或許見過他,想不到卻叫我碰見你了,聽著,」公害斯托克語氣陡然激動起來,「你知道我對你有什麼打算嗎?」
「不,先生。」
「擰斷你的臭脖子。」
「果然,先生?」
「不錯。」
我聽見吉夫斯輕咳一聲。
「先生,這未免有些極端吧?誠然,之前決定——的確是有些事發突然——辭去先生家的職務,回到爵爺身邊,先生理應心生不悅,但……」
「我什麼意思你一清二楚。是你把伍斯特那傢伙偷偷從我的遊艇拐走了,你難道要否認?」
「不,先生。我承認,伍斯特先生重獲自由,的確是我暗中幫忙。言談間,伍斯特先生表示自己困於船艙實屬ultra vires[2],我為著先生的最大利益著想,才放走了他。先生應該記得,我當時尚在先生手下任職,因此認為責任所在,應該有所作為,避免先生陷入極為嚴重的困窘之境。」
當然啦,我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聽見老斯托克一邊聽一邊從喉嚨和鼻孔里做怪動靜,據此推斷,他早想插句話。我真想告訴他是白費力氣。每次吉夫斯有話要說且認為必須言無不盡的時候,你可沒法掐住他的話頭。唯一的辦法就是靜待他自行熄火。
這會兒吉夫斯說完了,但對方卻沒有立即還嘴。估計是這段小小的演講內容豐富,引他遐思了。
事實證明,我這個猜想是對的。斯托克先生喘了一陣粗氣才發話,而且這時的口氣簡直透著一股敬畏。跟吉夫斯交手,通常都是這個結果。他表述新觀點時自成一體。
「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先生?」
「你剛才說是為了我——」
「免於困窘之境?是的,先生。這並非權威性的判斷,畢竟伍斯特先生是自願登上遊艇,我並不確定這一點在陪審員眼裡……」
「陪審員?」
「……不過他是被迫留在船上,並明確表示過希望離開,因此我傾向認為,這構成了綁架行為。相信先生也清楚,對這一罪名,相應處罰十分嚴厲。」
「可,聽我說!……」
「先生,英國律法嚴明,同樣的不法行為,在貴國或許不了了之,但在本國,卻是罪無可逭。很遺憾,對於法理細則,我掌握不足,因此不敢妄斷,擅自拘禁伍斯特先生是否已觸犯刑法。倘若如此,則免不了勞役拘禁的處罰。毋庸置疑的是,假若我當時置之不理,事後伍斯特先生至少有權對先生提起民事訴訟,並索取高額賠償金。因此,如之前所說,我為先生的最大利益著想,才放走了伍斯特先生。」
一時間悄無聲息。
「多謝啊。」只聽斯托克怯怯地說。
「先生客氣了。」
「感激不盡。」
「先生,我只是為免日後發生不快,做了力所能及的事。」
「多虧有你。」
坦白說,我看吉夫斯一定會被寫進傳奇歌曲流芳千古。但以理不就是嗎?他不過因為在獅窟里待了約莫半小時,然後施施然走出來,在一派和諧友愛的氣氛中,揮別不會說話的小友。要是吉夫斯此舉比不上人家,那就算我有眼無珠。才不到五分鐘,他就把兇狠殘暴的斯托克從人型野貓馴化成乖巧的家居寵物。要不是我在場親耳聽到,我絕不會相信這是人力所能及的。
「我得琢磨琢磨。」斯托克和氣得不得了。
「是,先生。」
「我原來沒想過這一層。不錯,先生,我得琢磨琢磨,我得出去走走,反覆考慮考慮。扎福諾勳爵沒見到伍斯特先生,是吧?」
「自從昨天晚上就沒有了,先生。」
「哦,這麼說,他昨天晚上見到了?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據我所知,伍斯特先生打算去孀居小舍過一夜,今天啟程回倫敦。」
「孀居小舍?是不是庭園對面那個屋子?」
「是,先生。」
「我或許該去那兒看看。我想我首先該找伍斯特先生談談。」
「是,先生。」
