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喬治叔叔的小陽春
2024-10-11 00:47:36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去「螽斯」隨便打聽一下就知道,想騙過伯特倫·伍斯特可沒那麼容易。我就是傳說中的「山貓眼」,擅長觀察演繹、推敲證據、得出結論。因此,喬治叔叔進門不到2分鐘,我就頓悟了。對我這雙見多識廣的眸子來說,根本是一目了然。
可是這事也太荒唐了吧。不妨考慮一下事實。我是說,這麼多年來,自從我上學那會兒起,我這個大腹便便的老親戚在倫敦城裡就是出了名的不堪入目。他本來就胖,並且還一日胖似一日,這樣經年累月,如今各位裁縫給他量尺寸,就只當練手藝。他就是所謂的倫敦俱樂部公子之一:他們身穿緊繃繃的晨禮服、頭戴灰色大禮帽,在晴好的午後信步於聖詹姆斯街頭,上坡路時微微氣喘。在皮卡迪利和蓓爾美爾街之間隨便找間上等俱樂部,撒一隻雪貂,就能驚起半打喬治叔叔。
他每日泡在「老派頭」俱樂部,從午飯到晚飯,不吃飯的時候,就在吸菸室里啜著小酒,碰到誰愛聽,就嘮叨自己的胃黏膜。一年大概有兩次,他的肝臟正式提出抗議,他只好跑去哈羅蓋特或者卡爾斯巴德,平平肝火,然後殺回倫敦,照常過日子。總而言之,誰也不會想到他也會燃起熊熊的那什麼火。但各位不妨相信我,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這天早上,趁著我飯後一支煙的時間,這個老禍害一陣風似的刮進我家公寓。
「哦,伯弟。」他說。
「唉?」
「你最近打的那些領結,在哪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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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盧徹那家,在伯靈頓拱廊街。」
「多謝。」
他走到鏡子前站定,認真打量自己。
「鼻子髒了?」我彬彬有禮地問。
問完我突然發現,他臉上掛著一個醜陋的傻笑,實話實說,我看在眼裡,覺得渾身冰涼。喬治叔叔面無表情的時候已經叫人目不忍視了,一傻笑起來,簡直慘不忍睹。
「哈!」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轉過身。再不轉鏡子都要炸裂了。
「我沒那麼老嘛。」他仿佛在自言自語。
「那麼老?」
「準確地說,我是正當盛年。而且少不更事的年輕姑娘正需要有身份、有閱歷的男人依靠。堅實的橡樹,而非小樹苗。」
就在這一刻,如前所說,我頓悟了。
「老天,叔叔!」我說,「你不是想娶親吧?」
「誰不是?」他問。
「你呀。」我說。
「我是在想啊。怎麼不行?」
「唉,這——」
「婚姻是值得追求的。」
「哦,可不。」
「或許會讓你一心向上,伯弟。」
「誰說的?」
「我說的。結了婚,你沒準能從無所事事混吃等死的渾小子變成——呃,不渾的小子。沒錯,你這個小混帳,我就是打算結婚。要是阿加莎敢插一腳,我就——我就——我自然知道怎麼辦。」
他放下這句狠話就走了。我趕忙按鈴叫吉夫斯。我覺得這種情況之下,得找人來談談心。
「吉夫斯。」我說。
「少爺?」
「我喬治叔叔,你知道嗎?」
「是,少爺。我認得爵爺已有不少年頭了。」
「我不是指認得,我是說,你知道他打算做什麼嗎?」
「步入婚姻的殿堂,少爺。」
「老天爺!他跟你說了?」
「不,少爺。說來也巧,我恰好認得爵爺的意中人。」
「哪位小姐?」
「是位年輕的姑娘,少爺。我是從和她同住的姑媽那裡得知,爵爺正在考慮與她修為伉儷。」
「她是什麼人?」
「她姓普拉特,少爺,閨名羅達,家住東達利齊區基奇納路紫藤宅。」
「年紀很輕?」
「是,少爺。」
「那個老笨蛋!」
