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梗犬麥金事件
2024-10-11 00:47:18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遠遠一陣雷聲滾滾,我忽地一下從夢鄉中驚醒。待睡眠的迷霧散去,我才診斷出聲音本質及其來源:這乃是阿加莎姑媽的寵物狗麥金在撓門。我這老親戚跑去法國艾克斯萊班做水療,臨走前把這隻智力欠缺的亞伯丁梗託付給我;在早起的問題上,我一直沒能說服這畜生接受我的看法。我瞟了一眼手錶,這還不到10點呢,可這隻死狗已然鬧騰起來了。
我按下鈴,很快吉夫斯便端著茶盤翩然而至。麥金先行一步,一下躥到床上,熟練地照我右眼舔了一口,隨即蜷起身子,呼呼大睡。這是什麼邏輯呀?大清早的,連個鬼影都不見就跳下床撓人家房門,目的就是為了抓緊時間睡覺,我就搞不懂了。不管怎麼樣,這五周以來,這隻瘋狗日復一日奉行這項政策,坦白說,我真有點忍無可忍了。
托盤上有一兩封信。我先往無底洞裡灌了半杯提神醒腦的熱飲,這才有點精神處理信件。頂上那封是阿加莎姑媽寄來的。
「哈!」我嘆道。
「少爺?」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我說『哈!』,吉夫斯。意思就是『哈!』,表示解脫。阿加莎姑媽今天晚上就回來了,她六七點間抵達城裡的居所,希望一開門就看見麥金在門墊上迎接她。」
「果然,少爺?我會想念這個小傢伙的。」
「我也是,吉夫斯。雖然麥金有和送奶工同時起床、早飯前就活蹦亂跳的壞毛病,但總算是條好狗。不過呢,能把它送回老家,我還是覺得鬆了一口氣。我這個監護人當的,真是有操不完的心。你也知道我這個阿加莎姑媽。她要是把寵愛這條狗的心思放到寵愛親侄兒身上就好了。要是她發現我在履行in loco parentis[1]職責期間有丁點閃失;要是在我照看這段時間裡,麥金染上了狂犬病、家禽蹣跚症、馬胃蠅病,那一定得怪到我頭上來。」
「少爺言之成理。」
「你也知道,偌大一個倫敦城也容不下阿加莎姑媽和她的眼中釘。」
我打開第二封信,掃了一遍。
「哈!」我嘆道。
「少爺?」
「又是『哈!』,吉夫斯,不過這次表達了一絲訝異。信是威克姆小姐寫的。」
「果然,少爺?」
我品察出——是這個詞兒吧——他聲音里透出關切的意味,我明白,他在尋思:「少爺是否會再次失足?」瞧,曾幾何時,伍斯特的一顆心可以說是被羅伯塔·威克姆給俘虜了,而吉夫斯對此女一直不太贊成。他覺得這位小姐任性輕浮,基本上對人畜無益。不得不承認,後來事實證明,他的看法沒錯。
「她說要我今天招待她吃午飯。」
「果然,少爺?」
「她還帶了兩位朋友。」
「果然,少爺?」
「就在家裡。1點半。」
「果然,少爺?」
我發火了。
「把這什麼『鸚鵡情結』給我改掉,吉夫斯,」我威嚴地揮舞手裡的黃油麵包,「你也不用在那兒張口閉口『果然,少爺』,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你想錯了。對於威克姆小姐,伯特倫·伍斯特是心如淬火鋼。而且我也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這個要求。咱們伍斯特縱然沒了愛意,但還是要待之以禮。」
