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吉夫斯和老同學

2024-10-11 00:47:32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就在「約克郡布丁」贏了曼徹斯特11月平地障礙賽馬的那年秋天,我的老朋友理察·「炳哥」·利透的運氣可謂如火如——什麼詞來著。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他都是志得意滿。吃得好,睡得好,太太也好。此外,他的威爾伯福斯叔叔也終於撒手人寰。人人對這位老爺子讚不絕口。炳哥由此繼承了一筆不菲的財產,還有一處舒服的老宅子,在距離諾里奇市約30英里的鄉下。我過去小住了幾天,回程的路上琢磨,要是有誰高居世界之巔,那就是炳哥了。

  

  之所以棄他而去,是因為喬治叔叔的肝臟又不給他好臉色了,家裡人指派我護送他去哈羅蓋特。動身的這天早上,我和炳哥夫婦坐在一起吃早飯,我爽快地答應,一等我殺回文明世界,就再來叨擾。

  「得趁雷肯納姆賽馬會前趕回來。」炳哥敦促道,說著又開始進攻第二份香腸和培根。他一向好胃口,而鄉間的空氣似乎更使他食慾大增。「我們打算開車過去,帶上午餐籃子在外面野餐,趁機樂一樂。」

  我正要開口說會特別記在心上,這時躲在咖啡器皿後面拆信的炳嫂突然興奮地喊了一嗓子。

  「哦,親親小羊羔!」她喊道。

  大家記得吧,這位夫人嫁給炳哥前乃是大名鼎鼎的小說家羅斯·M.班克斯,她稱呼另一半一直是這種風格。我估計她形成這種作風是寫了一輩子叫廣大讀者臉紅心跳的小說之故。炳哥似乎毫不介意,想必是覺得既然媳婦兒能寫出《俱樂部公子默文·基恩》和《區區一個女工》這種無與倫比的爛文章,這樣已經要謝天謝地了。

  「哦,親親小羊羔,你說是不是太開心了?」

  「什麼?」

  「蘿拉·派克想來看咱們。」

  「誰?」

  「你肯定聽我說過蘿拉·派克呀。她是我最要好的同學,我的偶像。她總是那麼有思想。她說希望能住一兩個星期。」

  「行啊,那就請她唄。」

  「你確定不介意?」

  「當然了。你的朋友就是——」

  「寶貝!」炳嫂一邊說一邊拋了一個飛吻。

  「天使!」炳哥一邊說一邊大嚼香腸。真叫人感動。我是說,多麼美好的家庭場景啊。和和氣氣、有謙有讓什麼的。開車回家的時候,我把這些感想講給吉夫斯聽。

  「如今世道不太平,吉夫斯,」我說,「做太太的急於實現自我,做先生的溜到街角做些不該做的,因此家庭普遍成了大熔爐。能有這麼一對情投意合的夫妻,叫人著實安慰。」

  「的確令人愜意,少爺。」

  「我指的是炳哥那一對。」

  「正是,少爺。」

  「有句詩形容的就是炳哥炳嫂那樣比翼雙飛的夫婦,怎麼說的來著?」

  「是『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少爺。」

  「說得好,吉夫斯。」

  「這句詩一向深受喜愛,少爺。」

  只可惜我當時茫然不覺,那天早上聽到的消息其實是暴風雨前隱隱的雷聲。神不知鬼不覺的,「命運」趁人不備,已經將鉛塊塞進了拳擊手套。

  我儘快甩掉了喬治叔叔,留他在那泡溫泉,又給炳哥夫婦拍了電報,表示即刻趕到。路程有點遠,趕到目的地的時候眼看要開晚飯了,我匆匆穿好正裝,想著馬上有美酒佳肴,心情著實不錯。這時門開了,炳哥走了進來。

  「嘿,伯弟,」他打招呼,「啊,吉夫斯。」

  他說得有氣無力,我手裡擺弄領結,眼光卻望向吉夫斯。兩人交換了一個詢問的目光。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我們兩個人同時注意到一件事——我們的男主人、這位年輕的鄉紳,可不大快活呀。只見他眉頭緊鎖,雙眼無神,總體的姿勢儀態好似在河裡泡了幾天的浮屍。

  「出什麼事了,炳哥?」作為從小到大的朋友,我自然深表關切,「你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莫非是遭瘟了?」

  「是遭了。」

  「什麼遭了?」

  「遭了瘟唄。」

  「什麼意思?」

  「她還在呢。」炳哥說完大笑一聲,是那種刺耳的乾笑,好像一側的扁桃體罷工了。

  我沒聽懂。這老兄好像在打啞謎。

  「老兄,你好像在打啞謎,」我說,「吉夫斯,你是不是也覺得他在打啞謎?」

  「是,少爺。」

  「我說的是派克。」炳哥說。

  「什麼牌客?」

  「蘿拉·派克。你不記得了——」

  「哦,啊。當然,那位老同學嘛。女校閨蜜。她還沒走?」

  「不錯,看情形是要永遠住下去了。羅斯待她簡直是瘋了,說什麼信什麼。」

  「往昔的魅力今猶在,啊?」

  「看來是吧,」炳哥說,「女生的同窗之誼真叫我搞不懂。催眠一樣。我理解不了,咱們男人可不是這樣啊。咱們倆也是同學,可是老天,我也沒把你奉為智多星啊。」

  「你沒有嗎?」

  「我也不信你隨口一句話就咳珠唾玉。」

  「幹嗎不?」

  「可羅斯對這個派克就是。她簡直是派克手裡的牽線木偶。要是你想見識一下堂堂的伊甸園是怎麼被毒蛇用詭計生生毀掉,不復令人心馳神往的家園,這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怎麼回事?什麼情況?」