我聽見他穿過落地窗走了,不過我又默默等了一會兒,確定可以安全浮出水面。等我有理由相信海面風平浪靜,這才從書桌後探出頭來。
「吉夫斯,」此刻我眼裡噙著淚花,但那又如何?咱們伍斯特從不羞於表露真情實感,「沒人比得上你,沒人。」
「承蒙先生誇獎。」
「我恨不得跳出來攥住你的手。」
「鑑於目前的情況,這並非明智之舉,先生。」
「英雄所見略同。吉夫斯,令尊不會是耍蛇的吧?」
「不是,先生。」
「我突然想到而已。你說等斯托克到了孀居小舍會怎麼樣?」
「可以猜上一猜,先生。」
「只怕布林克利這會兒已經酒醒了。」
「有這個可能,先生。」
「至少把他支過去是出於好意,咱們得多往好處想。畢竟布林克利那把砍肉刀還在呢。我說,扎飛真的說話就過來了?」
「應該即刻就到,先生。」
「所以你不建議我吃掉他的早飯?」
「不,先生。」
「可我要餓死啦,吉夫斯。」
「很遺憾,先生。但此時此刻,情況有些棘手。稍後我或許有辦法解先生之急。」
「你吃過早飯了,吉夫斯?」
「是,先生。」
「吃了什麼?」
「鮮榨橙汁,之後是『好鬆脆』,一種美國產穀物早餐,配燻肉炒蛋、烤麵包片和橘子醬。」
「天啊!還要就一杯美味又營養的咖啡?」
「是,先生。」
「啊,神啊!我就偷偷拿一根香腸,真的不行嗎?」
「先生,我以為不可。而且爵爺今天用的是醃魚。」
「醃魚!」
「先生,聽聲音,我想是爵爺來了。」
於是乎伯特倫再次彎下高貴的身軀。才剛剛順著桌子紋路擺好姿勢,門就開了。
只聽來人說:「喲,嗨,吉夫斯。」
「小姐早。」
是玻琳·斯托克。
坦白說吧,我這會兒心裡很窩火。扎福諾公館縱使千般不是,但如上文所述,至少不該受斯托克氏的滋擾吧。可瞧瞧,他們簡直泛濫成災了,像老鼠似的。只怕待會兒就有人在我耳邊吹氣,轉身一看就是小德懷特。我是說,我心裡覺著——我承認,因為在氣頭上——既然是斯托克家庭聚會,那乾脆來個大團圓唄。
玻琳一進來就興奮地吸鼻子。
「有股什麼味,吉夫斯?」
「是醃鯡魚,小姐。」
「誰的?」
「是爵爺,小姐。」
「哦。我還沒吃早飯呢,吉夫斯。」
「是嗎,小姐?」
「可不是。我一大早就被爸爸揪起來,迷迷糊糊就過來了。他正在氣頭上呢,吉夫斯。」
「是,小姐。我剛剛和斯托克先生見過面,他的確心事重重的樣子。」
「這一路上,他嘮叨的全是萬一見到你要怎麼怎麼辦。看來他的確見到你了。怎麼樣?他把你吃了沒有?」
「沒有,小姐。」
「大概是節食呢。那他去哪兒了?他們明明告訴我他在這兒。」
「斯托克先生剛走不久,小姐,他往孀居小舍那邊去了。我想是去找伍斯特先生了。」
「真該派人去給那個小可憐通風報信。」
「小姐大可不必擔心。伍斯特先生不在孀居小舍。」
「那他在哪兒?」
「在別處,小姐。」
「其實他在哪兒我都不在乎。吉夫斯,你記得我昨天晚上說過,我在考慮做伯特倫·伍太太的事?」
「記得,小姐。」
「那,我反悔了。所以你也不用攢錢買煎魚鍋鏟了。我想通了。」
「我很欣慰,小姐。」
我也是。她這句話簡直是天籟之音。
「你高興吧?」
「是,小姐。我認為這段姻緣未必會美滿,伍斯特先生性格隨和可親,但我以為,本質上,他只適合單身生活。」
「並且智力上乏善足陳?」
「小姐,伍斯特先生偶爾也不乏遠見卓識。」
「我也一樣。所以我說,就算爸爸氣得把房頂掀了,我也不會嫁給那個飽受迫害的可憐的小羊羔。何必呢?我和他無冤無仇的。」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話說。
「吉夫斯,我剛剛見過扎福諾夫人。」
「是,小姐。」
「看起來她也有小小的家庭困擾。」
「是,小姐。很不幸,昨天晚上夫人和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失和。幸好,夫人三思之後已心生悔意,認為不該和爵士斷絕關係。」