「遵命,少爺。」
「那麼今天上午你就負責奔來奔去運送食料吧。拿出仁君溫瑟拉的風範,吉夫斯。記得吧?饗我與魚、饗我與雞——」
「是饗我與肉、饗我與酒,少爺。」
「聽你的。你最懂了。哦,還要布丁卷,吉夫斯。」
「少爺?」
「布丁卷,果醬要多。威克姆小姐特意提到的。奇了怪了,啊?」
「的確神秘,少爺。」
「還要有牡蠣、冰淇淋、那種中間黏糊糊的軟心巧克力。想想就倒胃口,啊?」
「是,少爺。」
「我也是。可她就是這麼寫的。估計她又在搞減肥食譜了。好了,不管怎麼樣,吉夫斯,就交給你了,行吧?」
「是,少爺。」
「1點半開飯。」
「遵命,少爺。」
「好樣的,吉夫斯。」
12點半,我照例牽著麥金去公園晨練,約1點10分回到家,發現小伯比·威克姆正在客廳里,一邊吐煙圈一邊和吉夫斯聊天。吉夫斯好像有些冷淡。
記得我跟各位講過這個伯比·威克姆的軼事吧?去年聖誕節,我受她母親大人之邀請到位於赫特福德郡的斯凱爾丁斯公館做客,期間這位紅髮女郎在「大皮·格羅索普和熱水袋倒霉事件」中陷我於不義。她母親威克姆夫人是寫小說的,聽說銷量不錯——在那些對文學保持馬虎態度的讀者群中。威克姆夫人威嚴有餘,外形酷似阿加莎姑媽;但伯比卻不像母親,反而像是仿照克拉拉·鮑[2]的模子生的。伯比見我進門,立刻親昵地打招呼——也許是太親昵了,吉夫斯本來要奔出去調雞尾酒,卻在門口止住腳步,給了我一個嚴肅的警告的眼神,仿佛見多識廣的老父親發現少不更事的兒子跟本地妖女打成一片。我沖他一點頭,意思是說「淬火鋼」!他這才奪門而去,好讓我扮演熱情洋溢的好主人角色。
「伯弟,你這次答應請我們吃午餐,真是大方。」伯比說。
「別客氣,親愛的老朋友,」我回答,「榮幸之至。」
「我說的那些東西你都準備齊了?」
「那些垃圾,按照說明,俱已在廚房備下。話說你什麼時候染上了布丁卷癮?」
「不是給我的,是給那個男孩子的。」
「什麼!」
「實在對不住,」她看出我很焦躁,「我明白你的感受,我也不想假裝說這孩子容易對付。說實話,你不親眼見到都不會相信。但是,咱們務必要對他百般討好、言聽計從,把他當成貴客一般招待,因為一切都看他的。」
「什麼意思?」
「我這就告訴你。你是知道母親的吧?」
「誰母親?」
「我母親呀。」
「哦,是。我以為你說那孩子的母親。」
「他沒母親,只有父親,人家可是美國響噹噹的劇院經理。我前兩天在聚會上認識的。」
「你說孩子父親?」
「是,孩子父親。」
「不是孩子本人?」
「對,不是孩子本人。」
「好嘞。搞清楚了。繼續。」
「那,母親——我母親——把一本小說改編成了劇本,我那天認識了這個父親——當劇院經理的這個父親,私底下告訴你,我們很聊得來,於是我琢磨,幹嗎不呢?」
「幹嗎不什麼?」
「幹嗎不把母親的戲推薦給他。」
「你母親的戲?」
「對,不是他母親的戲。他跟他兒子一樣,也沒有母親。」
「這種東西還真是遺傳,啊?」
「瞧,伯弟,因為種種緣故,目前我們母女關係有點緊張。先是因為我把車給撞壞了——嗯,然後還有別的事兒。所以我想,我可以利用這個機會改過自新。我於是耐著性子巴結布盧門菲爾德——」
「名字聽著耳熟啊。」