  「蘿拉·派克,」炳哥憤憤地說,「是個飲食狂人,該死。她說現在人吃得太多吃得太快,而且吃的東西全不對,就應該吃蘿蔔之類的噁心東西。羅斯呢,非但沒有數落這個女人是笨蛋,反而瞪大了眼睛,一味崇拜,心悅誠服。結果,家裡的灶台已經給拆了,現如今我天天餓肚子。這麼說吧:距離家裡上一次吃牛排布丁,已經是幾周前的事了。這下你該明白了。」

  他話音剛落,開飯的鑼聲就響了。炳哥悶悶地皺起眉頭。

  「現在還敲那破玩意兒有什麼意義?」他說,「又沒有吃的。對了,伯弟,你想喝雞尾酒不?」

  「想啊。」

  「哼,你喝不到了。我們現在也沒有雞尾酒了。那位女客說酒精腐蝕胃黏膜。」

  我大驚失色。想不到這股邪風已滋長到如此地步。

  「沒有雞尾酒!」

  「是。這頓飯只要不是全素,就算你走運了。」

  「炳哥,」我大為觸動,「你得採取行動,你得表明自己的權威。你得堅決抵制。你得堅定立場。你得拿出一家之主的樣子。」

  他瞧了我一眼,神色很古怪。

  「你沒結婚吧,伯弟?」

  「你明知道我沒有。」

  「猜也該猜到了。來吧。」

  嗯,晚餐並不是全素。我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大家該領會了。分量少,質量差,完全不是趕了一天路以後滿心期待可以敞開肚皮大快朵頤的那種。而且不管吃的是什麼,配上蘿拉·派克小姐的旁白,吃到嘴裡都是味同嚼蠟。

  換成較樂觀的場景,又或者我事先並不曉得其靈魂之扭曲,她或許會給我留下一個極好的第一印象。她是個挺標緻的女郎,雖然有些稜角分明,但無疑很有吸引力。可惜,就算她貌若天仙,伯特倫·伍斯特也決不會動心。聽她一開口,就算是特洛伊的海倫轉世,凡是思想健全的男士,都會望而卻步。

  她從頭到尾就沒有閉過嘴。沒過多久,我就明白了炳哥何以如此心如刀絞。她話中的內容只有兩點,一是飲食,二是炳哥攝入過量的習慣,及其對胃黏膜的惡劣影響。她對我的胃黏膜倒是不大感興趣,讓人覺得就算伯特倫撐死了也不干她的事。她一門心思都撲在炳哥身上,仿佛炳哥才是她需要拯救於火坑的對象。只見她雙眼盯牢炳哥,一如女祭司望著自己誤入歧路的得意門徒,歷數炳哥只吃缺乏脂溶性維生素的食物對自己的五臟六腑造成的各種傷害。她暢談蛋白質、碳水化合物以及普通個體的營養生理需要。此女不信說話拐彎抹角那一套,講了一則某人拒不吃西梅的軼事,完全不登大雅之堂,害得我倒足胃口,最後兩個菜碰都不想碰。[1]

  「吉夫斯,」當晚我摸回寢室的時候說,「我看事情不妙。」

  「是嗎,少爺?」

  「不錯,吉夫斯,我看很不妙。現在我很擔心,情況比我原先想像的還糟糕。聽了利透先生飯前的那番話,或許覺得這位派克不過是原則上支持飲食改革罷了。現在我發現並非如此。她為了證明自己的論點,就拿利透先生做反例。對他大加批判啊,吉夫斯。」

  「果然,少爺?」

  「對,還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一直數落他吃得太多、喝得太多,而且還狼吞虎咽。你真該聽聽她把利透先生和已故的格萊斯頓先生[2]作比較的那一段話。她比較了兩人的咀嚼能力,結論竟然是炳哥落了下風。但最不祥的兆頭,是炳嫂還頻頻點頭。太太們都這樣嗎?我是說,歡迎大家批評自家的主子兼夫君?」

  「對於外人提出的調教丈夫的建議,太太們一般都從善如流。」

  「所以成了家的男士總是愁眉苦臉,啊?」

  「是,少爺。」

  幸好我有先見之明,提早叫吉夫斯去樓下端了一碟子餅乾。我隨便撿了一塊,若有所思地嚼起來。

  「你知道我怎麼想,吉夫斯?」

  「不知道,少爺。」

  「利透先生的居家幸福岌岌可危,可他本人還沒有充分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我開始理解婚姻生活了。我開始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你想不想聽聽我是怎麼分析出來的,吉夫斯?」

  「洗耳恭聽,少爺。」

  「那,是這樣的。就說有一對男女,新婚燕爾,開始一段日子裡,是事事稱心。太太覺得先生是所有女性夢寐以求的對象,視他為天下至尊——我這意思你明白吧,心裡只有崇拜和敬重。可以說是歡樂滿人間,啊?」

