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大皮的考驗
2024-10-11 00:47:39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喲哦,吉夫斯!」我走進屋裡,只見他沒在齊膝深的行李箱、襯衫、冬季行頭之間,如同岩石間的海怪,「打包行李呢?」
「是,少爺。」這個老好人本本分分地答道。我們倆之間並沒有秘密。
「繼續!」我讚許地說,「打吧,吉夫斯,小心打,當面打!」然後好像還加了一句「沙啦啦」,因為我心情正燦爛。
每年從11月中旬開始,英國上下一流別墅的主人無不寢食難安憂思重重,不知道今年聖誕季誰不幸要迎接伯特倫·伍斯特大駕。可能是甲,也沒準是乙。如達麗姑媽所言,噩運臨到誰頭上真沒個準兒。
不過今年我可老早就有了打算。不出11月10日,一打氣派的園子裡紛紛傳出悠然的嘆氣,因為今年的倒霉鬼已出爐,那就是雷金納德·威瑟斯彭爵士,漢普郡上布利奇莊園的准男爵。
之所以決定把機會讓給威瑟斯彭,是出於幾個方面的考慮。說起來他娶了達麗姑媽的夫君的妹妹凱薩琳,因此算是我姑父,不過這並不是原因之一。首先,准男爵招待客人絕不含糊,好酒好菜,無可挑剔。其次,他家馬廄里總有耐騎的良駒,這也是優勢之一。第三,我最討厭被拉去當業餘聖誕歌隊,頂著大雨在田間踩著泥巴,高唱《大喜佳音報牧人》;而在他家絕無這個危險。對了,唱任何聖誕頌歌都不行!
這幾點都是我考慮的原因,不過布利奇莊園之所以如磁鐵一般吸引我,真正的原因是我得知大皮·格羅索普會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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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之前就跟大家講過這個黑心腸的壞蛋。不過為了公正起見,我還是再略提一提。大家或許記得,就是他,罔顧我們一輩子的交情和期間白吃我的那些麵包黃油,有天晚上在「螽斯」和我打賭,說我不能抓著繩子和吊環盪過泳池,結果萬萬想不到,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竟然把最末的那隻吊環纏到柱子後面去了,害得我跌進深淵,從而糟蹋了全倫敦數一數二的三件套。打那以後,我就下定決心要還之以顏色,這已成了我生命中的主要動力。
「吉夫斯,你該知道,」我說,「格羅索普先生也會到布利奇?」
「是,少爺。」
「所以你沒忘了帶上『噴水花』吧?」
「沒有,少爺。」
「還有『夜光兔』?」
「沒有,少爺。」
「好!我就指望這個『夜光兔』了,吉夫斯。我打聽過,人人讚不絕口。到時候擰上發條,趁巡夜的時候撒到別人臥室里,這玩意兒放著幽光,滿地亂蹦,還怪裡怪氣地吱吱叫。我相信,總體效果准能把大皮嚇得從此江河日下。」
「十有八九,少爺。」
「萬一此計不成,那咱們還有『噴水花』。咱們必須千方百計,務必給他個教訓,」我說,「事關伍斯特的名譽。」
我本來還想繼續發揮一番,可惜門鈴突然鈴鈴響了。
「我去應門吧,」我說,「估計是達麗姑媽。她打過電話,說上午要過來。」
估計錯誤。不是達麗姑媽,而是報童送電報來了。我打開掃了一遍,然後走回臥室,有點愁眉深鎖。
「吉夫斯,」我說,「來了一封莫名其妙的通信。是格羅索普先生。」
「果然,少爺?」
「我念給你聽。是從上布利奇拍的,內容如下:
明天過來替我捎上橄欖球鞋,並且儘可能帶一隻愛爾蘭水獵犬。十萬火急。祝好。大皮
「你怎麼看,吉夫斯?」
「據我的理解,少爺,格羅索普先生希望少爺明天過去的時候替他捎上橄欖球鞋,並且儘可能帶一隻愛爾蘭水獵犬。他表示事情十萬火急,並祝少爺好。」
「是,我讀也是這個意思。可他幹嗎要橄欖球鞋?」
「或許格羅索普先生是想踢橄欖球,少爺。」
我想了一想。
「是了,」我說,「可能這就是答案。但明明在鄉間別墅安安靜靜待著,怎麼會突然生出踢橄欖球的欲望來?」
「不得而知,少爺。」
「而且愛爾蘭水獵犬是怎麼回事?」
「只怕我還是毫無頭緒,少爺。」