「是,少爺。當然,我自然不會冒昧地使用這一表達,但坦白說,我的確認為爵爺此舉有欠考慮。不過,我們也應該知道,某一個年齡段的紳士容易產生某種情感上的衝動,這種例子屢見不鮮。或許可以稱之為『小陽春』,即返老還童般的短暫感覺。據我了解,這種現象在美國匹茲堡市的富貴人家尤為顯著。聽說,如果不加以限制,他們或遲或早,無一例外,都要娶一位歌舞劇女郎。至於原因,我百思不得其解,不過——」
看著他還要繼續說上一陣子,我趕忙截住他的話頭。
「吉夫斯,他說到阿加莎姑媽知道以後的反應,從他的態度中推測,想來這位普拉特小姐不是皇親國戚咯?」
「不,少爺。她是爵爺俱樂部的服務員。」
「老天!無產階級!」
「是中下層階級,少爺。」
「哦,勉強夠得上吧。不過你明白我的意思啦。」
「是,少爺。」
「奇了怪了,吉夫斯,」我若有所思,「現在這麼流行娶女服務員呢。你記得吧,炳哥·利透成家前屢教不改。」
「是,少爺。」
「怪呀!」
「是,少爺。」
「總之咱們猜不透。但現在需要考慮的問題是,阿加莎姑媽會怎麼下手?你知道她的,吉夫斯,她和我不一樣,我思想開明,要是喬治叔叔想娶女服務員,隨他去唄。我相信,等級不過是便士上的圖案——」
「是『幾尼』,少爺。」
「好,幾尼。不過我乾脆不相信,我看總不會超過5鎊價錢吧。算了,剛才說到,我堅信,等級不過是幾尼上的圖案,女兒當自強,不管那一套。」
「是『甭管』,少爺。這首詩是彭斯用北方方言寫的。」
「那就甭管,隨你喜歡。」
「少爺,我對此沒有任何偏好,只不過詩人彭斯——」
「別管詩人彭斯了。」
「是,少爺。」
「忘了詩人彭斯。」
「遵命,少爺。」
「把詩人彭斯從腦子裡抹掉。」
「即刻照辦,少爺。」
「咱們要考慮的不是詩人彭斯,是阿加莎姑媽。她不會善罷甘休,吉夫斯。」
「十有八九,少爺。」
「而且,更糟糕的是,她一定會拖我下水。現在只有一個辦法。立刻收拾牙刷,趁還來得及,趕緊撤,不留地址。」
「遵命,少爺。」
這時門鈴響了。
「哈!」我說,「有人來了。」
「是,少爺。」
「大概還是喬治叔叔。我去應門,你趕緊去收拾。」
「遵命,少爺。」
我晃進走廊,漫不經心地吹起了口哨。門墊上赫然立著阿加莎姑媽。是本尊,不是肖像畫。
大事不妙。
「哦,嗨。」現在跟她說我出城去了幾個星期才回來也沒什麼大用。
「我有話跟你說,伯弟,」家族魔咒說,「我非常不高興。」
她直進客廳,隨即滑落在椅子裡。我跟在後頭,黯然想到在臥室里收拾行李的吉夫斯。這行李箱是白收了。我知道阿加莎姑媽為何而來。
「喬治叔叔剛剛來過。」我做了個鋪墊。
「他也去了我那兒,」阿加莎姑媽明顯打了個寒戰,「我還沒起床他就到了,跟我說打算娶什麼南諾伍德的小丫頭。」
「是東達利齊,我這是內幕消息。」
「那,就是東達利齊吧。有什麼區別。誰告訴你的?」
「吉夫斯。」
「那拜託你告訴我,吉夫斯又是怎麼知道的?」
「姑媽,這世界上吉夫斯不知道的事兒還真是少,」我莊嚴宣布,「他見過那位姑娘。」
「她是什麼人?」
「『老派頭』的服務員。」
我就知道此言一出她一定有反應,果不其然。我家老親戚縱聲尖叫,頗像康維爾特快駛過道岔。
「姑媽,從你的舉止猜測,」我說,「你是希望阻止此事發生吧?」
「這事必須得阻止。」
「那只有一個辦法。我按鈴叫吉夫斯,讓他出謀劃策。」
阿加莎姑媽明顯僵住了。活脫脫是舊時代老太君的架勢。
「咱們要跟你的男僕討論私密的家事,你沒開玩笑吧?」
「當然,吉夫斯總有辦法。」
「我知道你天生弱智,伯弟。」我這至親骨肉說話的口氣又降了整整3華氏度,「但我一直以為,你至少還識大體、有尊嚴、曉得自己的身份。」
「那,你知道詩人彭斯是怎麼說的?」
她投來一個殺人的目光。
「顯而易見,」她說,「唯一的辦法就是拿錢把她打發了。」
「錢?」
「當然。都是你叔叔逼咱們這麼做的,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們各自陷入了沉思。一提到喬治叔叔年輕時候的羅曼史,家裡人總是要陷入沉思。我當時年紀小,所以沒摻和,不過有不少知情人常常提起具體細節,包括喬治叔叔本人,每次喝點小酒,就愛把這事從頭到尾嘮叨一遍,有時候甚至是兩遍。她是標準餐廳的酒水間女侍;那時他還沒有進爵。姑娘叫阿莫,他很愛她;家裡無論如何不允許,暗地裡動用了小金庫,用錢把對方打發了。就是那種充滿人情味的小故事,大家明白吧?