  「少爺所言極是。」

  「之後呢,漸漸地——借用一句成語,叫細大不捐——開始幻滅了。她觀察丈夫吃水煮蛋,最初的光環開始消逝。她又觀察丈夫啃排骨,光環繼續消逝。以此類推,你明白吧,經年累月。」

  「一清二楚,少爺。」

  「現在聽好了,吉夫斯,說到重點了。這才是癥結所在。一般來說是沒問題的,因為我剛才也說過,幻滅是漸漸產生的,女方有的是時間調整心態。但是在炳哥的例子中,由於這位不識相的派克說起話來毫無保留,所以打擊是一哄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毫無任何準備地,炳嫂眼中的炳哥已然成了人形大蟒的化身,其體內器官更是亂七八糟,醜陋不堪。經過派克的醜化,她腦子裡的炳哥立刻成了飯店裡那種三層下巴、金魚眼、額頭上青筋暴露的食客形象。只怕用不了多久,愛意就會枯竭了。」

  「少爺這樣看?」

  「我相當肯定。感情再深,也經受不住這種壓力。就在今天吃飯的工夫,派克提了兩次炳哥的腸管如何如何,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算是戰後世風日下吧,這種話也不該當著男士的面說呀。哎,這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就這麼揪著人家的腸管數落個沒完,人家太太不可能不犯尋思的。我認為,如此下去,利透太太很快就會認定,壞成這樣,與其修修補補,不如乾脆放棄炳哥,另尋新樣品。」

  「著實令人憂心,少爺。」

  「咱們得做點什麼,吉夫斯。你得想想轍。除非你有辦法把這個派克掃地出門,而且還是儘快火速地,不然這個家庭氣數將盡了。瞧,炳嫂生性浪漫,因此情況還不是一般的糟糕。她這種女士,一天不寫出5000個肉麻文字就覺得日子虛度了,因此即便是心情好,也會時時有種渴望。寫小說寫得自己都信了。我是說,我懷疑炳嫂從一開始就有一絲抱憾,只怪炳哥不是她筆下那種堅毅寡言的帝國領袖,眼光神秘莫測,十指纖長靈活,腳踏一雙馬靴。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一清二楚,少爺。少爺是說,派克小姐的批評之語將起到催化作用,將潛意識裡影影綽綽的失望情緒上升到意識層面。」

  「再說一遍,吉夫斯?」我本來想一擊即中,結果偏了好幾碼。

  他又複述了一遍。

  「哦,我敢說你猜得不錯,」我說,「反正呢,重點就是,郵政局長派克必須走人。你打算怎麼動手?」

  「只怕一時之間尚無頭緒,少爺。」

  「行了,吉夫斯。」

  「確實如此,少爺。或許待我見過這位小姐之後——」

  「你是說想研究一下個體心理什麼的?」

  「正是,少爺。」

  「那,我是想不出怎麼辦。我是說,你總不能湊在飯桌前聽派克閒話家常。」

  「這的確是個難題,少爺。」

  「我看呢,最好的機會是趁星期四去雷肯納姆看賽馬的時候。我們打算帶上午餐籃子在外面野餐,那你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湊在近旁,遞個三明治什麼的。我建議你豎起耳朵,擦亮雙眼。」

  「遵命,少爺。」

  「好樣的,吉夫斯。那就這麼定了,到時候眼睛瞪大點。這會兒呢,你得再下樓跑一趟,到處搜一搜,看還能不能再續一碟子餅乾。我想吃得厲害。」

  轉眼到了賽馬會這天。這天萬里無雲,妙不可言,隨便誰見了,都會感嘆「上帝司於天上,世上萬事升」。這是晚秋的那種天氣,陽光普照,鳥兒嘰喳,空氣中有種味道,叫人神清氣爽,血管里熱血沸騰。

  只可惜,這種神清氣爽的味道我卻不大受用。我只覺得體力充沛,早飯的叉子才剛撂下,就開始琢磨午餐吃什麼了。可一想到這個派克影響所及,午飯能是什麼伙食,我不由垂頭喪氣起來。

  「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吉夫斯。」我說,「昨天晚飯的時候,派克小姐突然蹦出一句話,說胡蘿蔔是蔬菜中的上上之選,兼具補血美容的神奇功效。我呢,凡是補充伍斯特熱血的,我都贊成,況且我很樂意給當地居民展示一下我紅潤而有光澤的臉頰,讓他們樂呵樂呵。但是也不能以啃生胡蘿蔔為代價呀。因此,為免麻煩,我想你最好在給自己準備的三明治袋子裡給本少爺帶出一份,有備無患嘛。」

  「遵命,少爺。」

  他話音剛落,炳哥就來了。這麼多天以來,我頭一次見他這麼喜氣洋洋的。

  「我剛剛在監督他們裝午餐籃子,伯弟,」他開口道,「我一直守在管家身邊,確保他們不會胡來。」

  「沒問題?」我不禁舒了一口氣。

  「放一百個心。」

  「沒有胡蘿蔔?」

  「沒有胡蘿蔔,」炳哥回答,「有火腿三明治,」他眼中放出淡淡的奇異的光芒,「牛舌三明治、罐頭肉三明治、野味三明治,還有水煮蛋、龍蝦、白切雞、沙丁魚、蛋糕,外加兩瓶堡林爵香檳,還有白蘭地——」