「愛爾蘭水獵犬究竟是什麼?」
「原產愛爾蘭的一種水獵犬,少爺。」
「你覺得?」
「是,少爺。」
「那,估計你說得不錯。但我幹嗎要勞心勞力地跑來跑去收集各國犬類——給大皮?他以為我是聖誕老人嗎?他還好意思以為經歷了『螽斯』俱樂部事件,我對他還抱著仁心善意?愛爾蘭水獵犬,真是!啐!」
「少爺?」
「啐,吉夫斯。」
「遵命,少爺。」
這時門鈴再次響起。
「一大早上就忙成這樣,吉夫斯。」
「是,少爺。」
「行,我去開。」
這回是達麗姑媽了。她大步跨進門,一看就是有心事,其實她站在門墊上就開口了。
「伯弟,」她聲如洪鐘,能震碎窗玻璃、掀翻花瓶,「我來是為了格羅索普那個小混帳。」
「姑媽你放心,」我安慰道,「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說話這會兒就在打包『噴水花』和『夜光兔』呢。」
「我不懂你在胡說些什麼,而且我相信你自己也不懂,」我這老姑媽有點暴躁,「請你發發善心別胡扯了,我這就跟你說。我剛收到凱薩琳寫來的信,情況十分不妙,說的就是那個吃裡爬外的東西。當然了,我還瞞著安吉拉,不然她要氣得躥到房頂上去了。」
安吉拉是達麗姑媽家的千金,普遍認為她跟大皮是小兩口,雖然還不到登《早報》的程度。
「為什麼?」我不明所以。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安吉拉要氣得躥到房頂上去?」
「哼,換成是你,你會不會?想想看:你和某個披著人皮的魔鬼明擺著是小兩口,可是突然聽說他跑到鄉下去和馴犬妹打情罵俏。」
「和誰打情罵俏?」
「馴犬妹。就是那種成天拋頭露面的摩登女,腳蹬厚底靴,身穿訂製的粗花呢,在鄉下地方跑來跑去,走到哪兒都跟著一群各品種的狗。我年輕那會兒就這樣,因此我明白其中的危險。這一位是達爾格利什上校家的小姐,家就住在布利奇附近。」
我眼前一亮。
「這麼一說,我明白大皮那封電報的意思了。他剛剛拍電報給我,叫我帶一隻愛爾蘭水獵犬過去,肯定是給那位小姐做聖誕禮物。」
「八成是。凱薩琳說,他簡直著魔了,整天跟在人家屁股後,像她養的狗似的,溫馴得像貓,說起話來像綿羊。」
「還真是私家動物園啊。」
「伯弟,」達麗姑媽說——看得出,她慷慨的性子受了不小的考驗,「你再跟我耍嘴皮子,別怪我這做姑媽的不念情分,賞你一巴掌。」
我趕緊安撫她,儘量息事寧人。
「不用擔心,」我說,「估計不是大事,準保是誇大其詞。」
「你以為,啊?哼,你也知道他的為人。上次他跑去追那個歌女,給咱們添了多少麻煩。」
我回顧了一下事情經過,大家不妨去翻翻檔案。該名女子叫科拉·貝林傑,是學歌劇的,大皮相當欣賞人家。所幸後來在大牛·賓厄姆在東伯孟塞舉辦的純潔又活潑的娛樂表演中,她衝著大皮右眼一記老拳,愛就這樣熄滅了。
「還有,」達麗姑媽說,「有一件事我還沒告訴你。他去布利奇之前剛和安吉拉吵了一架。」
「真的?」
「是啊,今天早上我才從安吉拉那兒套出來的。她眼睛都要哭瞎了,可憐的寶貝。說是因為她新買的帽子。她說得斷斷續續,大概是小格羅索普批評她戴上帽子像只獅子狗,安吉拉就說再也不想見到他,無論這輩子還是下輩子。小格羅索普聽了,撂下一句『那敢情好』,奪門而出。我明白這是怎麼個情況。這個馴犬妹是乘虛而入,除非咱們迅速行動,不然之後的事就不好說了。所以,一五一十地講給吉夫斯,你們一到那兒,就叫他即刻行動。」
我這親戚總是以為這種情況非吉夫斯不可,叫我很有點不服氣。所以我回答的時候,口氣忍不住有點犀利。
「不需要吉夫斯幫忙,」我說,「我自己就能擺平。我已經想好了計策,保准能叫大皮沒心思去跟人家姑娘獻殷勤。我打算一有機會就把『夜光兔』撒到他屋裡。『夜光兔』會在夜裡發光,滿地亂蹦,還會怪裡怪氣地吱吱叫。大皮肯定會覺得這是良心的譴責,據我估算,只消一次就能嚇得他去療養院住上個把星期。出院的時候,他准把那個臭丫頭忘了個一乾二淨。」
「伯弟,」達麗姑媽好似不動聲色,「你這個無藥可救的笨坯。聽我說。我向來寵你,而且在精神病委員會有人,所以你這麼多年才沒被關進軟壁病室。這件事要是搞砸了,我不會再護著你了。你難道還不明白,這次事關重大,容不得你瞎攪和?這可是安吉拉的終身幸福啊。就照我說的辦,交給吉夫斯處理。」