我不大看好這個開價錢的計策。
「那,當然,你大可以這麼辦,」我說,「不過成功的機會可不大。我是說,小說劇本里凡是這麼做的人,無一例外,總是自討沒趣。每次都是女主角博得讀者同情。她挺胸抬頭,用清澈堅毅的目光盯住對方,讓對方自慚形穢。我要是你,就靜觀其變,反正成不了氣候。」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想想喬治叔叔那副樣子。相信我,絕不是嘉寶。要是依我呢,就讓人家姑娘看他看個夠。相信我,姑媽,我研究過人性,這世界上有哪個姑娘,見慣了喬治叔叔穿背心的模樣,能不恢復理智並最終把他甩掉?況且這個丫頭總是在吃飯的時候見到他,而喬治叔叔埋頭飯菜的畫面更是令人——」
「伯弟,我不想太麻煩你,但是請你行行好,別滿嘴瘋言瘋語了。」
「隨你喜歡。不過呢,我看你出面去跟人家談價錢,有的你尷尬的。」
「我沒打算出面。這次談判就交給你去做。」
「我?」
「當然了。我想100鎊應該足夠了。不過保守起見,我會給你一張空白支票,必要的話,高一點也可以,隨你把握。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幫你叔叔斷了這段糾葛,代價在所不計。」
「你就這麼把這事兒推給我了?」
「也是你為家裡出點力的時候了。」
「等她挺胸抬頭,用清澈堅毅的目光盯住我的時候,我又該如何是好?」
「別廢話了。你半個小時就能趕到東達利齊區,火車很頻繁。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報告消息。」
「可,聽我說!」
「伯弟,你馬上給我去見那個女人。」
「可該死!」
「伯弟!」
我只好乖乖從命。
「唉,好啦,如果你非要堅持的話。」
「我堅持。」
「那,唉,這樣的話,好吧。」
不知道各位有沒有這種經歷:跑到東達利齊區,跟某位陌生的姑娘談判,答應給她100鎊銀子,條件是讓她放了你家喬治叔叔。要是沒有的話,那我不妨告訴大家,這可不是什麼人生樂事。開車到火車站的路上,我就覺得不妙。在火車上我也覺得不妙。走上基奇納路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不妙。等我按響了紫藤宅門鈴,一位邋遢的女僕給我開了門,領我穿過一條走廊,進了一間貼著粉紅壁紙的房間時,我才覺得是大大的不妙。屋子角落擺著一架鋼琴,壁爐架上放著一堆照片。除了牙醫的候診室——其實這間也頗像——就數郊區人家的客廳最叫人意志衰頹了。這類客廳里,小茶几上極有可能擺著幾個鳥類標本的玻璃匣子;要說有什麼能叫敏感之人產生那種心虛的感覺,那就是雷鳥之類的小東西(內臟器官一律摘除,代之以鋸末子)用非難的眼神冷冷地盯著你。
這種標本匣子紫藤宅的客廳里擺了三隻,保證你無論從什麼視角都能看到一隻。其中兩個裡面都是形單影隻,另一個是一家三口,包括紅腹灰雀先生、紅腹灰雀太太和紅腹灰雀小少爺,最後這位看表情明顯是個小流氓,和其他幾隻加起來,無與倫比地打擊了我的生活樂趣。
為了逃開這個小生物的怒目,我故意走到窗邊,假意觀察那盆葉蘭。這時門開了,我聞聲轉過身,發現進來的人不可能是那位姑娘,那自然就是姑媽了。
「哦,喲,」我說,「早上好。」