  「聽著正對路,」我說,「要是沒吃飽,咱們還可以去酒館。」

  「什麼酒館?」

  「賽場附近沒有酒館嗎?」

  「方圓幾英里都沒有。所以我才格外小心,午餐籃子無論如何不能出岔子。賽馬場地就是一片沒有綠洲的沙漠,稱得上是死亡陷阱了。前兩天有位仁兄告訴我說,他去年去過,等打開籃子才發現,香檳酒瓶碎了,結果沙拉醬和火腿泡在一起,然後又跟戈爾根朱勒芝士粘到一塊,成了一塊糨糊似的。都怪路上顛得厲害。」

  「那他怎麼辦了?」

  「哦,他一塊兒吃了。沒別的法子。不過他說,直到現在偶爾還覺著嘴裡有那種味道呢。」

  換作平時,要是聽說這次要兵分兩路——炳哥炳嫂開自己的車,派克坐我的車,吉夫斯在後面的摺疊加座——我是不會樂意的。不過考慮到目前的情況,這樣安排也自有好處。我是說,吉夫斯可以研究派克的後腦勺,加以演繹推理;而我則負責跟派克聊天,讓他親眼見識一下其人。

  因此,一啟程,我就率先打開了話匣子,這一路上,派克也是卯足了勁兒。到了賽馬場,我心滿意足地把車停在一棵樹旁邊,跳下車。

  「你都聽見了,吉夫斯?」我嚴肅地問。

  「是,少爺。」

  「不好對付?」

  「不可否認,少爺。」

  炳哥炳嫂走過來。

  「第一場比賽要半小時才開始,」炳哥說,「咱們趁現在開飯吧。吉夫斯,去把籃子拎出來,不麻煩你吧?」

  「先生?」

  「午餐籃子呀。」炳哥虔誠地說,還微微舔了舔嘴唇。

  「籃子不在伍斯特少爺的車上,先生。」

  「什麼?」

  「我以為先生放在自己車裡了。」

  我頭一次見到誰滿臉的喜悅這麼說消失就消失了。他拖著哭腔大喊一聲。

  「羅斯!」

  「怎麼了,小甜心?」

  「魯餐丸子!」

  「什麼,寶貝?」

  「午餐籃子!」

  「怎麼了,親愛的?」

  「忘帶了!」

  「哦,是嗎?」炳嫂回答。

  坦白說,我對她的好感一落千丈。我一直以為她持有很健康的飲食觀,和我的各位朋友沒什麼不同。記得幾年前,達麗姑媽挖走了她家的法國廚子阿納托,當時她當著我的面,點著達麗姑媽的名字一陣數落,用詞讓我甚為嘆服。可現在呢,聽說自己給困在一片破草原中間,沒得吃沒得喝,結果她的反應就是這麼一句:「哦,是嗎?」在此之前,我實在是沒有充分意識到,她受派克的毒害竟然已經如此之深。

  至於派克呢,我對她的好感更是跌到低谷。

  「沒帶更好,」她搭腔了,炳哥聽了好像被刀割了一樣,「午飯最好不吃。非要吃的話,也只能吃幾粒麝香葡萄、香蕉和胡蘿蔔條。眾所周知——」

  接著她不厭其詳地講起胃液,完全不考慮有男士在場是否相宜。

  「聽見了吧,寶貝,」炳嫂說,「不吃那些不消化的食物,你才會越來越健康快樂,所以沒帶真是件大好事呢。」

  炳哥長長久久地望著她。

  「我懂了,」他說,「那,失陪一下,我要找個僻靜地方緩一緩,我不想人家指指點點。」

  我瞧見吉夫斯別有深意地退到一旁,於是跟了過去,心裡抱著一線希望。我果然沒有看錯人。他帶的三明治足夠兩個人吃了。其實三個人都夠了。我吹口哨呼喚炳哥,他偷偷溜過來,於是三人在一片籬笆後面將就著補充了一下營養。之後炳哥跑去找莊家諮詢第一場比賽的情況。待他走了,吉夫斯輕咳一聲。

  「噎著了?」我問。

  「沒有,少爺。謝謝少爺關心。我只是想說,希望少爺不要責怪我自作主張。」

  「什麼事?」

  「出發前故意卸下午餐籃子,少爺。」

  我渾身一顫,有如秋風中的白楊樹。大吃一驚。心旌搖曳。

  「是你,吉夫斯?」我覺著凱撒發現布魯圖手握利器刺中他的時候,聲音就像我這樣,「你是想說,是你從中作梗,我沒用錯詞吧——」

  「是,少爺,我認為這是最明智的做法。私以為,如果利透先生如早上所言飽餐一頓,鑑於利透太太目前的心理狀態,如果讓她看到,實在太過魯莽。」

  我明白了他的用意。

  「不錯,吉夫斯,」我若有所思,「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要說炳哥有什麼缺點呢,那就是一見到三明治,就情不自禁地放肆起來。我以前多次和他一起野餐過,他對付普通牛舌或者火腿三明治的手法,有如獸中之王撕咬羚羊。再加上龍蝦和白切雞,我承認,這幅畫面給配偶看在眼裡,實在稱不上賞心悅目……但是……縱然如此—無論如何……」

