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已逝的過去

2024-10-11 00:47:49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知道嗎,我越活越覺得,生活的訣竅就在於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別管那些自認比你高明的哥們兒怎麼勸,都不能動搖。在大都會的最後一天,我在「螽斯」宣布,隔天就要退隱到一處與世隔絕的所在,歸期未卜,當時幾乎所有人都懇請我——可以說眼裡噙著淚花——可千萬別這麼沒頭沒腦地瞎想。他們說我准得悶死。

  但是,我仍然一往無前。來了五天了,我精神飽滿,一點兒不覺得後悔。這天陽光普照,碧空如洗,倫敦仿佛遠在數英里之外——當然,這是事實。毫不誇張地說,我只覺內心一片澄明。

  說故事的時候,我向來搞不清要加入多少景物描寫恰當。為此我專門請教過一兩個賣文為生的朋友,他們的看法大相逕庭。在布魯姆斯伯里的雞尾酒會上,我結識了一位老兄,他表示全心擁護描寫廚房水槽啦,臭氣熏天的臥室啦,就是盡顯髒亂差的那些;至於自然之美,一個詞:不行。相反,「螽斯」的弗雷迪·奧克,即各種周刊中發表純愛小說的「艾麗西婭·西摩」,一次對我說,春光中的野花點點、綠草茵茵,每年至少值一百鎊收入。

  至於本人呢,原則上我對場景基本不做長篇大論,這次也就大略寫寫吧。這天清晨,我站在茅舍前,目中所見如下:一座很可愛的小花園,園中有灌木一叢、樹一棵、花畦數處;一池睡蓮,池中立著一座雕像,是個挺著小肚腩的光屁股小孩兒;池子右邊橫著一排樹籬,我新上任的貼身男僕布林克利和鄰居沃爾斯警長兩人隔著樹籬聊得正歡,對方前來叨擾似乎是要拉攏雞蛋生意。

  徑直往前又是一排樹籬,花園小門開在中間,越過樹籬,映入眼帘的就是海港那波瀾不驚的水面。其實這處海港和普通海港本來也沒什麼不同,只不過昨天晚上一艘巨型遊艇神不知鬼不覺地泊了進來。目光所及之處,就數這艘遊艇最能獲得我的激賞和青睞。這艘遊艇通體潔白,大小好比少年班輪,扎福諾·里吉斯的海灘由此平添了一絲別樣的風情。

  好了,以上就是眼前鋪開的風景。再加上小徑上嗅蝸牛的貓咪和門口吐煙圈的本人,就是畫面全貌了。

  不對,說錯了,這還不是全貌。我的兩座車停在路邊,這會兒只能瞄到一點車頂。此時此刻,夏日的寧靜突然被汽車喇叭聲打破,我馬上以最快的速度衝刺到大門口,想著可別是哪個披著人皮的魔鬼劃了我的寶貝漆。抵達目的地時發現,車裡赫然坐了一個小男孩,只見他正若有所思地按喇叭。我剛想沖他腦袋上來這麼一下,就認出這正是扎飛的堂弟西伯里,於是手下留情。

  「嗨。」他說。

  「好啊。」我答。

  

  我故意對他冷若冰霜。床上那隻蜥蜴仍然叫我記憶猶新。不知道諸位有沒有過類似的經歷?剛縮進被窩,準備美美地睡一覺,卻發覺睡褲左褲筒里不知打哪兒鑽出了一隻蜥蜴。這種經歷足以叫人刻骨銘心。之前說過,雖然我沒有法律證據證明該暴行出自這個小流氓之手,但我幾乎可以肯定,十有八九就是他。因此,我這會兒對他不僅冷言冷語,而且還冷眼相向。

  但他似乎絲毫不以為意,還是用那種目空一切地眼神看著我,而正派人士之所以不待見他,就是為此。西伯里這小子個頭不高,滿臉雀斑,一對招風耳,看人的表情讓人覺得自己是他在訪問貧民窟時碰到的對象。在我的「罪犯相片集」之少年招人煩名冊里,他大概位列第三,惡劣程度雖不及阿加莎姑媽的公子小托和布盧門菲爾德先生家的小少爺,不過要遠勝於塞巴斯蒂安·莫恩、達麗姑媽的愛子邦佐以及其餘一干選手。