「哦,是,人家在美國可是響噹噹的人物。他這次來倫敦,就是想看看有什麼值得簽的本子。我就耐著性子巴結他,然後問他有沒有興趣聽聽母親的作品。他說好,所以我就請他來這兒用午膳,然後念給他聽。」
「你要念你母親的劇本——在這兒?」我嚇得臉煞白。
「對啊。」
「老天!」
「我懂你的意思,」她說,「我承認,這樁買賣是不好做,但我覺得有希望。一切都看這孩子的態度。你瞧,老布盧門菲爾德向來以兒子的判斷為準,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覺得他兒子的智力和普通觀眾一樣,所以——」
我忍不住微微喊了一聲。端著雞尾酒進來的吉夫斯聞聲看了我一眼,很不痛快的樣子。我突然想起來了。
「吉夫斯!」
「少爺?」
「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在紐約那會兒,有個姓布盧門菲爾德的大餅臉的小子,對夢想上台演戲的西里爾·巴辛頓–巴辛頓好一陣挑刺兒,叫咱們終身難忘?」
「歷歷在目,少爺。」
「那,準備好別嚇著。他中午要來吃飯。」
「果然,少爺?」
「你這麼淡然散漫,我很高興。我跟這個小砒霜罐兒只打了短短几分鐘的照面,但不妨告訴你,想到又要和他套近乎,我就瑟瑟發抖。」
「果然,少爺?」
「別張口閉口『果然,少爺?』了。你見識過這小子出手,知道他的本事。他根本不認識西里爾·巴辛頓–巴辛頓,就跑過去說對方長了一張魚臉。要知道,他們初次見面還不到半分鐘呢。到時候可別怪我沒警告過你:要是他敢說我長了一張魚臉,我絕對削他腦袋。」
「伯弟!」威克姆又驚又憤又什麼的。
「不錯,我說到做到。」
「那事情可就毀了。」
「我才不在乎。咱們伍斯特是有傲氣的。」
「或許那位小紳士不會注意到少爺長著魚臉。」吉夫斯勸道。
「啊!當然,這也大有可能。」
「可咱們也不能碰運氣呀,」伯比說,「估計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呢。」
「以防萬一,小姐,」吉夫斯說,「或許伍斯特少爺不留下用膳,才是萬全之計。」
我對他綻開一個讚許的微笑。一如往常,他想到了出路。
「那布盧門菲爾德先生會覺得奇怪的。」
「嗯,跟他說我特立獨行。說我說不準什麼時候就鬧情緒,見到人就煩。隨你想怎麼說都行。」
「他會覺得你不待見他。」
「要是我照著他兒子的上頜骨就是一拳,那才叫不待見他。」
「我的確認為少爺走為上策,小姐。」
「哎,好吧。」伯比說,「那你走吧。我本來想讓你聽劇本,恰到好處地貢獻笑聲來著。」
「我看根本沒有什麼『好處』。」說完這句話,我三步並作兩步奔進門廳,抓起帽子,衝到門外。剛走到路面上,就看見一輛計程車停靠到路邊,車裡載的正是布盧門菲爾德老爹和他那個討厭兒子。我的心不禁微微一沉,隨即發現那小子認出我來了。
「嘿!」他嚷。
「嘿!」我回答。
「你要去哪兒?」那小子問。
「呵呵!」我一邊回答,一邊奔向廣闊的大自然。
我在「螽斯」用過午餐,好好地招待了自己一頓,又拿咖啡和香菸消磨了好一陣子時間。到了4點,我琢磨著這會兒回去應該安全了,但謹慎起見,我先撥了個電話回家。
「都走了,吉夫斯?」
「是,少爺。」
「布盧門菲爾德二世不見蹤影了?」
「不錯,少爺。」
「沒在哪個旮旯還是牆縫裡藏著?」
「沒有,少爺。」