「全聽你的,姑媽。」我硬邦邦地說。
「那好,現在就做。」
我踱進臥室。
「吉夫斯,」我滿腹抑鬱,也懶得隱藏,「不必收『夜光兔』了。」
「遵命,少爺。」
「『噴水花』也不必了。」
「遵命,少爺。」
「經過破壞性的批評,我的熱情都蒸發了。哦,對了,吉夫斯。」
「少爺?」
「特拉弗斯夫人希望你一到布利奇莊園就著手拆散格羅索普先生和馴狗妹。」
「遵命,少爺。我會盡心辦事,但求各位滿意。」
第二天下午我才明白過來,此事危機四伏,達麗姑媽並不是誇大其詞。我和吉夫斯開著兩座車趕往布利奇,進了村子,開到距離莊園一半的路上,眼前突然呈現出一片狗的海洋,狗群中間赫然就是大皮在對一位姑娘大獻殷勤。對方是那種高大健壯的姑娘。只見大皮朝她半弓著身子,像個虔誠的教徒,而且離得老遠也看得出,他兩隻耳朵燒得通紅。總而言之,他就是一副努力套近乎的德行。我開近了一點,注意到那姑娘身穿訂製的粗花呢,腳蹬一雙厚底靴,這下心中再無疑惑。
「看到了,吉夫斯?」我壓低了聲音,表明事情重大。
「是,少爺。」
「那姑娘,啊?」
「是,少爺。」
我親切地按了按喇叭,還吼了兩句真假嗓。兩個人回過頭——我覺著大皮不大高興的樣子。
「哦,嗨,伯弟呀。」他說。
「嗨。」我回應。
「我朋友,伯弟·伍斯特。」大皮對那個姑娘介紹道。他看起來很愧疚似的,就好像——巴不得把我藏起來。
「嗨。」那姑娘打招呼。
「嗨。」我回應。
「嗨,吉夫斯。」大皮說。
「午安,先生。」吉夫斯回答。
接下來是一陣拘謹的沉默。
「那,再見吧,伯弟,」大皮說,「你肯定想早點過去吧。」
咱們伍斯特懂得看人眼色。
「回見。」我說。
「哦,是。」大皮說。
我開動引擎,揚長而去。
「不妙啊,吉夫斯,」我說,「你注意到沒有,咱們的目標好像一隻青蛙標本?」
「是,少爺。」
「而且半點沒有要咱們停下來敘話的意思?」
「的確,少爺。」
「我想達麗姑媽說得有理。情況很嚴重。」
「是,少爺。」
「那,開足腦力,吉夫斯。」
「遵命,少爺。」
一直到晚上換衣服吃晚餐的時候我才見到大皮。我正打領結,他溜了進來。
「嗨!」我說。
「嗨!」大皮說。
「那姑娘是誰呀?」我裝作隨口一問,鬼鬼祟祟地——我是說漫不經心地。
「是達爾格利什小姐。」大皮說。我注意到他臉紅了。
「也在這兒做客?」
「不是,她家就是門前的那間宅子。我的橄欖球鞋你帶來了吧?」
「帶了,吉夫斯收著呢。」
「那水獵犬呢?」
「抱歉,沒有水獵犬。」
「真討厭。她一心一意要愛爾蘭水獵犬。」
「那關你什麼事?」
「我想送給她。」
「為什麼?」
大皮突然一臉倨傲,面孔一板,目露苛責。
「達爾格利什上校夫婦,」他說,「自我來了以後,待我十分客氣。他們請我過去做客,因此我自然希望投桃報李。我可不希望被看作那種沒教養的現代年輕人,就是報紙上常登載的那些,想方設法把一切都收入囊中,卻從不知回報。要是人家請你去吃午餐、吃下午茶什麼的,你就該送點小禮物意思意思,這叫禮數。」
「那,你把球鞋當禮物唄。對了,你幹嗎要那雙破玩意兒?」
「我星期四要參加比賽。」
「在這兒?」
「對,上布利奇對霍克利–梅斯頓。聽說是場年度大賽。」
「你怎麼給卷進去了?」
「前兩天我順口說,在倫敦,我周六常跟聖奧古斯丁的老校友踢球,達爾格利什小姐聽了很認真地說,希望我能助村子一臂之力。」
「哪個村子?」
「當然是上布利奇咯。」
「啊,所以你要加入霍克利隊?」
「伯弟,你也不用諷刺我,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在橄欖球場上可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哦,吉夫斯。」
「先生?」吉夫斯從中間偏右側登場了。
「伍斯特先生說我那雙球鞋你收著了。」
「是,先生,已經送到先生房裡了。」
「謝啦,吉夫斯。你想不想賺點小錢?」
「自然,先生。」
「那下周四上布利奇對霍克利–梅斯頓的年度大賽中,記得押幾鎊給上布利奇。」大皮說著,挺胸凸肚地退場了。
「格羅索普先生下周四要踢比賽。」我看著門關上了,趕忙跟吉夫斯解釋。
「我在僕役休息室已有所耳聞,少爺。」
「哦?那大傢伙兒是怎麼看的?」