  他盯著我看了一陣,好像覺得自從上次一別之後我又墮落了,然後才開口。

  「請你過去吃午飯。」

  「這麼說扎飛回來了?」

  「對。」

  既然扎飛回來了,那我自然是隨叫隨到。我隔著樹籬對布林克利喊話,囑咐他午飯不在家裡用,然後爬進車裡,就這麼上路了。

  「扎飛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

  「午飯只有我們倆?」

  「不是。」

  「那還有誰?」

  「我媽和我,還有別人。」

  「要擺午宴?那我最好回家換身衣服。」

  「別。」

  「你覺著我這身不錯?」

  「不,我覺得難看死了。不過沒時間了。」

  這個話題就此告一段落,他好一陣子沒說話。這孩子還挺愛思考的。之後他打破沉默,開始跟我八卦當地花邊新聞。

  「我媽跟我搬回公館住了。」

  「什麼!」

  「沒錯。孀居小舍有股怪味兒。」

  「你走了以後還有?」我思維向來敏銳。

  他可不覺得好笑。

  「你不用逗我。不妨告訴你吧,我覺著是我那些老鼠。」

  「你什麼?」

  「我養了一群老鼠、小狗什麼的小動物。當然啦,是有點兒臭,」他挺客觀地加了一句,「但我媽說是下水管。你能不能給我五先令?」

  我真跟不上他的思維節奏。他說話這麼跳躍,讓我覺得好像在做夢。

  「五先令?」

  「五先令。」

  「五先令,什麼意思?」

  「就是五先令唄。」

  「這我懂。我就是想問問,怎麼突然扯到這個話題上了?咱們明明在說老鼠,你卻突然轉到五先令的主題。」

  「我想要五先令。」

  「就算你確實可能想要這個數目,幹嗎要我掏給你?」

  「為了保護。」

  「什麼?」

  「保護。」

  「保護什麼?」

  「就是保護嘛。」

  「休想叫我掏五先令給你。」

  「那,好吧。」

  他又好一會兒沒說話。

  「不及時交保護費,是要出事的。」他一副說夢話的樣子。

  就在這神秘的氣氛中,我們的談話畫上了句點,因為這會兒車開上了公館車道,我看到扎飛站在台階上。我熄火下車。

  「嗨,伯弟。」扎飛說。

  「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我接口。我向四周瞧了瞧。那小子已經不見蹤影了。「扎飛,」我說,「關於西伯里那小鬼,他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那,依我看,他是腦瓜壞了。他剛才居然管我要五先令,還念叨著什麼保護費。」

  扎飛縱情大笑。只見他一身古銅色肌膚,身強體健的樣子。

  「哦,這事兒呀,這是他最近搞出來的新花樣。」

  「什麼意思?」

  「他看了好多黑幫電影。」

  我頓時眼前一亮。

  「所以他干起了敲詐的營生?」

  「是啊。挺有意思的。他逢人就索要保護費,數額根據個人財力不等。還小有成績呢。這小子有經濟頭腦。我要是你啊,可一定交。我就交了。」

  我大吃一驚。這倒不是因為這話更加證明那個無恥小兒思想病態,而是因為扎飛對此居然能付之一笑。我敏銳地觀察他。我從一開始就察覺出他的態度頗為異樣。平時呢,每次見到他,他莫不在為經濟狀況憂心忡忡,打招呼時雙眼無神、雙眉顰蹙。五天前在倫敦,他就是那副模樣。那麼,此刻他如此喜氣洋洋,就連說起西伯里,口氣都近乎縱容寵愛,令人悚然心驚,這究竟是什麼名堂?我感到這是一個謎團,於是決定探探口風。

  「你嬸嬸還好?」

  「挺好。」

  「聽說她搬回公館住了。」

  「是。」

  「歸期不定?」

  「嗯,對。」

  這就是了。

  我必須提一嘴,可憐的扎飛日子一直不好過,原因之一就是嬸嬸對他的態度。這位夫人對繼承的問題一直耿耿於懷。瞧,西伯里並不是扎飛的叔叔、已故第四世男爵的親生兒子,而是扎福諾夫人上一段婚姻的遺留產物,因此,西伯里就不是老爵爺眼中的「嫡子」。要知道,在繼承頭銜的問題上,不是嫡子,就根本沒戲。男爵四世歸天之後,扎飛順理成章地撈到了爵位和地產。這些都是名正言順、光明正大的,但是這種事情跟婦人家的無論如何就是說不通,未亡人對他——這是扎飛告訴我的——沒一天好臉色。她的慣用伎倆是摟著西伯里,用目光責備扎飛,好像扎飛強占了人家母子的財產似的。她嘴上雖然不說什麼,可她用態度表明,她自認是卑鄙手段的犧牲品。