這幾個字是一個一個蹦出來的,因為我這會兒有些驚呆。我是說,這房間如此之狹小,這位女士又是如此之寬闊,我覺得有些呼吸不暢。有一種人,是不打算讓人近看的,這位姑媽就是一例。身材凹凸有致,大家明白吧。我猜她當年一定是個挺標緻的姑娘,雖然也是健壯型的。多年以後,等她走進我的生活的時候,她已經添了不少額外的分量。活脫脫是照片裡那些80年代的歌劇演員。更別提那橘紅的頭髮和洋紅色的裙子了。
幸好她很和氣,好像很歡迎伯特倫。只見她咧嘴一笑。
「您可來了!」她說。
莫名其妙。
「啊?」
「不過我覺得你現在還是別去看我侄女了。她剛睡著。」
「哦,這樣的話——」
「把她叫醒怪可憐的,是吧?」
「哦,絕對。」我如釋重負。
「染上流感,一整晚睡不著,白天好不容易睡著——那,叫醒怪可憐的,是吧?」
「普拉特小姐得了流感?」
「我們是這麼想的,不過當然您最懂了。但咱們也不要浪費時間,既然您來了,不如幫我看看膝蓋吧。」
「您的膝蓋?」
我對看看膝蓋這事沒有意見,不過當然要看時機,還有場合。不知怎的,我覺得眼下不是時候。但她已然動起手來。
「您看這膝蓋怎麼樣?」她掀起了七重紗。
這,咱們當然得禮貌一下。
「太好了!」我說。
「您大概不信,有時候疼得厲害呢。」
「真的?」
「那種刺痛,說來就來的。另外還有件怪事兒。」
「是什麼?」我覺得松鬆氣正好。
「我這陣子這個地方也是這麼個疼法,就在脊梁骨末梢兒。」
「真的假的!」
「真的。像針扎似的,熱辣辣的。我想讓您瞧一瞧。」
「瞧您的脊梁骨末梢兒?」
「是啊。」
我大搖其頭。我最愛找樂子,全心支持波西米亞友誼啦活躍派對氣氛什麼的。但是是有底線的。咱們伍斯特明白底線在哪兒。
「不行,」我嚴肅地說,「脊梁骨可不行。膝蓋,沒問題;脊梁骨,堅決不行。」我說。
她好像吃了一驚。
「喲,」她說,「您這個大夫倒是古怪。」
我反應很快,如前文所說,看出這裡頭一定是有什麼誤會。
「大夫?」
「那,您這行不叫大夫嗎?」
「您以為我是大夫?」
「難道您不是?」
「不,不是大夫。」
終於搞清楚了。我們兩人如夢方醒,這下子曉得哪兒是哪兒了。
我之前就猜測她好相處,這下我的觀點得到了證實。我覺得從沒見過哪位女士笑得這麼開心的。
「哎呀,太好笑了!」她借了我的手帕擦眼睛,「有這種事!那,您既然不是大夫,那是哪位?」
「我姓伍斯特,是來見普拉特小姐的。」
「什麼事?」
當然,我此刻就應該掏出支票,仗義執言。但我就是做不出。各位也知道,跟人家做拿錢換叔叔的交易,往好了說,也是難以成事,何況現在氣氛不對頭,那更是出師不利。
「哦,就是來看看她,知道吧?」我突然心生一計,「我叔叔聽說她不舒服,知道吧?所以叫我來關照關照。」我說。
「您叔叔是?」
「亞克斯利勳爵。」
「哦!你是亞克斯利勳爵的侄子?」
「對啊。他是這兒的常客吧,啊?」
「沒,我沒見過他。」
「沒見過?」
「沒有。當然啦,羅達常常提起他,但不知道為什麼,她連請他過來喝茶也沒有。」
我立刻懂了,這位羅達是個明白人。假若我是這個姑娘,有了適婚對象,可家裡又有姑媽這樣的人物晃來晃去,我自然也會有所顧忌,拖著不請他到家裡,直到禮成之時、他在虛線上簽字之後。我是說,雖然她是個大好人——無疑有顆金子般的心——但時機成熟之前,還是不要抖給羅密歐為妙。
「您家裡聽說的時候一定相當詫異吧?」她問。
「可不是詫異。」
「不過這也不是板上釘釘的事。」
「您說真的?我還以為——」
「哦,她還在考慮。」
「我懂了。」
「當然,她受寵若驚,但有時候不禁又想,他是不是年紀太大了點。」
「我阿加莎姑媽也是同樣的意思。」
「當然,爵位在那兒擺著呢。」
「是,這是自然。那您是怎麼想的?」