「據我觀察,少爺,僕役休息室普遍認為格羅索普先生此舉有欠考慮。」
「理由呢?」
「雷金納德爵士的管家馬爾雷迪先生告訴我,這場比賽和普通的橄欖球賽有所不同。兩個村子不睦達多年之久,因此較量起來,規則較為寬泛、簡單原始,並非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常規賽。據了解,雙方運動員的首要目標是暴力傷人,並非進球得分。」
「老天爺,吉夫斯!」
「情況的確如此,少爺。想來這種比賽一定能吸引古歷史學者。最早可追溯到亨利八世統治時期,當時比賽從正午開始,一直持續到日落時分,賽場擴展至方圓數平方英里。當時造成七人喪生。」
「七人喪生!」
「而且還不包括兩名觀眾,少爺。所幸,近年來傷情大大減輕,僅限於斷手斷腳等輕微的情況。僕役休息室一致認為,格羅索普先生最好及時抽身,才是萬全之策。」
我嚇得花容失色。我是說,雖然我的人生目標就是要大皮為「螽斯」一事付出代價,但我對他多年的情誼和敬意卻還是余情未了——是這個詞嗎?即便他對我犯下的滔天惡行令我深惡痛絕,但我卻不希望眼睜睜地看他毫無防備地踏上競技場,被瘋狂的村民咬個稀巴爛。被「夜光兔」嚇個半死的大皮——好事。天大的喜訊。可以說是圓滿收場。但扯成六瓣躺在擔架上被抬下場的大皮——不好。根本是另一碼事。完全不對頭。一刻也不能考慮。
顯而易見,得有好心人趁還來得及跑去通風報信。我於是直奔大皮的臥室。只見他正把玩著球鞋,臉上是夢幻般的表情。
我把情況一五一十解釋給他。
「因此,如今最好的辦法——對了,僕役休息室也是這個意思,」我說,「就是在比賽前一晚假裝扭了腳腕。」
他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
「你的意思是,達爾格利什小姐這麼看重我、信任我,以少女的一腔熱忱一心一意盼著我幫本村奪冠,我卻要臨陣脫逃讓她失望?」
他理解力這麼強,我備感欣慰。
「就是這個意思。」我說。
「咄!」大皮說——這種表達我一輩子只聽過這一回。
「『咄』,什麼意思?」我問。
「伯弟,」大皮說,「聽了你這番話,我反而更加躍躍欲試了。比賽越激烈,越合我意。我歡迎對手的這種拼搏精神。慘烈點兒才好呢,正好有機會讓我拼盡全力大顯身手。你可知道,」大皮說著,臉紅到了脖子根,「伊人會在旁觀戰?你可知道我作何感想?我覺得仿佛化身舊日的騎士,在小姐的目光下提槍上馬。要是換成蘭斯洛特、加拉哈特,眼看下周四就要比武了,就因為對手太強,故意跑去扭傷腳腕,你覺著這可能嗎?」
「可別忘了亨利八世統治時期——」
「別管什麼亨利八世統治時期了。我唯一關心的就是今年輪到上布利奇穿彩色隊服,這樣我就有機會穿聖奧古斯丁的運動衫啦。伯弟我跟你說,是淡藍底子配橙色寬道道的。想想我的風姿。」
「瘋姿?」
「伯弟呀,」大皮徹底陷入了癲狂狀態,「不妨告訴你吧,我終於戀愛了。這回可是動真格的。我找到了真愛。我這輩子夢寐以求的對象,就是一位熱愛自然的可愛的姑娘,眼中盛滿英國鄉間的榮光。我找到了!伯弟,她和那些嬌生慣養忸怩作態的倫敦小姐們多麼不一樣呵!那些大小姐會大冬天的站在泥地里看橄欖球比賽嗎?她們知道阿爾薩斯牧羊犬害病時的急救措施嗎?她們跋涉10英里莊稼地還會清新如露嗎?不可能!」
「那,這些都有什麼用嗎?」
「伯弟,我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下周四的比賽了。目前呢,我感覺到,伊人以為我是病秧子一個,因為前兩天下午我腳上磨了水泡,從霍克利回來搭了公交車。可等她看到我在賽場上和鄉巴佬對手廝殺的神勇,準會收回成見吧?準會大開眼界吧?啊?」
「啊?」
「我說『啊』。」
「我也是。」
「我的意思是『會吧』?」
「哦,可不。」
這時開飯的鑼聲響了,可我還沒準備好呢。
接下來的幾天,我多方打探,深信布利奇莊園僕役休息室並非信口開河:大皮這個土生土長的城裡人,最好還是不要摻和當地的爭端,也要避開用來解決爭端的橄欖球場。這番勸諫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並且是字字珠璣。據說兩個村子間的氣氛的確是劍拔弩張。