「事情發展如何?」
「我想是著實令人滿意,少爺。」
「有人提到我沒有?」
「我想布盧門菲爾德父子對少爺未能在場略有些詫異。聽說他們剛巧遇見少爺出門。」
「可不是。場面那叫一個尷尬,吉夫斯。那小子好像還想跟我搭話,我乾笑了兩聲,沒理他。他們對這事說了什麼沒有?」
「是,少爺。說起來,布盧門菲爾德小少爺對此頗有些直言不諱。」
「他怎麼說的?」
「確切用詞已經記不得了,少爺。他拿少爺的精神狀態和布穀鳥作比。」
「布穀鳥,嗯?」
「是,少爺。並且是布穀鳥略勝一籌。」
「是嗎?現在看來,我走是對了。要是他當面給我來這麼一句,我一定毫不留情給他的上頜骨一點厲害嘗嘗。還是你聰明,建議我在外面吃午餐。」
「多謝少爺誇獎。」
「那,既然警報解除,我這就回去。」
「少爺或許應該先給威克姆小姐回一通電話。她吩咐我向少爺轉達她的意願。」
「你是說,她讓你來告訴我?」
「正是,少爺。」
「好嘞。號碼是多少?」
「斯隆街8090。應該是威克姆小姐的姑母家,在伊頓廣場。」
我撥通電話,很快伯比的聲音就從電話另一端飄出來。從音色判斷,她高興得不得了。
「餵?是伯弟嗎?」
「如假包換。有什麼消息?」
「大喜訊。一切順利,午飯恰到好處,那小孩一陣埋頭苦吃,脾氣越來越好,等到他消滅第三份冰淇淋,任何劇本——就連母親的——對他來說都是好好好。我趁熱打鐵,趕緊念劇本,他一副吃飽了昏昏欲睡的樣子,照單全收。念完以後,老布盧門菲爾德問:『兒子,怎麼樣?』那孩子微微笑著,好像回味著布丁卷,說『行,爹地』。事兒就這麼成了。老布盧門菲爾德帶兒子去看電影,叫我5點半跑一趟薩沃伊酒店簽合同。我剛剛給母親打過電話,她大大地滿意。」
「太棒了!」
「我就知道你會高興的。對了,伯弟,還有一件事。你記不記得,以前對我許過承諾,說你心甘情願為我做任何事?」
我有些警惕,沒有立即作答。不錯,這種話我的確說過,但那是在大皮和熱水袋事件之前。而該風波之後,頭腦恢復了冷靜,當時那份豪氣大打折扣。情況怎麼樣,各位也清楚。愛火搖曳著熄滅了,理智復辟,人就不像在聖潔的愛情光芒四射那會兒;隨時準備跳火圈的心情已不復當初了。
「你想叫我做什麼?」
「吶,其實並不是想叫你做什麼。是我做了件事兒,希望你別跟我急。我念劇本之前呢,你那隻狗,就是那隻亞伯丁梗進來了。布盧門菲爾德那孩子立刻喜歡得不得了,說自己也想有一條,然後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所以呢,我自然而然地說:『哦,這條給你得了!』」
我身子直晃。
「你……你……什麼?」
「我把狗送給他了呀。我就知道你不會介意的。瞧,咱們務必對他千依百順。要是我拒絕,他準會把劇本批評得體無完膚,那布丁卷什麼的辛苦就白費啦。你瞧——」
我掛上聽筒。嘴巴合不攏,眼神發直。我跌跌撞撞地出了電話間,踉踉蹌蹌地走出俱樂部,招呼了一輛計程車。一回到公寓,我就大叫吉夫斯。
「吉夫斯!」
「少爺?」
「你知道嗎?」
「恕我不知道,少爺。」
「那隻狗……阿加莎姑媽的狗……麥金……」
「少爺,我有一會兒沒看見它了。午飯之後就沒見,可能是在少爺的臥室。」
「是,更可能根本就不在。你想知道它在哪兒?在薩沃伊酒店的套間。」
「少爺?」