「哦,我怎麼想無關緊要。現在的女孩子呀,誰還在乎這個,是吧?」
「基本上。」
「我常常說,女孩子不知道要鬧成什麼樣。但現實就是這樣。」
「絕對的。」
看情形,這場對話大概會永遠繼續下去。她仿佛打算這樣過一整天的樣子。可惜此刻女僕進來通報,說大夫來了。
我站起身。
「那我告辭了。」
「您不用客氣。」
「我還是走吧。」
「那,拜拜。」
「那我顛兒了。」辭別之後,我就邁進了清新的空氣。
既然知道家裡有誰在等著,我很想直接去俱樂部待上一天。但這事兒終究得面對。
「怎麼樣?」我一走進客廳阿加莎姑媽就問。
「哎,是也不是。」我回答。
「什麼意思?她不肯收錢?」
「不完全是。」
「那她接受了?」
「那,也不完全是。」
我解釋了來龍去脈。我早料到她會不大高興,我有所料想是對的,因為她的確如我所料。隨著劇情發展,她的評語愈髮帶勁兒,等我講完,她大喝一聲,差點震碎玻璃窗。我聽著像是「狗」,可能她顧念自己古老的血統,話沒說完就打住了。
「很遺憾,」我說,「可事已至此,我能怎麼辦?我緊張起來,士氣突然打了退堂鼓。這種情況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沒脊梁骨的人。」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仿佛勇士牽動了舊傷口。
「姑媽,拜託你,」我說,「不要再提脊梁骨這個詞了。往事不堪回首啊。」
這時門開了,吉夫斯走了進來。
「少爺?」
「怎麼了,吉夫斯?」
「我以為少爺叫我。」
「沒有啊,吉夫斯。」
「好的,少爺。」
有時候,即使是在阿加莎姑媽眼皮底下,我也會堅定立場。這會兒看見吉夫斯站在眼前,面孔上無處不在冒著智慧的光芒,我頓時覺得,就因為阿加莎姑媽心存偏見,不肯同下人討論家事,就白白浪費眼前這個藥到病除手到擒來之良才,這真是豈有此理。我打定主意,哪怕要害她再次「狗」起來,但就得這麼辦,而且是從一開始就應該——交給吉夫斯。
「吉夫斯,」我說,「關於喬治叔叔的事。」
「是,少爺。」
「情況你都清楚?」
「是,少爺。」
「你也明白我們的心思。」
「是,少爺。」
「那出謀劃策吧。快著點。就站那兒想吧。」
我聽見阿加莎姑媽隱隱發出火山即將爆發吞噬左鄰右舍的動靜,但我沒有畏縮。我看出吉夫斯眼裡火花四射,這就是說,馬上有點子了。
「我想少爺是去那位姑娘府上拜會過?」
「剛回來。」
「那麼想必少爺見過那位姑媽了?」
「吉夫斯,我就沒見到別人。」
「那麼我相信,我的這個建議定會合少爺的意。我建議少爺安排爵爺和這位太太見面。她打算侄女婚後要繼續住在一起,倘若爵爺見過其人、知曉其意,大概會三思。少爺也清楚,這位太太天性善良,但絕對是普羅大眾之一。」
「吉夫斯,你說得太對了!別的不說,就說那一頭橘紅色的頭髮!」
「正是,少爺。」
「更別說那件洋紅色裙子。」
「一點不錯,少爺。」
「我請她明天來吃午飯,好叫兩人見面。你瞧,」我轉身望著阿加莎姑媽,她仍然在背景處冒煙,「一下子就有了絕妙的建議。我是不是跟你說過——」
「沒事了,吉夫斯。」阿加莎姑媽說。
「是,夫人。」
吉夫斯下去之後,阿加莎姑媽有點跑題,先是集中宣講她如何看待伍斯特有辱氏族聲譽,讓干粗活的下人如此忘乎所以。講了幾分鐘之後,她才回到主題。
「伯弟,」她說,「你明天再跑一趟,去見那個丫頭,這次要按我吩咐的做。」
「該死!咱們明明有別的選擇,還是條絕妙的計策,根植於個體心理——」