  「少爺,我還有另一層的考慮。」

  「是什麼?」

  「在凜冽的秋風中吹了一天,又滴水未進,利透太太或許會改變心思,對於派克小姐的飲食觀不再推崇備至。」

  「你是說,飢餓感齧咬之下,她聽到派克念叨讓胃液休假一天多麼多麼好,她會忍不住惡語相加?」

  「正是,少爺。」

  我大搖其頭。雖然不忍打擊他的積極性,但我不得不開口。

  「快忘了吧,吉夫斯,」我說,「只怕你對異性的研究不如我徹底。對女性生物來說,不吃午飯是小事,或者根本不算事。女性對午飯的態度是出了名的輕浮隨便。你錯就錯在把午餐和下午茶弄混了。有言道,地獄之火也比不上想吃下午茶而不得的女人。此種情況之下,就連最和善的女子也變成了炸彈,一絲火星子都能點著。但午餐可不會,吉夫斯。我以為你是知道的——像你這種聰明人。」

  「少爺說得不錯。」

  「要是你能想個辦法,讓利透太太吃不到下午茶呢……還是別做白日夢了,吉夫斯。到了下午茶的時候,她已經到家了,要什麼有什麼。開車回去不過一個小時,而最後一場比賽4點剛過就能結束。到了5點鐘,利透太太已經端坐在飯桌前,舒舒服服地享受黃油烤麵包了。很遺憾,吉夫斯,你這個計劃註定要失敗。沒希望。瞎炮一枚。」

  「多謝少爺指正。少爺所言不虛。」

  「不幸言中。唉,事已至此。現在只好進賽場去,找一兩個莊家敲敲竹槓,解解氣算了。」

  唉,這漫長的一天呀。比賽我看得不大起勁。心不在焉的,大家明白這個意思吧?滿腹心事。一匹匹跛馬載著農夫在我面前踢踢踏踏地跑過去,我懶洋洋地半看不看。要想全情投入這種鄉間集會,中午的那頓飽餐是必不可少的。除去午餐,接著如何?倦怠。一下午,我不止一次地發覺自己在暗暗責怪吉夫斯。我覺得他這是不中用了。就連個小娃娃都看得出,他那個破爛點子不可能奏效。

  我是說,想想看:對普通女性來說,中午只要隨便吃兩塊杏仁餅、半隻巧克力泡芙、一杯覆盆子醋,就算是一桌子的盛宴了。她少吃一塊三明治,怎麼可能會鬧脾氣?當然不會。真是荒謬。傻得沒法形容。吉夫斯這麼自作聰明地一鬧,唯一的結果就是讓我覺得五臟六腑被一窩狐狸噬咬,並且強烈地想回家。

  夜幕降臨時分,炳嫂宣布,不如今天到此為止,打道回府。我聽了,著實鬆了口氣。

  「伍斯特先生,不看最後一輪比賽的話,你不是特別介意吧?」她問。

  「正合我意,」我懇切地說,「最後一輪比賽對我來說無所謂,或者根本沒意義。而且我現在賺1先令6便士,就該見好就收才對。」

  「我和蘿拉都想回去。我就想早點回去喝口茶。炳哥說他要堅持看完,所以我覺著不如你開我們的車,炳哥和吉夫斯過後開你們的車。」

  「好啊。」

  「你認得路吧?」

  「認得。沿著主路走到水塘那裡轉彎,然後橫穿田野。」

  「之後我可以給你指路。」

  我叫吉夫斯去取車,不一會兒,我們就穩穩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秋日的下午很短暫,這會兒夜色籠罩,寒意料峭,仿佛起了霧,我的思緒尤其忍不住飄向熱威士忌兌水,再加一片檸檬。我的腳穩穩地踩著油門,沒用多久就跑完了五六英里的主路。

  過了水塘再往東走,路面很荒涼,也不大平整,我不得不放慢速度。放眼全英國,我看就屬諾福克郡的側道最讓人有走丟了的感覺。除了偶爾能碰到一兩頭奶牛,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我們三人了。

  我又忍不住想著那杯酒,越想就越神往。說來也奇怪,對於正中下懷的飲品,個人有個人的品位。這就是吉夫斯所謂的個體心理了。大概一些人會選麥芽酒,而派克呢,根據她在來的路上那一席話,她首選的提神醒腦劑是果皮泡溫水,次一點的是她所謂的「果酒」。據她描述,調製方法是把葡萄乾用冷水浸泡,再把一隻檸檬榨汁兌進去。想必調好之後就是以狂歡之名呼朋喚友,第二天早上挖個坑把屍體埋了。

  而本人呢,毫不猶豫,我的決心從未動搖過:威士忌兌水——重點在威士忌,這意思大家明白吧,H2O可以悠著點。隔著霧蒙蒙的田野,我仿佛看見酒杯在向我微笑、向我招手,似乎在說:「加油,伯特倫!快到啦!」我精神為之一振,踩油門的腳加上了勁兒,準備讓儀錶盤指針竄上60。