「三思還真管用,是吧?」
「幾乎無一例外,小姐。」
「只是斷絕的關係不三思的話,那也是白費工夫。吉夫斯,你早上見到扎福諾勳爵了嗎?」
「見過,小姐。」
「他看起來什麼樣?」
「依我看,是有些愁眉不展,小姐。」
「真的?」
「是,小姐。」
「嗯。那,吉夫斯,我就不打擾你辦正事了,你趕快去忙吧,不用理會我。」
「多謝小姐。早安。」
門關上了,我繼續一動不動。對目前的情勢,我做了一番全面的考量。不妨說,寬慰之情如同稀世佳釀,在我血管里緩緩流淌,讓我心滿意足、精神面貌煥然一新。玻琳這小妮子用最簡單樸實的字眼,字斟句酌、毫無含糊或歧義地表示,不管她父親採取什麼強硬手段,她也絕不肯罩上禮服面紗,跟我一起踏進教堂。到此為止,無可挑剔。
可是,她是否全面徹底地算計過父親的說服力?我不禁自問,她是否見識過她父親發威?她是否清楚,他在全盛時期是何等的不容抗拒?簡單一句話,她是不是低估了對方,是不是清楚要挫敗盛怒中的J.沃什本·斯托克,就像甫一踏進叢林,赤手空拳對付迎面撲來的幾隻野貓?
想到這一層,我的喜悅不由蒙上了一層陰影。在我看來,這個嬌小姐打算以一己之力,對抗她那位海盜出身的男性長輩,無異於以卵擊石。在終身大事的問題上,她不肯屈從對方安排,最終也是徒然。
沉吟間,我突然聽到咕嘟嘟一陣響,是咖啡倒進杯子的聲音。緊接著,就是德勒斯戴爾·耶茨耳中的「鏗鏘」一聲。我心中大慟:玻琳終於抵受不住托盤的誘惑,動手倒了滿滿一杯熱氣氤氳的咖啡,這會兒開始向醃魚下手了。此時此刻,再沒有半分疑點,吉夫斯的情報千真萬確。那醃鯡魚的香味撲鼻而來,如同上帝的恩典。我攥緊了拳頭,指節都發白了。她每咽一口,我都聽得真真切切,每一聲都像一把刀子戳在心上。
真奇怪,飢餓竟會對人有這麼強烈的影響。真說不準會讓人做出什麼事。再理智的人,一旦真餓壞了,也會把謹言慎行的原則忘個一乾二淨。我就是一個例子。其實為保險起見,我應該繼續按兵不動,靜候這些沒完沒了的斯托克消失。冷靜些的話,我自然會遵循不誤。但鼻端的醃魚香味,加上想到這美味就如同山頂積雪,每時每刻漸漸消融了無痕,而且那些烤麵包也命不久矣,我終於忍無可忍,從書桌後探出頭來,一如上鉤的小魚兒。
「嗨!」我的聲音飽含懇求之意。
說來也怪,人總是愛被同一塊石頭絆倒。我親眼見過幫廚女傭對我突然現身的反應。我也目睹了此舉對扎飛的影響,還眼睜睜地看到這對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的刺激。可這會兒呢,我卻一如既往,再一次突如其來。
對方的反應也一如既往。要說比之前幾位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變本加厲。恰逢玻琳·斯托克正在嚼醃魚,於是一時間表達自由受限,所以在約莫一又四分之一秒的時間裡,我眼前只有一雙盛滿驚恐的杏眼。接著,醃魚的障礙掃除了,只聽一聲催肝裂膽的驚叫劃破了空氣,其程度堪稱我一生之最。
與此同時,門開了,扎福諾男爵五世赫然立在門口。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箭步奔到玻琳身邊,把她摟在懷裡,而玻琳也奔到對方身邊,順勢被他摟在懷裡。
這下配合得天衣無縫,只怕排練過幾周也未必能達到這效果。
[1] Zareba,指蘇丹及鄰近地區中保護村莊的防護柵。
[2] 拉丁語,意為越權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