這種偏遠的村子是怎麼個狀況,各位不是不知道。日子的節奏比較慢。漫長的冬夜無甚消遣,只好聽聽廣播,想想鄰居的欠扁。不知不覺地,你就想到了賈爾斯老農在你賣豬的時候坑了你一筆,而賈爾斯老農則記起七旬齋[1]前第二個星期天,是你兒子歐內斯特沖自家的馬扔了半塊磚。就這麼一來二去。至於這段世仇由何而起,我不得而知,反正到了「和平歸其所悅之人」的時刻,已呈燎原之勢。上布利奇茶餘飯後只有一個話題:星期四的比賽;而村中百姓的期待之情似乎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餓虎撲食。霍克利–梅斯頓的狀況也毫無二致。
我心裡沒底,不知道霍克利–梅斯頓厲害到什麼程度,於是星期三特地跑過去考察情況。結果叫人毛骨悚然:兩個漢子中就有一個像是村頭鐵匠的大哥。人家粗壯的手臂肌肉嶙峋,一如鐵箍;我隱姓埋名去「綠豬」酒館點了杯啤酒,聽到大家都在談論即將到來的體育競賽,那陣勢,凡是有兄弟要投身於該場角斗的,定然會嚇得渾身冰涼:聽起來就像匈奴王阿提拉和幾個手下商議下一場進攻。
我回到家裡,主意已定。
「吉夫斯,」我說,「你既然是負責替我晾乾熨平三件套的,就清楚我在大皮·格羅索普手裡遭了多少罪。按理說,這次老天開眼降怒與他,我應當高興才是。但我卻認為,老天下手有點太狠了。老天理解的報應和我認為的有點出入。就算我再怎麼怒火中燒,也沒想把這可憐的傢伙給滅了。此刻看來,霍克利–梅斯頓覺得機會難得,得給村里包辦喪事的送一份聖誕大禮。今天下午,『綠豬』里就有個紅髮老兄,看口氣像包辦喪事那家的合伙人。咱們必須立即行動,吉夫斯。必須有力出力;大皮想死,但咱們得救救他。」
「不知道少爺有什麼想法?」
「我這就告訴你。理智呼喚他退出比賽,大皮不聽,是因為有位姑娘會在旁觀戰,這隻傻鳥幻想著要大放異彩,給人家留個好印象。所以呢,咱們得耍點手段。吉夫斯,你今天就動身回倫敦,明天早上以安吉拉的名字拍封電報,內容如下。你記一下。準備好了?」
「是,少爺。」
「『真對不起——』」我頓了一頓,「吉夫斯,你說一個姑娘因為準未婚夫批評她戴上新買的帽子像只獅子狗,所以大吵了一架,她有心和好,會怎麼措辭?」
「『真對不起,我對你發脾氣』,我想這樣就很妥當,少爺。」
「這就夠了?」
「或許可以加上一句『寶貝』,應該就足夠以假亂真,少爺。」
「好。那繼續寫。『真對不起,我對你發脾氣,寶貝……』不對,打住,吉夫斯。這句劃掉。咱們想偏了。有貨真價實的好料,差點讓咱們白白錯過。署名得是『特拉弗斯』,不是『安吉拉』。」
「遵命,少爺。」
「不,該寫『達麗·特拉弗斯』。電文這麼寫:盼即刻趕來。」
「少爺,『速歸』二字更加經濟省事,語氣也更為迫切。」
「不錯。那寫吧。『盼速歸。安吉拉可不好了』。」
「不如寫『重病』,少爺。」
「也好。『重病』。『安吉拉重病,不斷呼喚你,說帽子的事還是你對』。」
「少爺,我或許可以提個建議?」
「好啊,說吧。」
「我想不如這樣寫合適。『盼速歸。安吉拉重病。高燒不退,神志不清。哀聲呼喚你,還喃喃說什麼帽子,還說你是對的。盼儘快趕火車回來。達麗·特拉弗斯』。」
「聽著沒問題。」
「是,少爺。」
「你覺著『哀聲』好?『不住』好不好?」
「不,少爺,『哀聲』才是mot juste。[2]」
「那好,反正你最懂。那,算準時間,要兩點半拍到。」
「是,少爺。」
「兩點半哪,吉夫斯,你看出我有多麼老奸巨猾沒有?」
「沒有,少爺。」
「我來告訴你吧。要是電報到得早呢,比賽還沒開始大皮就能收到。但是兩點半到呢,他已經上場了。我就趁暫停的時候把東西交給他。此時他對上布利奇對霍克利–梅斯頓球賽已經有所了解,這時候給他才恰到好處。和我昨天見過的那些流氓交過手,我看沒人不想找機會開溜。懂了沒有?」
「是,少爺。」
「有你的,吉夫斯。」
「是,少爺。」
吉夫斯就是靠得住,我說兩點半,還真就是兩點半。電報簡直是掐著點兒到的。我接了電報,回房去換件暖和點的衣服。套上厚重的粗花呢,我就開著車趕往賽場。趕到的時候,兩隊已經一字排開,半分鐘後,隨著一聲哨響,戰爭打響了。
