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公館的早餐時間

2024-10-11 00:48:37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睡過涼亭?要是沒有,還是不要輕易嘗試的好。總之我是不會跟朋友們提倡的。對於睡涼亭,我要勇敢地大聲疾呼。就我個人的體會,這一壯舉並不存在哪怕一條吸引人的特點。除了脂肪部位不適不可避免之外,還很冷;除了很冷,還有精神的煎熬。從前讀過的那些鬼故事一一浮現在腦海中,尤其揮之不去的是那些第二天被人發現死得結結實實,渾身上下卻沒有一點異樣,只有臉孔扭曲目露懼色,搜救隊一看,立刻倒抽一口涼氣,面面相覷,心照不宣地「哎呀」一聲的故事。周圍事物吱吱嘎嘎,仿佛有人潛著腳步走來走去。你覺得黑暗中有數隻骨瘦如柴的手伸向你。還有就是剛才說過的,徹骨地冷,以及脂肪部位很不舒服。總而言之,這滋味不好受,有識之士要儘量避免。

  對我來說,尤其叫我心有不甘的是,假若我有膽量跟大無畏的格洛索普一起去車庫,那就省得困在這個臭烘烘的建築里,聽著狂風呼嘯著鑽進木頭縫了。我是說,要是去了車庫的話,我這會兒不僅已經洗乾淨面孔,而且已經跳上躍躍欲試的兩座車,嘀嘀一聲揚長而去,哼著吉卜賽小調,開在回倫敦的路上了。

  可我無論如何也不敢放手一搏。我以為,車庫地處危險地帶,在沃爾斯和多布森的包圍圈內,萬一又撞上沃爾斯警長,被他扣下問話,這個險可冒不得。昨天晚上和他幾場交鋒下來,我的士氣土崩瓦解,在我眼裡,這位執法惡犬不眠不休,到處巡邏,布下天羅地網,專門趁你不留神,從意想不到的地方跳出來。

  所以我只有按兵不動。我換成四十六號睡姿,希望和前四十五號睡姿相比能讓脂肪部位舒服一些,再次試著進入黑甜鄉。

  我一直想不通,這種情況下究竟怎麼才能睡著。反正我老早就放棄了希望。當我察覺有隻豹子開始試探性地朝我臀部下口時,正要躲開,卻猛然驚醒,發現這不過是一場夢,此時我的訝異程度絕對不在任何人之下。放眼四周,不僅沒有什麼豹子,只見旭日東升,開始了新的一天,室外綠草茵茵,早起的鳥雀已經開始用早飯,而且還鬧得天翻地覆。

  我走到門口,向外張望,簡直不敢相信真的是天亮了。但是天亮了不假,而且這是個美好的早晨。空氣清新涼爽,草坪上籠罩了一片長長的陰影,總體氣氛讓人為之雀躍,估計很多人就要甩掉襪子,跑到露水地里,跳起節奏明快的舞蹈了。我雖然沒行動,但精神卻也為之一振,或者可以說,此刻的我靈性大發,肉體已不復存在了。但忽然之間,肚皮從恍惚中騰地驚醒,接著我只覺得無論是這輩子還是下輩子都不重要了,我只要一夸脫咖啡、一盤子滿滿登登的雞蛋燻肉。

  說起早餐,也是奇怪。要是你一按鈴就有下人匆忙進來服侍,什麼麥片粥、果醬、橘子醬、罐頭肉應有盡有,你反而沒什麼胃口,只想來一杯蘇打水、一塊麵包干。可要是沒的吃,那感覺就像動物園裡的大蟒蛇聽到午飯的鑼聲,眼巴巴地盼著飼養員分配午飯。個人來說吧,一般情況下,都得人家好說歹說我才想到吃。我是說,用過早茶、思考一下人生之後,我才會產生所謂的早餐意識。但此時此刻,我的想法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最佳例證就是,看到不遠處一隻幼年禽鳥從土裡挖出一隻肉粉色的胖蟲子,我很樂意湊過去跟它分而食之。沒錯,我甚至願意跟禿鷲湊合著吃兩口。

