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玻琳·斯托克的煩心事

2024-10-11 00:47:53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不得不說,我一下子亂了方寸。這麼些年以來,這麼厲害的打擊還是頭一遭。就算偶遇「已逝的過去」的地點是在倫敦,那也夠我受的,而偏巧在這兒遇見了,而且眼前還有一頓漫長的午宴等著,這簡直是不能再糟了。我勉強拿出應有的禮節,脫帽致意,但此時臉上已然寫滿尷尬,胸口也悶得慌。

  扎飛正忙著盡地主之誼。

  「嗨——嗨——嗨,來啦?斯托克先生,您好。羅德里克爵士,您好。嗨,德懷特。呃——午安,斯托克小姐。給大家介紹一下吧,這是我的朋友,伯弟·伍斯特。斯托克先生——我的朋友,伯弟·伍斯特。德懷特——我的朋友,伯弟·伍斯特。斯托克小姐——我的朋友,伯弟·伍斯特。羅德里克爵士——我的朋友,伯弟……哦,對了,你們認識的,是吧?」

  我還沒回過神來。大家也同意吧,這種情況換成誰都要陣腳大亂。我掃視這幾個來客,斯托克愣愣地盯著我,格洛索普愣愣地盯著我,德懷特愣愣地盯著我。只有玻琳例外,她好像完全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冷靜如半扇貝殼上的牡蠣,活潑如春風拂柳,仿佛大家如約見面似的。伯特倫只敢試探性地嘟囔一句「喲」,她卻直接奔過來,一邊寒暄,一邊熱絡地握住我的手。

  「嘖嘖嘖!伍斯特上校!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伯弟。我在倫敦的時候去找過你,但聽說你走了。」

  「是,到這兒來了。」

  「看出來了,你這束小陽光。哈,先生,我這一天總算沒有虛度嘛。你氣色不錯,伯弟。爸,你看他是不是挺精神?」

  斯托克似乎很不情願對男色評頭論足。他哼了一聲,聲音好像豬吞掉半隻捲心菜,然後就再也不肯表態了。德懷特那孩子挺嚴肅,就站在那兒默默打量我。羅德里克爵士的臉色本來漲成豬肝色,這會兒顏色漸漸褪去,但明顯是內心情感遭受重創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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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這時候扎福諾老爵爺的未亡人出場了。這位爵夫人屬於威嚴型的,看架勢像獵狐隊隊長[1]。她不聲不響地掌控了群眾場面。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大傢伙兒已經撤進屋去了,原地只剩下我和扎飛兩個。只見扎飛神情古怪地盯著我,還微微咬著下唇。

  「伯弟,我怎麼不知道你也認識他們。」

  「在紐約認識的。」

  「你和斯托克小姐見過不少次?」

  「偶爾吧。」

  「只是偶爾?」

  「相當偶爾。」

  「我看她好像跟你很熟絡。」

  「哦,哪有,一般吧。」

  「我還以為你們是好朋友呢。」

  「哦,哪有,普通朋友。她跟誰都是那樣。」

  「是嗎?」

  「哦,沒錯。瞧,人家就是大方嘛。」

  「她性格開朗、豪爽、慷慨、自然、真誠,是吧?」

  「絕對的。」

  「樣子也美,伯弟。」

  「哦,很是。」

  「魅力四射。」

  「哦,的確。」

  「可以說令人傾心。」

  「哦,沒錯。」

  「我在倫敦見過她不少回。」

  「哦?」

  「我們一起逛過動物園,還有杜莎夫人蠟像館。」

  「這樣啊。她對買房子的事有什麼想法?」

  「她好像挺贊成。」

  「告訴我,兄弟,」我急於擺脫上一個話題,「勝算如何?」

  扎氏眉頭一皺。

  「時好時壞。」

  「這樣啊。」

  「不確定。」

  「明白了。」

  「斯托克這老先生害得我怪緊張。他人基本上挺友好的,但是我總忍不住覺著他隨時可能大發雷霆,說反悔就反悔。對他有什麼不該說的禁忌話題沒有?你知道嗎?」

  「禁忌話題?」

  「咳,你明白的。畢竟不熟嘛。可能你說了句天兒不錯,結果他一下子臉煞白,說太太和司機跑了那天也是天兒不錯。」

  我一陣沉吟。

  「哦,我要是你呢,」我說,「我就儘量少提伍斯特的話題。我是說,要是你打算吹捧我——」

  「我沒有。」

  「哦,反正別。他不大待見我。」

  「為什麼?」

  「沒什麼道理可言,沒眼緣之類的。而且我琢磨,老兄,要是你無所謂,我待會兒還是別上桌了。你告訴你嬸嬸,說我有點頭疼。」

  「嗯,要是他一看見你就忍不住怒火中燒……他幹嗎這麼牴觸你?」

  「不知道啊。」

  「嗯,幸好你跟我說了。那你還是開溜吧。」

  「馬上。」

  「我也應該進去招呼他們了。」

  他說罷就進屋去了。我在石子路上來回踱步,心裡很高興能自己靜一靜。我正打算琢磨琢磨他對玻琳·斯托克的態度問題。

  大家不妨倒回去一點,用「心眼」回憶回憶他剛才針對人家說的那段話。

  有什麼想法沒?

