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扎飛
2024-10-11 00:47:45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我承認,半小時後,我拄著手杖,戴著帽子,套著檸檬黃的手套,走上倫敦街頭的時候,心情是有些沉重的。我不敢去想沒有吉夫斯的日子,但我絕不妥協。等拐進皮卡迪利廣場時,我已經一身鋼筋鐵骨,覺得用不了一會兒工夫,鼻子裡就要哼上一聲,甚至大吼伍斯特家族的戰鬥口號了。但就在此時,我注意到遠處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熟悉的身影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童年夥伴,扎福諾男爵五世是也。諸位或許還記得,前一晚我看到和格洛索普那隻地獄惡犬相談甚歡的,就是他嬸嬸默特爾。
一看到扎飛,我立刻想起自己正琢磨找鄉間茅舍的事兒,他簡直是送上門來了。
不知道我以前有沒有講過扎飛的事兒?要是講過,諸位可一定要打斷我。可以說我從有記憶以來就認得他了。我們一起念私立小學、伊頓、牛津,可惜現在不常來往,因為他大半時間都泡在薩默塞特郡沿岸的扎福諾·里吉斯,他那兒有一座恢宏的公館,房間不下一百五十間,周圍草場連綿數英里,都是他的地兒。
但是聽我這麼一說可千萬別誤會,扎飛並不是我那類富可敵國的哥們兒。這個可憐蟲手頭緊得厲害,和一般的地主階級無二。他之所以要住在扎福諾公館,不過是因為沒錢住別處。要是有人主動提出買下他那座房子,他一定會獻上熱吻。可是這年頭兒,哪有人樂意買下那麼大一座房產?連租都沒人要。於是扎飛一年大半時間都拘在那兒,想找人聊個天,也只有當地醫生、神父,還有住在庭園裡的孀居小舍[1]的默特爾嬸嬸和她十二歲的公子西伯里。扎飛的日子過得相當慘澹,想當年在大學混的時候,他也是前途大好的青年呢。
其實扎福諾·里吉斯整個村莊都是他的地盤,不過他也並沒有撈上什麼好處。我是說,房產稅啦,修繕費啦,種種花銷算下來,他收的那點租金就見底了,所以這塊地有沒有都沒區別。不過話說回來,他總算是個地主,名下有數間茅舍是不消說的,估計他也樂得把其中一間脫手,何況租客是我這麼可靠的青年。
「見到你正合我意啊,」一陣寒暄後我直奔主題,「咱們一塊兒去『螽斯』吃兩口午飯,我有樁生意跟你談。」
他搖了搖頭,為之神往的樣子。
「不行啊,伯弟,我約了人,五分鐘後在卡爾頓見面。」
「推掉嘛。」
「推不得。」
「呃,那乾脆帶他一塊過來,咱們來個三人行。」
扎飛慘然一笑。
「伯弟,你不會樂意的,我約的人是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
我目瞪口呆。這種事總是有點震撼力的——剛辭別甲君,遇到乙君,而乙君又突然提到甲君。
「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
「對。」
「沒想到你也認識他。」
「不大熟,只見過幾次面。他跟我嬸嬸是好朋友。」
「啊!怪不得呢。昨天晚上我看到他們倆一起吃飯來著。」
「哈,要是你一會兒來卡爾頓,就能看到我們倆一起吃飯了。」
「慢著,扎飛老兄,這樣明智嗎?這樣謹慎嗎?和這位先生掰一塊麵包可是天大的折磨呀。我最明白了,這是我的經驗之談。」
「話雖這麼說,我可得硬著頭皮上。昨天他來了一封加急電報,叫我無論如何都要來見他,我心裡琢磨著,八成是他想租下公館消暑,或者是他認識誰想租的。除非是要緊事兒,不然他不可能拍這種電報啊。伯弟,我非去不可。不過這麼著吧,我明天晚上跟你一起吃飯好了。」
這種安排我本來會欣然奉陪,可惜情況有異,我只有拒絕。我已經想好計劃、做好安排了,不能說變就變。
「抱歉了,扎飛,我明兒要離開倫敦了。」
「真的假的?」
「真的。我們公寓的管理員叫我要麼立刻走人,要麼就別彈班卓里里。我選擇前者。我正要在鄉下找間茅舍,剛才說有生意跟你做就是這個意思。你有沒有哪間茅舍能租給我的?」
「五六間都有,隨便你選。」
「一定要安安靜靜、遠離塵囂的。我要好好練班卓里里。」
「正好有一間,絕對合適你。臨著海灣,方圓幾里內只住了沃爾斯警長一家。他會彈小風琴,你們正好二重奏。」
「那敢情好!」
「對了,今年附近還來了一班黑臉藝人[2],你可以跟他們切磋琴技。」
「扎飛,這簡直是天堂啊。而且咱們終於可以常常見面了。」
「你可別到公館彈你那個破爛班卓里里。」
「不彈。我會常常過去陪你吃午餐。」