出於種種的原因——例如我念的那個學校從來不玩兒這個——我無法號稱能領會英式橄欖球的各種樂趣,這麼說大家明白吧。當然了,總體規則我大致是懂的。比如說,主要目標就是把球傳到場地另一頭線外,而為了阻止對手成功,雙方都允許一定程度的暴力傷人;要是在其他地點,同樣的做法定然會被處以14天監禁,不得以罰款相抵,並且法官還會在審判席上一陣疾言厲色。除此以外,我是一無所知。這玩意兒所謂的「道理」對伯特倫·伍斯特就如同天書。不過,據專家解釋,就本場比賽而言,其實並沒有什麼「道理」可言。
這幾天下了好幾場雨,所以賽場上舉步維艱。說起來,我見過不少沼澤地比賽場還干呢。我在酒館見到的那位紅髮老兄吧唧吧唧率先上前,在群眾的叫好聲中開局一腳,球直飛大皮的方向——他那身藍橙相間的球衣甚是顯眼。大皮利索地將球截住,凌空一腳;也就是在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上布利奇對霍克利–梅斯頓的比賽別具特色,是其他球場上所罕見的。
這邊廂大皮傳球之後待在原地,一臉謙虛,這時只聽一陣雷聲滾滾的腳步聲響起,只見那個紅髮飛撲過來,揪住大皮的脖子,把他掀翻在地,整個人壓了上去。我瞬間瞥到了大皮的面孔,那上面寫著恐懼、驚慌,總而言之是對事情出乎意料的發展大為不悅,接著他就消失了。等他再次露臉的時候,賽場另一頭,一場群架正如火如荼地進行。「大地之子」的兩股勢力分別卯足了勁兒,猛力你推我擠,球貌似是在中間某處。
大皮揮手抹去眼前不小一塊漢普郡地皮,有點暈暈乎乎地環顧左右,看清了群眾戲的地點,便飛奔過去,剛好被對方兩位重量級隊員逮個正著,讓他再次享受了一次泥地待遇。他由此占據了極佳的位置,剛好讓第三位重量級隊員提起小提琴盒一般大小的球鞋踢中了肋下。接著紅髮老兄又整個人壓了上去。賽況可謂緊張活潑,從我這個場外觀眾的角度看來,一切按部就班。
我這會兒發現,大皮犯了個錯誤。他那身衣服太打眼了。這種場合呢,還是低調點最保險,可他那件藍橙衫子實在太引人注目了;身為鐵哥們,就該建議他選一件土黃色的,能和地面顏色混成一片才好。此外,除了他行頭招搖以外,我估計霍克利–梅斯頓的隊友們格外討厭他,覺得他壓根不該上場。他一個外地人,幹嗎非妨礙人家報私仇啊。
總而言之,我確實覺著對方格外優待他。每次兩伙人打成一片,疊成的小山轟然崩塌,成噸的軀體橫七豎八地在泥里打滾,最後被挖出來的那一個似乎總是大皮。偶爾他好不容易挺直了身子,不過眨眼的工夫,就有人——通常是那個紅髮——肩負起這個對心思的任務,再次把他按倒在地。
我越來越擔心這封電報怕是送遲了,只怕他小命不保,還好出了個小插曲。這會兒雙方隊員跑到離我不遠的地方,按照慣例壓成一座肉山,大皮也一如既往地墊底,但等大夥紛紛站起來清點傷員的時候,發現有個人高馬大的傢伙在地上挺屍。此人套著一件原本是白色的球衣。上布利奇旗開得勝,消息傳開來,百名愛國志士敞開喉嚨,衷心的叫好聲響徹賽場。
傷員被兩位隊友抬下場,其餘的選手紛紛坐下來,重整旗鼓,又趁機思考了一下人生。我認為事不宜遲,該出手把大皮拉出屠宰場了,於是躍過繩子,朝他走過去。只見他正努力刮叉骨上的泥巴,一副被絞擰機碾過的模樣,雙眼——還能看見的部分——放出兩朵奇異的小火苗;他渾身上下已形成淤積層,只怕不是單單洗一個澡就能對付的。要想讓他重返文明社會,就必須送到洗衣店去滾一滾。其實或許還是一扔了事的好,對此還沒有定論。
「大皮,老兄。」我說。
「呃?」大皮應道。
「有你的電報。」
「呃?」
「你出門以後我接到一封給你的電報。」
「呃?」大皮應道。
我用手杖戳了戳他,他總算回過神來。
「你幹嗎呢,大笨蛋?」他嘟囔著,「我渾身是傷。你嘰咕什麼呢?」
「你有一封電報。可能是要緊事。」
他鼻子裡哼了一聲,憤憤然的樣子。
「你以為我這會兒還有空讀電報?」
「這封可能很緊急呢,」我伸手摸電報,「喏,在這兒。」
可惜並不在。竟然會發生這種事,簡直不可思議,總之是我換行頭的時候忘了從原先那件外套里取出來了。
「喲,老天,」我說,「讓我落家裡了。」
「不要緊。」
「要緊的。可能很重要,需要你即刻拆閱。就是速讀。我要是你呢,我就去跟謀殺小隊道個別,立刻回家。」
他揚起兩道眉毛。這是我猜的,其實就是他額頭上的污泥抖了一抖,仿佛下面有什麼動作。