  沒有?

  哦,好吧。當然了,要想領會其關鍵,必須得身臨其境地觀察他的言行舉止才行。我最擅長鑒貌辨色了,而扎飛的貌色尤其有門道。提到玻琳的時候,他不僅表情如同青蛙標本,外加一絲《靈魂甦醒》[2]的意味,其臉孔更是呈現出深緋紅色。他鼻尖微顫,舉止也透著不好意思。凡此種種使我堅信,我這位老同學是徹底淪陷了。按說他認識傾慕對象不過幾天而已,這似乎也太著急了點兒。不過扎飛就是這性子。急躁冒進,興之所至,一往無前。你只要替他物色好對象,剩下的就不用你操心了。

  嗯,果真如此的話,我也並不介意。伯特倫不是狗占馬槽那種人。對我來說,無論玻琳·斯托克花落誰家,這位被棄如敝屣的求婚者都只有一句衷心的「放馬去吧」!這種事呢,過後冷靜地一琢磨才能明白。最初那陣子傷心欲絕,直到某天突然醒悟,這其實不失為幸事,然後就釋然了。我承認,玻琳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動人的女孩子,但驅使我當天晚上在廣場將一顆真心拋在其裙下的愛火已然熄滅,了無痕跡。

  就這麼抽絲剝繭——是這個詞吧,我最終得出結論:我之所以改變初衷,是因為她精力充沛得叫人吃不消。玻琳·斯托克賞心悅目是不假,但她有一個嚴重的缺點:還沒開早飯,她就要拉你去游上一英里;午飯後,你正想打個盹,她又把你拖去網球場,廝殺五個回合。我大徹大悟後發覺,能勝任伯特倫·伍斯特太太一職的,應該是珍妮·蓋諾[3]那樣的。

  但到了扎飛那裡,我認為不足的,都不能稱其為不足。瞧,他也屬於精力充沛型的,沒事兒就騎馬、游泳、射箭、大喊大叫嚇唬狐狸,總之是成天折騰。他和斯托克小姐簡直天生一對,我覺得,只要需要我幫把手促成這段姻緣,我一定不遺餘力。

  剛想到這兒,我看到玻琳出了屋子,向我逼近,顯然是想聊聊天、敘敘舊什麼的,鑑於剛才那番深思熟慮,我也就沒有轉身走人,而是爽快地打個了招呼,由她領著拐上一條杜鵑叢生的小徑。

  以上種種皆表明,說到成全哥們兒,伍斯特是赴湯蹈火在所不惜。話說我無論如何也不想和這位小姐兩兩相對。適才剛從偶遇的震驚中緩過勁兒,但想到要絮叨知心話,我一陣心緒起伏。分手的消息是她通過信件傳達的,而上次碰面,我們還是訂了婚的小兩口,因此我這會兒有點搞不清該擺什麼態度。

  但是,想到可以替扎飛美言幾句,我平添了幾分勇氣。我們找了一張樸素的長椅坐下,開始進入議程。

  「伯弟,能在這兒碰見你,真是不可思議呀,」她先開了口,「你怎麼會跑到這附近?」

  「我暫時隱居在此,」我回答道,我很高興,開場的題目可謂是不含感情色彩,「我需要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地彈班卓里里,所以在這兒租了一間茅舍。」

  「什麼茅舍?」

  「我租了間茅舍,就在海灣邊上。」

  「你遇見我們肯定很吃驚吧。」

  「可不是。」

  「是驚訝,而不是驚喜,嗯?」

  「那,丫頭,看到你我當然很高興,至於令尊和格洛索普嘛……」

  「他可不是你的頭號影迷,是吧?對了,伯弟,你真在臥室里養貓呢?」

  我身子不由一僵。

  「我臥室里曾經有貓是不假,不過你所影射的那樁公案,背後其實隱藏了一個合情合理的……」

  「好啦,你別緊張,也不用解釋。不過我爸聽說這事的時候,你是沒看見他那表情。說到我爸的表情,要是這會兒看見了,我准要笑死。」

  我摸不著頭腦。老天做證,我這個人最有幽默感,但J.沃什本·斯托克的表情卻從來沒讓我覺著好笑。我反而覺得他像南美內陸的海盜——體形壯碩,眼神凌厲。我看到他不僅不想笑,每次站在他面前,我都覺得底氣不足。

  「我是說,要是他突然現身,讓他看到咱們倆肩並肩的。他以為我對你余情未了呢。」

  「真的假的?」

  「真的,我發誓。」

  「可是,該死……」

  「一點兒不假。他自以為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嚴父,棒打鴛鴦後得時刻警惕,提防兩人見面。他哪裡知道,你收到我的分手信,簡直要樂翻天了。」