「威克姆小姐剛剛告訴我,說她把麥金送給布盧門菲爾德二世了。」
「少爺?」
「給布盧門菲爾德二世了,我跟你說。薄禮一件,小小意思,聊表心意。」
「不知小姐此舉為何,少爺?」
我解釋了來龍去脈。吉夫斯恭恭敬敬地咋舌。
「我一直認為,少爺或許記得,」他聽我說完開口道,「威克姆小姐雖然楚楚動人——」
「是是,別管這些了。咱們怎麼是好?這才是重點啊。阿加莎姑媽六七點就要回來了,她會發現少了一條亞伯丁梗。估計她一路上暈船暈得厲害,所以你也不難想像,等我宣布她的愛犬平白給了一個陌生人,她可不會有什麼慷慨的心情。」
「是,少爺。的確令人為難。」
「你說令人什麼?」
「為難,少爺。」
我鼻子裡哼了一聲。
「哦?」我說,「照我看,要是你遇上舊金山地震爆發,估計會豎起食指說『嘖,嘖!噓,噓!喏,喏!得了!』我上學那會兒,人家跟我說英語博大精深,是世界上表達最豐富的語言,從頭到尾數得出一百多萬帶勁兒的形容詞。可你呢,聽說這樁慘事,唯一能想到的詞兒卻是『為難』。這不叫為難,吉夫斯。這叫……那個詞怎麼說來著?」
「天崩地裂,少爺?」
「不是才怪呢。好了,怎麼辦呢?」
「我去給少爺兌一杯威士忌蘇打。」
「這有什麼用?」
「少爺可以藉此平復一下。與此同時,若是合少爺的意,我會思量一番。」
「去吧。」
「遵命,少爺。我想,少爺是不希望有意或無意地破壞掉威克姆小姐和布盧門菲爾德父子之間既存的友好關係吧?」
「呃?」
「比如說,少爺不會考慮前往薩沃伊酒店,向對方索要麥金?」
這個想法挺誘人,但我堅定地搖了搖腦瓜兒。咱們伍斯特是有所為,但是——各位明白吧——也有所不為。按他這個步驟走,無疑能手到犬來,但開罪了那個小子,他準保要翻臉,否了那個劇本。雖然我覺著伯比她母上大人寫出來的東西很可能對票友們有害無益,但話雖如此,我總不能打翻老夫人到了嘴邊的好茶吧。總而言之,是君子成人之美的義務使然。
「不錯,吉夫斯,」我回答,「不過,要是你有什麼辦法讓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酒店套間,把那隻畜生偷出來,又不傷了彼此的和氣,那儘管說。」
「我儘量想辦法,少爺。」
「那趕快行動,不得有誤。聽說吃魚對大腦很好。去補充點沙丁魚,然後回來報告。」
「遵命,少爺。」
約莫過了10分鐘,吉夫斯便折返回來。
「我想,少爺——」
「怎麼,吉夫斯?」
「我想,少爺,我發現了一個行動方案。」
「或者叫計策。」
「或者叫計策,少爺。這個行動方案或者計策可以解決眼下的問題。若是我理解得不錯,少爺,布盧門菲爾德父子是去欣賞電影了?」
「正解。」
「如此一來,5點一刻之前不會返回酒店?」
「還是正解。威克姆小姐定了5點半過去簽合同。」
「因此,套房此刻空無一人。」
「只有麥金。」
「只有麥金,少爺。因此,一切都取決於布盧門菲爾德是否留下指示,如若威克姆小姐提前到達,是否請她直接到套房等候。」
「為什麼一切都取決於這個?」
「如果有這份指示,那麼事情就簡單了。只要安排威克姆小姐5點抵達酒店,進入套房,而少爺也同時抵達酒店,在套房外面的走廊里觀望。如果布盧門菲爾德父子尚未返回,威克姆小姐開門出來,少爺就趁機進門,帶上麥金離開。」
我目瞪口呆。
「你吃了多少罐沙丁魚,吉夫斯?」
「一罐也沒有,少爺。我不嗜沙丁魚。」