「夠了,伯弟。我的話你都聽到了。我這就走了。再見。」
她匆匆撤了,真是太不曉得伯特倫·伍斯特的為人了。門剛關上,我就大喊吉夫斯。
「吉夫斯,」我說,「我這個姑媽不肯聽從你的妙計,但無論如何,我主意已定,就按你的法子。我認為這是條錦囊妙計。你能不能聯繫到這位太太,請她明天中午來吃午飯?」
「可以,少爺。」
「好。與此同時呢,我去給喬治叔叔打電話。咱們就背著阿加莎姑媽,最後包她滿意就是了。那個詩人怎麼說的來著,吉夫斯?」
「少爺指詩人彭斯?」
「不是詩人彭斯,還有一個詩人,說的是偷偷做好事的。」
「少爺是想說『飽含善意、業已淡忘的無名小事』?」
「一語中的,吉夫斯。」
我本以為背地裡做好事會讓人容光煥發,但我卻不敢誇口說自己滿心期待這場即將到來的宴會。說到午餐夥伴,光是喬治叔叔一個就夠叫人惆悵的了。他十有八九要霸占談話,並致力於描述自己的各種病症,因為要他相信廣大群眾對其胃黏膜毫無興趣,那是不可能的。再加上那位姑媽,怕是好漢子也要打怵。早上醒來的一瞬間,我清晰地預感到大難臨頭,並且這片烏雲——大家明白我這意思吧——越發密布。等吉夫斯端來雞尾酒的時候,我的心情簡直跌到了低谷。
「吉夫斯,」我說,「我真巴不得放他們鴿子,跑去『螽斯』。」
「可以想像,這將是一場考驗,少爺。」
「你怎麼會認得這些人的,吉夫斯?」
「是通過一位熟人認識的,他是梅因沃林–史密斯上校貼身的紳士的紳士,他曾和那位姑娘有個默契,也曾請我陪他去紫藤宅拜訪。」
「訂婚了?」
「並沒有到訂婚的程度,少爺,只是有個默契。」
「為什麼吵翻了?」
「他們並沒有吵翻,少爺。爵爺開始有所表示之後,那位姑娘自然受寵若驚,有些猶豫不決,不知該選擇真愛還是機遇。不過直到現在兩個人的關係也沒有完全斷絕。」
「那麼,要是你的計劃奏效,把喬治叔叔擠出局,那就算是幫了你那個朋友一個忙咯?」
「是,少爺。這正是斯梅瑟斯特——他姓斯梅瑟斯特——求之不得的結局。」
「這話說得漂亮,吉夫斯。你自己想出來的?」
「不,少爺,是埃文河的天鵝,少爺。」
一隻看不見的手按響了門鈴,我暗暗給自己打氣,肩負起主人的職責。午宴開始了。
「少爺,威爾伯福斯太太到。」吉夫斯通報。
「待會兒有你站在身後來一句『太太,賞臉來一隻土豆吧?』,我怎麼可能憋住不笑啊。」這位姑媽一邊說笑一邊款步進門,看著比往常還要壯觀,還要粉紅,還要自來熟,「我認得他,知道吧,」她拿大拇指比畫吉夫斯,「他去家裡喝過茶。」
「他跟我說了。」
她環顧了一下客廳。
「您這兒真是好地方,」她說,「不過我喜歡粉紅色,看了開心。那是什麼?雞尾酒?」
「馬提尼加苦艾。」我說著開始斟酒。
她嬌滴滴地尖叫一聲。
「可別讓我喝那個東西!您可知道我碰了會怎麼樣?痛不欲生啊。那東西傷害胃黏膜!」
「哦,我真不知道。」
「我可知道。要是您像我一樣,做了那麼久的酒水間女侍,也會知道的。」
「哦,呃——您當過酒水間女侍?」
「好多年呢,那時候我年輕得多。在標準餐廳。」
調酒器在我手中滑落。
「瞧!」她指明故事的教訓,「這就是喝那東西喝的,手抖。我當時老對他們說『還是波爾圖好,波爾圖健康,我自己也愛喝兩盅。但這些亂七八糟的美國貨呀,可不好』。可沒一個人肯聽我的。」
我警惕地打量她。當然了,當年標準餐廳酒水間女侍興許成千上萬,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嚇了一跳。喬治叔叔那段不登對的浪漫史已是陳年舊事——而且是在他進爵老早之前——但每次一聽到誰提起「標準」,伍氏一族就忍不住打顫。