「你以為,」他說,「我會在伊人的注視下開溜?上帝呀!還有,」他放輕了聲音,仿佛若有所思,「我不把那個紅髮渾蛋開膛破肚,決不下賽場。我手裡沒有球,他也一直攻擊我,你發現沒有?」
「對吧?」
「當然不對!算了!我要叫他好看。我受夠了,從現在起,我要讓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我對這項娛樂活動的規則有點糊塗,」我說,「可以咬人嗎?」
「等我一會兒咬咬看。」大皮受了啟發,精神為之一振。
這時抬棺材的那兩位回來了,前線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混戰。
對於精疲力竭的運動員來說,稍事休息、叉叉腰之後,就又是一條好漢了。雙方緩過了氣,以更高的熱情投入了戰事,場面實在精彩。而比賽的焦點和靈魂人物則非大皮莫屬。
說起來呢,若和一個人的交往僅限於午餐啦,賽馬場啦,在鄉間別墅混日子什麼的,那是無法看穿其真面目的,這意思大家明白吧。在此之前,要是有人問起大皮·格羅索普的為人,我準會說,他是一個挺和氣的好好先生,幾乎談不上什麼森林之王的脾氣。可此時此刻,他東跑西顛,鼻孔里冒火,絕對是大字號的「危險」。
一點不錯。裁判要麼是秉持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精神,要麼是裁判哨被泥堵住了,總而言之,他好像對整場比賽抱持了超然物外的態度,大皮由此受了鼓舞,愈加奮勇。就連我這個外行也看得出,霍克利–梅斯頓要是想大獲全勝,務必趁早消滅大皮。平心而論,他們的確盡了全力,那位紅髮老兄尤其是兢兢業業。但大皮越挫越勇,每次對方的名將把他掀翻在泥地里、騎在他頭上之後,他都踩著死去的自己作為墊腳石——這麼說大家明白吧——升往更高的境界。最後的結果:那個紅髮老兄戰死疆場。
至於具體情況如何,我真形容不出,因為此刻天已薄暮,霧氣蒙蒙。總而言之,那傢伙前一秒還活蹦亂跳,無憂無慮的,突然之間,大皮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輕輕鬆鬆地取其頸項。兩人砰的一聲撞在一起,轟然倒地,又過了一會兒,紅髮老兄就由兩個隊友扶著,一瘸一拐地下場了,看來是左腳腕怎麼了。
自此之後,大局已定。上布利奇士氣大振,忙著衝鋒陷陣,在霍克利那半場堆成了一片肉海,接著一陣滔天巨浪滾過,壓過了得分線,等一干身軀紛紛清理乾淨,混亂散去、呼喊平息之後,就看見大皮趴在地上,球壓在身子底下。再以後,除了最後5分鐘偶爾出現一些屠戮行為,比賽就畫上了句點。
我啟程回莊園,一路上思緒紛擾。既然事已至此,我就不得不努力開動腦筋。我到了莊園,一進前廳,看到有個侍者模樣的人,就吩咐他兌一杯威士忌蘇打,要濃的,送到我房裡。我感到大腦需要一點刺激。約莫過了10分鐘,有人敲門,只見吉夫斯端著補給進來了。
「嗨,吉夫斯,」我吃了一驚,「你已經回來了?」
「是,少爺。」
「什麼時候到的?」
「不久之前,少爺。比賽可還精彩,少爺?」
「可以這麼說,吉夫斯,」我回答,「不錯,充滿人情味什麼的,知道吧。但只怕由於我一時疏忽,導致最壞的情況發生了。電報讓我落在另一件衣服口袋裡了,大皮就從頭踢到尾。」
「他可有受傷,少爺?」
「比這還糟糕呢,吉夫斯。他在賽場上叱吒風雲,我估計這會兒村里各家酒館裡人人都在為他舉杯呢。他踢得這麼精彩——其實是廝殺得這麼勇猛,我看人家姑娘是要迷上他了。除非我大錯特錯,否則,他們一見面,她就要喊一聲『我的英雄』,然後投入大皮討厭的懷抱。」
「果然,少爺?」
他這態度讓我很不滿。這麼冷靜,不為所動的。我本以為他聽了我這番話,是要拉長下巴滿屋兜圈子的。這話剛要出口,門就開了,只見大皮一瘸一拐地走進來。
他在球衣外面罩了件阿爾斯特大衣,我想不明白他怎麼不直接奔向浴室,反而跑來拜會我。他盯著我的酒杯,如餓狼一般。
「威士忌?」他啞著嗓子問。
「兌蘇打。」
「吉夫斯,給我也來一杯,」大皮說,「一大杯。」
「是,先生。」
大皮踱到窗前,望著暮色四合,我這才注意到,他這是在鬧脾氣呢。一般從背影就能看出來:聳著肩,弓著背,心被憂愁壓得沉甸甸的,這麼說大家明白吧?