「你是說,你這個了不起的、完美的、神奇的計策,不靠吃魚刺激大腦就想出來了?」
「是,少爺。」
「你真是獨一無二,吉夫斯。」
「多謝少爺誇獎。」
「對了!」
「少爺?」
「要是麥金不肯跟我走怎麼辦?你也知道它智力多貧乏。尤其這會兒,它適應了新環境,准把我忘得一乾二淨,當我是徹徹底底的陌生人呢。」
「我也想到了這一層,少爺。謹慎起見,請少爺先在褲腿上撒一些八角茴香。」
「八角茴香?」
「是,少爺。八角茴香廣泛用於盜狗業。」
「可吉夫斯……要命,八角茴香啊?」
「我認為此舉必不可少,少爺。」
「那玩意兒去哪兒弄啊?」
「雜貨鋪子均有售,少爺。煩請少爺出門選購一小罐,我則即刻致電威克姆小姐,將設想的計劃告訴她,並確認一下她能否進入套房。」
不知道出門買八角茴香的紀錄是多少,但我覺得紀錄保持者非本人莫屬。想到時間嘀嗒,阿加莎姑媽離大都會越來越近,我罕見地一陣疾走。本少爺返回公寓如此之快,簡直要和出門時的自己撞個正著。
吉夫斯有好消息匯報。
「一切如我們所料,少爺。布盧門菲爾德先生的確留下指示,允許威克姆小姐先行進入套房。此刻威克姆小姐正趕往酒店,等少爺到了,過去找她便是。」
知道嗎,吉夫斯縱然有不少讓人指摘之處——就說我吧,在我看來,他對於晚禮服襯衫的看法極為守舊落後又反動,我這個觀點從來沒有動搖過——但不得不承認,這傢伙制訂起作戰方案來是把好手。拿破崙真應該跟他上上函授課。只要是吉夫斯的計策,依著照辦就是了,保管沒問題。
就本次行動而言,一切按部就班。以前我還真不知道偷狗原來這麼容易,我還以為這活兒需要冷若冰霜的大腦和鋼鐵般的意志呢。這下我才發現,只要有吉夫斯指導,小娃娃都能做到。我到了酒店,偷偷上了樓梯,在走廊里轉悠了一會兒,假裝成盆栽棕櫚,以防有人經過。很快,套房的門開了,伯比走了出來。我一走近,麥金就突然沖了出來,還興奮地抽動鼻翼。下一秒鐘,它的鼻尖就貼到了我薄薄的春季褲料,暢快地一張一合,明顯是在享受。假若我是死了五天的小鳥兒,它都不會這麼誠心誠意地接近。說到八角茴香味兒,本人是不大喜歡,但看來這氣味直戳麥金的靈魂深處。
既然關係已然建立,其餘的就簡單了。我原路返回,小傢伙緊跟不放。一人一狗精神飽滿地下了樓梯,本人氣味熏天,狗兒陶醉在芬芳中。片刻緊張的等候之後,我們安然坐上計程車,朝著家的方向。不遜於倫敦當天任何一樁活兒。
到了公寓,我把麥金交給吉夫斯,吩咐他把狗關在浴室還是哪兒,等我褲腳的魔法失靈。事成之後,我再次對吉夫斯大加讚賞。
「吉夫斯,」我說,「我以前就說過這話,這會兒我要大無畏地再說一次——你真是卓爾不群。」
「多謝少爺誇獎。事情發展盡如人意,我很高興。」
「這場慶祝活動從頭到尾順風順水。告訴我,你是從小就這樣,還是突然變成這樣的?」
「少爺?」
「大腦啊。腦灰質。你小時候是不是天資聰穎?」
「家母認為我很聰明,少爺。」
「那不算。我媽還覺得我很聰明呢。好了,這事兒以後再說。5鎊你用得上嗎?」
「多謝少爺。」
「當然,5鎊都嫌太少。吉夫斯,你自己想想——設想一下,要是我六七點間跑過去跟阿加莎姑媽說麥金一去不返了,她得是什麼反應?我還不得從倫敦跑路,開始留鬍子?」
「不難想像,少爺,夫人定然會心緒不寧。」