  可事與願違。那破玩意兒在35的刻度那裡擺了擺,乾脆罷工了。就這麼突然地、出其不意地,只聽咕嚕嚕一聲,像生病的麋鹿那樣,車拋錨不動了。沒人會比我更覺得莫名其妙。就這樣,我們走失在諾福克郡的某處,此時夜色愈濃,冷風陣陣,夾著鳥糞和飼料甜菜腐爛的氣味,直刺脊梁骨。

  后座的乘客發話了。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怎麼不開了?你停下來做什麼?」

  我開口解釋。

  「不是我停了,是車。」

  「車怎麼會停了?」

  「啊!」我直言不諱,盡顯男子漢本色,「這可難倒我了。」

  瞧,有些人經常開車,但對其原理卻一無所知,我呢,就是這種人。我奉行的原則一向是上車、發動自動起動機,剩下的就看造化了。要是出了什麼毛病,我就大喊童子軍。基本上,我這一套體系百試不爽,但眼下卻失靈了,因為方圓數英里內都沒有童子軍的蹤跡。我對兩位女客實話實說,結果派克回了一句「啐」,差點把我腦袋掀掉。打小以來,就有一窩的女性親屬認為我差十度就是個半傻子,因此對於這個「啐」,我儼然是個行家;派克這一聲呢,可列入一等兵的隊伍,無論是音色還是力度上,都不遜於我阿加莎姑媽。

  「我去查查哪裡出了毛病吧,」她冷靜了些,「我最懂車。」

  她下了車,開始探視此物的內臟。我有點想說,或許是由於脂溶性維生素缺乏症導致胃液情況惡化,但最後還是決定乖乖閉嘴。以本人向來敏銳的觀察力判斷,她此刻沒這個心情。

  不過話說回來,好像的確叫我給猜中了。這位小姐很不耐煩地搗騰了一陣子引擎,然後突然有了主意。檢驗之下,證明她想的不錯。是油箱裡沒油了。空空如也。換句話說,脂溶性維生素含量為零。這就是說,我們現在的任務就是純憑意志力把這老傢伙弄回家。

  既然如此,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樁倒霉事都賴不到我頭上。想到此處,我不由得有了點底氣,甚至還真心誠意地嘆了一句「哎、哎、哎!」

  「沒油了,」我說,「想想看。」

  「可是炳哥早上跟我說會把油加滿的。」炳嫂說。

  「大概是他忘了,」派克回答,「就他那個人!」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炳嫂的聲音里透出一股那什麼。

  「我就是說,他那個人,忘了加油不是很正常嗎?」派克好像也有點激動。

  「蘿拉,我希望你不要動不動就批評我的先生。」炳嫂擺出了忠誠的太太模樣。

  「啐!」派克應道。

  「也不要動不動就『啐』!」炳嫂說。

  「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派克回答。

  「女士們,女士們!」我急忙說,「女士們,女士們,女士們!」

  怪我太魯莽。現在回想起來,我很明白。生活教給我們的第一堂課,就是在嬌生慣養的小姐鬥嘴的時候,身為男性,應該退到遠處,蜷起身子呈球狀,效法負鼠的明智戰略,即一嗅到危險的氣息,立刻倒地裝死,甚至不惜披上黑紗,指示親朋好友立在左右,感嘆天妒英才。而我這麼衝動地勸架,唯一的結果就是派克立刻將矛頭對準了我,如同受傷的母豹子。

  「喲!」只聽她說,「伍斯特先生,你就不打算做點什麼嗎?」

  「我能做什麼呀?」

  「那邊有一處人家。我想你總可以過去借一些汽油吧。」

  我放眼一望,果然是有一處人家。下層的窗戶透著光亮,有經驗的人一望便知,屋內有納稅人。

  「聰明,有才!這個計劃很可行,」我有心討好她,「我先按兩下喇叭,表示外面有人,然後迅速行動。」

  我按了按喇叭,結果異常令人滿意。窗口立刻閃出一個人影,還揮動雙臂,好像很友善很好客的樣子。我大受鼓舞,立刻奔到前門,重重地叩響門環。我覺著事情總算出現了轉機。

  第一下屋裡沒有反應。我提起門環,正要如法炮製,結果門環突然從手裡飛出去了。門開了,後面站著一位眼鏡兄,眼鏡周圍是一副疲憊不堪的神氣。看來此君有難言之隱。

  當然,他有困苦我很同情,但既然我也不是沒有,我乾脆開門見山。

  「我說……」我開口道。

  這位老兄的頭髮本就亂得像鳥窩,這會兒仿佛是怕這種髮型不能自動保持,於是伸手捋了捋。與此同時,我剛剛發覺,他的眼鏡閃著敵意。

  「你想什麼呢,吵得天都要塌了?」他質問。

  「呃,是,」我說,「我是按了喇叭。」

  「你敢再按一下——哪怕一下,」這位老兄壓低了聲音,好像被掐住了咽喉,「我就赤手空拳把你撕成碎片。我太太晚上出去了,我一刻不停地哄了幾個小時,終於把寶寶哄睡了,結果你卻跑來按該死的喇叭,吵翻了天。你什麼意思,你這笨蛋?」