  總而言之,扎福諾遺孀和扎飛沒有成為莫逆之交。他們關係一向緊張,我想說的就是,每次一提到她的名字,扎飛那清秀的臉上就會浮現出痛苦的神色,並且有一絲抽搐,就像扯到了舊傷口。

  但他現在卻露出一副笑臉。即使聽我提到她住公館的事兒,他也不為所動。很明顯,這裡頭有秘密。有什麼事故意瞞著伯特倫。

  我單刀直入。

  「扎飛,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你這麼樂得慌。你騙不了我,我可是堂堂『鷹眼』伍斯特。坦白交代吧,夥計,有情況。你樂得要命,究竟是為什麼?」

  他猶豫了,並眯縫著眼睛打量了我一會兒。

  「你能保守秘密嗎?」

  「不能。」

  「算了,其實也無所謂,反正一兩天內就要在《晨報》上公開了。伯弟,」扎飛壓低聲音說,「你猜怎麼著?我嬸嬸這個社交季就脫手啦。」

  「你是說有人打算娶她?」

  「沒錯。」

  「是哪個白痴?」

  「你的老相識,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

  我目瞪口呆。

  「真的假的?」

  「我當時也很吃驚。」

  「但他老先生不可能想著娶妻啊。」

  「幹嗎不?他喪偶都兩年多了。」

  「咳,我敢說他總能編個故事什麼的,我是想說,他好像跟橙花還有婚禮蛋糕很不搭呀。」

  「這事兒千真萬確。」

  「要命!」

  「可不是。」

  「至少有一點好,扎飛老兄。小西伯里馬上有個折磨人的後爸,而老格洛索普攤上這麼個繼子,也正合我意。這兩位終於遭報應了。但想想看,一個女人得瘋成什麼樣才願意跟他共度餘生啊。巾幗英雄啊!」

  「這英雄精神可不只是一邊兒的。我覺著是平分秋色吧。伯弟呀,這個格洛索普人還是挺好的。」

  這我可不能苟同。這麼說話簡直是不經大腦。

  「老兄,你這是不是言過其實了?沒錯,他是幫你擺脫了嬸嬸這個包袱……」

  「還有西伯里。」

  「還有西伯里,不錯。即便如此,也不能說那個老害人精『人挺好』吧?我不是時不時跟你講過他那些事跡嗎?還記得吧。全都表明他靠不住。」

  「那,反正他幫了我大忙。那天他緊急召我到倫敦見面,你知道是什麼事嗎?」

  「什麼事?」

  「他聯繫了一個美國人,他覺著有望賣掉公館。」

  「真的假的?」

  「真的。一切順利的話,我總算能把這間破房子轉手,口袋裡有幾個錢了。這一切都多虧了羅德里克叔叔啊。他以後就是我的親叔叔。所以呢,伯弟,你以後得留心,不許再惡意中傷他,尤其不能把他和西伯里混為一談。為了我,你一定要學會敬愛羅叔。」

  我大搖其頭。

  「不行,扎飛,恐怕我的立場不能動搖。」

  「嘿,那你去見鬼吧,」扎飛和顏悅色地說,「對我來說呢,他就是救命恩人。」

  「你肯定這事能成?這個美國佬買下這麼大塊地做什麼?」

  「啊,很簡單。他跟格洛索普是好朋友,他們計劃一方出錢,一方打理,把這裡改造成格洛索普那些神經病人的鄉下俱樂部之類的。」

  「那格洛索普直接租下來不就得了?」

  「我親愛的笨蛋,你以為這房子是個什麼狀況?你是不是覺得這地兒能敞開大門直接營業?大部分房間都四十年沒人住過,至少得投一萬五千鎊用作修繕。這還不止呢。還得添新家具、新設備什麼的。要是沒有這種百萬富翁,我這輩子都休想把這房子脫手。」

  「哦,他是個百萬富翁?」

  「對,所以錢是沒問題。我就擔心他不肯簽字。是這樣的,他中午過來用膳,我們準備得很豐盛。美餐一頓,他準保好說話,你說呢?」

  「除非他消化不良,美國不少百萬富翁都是。你這位闊佬說不定只能消化一杯牛奶、一塊狗餅乾。」

  扎飛快活地大笑。

  「才不會。老斯托克才不是那種人。」他突然蹦躂起來,活像春日裡的小羊羔,「嗨——嗨——嗨!」

  一輛車開到台階前停下了,幾位乘客魚貫而下。

  乘客甲是J.沃什本·斯托克,乘客乙是他的千金玻琳,乘客丙是他的小兒子德懷特,而乘客丁則是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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