「可不是。阿加莎姑媽心緒一旦不寧起來,英雄好漢都得鑽排水管,免得擋了她的路。但現在呢,皆大歡喜……呀,天哪!」
「少爺?」
我有點猶豫。這會兒潑他冷水很不厚道,畢竟他為這項事業鞠躬盡瘁的,但我又不得不說。
「你忽略了一件事,吉夫斯。」
「不見得吧,少爺?」
「就是,吉夫斯。很遺憾,你剛才這個計策或者行動計劃,雖然從我的角度來講是完美無缺,但威克姆小姐就倒霉了。」
「何以見得,少爺?」
「咦,你還看不出,他們要是知道罪案發生時威克姆小姐就在套房裡,那布盧門菲爾德父子倆會立刻懷疑她參與了麥金失蹤一案。結果呢,他們驚怒交加之下,準保毀約。吉夫斯啊,你居然沒考慮到這一點,我太驚訝了。你當初就該聽從我的建議,吃幾罐沙丁魚。」
我挺難過地搖頭晃腦,這時門鈴響了,而且不是普通的門鈴動靜,而是那種雷鳴般的轟響,一聽就知道來者血壓飆升,怨氣衝天。我一個驚跳。下午的忙亂使得神經系統不在賽季狀態。
「天呀,吉夫斯!」
「有客到,少爺。」
「是。」
「應該是布盧門菲爾德先生,少爺。」
「什麼!」
「少爺回來前不久,他打過電話,說要登門拜訪。」
「不是吧?」
「是,少爺。」
「快給我出個主意,吉夫斯。」
「我想最妥善的辦法是請少爺暫時藏身到長沙發後。」
這個主意不錯。我跟這個布盧門菲爾德還沒正式認識過,只是遠遠地旁觀他和西里爾·巴辛頓–巴辛頓吵架,當時我就覺得,要是趕上他情緒激動,跟他鎖在一處封閉的小空間裡,那決不會是什麼美妙的體驗。此君又高又壯,渾圓有致,呈滿溢態,一旦被惹急了,很可能直接撲倒在對方身上,把他壓成一張餅。
於是我貼著長沙發躺倒,約5秒鐘後,如同烈風颳過,有什麼龐然大物衝進了客廳。
「伍斯特那傢伙,」這個慣於在著裝彩排時從劇院後排訓斥演員的聲音吼道,「他人呢?」
吉夫斯依然溫文爾雅。
「我不清楚,先生。」
「他把我兒子的狗偷走了。」
「果然,先生?」
「大搖大擺地進了我們的套房,把狗帶走了。」
「著實令人不安,先生。」
「你真不知道他在哪兒?」
「伍斯特少爺可能在任何一處,先生。他向來行蹤難料。」
布盧門菲爾德很響地吸了一下鼻子。
「有股怪味兒!」
「先生?」
「是什麼味兒?」
「回先生,是八角茴香。」
「八角茴香?」
「是,先生。伍斯特少爺撒在褲子上的。」
「撒在褲子上?」
「是,先生。」
「他想幹嗎?」
「我不清楚,先生。伍斯特少爺行事向來讓人難以捉摸。他有些特立獨行。」
「特立獨行?我看是個瘋子吧。」
「是,先生。」
「你是說,他真是?」
「是,先生。」
有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話說。好長的一會兒。
「哦?」布盧門菲爾德終於開了口。聽起來,他聲音里所謂的衝勁兒差不多消失了。
他又好一會兒沒說話。
「不危險吧?」
「只要沒受刺激,先生。」
「呃——他主要受什麼刺激?」
「伍斯特少爺其中一個怪癖,是不喜歡見到體態豐腴的紳士。似乎一見之下就會觸怒他。」
「你是說,胖子?」
「是,先生。」
「為什麼?」
「沒人知道,先生。」
他又好一會兒沒說話。
「我就是胖子!」布盧門菲爾德若有所思地說。
「先生,我本不想說,但既然先生先開了口……或許先生記得,伍斯特少爺得知先生要來吃午飯,因為懷疑自己到時難以自持,於是拒絕在場。」