「呃——那您在『標準』那會兒,」我試探地問,「認不認得誰和我同姓的?」
「我忘了您貴姓了。我老是不記名字。」
「伍斯特。」
「伍斯特!昨天我以為你說的是『福斯特』呢。伍斯特!我認不認得誰姓伍斯特的?哎。喬治·伍斯特呀,我跟他——我當時管他叫『八戒』——都打算去登記了,結果他家裡聽說了,硬是不肯,還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離開他。我那時候年少無知呀,任他們擺布。我常常琢磨他後來怎麼樣了。他是您家親戚?」
「失陪一會兒,」我說,「我有事兒找吉夫斯。」
我奔進備膳室。
「吉夫斯!」
「少爺?」
「你猜怎麼了?」
「猜不到,少爺。」
「這位太太——」
「少爺?」
「就是喬治叔叔的酒水間女侍!」
「少爺?」
「咳,天殺的,你肯定聽說過喬治叔叔的酒水間女侍嘛。咱家的歷史哪有你不清楚的。就是他多年前想娶的那位。」
「啊,是,少爺。」
「他這輩子就愛過這一個人,他跟我嘮叨過一萬次了。每次喝到第四杯威士忌蘇打,他說起那個姑娘還是眼淚汪汪的。真倒霉!這下往事又要在他心底迴蕩了。我感覺得到,吉夫斯。他們簡直是絕配。她一進門,一開口,說的就是胃黏膜。這其中的深意,你明白吧?胃黏膜可是喬治叔叔最鍾愛的話題。這就意味著,他們倆是志趣相投啊。這位太太和他絕對是——」
「淵淵相應,少爺?」
「一點不錯。」
「令人煩惱,少爺。」
「如何是好?」
「恕我暫無頭緒,少爺。」
「要我說,立刻給他打電話,說午飯改期。」
「只怕行不通,少爺。我想門鈴聲意味著爵爺到了。」
果不其然。吉夫斯給喬治叔叔開了門,我跟在他身後,緩緩穿過走廊,走進客廳。他一進門,兩人先是驚得說不出話來,接著又一起吃驚地嚷起來,如同失散多年的老朋友。
「八戒!」
「阿莫!」
「喲,怎麼可能!」
「喲,真要命!」
「是你呀!」
「啊,老天保佑!」
「亞克斯利勳爵就是你!」
「咱們分開沒多久我就進了爵。」
「誰能想到!」
「真真是意想不到!」
我立在旁邊做稍息狀,時而換左腳,時而換右腳。瞧他們對我不管不顧的樣子,仿佛我是已故的伯特倫·伍斯特,肉身已不復存在。
「阿莫呀,你和當年一模一樣,天呀!」
「你也是,八戒。」
「這些年來,你過得還好吧?」
「還過得去。只是我的胃黏膜不大理想。」
「天哪!你也是?我的胃黏膜也有毛病。」
「就是飯後脹脹的感覺。」
「我也是飯後脹脹的感覺。你吃了什麼藥沒有?」
「一直在用珀金斯健胃素呢。」
「傻丫頭,那個沒有用!我吃了多少年,一點也不見效。要說當真管用呢,那得說——」
我悄默聲地走了。臨走時,我看到喬治叔叔跟她並肩坐在長沙發上,說得正歡。
「吉夫斯。」我晃悠進備膳室。
「少爺?」
「午飯備兩個人的就行,別算我了。萬一他們發現我不在,就說我接了一通電話,有急事。伯特倫無計可施了,吉夫斯。有事到『螽斯』找我。」
「遵命,少爺。」
臨近傍晚,我正心不在焉地打桌球,侍應過來說,阿加莎姑媽打電話找我。
「伯弟!」
「餵?」
聽她的語氣,完全是諸事順利的樣子,就是鳥兒啁啾的動靜,我不禁暗自詫異。
「伯弟,你那張支票還在吧?」
「在。」
「撕了吧。不需要了。」
「呃?」
「我說不需要了。你叔叔剛剛打電話給我,說跟那個丫頭吹了。」
「吹了?」
「不錯。看起來,他三思之後終於醒悟兩人完全不登對。不過奇怪得很,他的確是要結婚了!」