  「呃——」

  「哼,你聽好了,」他開始總結,「再響一下喇叭,哪怕是有一小下、一星一點一絲一毫類似喇叭的動靜——直接祈禱上帝保佑你的靈魂吧。」

  「我只想討一點汽油。」我說。

  「我只有一記耳光。」他回答道。

  接著,他小心翼翼地掩上門,仿佛拂去熟睡的愛神身上的小飛蟲,然後就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對敗北的勇士,女性總是喜歡落井下石。我走回汽車那邊,反響不大好。她們的反應好像是在暗示伯特倫的表現愧對當年東征的先祖。我儘量輕描淡寫,但大家都明白情況。在一個秋風蕭瑟的夜晚,汽車拋了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而且午飯沒吃成,眼看著下午茶也要泡湯,此情此景,僅僅有彬彬有禮的態度,並不能真正代替一罐汽油。

  眼看情況越發不妙,沒過多久,我就趕緊念叨著找人求助,於是沿著大路往回走。感謝老天,還沒走出半英里,我就看到遠處有光亮。就在這一片荒無人煙的沙漠之中,出現了一輛汽車。

  我站在路中央,前所未有地大聲疾呼。

  「嗨!」我大喊,「我說!嗨!停一停!嗨!嘿!我說!嘿!嗨!拜託停一秒鐘。」

  車朝我開來,漸漸放慢了速度。只聽有人發話了。

  「是你嗎,伯弟?」

  「呀,炳哥!是你?我說炳哥,我們拋錨了。」

  炳哥跳下車。

  「等5分鐘,吉夫斯,」他吩咐道,「然後慢慢往前開。」

  「遵命,先生。」

  炳哥走到我身邊。

  「難道咱們要走過去?」我問,「為什麼?」

  「對,走吧,兄弟,」炳哥回答,「踽步慢行。我得先問問清楚。伯弟,你走的那會兒情況怎麼樣了?升溫了沒有?」

  「有點。」

  「有沒有注意到什麼苗頭,預示羅斯和派克兩人要拌嘴、吵架、撕破臉?」

  「的確是有點火藥味。」

  「快講講。」

  我概述了一下事情經過,他緊張地聽著。

  「伯弟,」我們一邊走他一邊說,「你正趕上老朋友的一場生活危機。守在那輛拋錨的汽車旁,或許羅斯會看清楚一件事,一件她多年前就該看清的事:這個派克完全不宜人類消化,必須逐於幽暗、在彼有哀哭切齒矣。我雖然不敢打賭,但更加匪夷所思的事也不是沒有。羅斯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姑娘,但她畢竟是個女人,一到下午茶時間,就容易暴躁。加上今天沒吃午飯……聽呵!」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我們停下腳步。心急如焚。抓耳撓腮。只聽路對面傳來說話聲,才聽了一耳朵我們就心知肚明,是炳嫂在和那個派克理論。

  我以前從來沒見識過婦人動真格的吵架,不得不說,此次一見,不由刮目相看。自我剛才離開之後,情況似乎發展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這會兒兩位鬥士開始回首往事、翻舊帳了。炳嫂說派克之所以能進聖阿德拉曲棍球隊,全是因為她對隊長脅肩諂笑百般討好,即使過了這麼多年,自己一想起她那副德行就想吐。派克回敬道,自己一直覺得應該既往不咎,因此一直忍到今天都沒說破:炳嫂當年贏了「聖經故事獎」全靠打小抄,把猶大列王的名字寫成小紙條藏在水手衫里,可要是炳嫂以為真能瞞過自己,那就是大錯特錯了。

  派克接著說,炳嫂要是以為自己願意在她屋檐下多待一晚上,那也是打錯了算盤。當初派克之所以決定來看她炳嫂,不過是可憐她孤獨寂寞,需要思想文化的陪伴,因此一時心軟,一派好意用錯了地方。可現在呢,她派克改變了心意,只要上蒼派人來施救,讓她擺脫這輛破車,回去收拾箱子,她一定立刻捲鋪蓋搭下一趟列車,即便那是輛逢站必停的送奶車。不錯,與其在炳嫂家再挨一晚,她派克寧願靠雙腿走回倫敦。

  對此,炳嫂的反擊長而有力,說的是在聖阿德拉的最後一學期,有個姓辛普森的女同學告訴她(炳嫂)說,有個姓韋德斯里的女同學告訴她(辛普森),派克假裝和她(炳嫂)是好姐妹,但偷偷告訴她(韋德斯里),她(炳嫂)一吃草莓蘸奶油就滿臉紅點子,並且還非常惡毒地嘲笑她的鼻子。總而言之一句話,「好哇」。

  接著派克搭腔,說讀炳嫂上一本小說,讀到女主角的小兒子染上喉頭炎夭折那一段,忍不住哈哈大笑,這輩子都沒笑得那麼開心。聽到這兒,我們覺得為了避免血濺當場,該出面整頓秩序了。吉夫斯剛好開到了,炳哥從后座上卸了一桶汽油,放在路邊的隱蔽處,然後我們兩人跳上車,閃亮登場。