「沒錯。我到的時候他正急著出門。當時我就奇怪。我兒子也奇怪。我們倆都奇怪。」
「是,先生。我想伍斯特少爺是為了免生不愉快,因為有前車之鑑……至於八角茴香味,先生,我想我已經找到來源了。若是沒有猜錯,氣味是從長沙發後傳來的。一定是伍斯特少爺在那裡睡下了。」
「在做什麼?」
「睡覺,先生。」
「他常常在地板上睡覺?」
「大多數下午都是。先生,要不要我叫醒他?」
「不要!」
「我以為先生有話對伍斯特少爺講。」
布盧門菲爾德深吸一口氣:「本來是,但現在沒有了。我只想活著離開這裡,沒別的要求。」
我聽見房門關上了,不一會兒,前門也合上了。我從長沙發後面爬出來,那裡不太舒服,我早想換個地方。吉夫斯翩然走進來。
「走了,吉夫斯?」
「是,少爺。」
我讚許地看著他。
「幹得漂亮,吉夫斯。」
「多謝少爺誇獎。」
「但我不明白他怎麼會來這兒。他怎麼知道麥金是我偷的?」
「恕我擅自作主,建議威克姆小姐知會布盧門菲爾德先生,說看見少爺把麥金轉移出套房。少爺剛才提到,威克姆小姐或許會受到牽連,這一點我並沒有忽略。我認為如此一來,布盧門菲爾德先生會對她更加心生好感。」
「我明白了。當然是兵行險招,但或許合情合理。不錯,總體看來是合情合理。你手裡是什麼?」
「一張5鎊的紙幣,少爺。」
「啊,我給的那張?」
「不,少爺。是布盧門菲爾德先生賞的。」
「咦?他幹嗎給你5鎊?」
「是他好心答謝我把狗交還給他,少爺。」
我目瞪口呆。
「難道你是說——」
「不是麥金,少爺放心,麥金在我的臥室里。這只是我趁少爺外出時在邦德街一家寵物店買來的,和麥金是同樣的品種。除非是對深愛之人,否則這兩隻亞伯丁梗看上去別無二致。布盧門菲爾德先生並沒有發覺這是無傷大雅的調包計,著實令人欣慰。」
「吉夫斯,」我說——我並不愧於承認,我的聲音里有一絲哽咽,「沒人比得上你,沒人。」
「多謝少爺讚賞。」
「你的大腦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凸出一塊,所以思維能力比任意兩個人加在一起還要高出一倍。完全拜你所賜,可以說歡樂滿人間。阿加莎姑媽樂呵,我也樂呵,威克姆母女樂呵,布盧門菲爾德父子也樂呵。放眼望去,好一群人類都樂呵著,都多虧了你。5鎊是不夠的,吉夫斯。要是世人以為伯特倫·伍斯特覺得區區5鎊就足夠打發你這種質量的服務,我就永遠抬不起頭來。再來5鎊?」
「謝謝少爺。」
「再來一張?」
「多謝少爺。」
「第三張,求好運?」
「這,少爺,非常感激。少爺,失陪一下,我想是電話響了。」
他奔向門廳,我只聽他一口一句「是,夫人」「自然,夫人」什麼的。很快他回屋來了。
「是斯賓塞·格雷格森夫人打來的,少爺。」
「阿加莎姑媽?」
「是,少爺。夫人此刻在維多利亞車站。她希望就麥金的事和少爺說兩句話。大概是想聽少爺親口告訴她,小傢伙一切安好,少爺。」
我正了正領帶,拽了拽背心,拉了拉袖口。自我感覺好極了。
「帶路。」我說。
[1] [拉丁]意為父母。
[2] Clara Bow(1905—1965), 20世紀當紅的好萊塢女星、性感偶像,因電影《它》(It)而享有「它女郎」之稱,是爵士時代中摩登女(Flapper)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