「是嗎?」
「是啊,對象是他的一位老朋友,威爾伯福斯太太。據我理解,這位年齡很般配。只是不知道是哪個威爾伯福斯呢。這個家族有兩個主要分支,要麼是艾塞克斯郡的,要麼是坎伯蘭郡的。我記得什羅普郡也有一個支系。」
「東達利齊也有。」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趕忙說,「沒什麼。」
我掛上電話,返回公寓,有點意志消沉。
「怎麼樣,吉夫斯,」我的目光透出責備之色,「看來一切順利?」
「是,少爺。爵爺在甜品和芝士之間正式宣布訂婚。」
「他宣布了,啊?」
「是,少爺。」
我嚴厲地盯著他。
「吉夫斯,看來你還沒有意識到,」我冷冷地、平靜地說,「經過這場午宴,你這隻股大大貶值了。我過去習慣把你當成無可匹敵的參謀,可以說,我對你一向言聽計從。可你看看,你這次出的是什麼事兒呀。這都是你那個什麼策略的直接後果,還說什麼根植於個體心理。我還以為,既然你見過她——或者說是一起吃過茶聊過天——你就該猜到,她就是喬治叔叔的酒水間女侍。」
「我的確猜到了,少爺。」
「什麼?」
「我的確是知情人,少爺。」
「那你總該知道安排他們一起午餐的後果。」
「是,少爺。」
「哼,天殺的!」
「少爺容我解釋。斯梅瑟斯特那個年輕人深愛著普拉特小姐,而他又和我是至交。不久之前,他曾向我吐露心聲,寄望我能出手相助,讓普拉特小姐最終順從本心,不要貪圖爵爺夫人身份帶來的富貴榮華。如今兩人之間已無障礙。」
「我懂了,是『飽含善意、業已淡忘的無名小事』,啊?」
「少爺一語中的。」
「那喬治叔叔呢?他可被你坑苦了。」
「不,少爺,恕我斗膽,不能同意這種看法。我認為,威爾伯福斯太太正是爵爺的理想伴侶。若說爵爺的生活習慣有什麼不足之處,那就是他有些貪戀口腹之慾——」
「你是說他像頭豬?」
「少爺,我自然不敢出此大不敬之言,不過少爺的形容的確恰如其分。此外,爵爺也喜歡貪杯,超過了醫家提倡的範圍。家世顯赫又沒有俗務纏身的單身老爺們很容易養成這種惡習,少爺。而未來的亞克斯利勳爵夫人會加以制止。事實上,我上魚羹的時候,偶然聽到夫人親口這樣說。她當時講到,兩人當年兩情相悅之時,爵爺臉上並不似如今虛腫,並指出爵爺需要有人照料。我想少爺最終會發現,兩人的結合是皆大歡喜。」
這麼說也貌似——什麼詞來著?——毋庸置疑。但我還是搖起了腦瓜。
「可吉夫斯!」
「少爺?」
「你不久前也說過,她畢竟是普羅大眾之一。」
他的目光好像有點苛責。
「本本分分的中下層階級,少爺。「
「哦。」
「少爺?」
「我說『哦』!吉夫斯。」
「還有,少爺記得,詩人丁尼生說過,『仁心更勝冠冕』。」
「這話咱倆誰去跟阿加莎姑媽說?」
「少爺,我斗膽提議,暫時擱置與斯賓塞·格雷格森夫人的任何通信往來。我已經替少爺打好行李,把車從車庫提出來,不過幾分鐘——」
「就能奔到天際,做瀟灑的男子漢?」
「所言極是,少爺。」
「吉夫斯,」我說,「對你最近的行動,我這會兒都未必完全贊同。你自以為給各個方向播撒了光明和甜蜜,我可沒這麼肯定。但是,你剛剛這個意見提得好。我仔細審視過,毫無紕漏,絕對有品質保證。我這就去取車。」
「好的,少爺。」
「記得莎士比亞說什麼了嗎,吉夫斯?」
「是什麼,少爺?」
「被熊追,匆忙下。是他某個劇本里寫的,我記得念書那會兒我還動筆在邊兒配了個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