「怎麼了?」我趕緊問。
大皮冷笑一聲。
「哦,沒什麼,」他回答,「我再也不相信女人了,沒別的。」
「是嗎?」
「當然是。女人壓根靠不住,她們絕沒有前途,伯弟,全是小膿包。」
「呃——包括那個達爾格利犬小姐?」
「她姓達爾格利什,」大皮僵了一僵,「不過你也不在乎。另外也不妨告訴你,她是其中的極品。」
「老兄!」
大皮轉過身。我透過泥污,看出他臉色凝重,總而言之,是黯然無光。
「你知道是怎麼個情況嗎,伯弟?」
「怎麼?」
「她沒在那兒。」
「沒在哪兒?」
「當然是賽場,你個笨蛋。」
「沒在賽場?」
「沒有。」
「你是說,沒在場下激動的觀眾間?」
「自然是沒在觀眾間。難道我還期待她上場不成?」
「可我以為,整件事不就是為了——」
「我也是。老天!」大皮又冷笑幾聲,「我為了她拼死拼活,任一群變態殺人狂踢來踢去、踩上踩下,我為了討好她,遭受了比死亡還悽慘的命運,結果呢,人家根本顧不上來看比賽!她接到倫敦的電話,聽說有人得了一隻愛爾蘭水獵犬,就立刻跳上車,棄我於不顧。她剛剛在家門口親口對我說的。她這會兒心裡只想著一件事:她白跑一趟,氣得跳腳。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麼愛爾蘭水獵犬,只不過是普通的英國水獵犬。我居然愛上這種姑娘!要是她做了我的終身伴侶!『當痛苦與不幸出現在眼前,你又成了天使般溫柔的救星!』——才怪!哼,要是誰娶了她,等哪天突然重病,能指望她守在病榻邊,撫枕頭、餵水嗎?想得美!她說不定跑哪兒去買西伯利亞鰻魚犬去了。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理會女人。」
我看時機成熟,該給老字號說句好話了。
「我表妹安吉拉就不錯嘛,大皮,」我像兄長一樣語重心長地說,「仔細想想,安吉拉是個挺不錯的姑娘,我一直很希望你們……而且我知道達麗姑媽也這麼想。」
大皮一個惡毒的嘲笑,表層土裂開了。
「安吉拉!」他咆哮道,「別跟我提安吉拉了。實話告訴你,安吉拉玻璃心肝水晶肚腸,半點風也吹不得,是一等一的厭惡。她把我甩了。沒錯。就因為我堂堂男子漢敢於說真話,批評她傻乎乎地買的那頂破爛頭蓋。她戴著像獅子狗,我就這麼跟她說了,『你戴像獅子狗』。結果她非但不欣賞我大無畏的誠實品格,反而揪著耳朵把我扔出門。咄!」
「她真那麼做了?」我問。
「可不是,」大皮說,「就在17號星期二下午4點16分整。」
「對了,老兄,」我見機行事,「那封電報我找到了。」
「什麼電報?」
「之前跟你說的那封。」
「哦,那封啊。」
「對,就是那封。」
「那,拿來我瞧瞧那破玩意兒吧。」
我遞過電報,密切留意他的表情。我瞧他讀著讀著,突然渾身一震。明顯是心旌動搖。
「是要緊事?」我故意問。
「伯弟,」大皮的聲音激動得顫抖了,「剛才說你表妹安吉拉那番話,別理會,統統打叉。就當我沒說過。跟你說,伯弟,安吉拉很好。是人間天使,說定了。伯弟,我得趕緊回倫敦。她病了。」
「病了?」
「高燒不退,神志不清。電報是你姑媽拍的,她叫我立刻回倫敦。能不能借你的車開?」
「當然。」
「謝了。」大皮說著就衝出去了。
他前腳剛走,吉夫斯後腳就端著滋補的飲品回來了。
「格羅索普先生走了,吉夫斯。」
「果然,少爺?」
「回倫敦去了。」
「是,少爺?」
「開了我的車,去找安吉拉表妹。陽光再次普照,吉夫斯。」
「著實令人欣慰,少爺。」
我瞧了他一眼。
「吉夫斯,打給那個誰誰小姐號稱有水獵犬的電話,是不是你打的?」
「是,少爺。」
「我一猜就是。」
「是嗎,少爺?」
「不錯,吉夫斯,格羅索普先生說有個神秘人打電話講愛爾蘭水獵犬的事,我一聽就猜到是你。完全是你的風格。你有什麼動機我一清二楚。你就知道她會立刻跑過去。」
「是,少爺。」
「而且你也知道大皮會作何感想。要說有什麼事兒能讓提槍上馬的騎士不滿,那就是觀眾離席了。」
「是,少爺。」
「但是,吉夫斯啊。」
「少爺?」
「還有一個問題。等格羅索普先生發現安吉拉並沒有神志不清,反而精力充沛,那又該如何是好?」
「少爺,我並沒有忽略這個問題。我冒昧給特拉弗斯夫人打過電話,解釋了來龍去脈。一切準備就緒,只等格羅索普先生趕到。」
「吉夫斯,你考慮得就是周全。」
「多謝少爺誇獎。既然格羅索普先生不在,這杯威士忌蘇打少爺留著自己用嗎?」
我搖搖頭。
「不,吉夫斯,只有一個人配喝這杯酒,那就是你。這杯慶功酒是你應得的。滿上,吉夫斯,乾杯。」
「多謝少爺。」
「一口悶,吉夫斯!」
「就借用少爺的話,一口悶,少爺。」
[1] 為期17天的七旬主日(Septuagesima Sunday)是四旬齋前的第三個星期日,在許多國家標誌著傳統狂歡季節的開始。
[2] [法]意為恰當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