  「哪有!」

  「伯弟,不用跟我裝假。你明白,你心裡高興著呢。」

  「這叫我怎麼說。」

  「不用說出來,為娘的明白。」

  「該死,別這樣!我真心希望你別說這種話。你在我心裡永遠神聖不可侵犯。」

  「你什麼?你這些話都是打哪兒學來的?」

  「哦,估計是跟吉夫斯學的,主要是他。我上一個貼身男僕——他現在不在啦——很有文學素養的一個人。」

  「你說『不在』,是說他歸天了?」

  「他不幹了。因為他不喜歡我彈班卓里里。覆水難收,他現在是扎飛的貼身男僕。」

  「扎飛?」

  「就是扎福諾男爵。」

  「哦?」

  接下來我們都沒說話。她默默聽了一陣子附近樹枝上的鳥兒嘰嘰喳喳吵架。

  「你跟扎福諾男爵認識很久了?」她開口問。

  「哦,可不。」

  「是好朋友?」

  「說是知己才恰當。」

  「那好。這正合我意。我想跟你說說他的事。我可以跟你講講心裡話,是吧,伯弟?」

  「當然。」

  「我就知道。前未婚夫就是有這個好處,分手之後,就像姐妹。」

  「我怎麼會認為你是敗類呢,」我熱切地答,「你根本有權……」

  「不是敗類,是姐妹!」

  「哦,姐妹啊。你是說,你把我當兄弟?」

  「不錯,兄弟。你反應還真快。我現在要你以兄弟的身份,跟我講講麻麻杜克。」

  「誰?不認識。」

  「扎福諾勳爵啊,笨蛋。」

  「他叫麻麻杜克?嘖嘖!俗話說貧富不相知,還真是,啊?麻麻杜克!」我縱聲長笑,「我記得上學那會兒,一提到這個問題他就躲躲閃閃、鬼鬼祟祟的。」

  她好像惱了。

  「這個名字好聽得很!」

  我瞥了她一眼,目光如炬。我就覺著這裡面有問題。要是有人說「麻麻杜克」這個名字好聽得很,那一定是有意為之、別有用心的。果不其然,只見她目光盈盈,臉頰也紅撲撲的。

  「喲!」我說,「喲喲喲!喲!」

  她一副不服氣的樣子。

  「行了行了,」她說,「別裝福爾摩斯了。我又沒想瞞著你,我正要說呢。」

  「你愛上了這個……哈哈!對不住……這個麻麻杜克?」

  「愛得發瘋。」

  「好嘛!那,要是你說的是……」

  「他後面的頭髮亂亂的、蓬蓬的,難道不令人心動?」

  「我正經事兒一大堆,可沒閒工夫盯著扎飛的後腦勺。不過呢,我剛才說到,要是你說的是真心話,那準備接受喜訊吧。我向來洞若觀火,不久前,我和這位老兄聊天之際,一提到你,他雙眼立刻瞪成燈泡狀,因此我確信,他對你如痴如狂。」

  她不耐煩地一聳肩膀,賭氣似的將一隻路過的地蜈蚣消滅於玉足之下。

  「我知道,你這個傻瓜。你以為女孩家的看不出來?」

  我大惑不解。

  「那,既然他愛你,你愛他,你又何必拉著我發牢騷?」

  「怎麼,你不明白?他顯然愛我愛得不能自拔,可一直默不作聲。」

  「他不肯表白?」

  「半個字兒也沒有。」

  「那,這不是很自然嗎?你肯定明白,這種事總要有點矜持、有點分寸吧?他現在當然什麼也不能說。該死,給他個機會嘛。你們認識不過五天而已。」

  「我有時覺得,上輩子他是巴比倫國王,我則是基督女奴。」

  「你怎麼會產生這種想法?」

  「就是感覺。」

  「那,自然是你最懂啦。不過依我看是不大可能,算了,你想讓我怎麼幫忙?」

  「那,你們不是朋友嗎。你可以給他點暗示,鼓勵他說不用膽怯……」

  「那不叫膽怯,那是周到。剛剛才跟你解釋過,我們男士在這個問題上有一套準則。墜入愛河可能是一眨眼的事兒,但過後要打一陣子退堂鼓,這是分寸的問題。我們是完美、溫柔的騎士,並認為,若是直接奔著人家姑娘過去,實在不合禮數。那就好比橫衝直撞闖進餐車找湯喝。我們……」

  「胡說八道!咱們認識兩周,你就開口求婚了。」

  「啊,那是因為我伍斯特風流不羈嘛。」

  「那,我不明白……」

  「嗯?」我說,「繼續,咱們洗耳恭聽。」

  她的視線掠過我,投向東南方向。我一轉頭,發現有人來了。

  只見這個身影散發出一種畢恭畢敬的謙遜態度,陽光照亮了他那稜角分明的臉孔——正是吉夫斯。

  [1] 獵狐隊隊長(The Master of Hounds/Foxhounds, MFH),負責訓練和指揮獵狐犬,傳統形象為臉色紫紅、嗓音嘹亮、脾氣暴躁。

  [2] Soul’s Awakening,英國肖像畫家詹姆斯·桑特(James Sant, 1820—1916)的畫作,畫中少女手握書本注視遠方,若有所思。

  [3] Janet Gaynor(1906—1984),美國影星,出身默片,常扮演天真無辜的弱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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