  因為手錶停了,所以也不知道幾點鐘。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吉夫斯打算什麼時候趕去「孀居小舍」赴昨日之約。他可能這會兒就出發了,但到時候發現我不在,大概會心灰意冷,返回公館,躲到誰也找不到的什麼偏僻角落,一想到此處,我心裡就一哆嗦。我急忙出了涼亭,取道灌木叢,一路披荊斬棘,像狩獵的印第安人,生怕暴露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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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繞到屋子一側,正準備迅速穿過空地,這時,透過晨室的落地窗,一樣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一時間讓我深受觸動。簡直是直指靈魂深處。

  晨室中,一位客廳女侍正將一大隻托盤擺到桌上。

  陽光透過落地窗,打在這位女僕的頭髮上。根據那耀眼的赤褐色,我判斷,這一定就是多布森警員的心上人瑪麗了。換作其他時候,我一定大感興趣。但此時我卻沒心情仔細觀察她,繼而評斷警員的眼光究竟如何。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隻托盤上。

  這托盤上應有盡有。咖啡壺、數量可觀的烤麵包,外加一隻扣了蓋子的盤子。這是最讓人心動的。蓋子下面或許有雞蛋,或許有燻肉,或許有香腸,或許有腰子,也或許有醃魚。說不好。不管有什麼,伯特倫都不介意。

  我已經訂好計劃、排好步驟了。這會兒女僕正出門,據我估算,我大約有五十秒時間完成這一艱巨的任務。二十秒溜進屋,三秒抄起東西,再用二十五秒奔回灌木叢。手到擒來。

  門一關上,我立刻行動起來。會不會被人看見的問題,我幾乎沒考慮,因為就算有證人在場,估計他們也只會看到一團黑影閃過。第一步在預計時間內順利完成,我正要伸手端起托盤走人,卻聽見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這種情況需要當機立斷,也就是這種情況最能突顯伯特倫·伍斯特的本色。

  對了,我得糾正一下,這間晨室並不是德懷特和西伯里展開世紀之戰的那間。說起來,我管這間屋子叫晨室,是有點誤導公眾了。這其實是一間書房,或者叫辦公室,平時扎飛用它來打理地產業務、核算帳目、犯愁農具漲價、數落上門來請求寬限租金的農戶。處理這種事,沒有一張大號的書桌可不行,所幸扎飛的確就有一張。這張書桌霸占了整整一個角落,此刻它似乎在召喚我。

  兩秒半過後,我已經藏到書桌後面,伏在地毯上,儘量只通過毛孔呼吸。

  我剛藏好,門就推開了,有人進了門,徑直走過房間,直走到書桌前才停下腳步。只聽「咔嗒」一聲,一隻看不見的手拿起了電話聽筒。

  「扎福諾·里吉斯,兩——勾——四。」只聽一個聲音說。我認出此人正是過去多少次和我患難與共的人,心頭大石立刻放下了。簡而言之,是友非敵。

  「哦,吉夫斯。」我探出頭來,一如彈簧玩偶。

  吉夫斯可是嚇不到的。縱使幫廚女傭歇斯底里,諸位爵爺跳腳的跳腳,哆嗦的哆嗦,他只是恭恭敬敬、不動聲色地望著我,禮貌地道聲先生早,又接著忙手頭的活去了。他做事喜歡講究先來後到。

  「扎福諾·里吉斯,兩——勾——四?是『海景酒店』嗎?請問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是否在房裡?……一直沒有回去?……謝謝。」