「你太好了。」
「別客氣。」
「對了,吉夫斯怎麼想?我還覺著他不會樂意離開倫敦呢。」
我身子一僵。
「吉夫斯對此事以及其他事都沒有任何看法。我們已經分道揚鑣了。」
「什麼!」
我就料到這個消息會嚇他一跳。
「是的。從今往後,吉夫斯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他居然膽敢威脅我,說我不放棄班卓里里他就不幹了。我於是接納了他的辭呈。」
「你真辭了他?」
「沒錯。」
「嘖、嘖、嘖!」
「這種事無法避免,」我若無其事地擺了擺手,「我不會自欺欺人,故作高興,不過我能挺過去。出於自尊,我無法接受他的條件。我們伍斯特家的人是有底線的。於是我說:『很好,吉夫斯,事已至此。我會特別留心關注你未來的事業發展。』就這麼著。」
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兒。
「這麼說,你真和吉夫斯一拍兩散了?」扎飛好像若有所思,「嘖嘖嘖!我去和他道個別,你沒意見吧?」
「怎麼會。」
「這都是出於禮貌。」
「可不是。」
「我一向佩服他智慧過人。」
「我也是。沒人比我更懂了。」
「我吃過午飯就去你家走一趟。」
「你知道路。」我一副若無其事,甚至漠不關心的樣子。其實和吉夫斯分道揚鑣,讓我覺得有點像剛剛踩中了炸彈,正在慘澹的世界裡努力把自己拼回原形,但咱們伍斯特就是有本事繃緊嘴唇。
我在「螽斯」吃過午飯,一直泡到晚上。需要思考的事兒太多了。扎飛剛剛說扎福諾·里吉斯海灘有一班黑臉藝人表演,無疑給「利」的那端天平增加了砝碼。想到能結識那幫大師,或許還能跟班卓樂手討教一點指法和表演技巧,我不禁平添了勇氣,面對不得不與扎福諾老爵爺未亡人母子時常照面的前景。我常想,有這兩個毒瘤時進時出的,扎飛的日子得多艱辛啊。我這話是特別針對西伯里說的,這孩子真該給扼殺在搖籃里。我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但卻堅信,上次我在公館小住,在我床上放蜥蜴的罪魁禍首就是他。
不過,我已經準備好忍受這對母子,因為剛才說過,我有機會和真正懂行的班卓琴手密切交流。要知道,大多數黑臉藝人的弦上功夫都無人能比。因此,我返回公寓換晚餐正裝的時候,覺得異常悶悶不樂,原因並不在他們。
不錯。咱們伍斯特從不自欺欺人。我之所以窩火,是因為想到吉夫斯就要淡出我的生活了。吉夫斯可是前無古人——我一邊悶悶地套三件套一邊想——後無來者呀。一陣感情在胸中激盪,這並非英雄氣短。我感到一絲苦楚。梳妝完畢,我站在鏡子前,目光掠過那熨得筆挺的大衣、那無可挑剔的褲線,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衝進客廳,按響電鈴。
「吉夫斯,」我說,「我有話說。」
「是,少爺?」
「吉夫斯,關於咱們早上的對話。」
「是,少爺?」
「吉夫斯,我前前後後又考慮了一遍。我覺得,咱們倆都太草率了。咱們把過去忘了吧,你可以留下。」
「多謝少爺美意,只是……少爺是否仍然堅持繼續學習那件樂器?」
我不禁一愣。
「不錯,吉夫斯。」
「那麼只怕,少爺……」
足以。我高傲地點了點頭。
「很好,吉夫斯,沒事了。當然,我會替你寫一份絕佳的介紹信。」
「多謝少爺好意。但其實已無必要,今天下午,我已經答應了扎福諾勳爵。」
我嚇了一跳。
「下午扎飛偷偷跑過來把你挖走了?」
「是,少爺。估計一周之內,我就要動身隨他前往扎福諾·里吉斯。」
「是嗎?那好,不妨告訴你,我明天就動身到扎福諾休養。」
「果然,少爺?」
「不錯。我在那兒租了一間茅舍。吉夫斯,咱們就在腓利比相會。」
「是,少爺。」
「我的地點引用錯了嗎?」
「沒錯,少爺,正是腓利比。」
「很好,吉夫斯。」
「好的,少爺。」
就這樣,經歷了一連串的變故,7月15日清晨,伯特倫·伍斯特就站到了扎福諾·里吉斯「海景小舍」門前,隔著裊裊飄散的煙圈,若有所思地眺望著眼前的景色。
[1] Dower House,一般坐落於庭園中,用於安置前任一家之主的遺孀。
[2] 黑人演出團(Minstrel show),於1830年出現於美國,20世紀40年代風靡英國。白人演員用炭灰(burned cork)將臉和手部塗黑,模仿美國南部黑人,節目混合歌舞、說笑等;美國著名作曲家史蒂芬·福斯特(Stephen Foster, 1826—1864)創作了大量此類歌曲。後由於這種表演中含有種族歧視意味,因此逐漸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