  「嗨,嗨,嗨!」炳哥興高采烈地招呼,「伯弟說你們的車拋錨了。」

  「哦,炳哥!」炳嫂深情地喊道,每個音節都愛意滿滿,「謝天謝地你來啦。」

  「好,」派克說,「這下我興許能回去收拾行李了。伍斯特先生或許可以讓我坐他的車,讓他家的男僕載我回去,我好趕6點一刻的那趟火車。」

  「你要告辭了?」炳哥明知故問。

  「不錯。」派克回答。

  「真遺憾。」炳哥說。

  她上了車,坐到吉夫斯旁邊,接著兩人就開走了。之後我們三個人靜默了一會兒。暮色沉了,看不清炳嫂的神色,但估計這會兒她正在做思想鬥爭,拿不準是表示對伴侶的愛意,還是由著自然本能,數落他早上忘了加滿油。最終還是本性占了上風。

  「小甜心,」只聽她說,「你是不是有點粗心了?咱們出發的時候車裡快沒油了你都不知道。你答應要加滿的,寶貝。」

  「我加了呀,寶貝。」

  「可寶貝,油箱明明是空的。」

  「不可能的,寶貝。」

  「蘿拉說了啊。」

  「那個笨女人,」炳哥說,「油多著呢。毛病可能出在差速器小齒輪和齒圈嚙合不上。有時候就是這樣。我三下兩下就能修好。但你何苦在外面吹冷風等著呢,不如去跟那邊那家人打聲招呼,進去歇歇腳?沒準他們會備上一杯茶呢。」

  炳嫂一聲呻吟。

  「茶!」我聽她喃喃道。

  我不得不打破炳哥的美夢。

  「不好意思,老兄,」我說,「你說的這種英國好客精神沒戲。那屋裡住著個土匪模樣的傢伙,特別不友好。他太太出門了,他剛把孩子哄睡,所以他的人生觀特別陰暗。哪怕是在他門上輕輕敲一下,他都會置你於死地。」

  「胡說,」炳哥說,「咱們走。」

  他大力叩門環,屋內馬上有了回應。

  「要命!」這土匪一副從陷阱逃出來的模樣。

  「我說,」炳哥說,「我們的車壞了,我得修一下。你不反對讓內人進屋暖和一會兒吧?」

  「不錯,」土匪回答,「我反對。」

  「你可以給她看一杯茶。」

  「我是可以,」土匪回答,「但我不願意。」

  「你不願意?」

  「不錯。還有,行行好,別這麼大聲。我家那孩子有點動靜就醒。」

  「咱們把話說清楚,」炳哥說,「你不肯給我太太看茶?」

  「是。」

  「你寧可眼睜睜地叫一個女子忍飢挨餓?」

  「是。」

  「哼,你不會得逞的,」炳哥說,「你馬上進廚房燒壺熱水,切好麵包準備做黃油烤麵包片,否則,別怪我大喊大叫,吵醒你家孩子。」

  土匪臉色煞白。

  「你不會的?」

  「我就會。」

  「你沒長心嗎?」

  「沒。」

  「就沒點人情味?」

  「沒。」

  土匪望著炳嫂。看得出,他已經折了銳氣。

  「你的鞋會吱吱響嗎?」他低聲下氣地問。

  「不會。」

  「那進來吧。」

  「多謝。」炳嫂說。

  她轉身望著炳哥,仿佛落難公主望著騎士一拉袖口,轉身離開咽氣的惡龍。那眼神中寫滿愛慕,近乎崇敬。說起來,正是作丈夫的所喜聞樂見的神情。

  「寶貝!」她說。

  「寶貝!」炳哥答。

  「天使!」炳嫂說。

  「我愛!」炳哥答,「來吧,伯弟,咱們過去修車。」

  他一語不發地把汽油拎出來,倒進油箱,又把蓋子擰好,然後長舒一口氣。

  「伯弟呀,」他說,「說來慚愧,認識了這麼久,我居然偶爾會不信任吉夫斯。」

  「親愛的兄弟!」我大吃一驚。

  「是啊,伯弟。有時候,我對他的信念會產生動搖。我兀自想:『他是不是神勇不再,本事不復?』但我以後永遠也不會了。從今往後,只有孩童般的信任。伯弟,這是他想出來的:倘若兩個趕回去喝下午茶的女人突然發現到嘴邊的茶飛了——打個比方——她們就要反目相向。你看到結果了。」

  「可是該死,吉夫斯又不知道車會拋錨。」

  「恰恰相反,他趁替你提車的時候故意把汽油排掉,剩的那一點剛夠走到叫天天不應的荒郊野外。他早計劃好了。告訴你,伯弟,吉夫斯獨一無二。」

  「絕對的。」

  「天才。」

  「神人。」

  「奇才。」

  「一條好漢,」我表示贊同,「滿滿的脂溶性維生素。」

  「你說到了點子上,」炳哥說,「好了,咱們回去告訴羅斯,說車修好了,然後回家喝那杯麥芽酒。」

  「不要麥芽酒,老兄,」我堅定地說,「要熱威士忌兌水,再加一片檸檬。」

  「還是你說得對,」炳哥說,「伯弟,你在這方面真是天才。就來熱威士忌兌水。」

  [1] 西方普遍認為西梅有潤腸的功效。

  [2] 威廉·尤爾特·格萊斯頓(William Ewart Gladstone, 1809—1898),英國政治家,曾四次出任英國首相。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