  他掛上聽筒,這才有空關注一下前任少爺。

  「先生早,」他又道了一遍早安,「沒想到先生會來這裡。」

  「我知道,不過……」

  「記得昨天約好在孀居小舍碰面的。」

  我忍不住打個冷戰。

  「吉夫斯,」我說,「對孀居小舍我只說一句,之後永遠也不想再提。我明白你一片好意,也明白你沒摻雜一點不純的心思。但事實不容辯駁,你是把我送到了最前線啊。你可知道,恐怖屋裡藏了什麼人?是布林克利,還配著砍肉刀。」

  「很不幸,先生。這麼說,先生昨天晚上並沒有在那邊睡下?」

  「沒有,吉夫斯。我睡在——如果那也叫睡的話——涼亭。我剛才正要穿過灌木叢溜到後門找你,就看到女僕在屋裡擺吃的。」

  「是爵爺的早餐,先生。」

  「他人呢?」

  「爵爺很快就到,先生。機緣巧合,夫人吩咐我致電海景酒店,否則要遇見先生恐怕就難了。」

  「沒錯。對了,海景酒店是什麼情況?」

  「夫人因為羅德里克爵士憂心不已,想必是思來想去,認為昨天晚上虧待了爵士。」

  「今兒早上母愛沒那麼洶湧了?」

  「是,先生。」

  「所以又是一個浪子回頭盡釋前嫌的故事?」

  「不錯,先生。只可惜羅德里克先生至今不知所終,也一直音信全無。」

  這我自然有責任加以解釋和澄清,於是當仁不讓。

  「他沒事。和布林克利一番鬥智鬥勇之後,他去我家車庫找汽油了。他說汽油和黃油一樣都能洗乾淨臉,沒錯吧?」

  「沒錯,先生。」

  「那我估計他這會兒已經到了倫敦了,要麼就是在回去的路上。」

  「我即刻通知夫人,先生。相信會令她大為寬心的。」

  「你覺得她還愛著對方,願意伸出『阿曼達』?」

  「抑或橄欖枝?是的,先生,至少從夫人的態度看來如此。她給我的印象是,愛意和敬意再次復甦了。」

  「我很高興,」我懇切地說,「吉夫斯,不妨告訴你,自上次會面之後,我對格洛索普徹底改觀了。我相信,他有不少可取之處。在夜深人靜之時,我們可以說是結下了美麗的友誼,互相發掘了對方的優點,他走的時候一個勁說請我吃午飯。」

  「果然,先生?」

  「千真萬確。從今往後,格洛索普家裡會時刻為伯特倫備下刀叉,而伯特倫家裡,羅叔永遠不愁沒飯吃。」

  「聽來令人欣慰,先生。」

  「誠然。所以呢,要是你待會兒和扎福諾夫人聊起來,不妨告訴她,我對這段姻緣給予百分之百的支持和肯定。不過吉夫斯,」我話鋒一轉,回到現實問題,「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迫切需要給養,我要那個托盤。快遞過來,麻溜的。」

  「先生打算吃爵爺的早餐?」

  「吉夫斯。」我一陣激動,正要說假如我對這份早餐的打算他還有任何懷疑,大可以閃到一旁看我行動,包他疑慮全消。話還沒出口,就聽見走廊里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因此我咽下了這段話,臉唰地白了——如果臉上塗滿黑鞋油的情況下還能發白的話,忍不住發出撕心裂肺的吶喊。我發覺,必須再次立即消失。

  有必要說一句,外面的腳步聲是結實敦厚的十一碼的腳。我自然以為來人是扎飛。不用說,和扎飛碰面,完全違背我的原則。我展示得應該夠清楚明白的:他不認同我的目標和計劃。根據前一天晚上的會面,我認為他根本是反對派、敵對勢力、危險分子。要是讓他發現,他準會立刻把我鎖起來,秉著他那股俠義心腸,派人送信給老斯托克,請他來領人。

  因此,在門把手轉動前,我早已如同鴨子扎猛,消失在深處了。

  門開了,說話的是個女子,估計是未來的警員多布森太太。

  「斯托克先生。」只聽她通報導。

  扁平的大腳重重地踏進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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