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吉夫斯和雅歌

2024-10-11 00:47:14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又是一個炎熱的清晨,我秉持一貫作風,雷打不動地一邊泡澡一邊高唱《陽光少年》。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接著吉夫斯的聲音隔著木板門飄進來。

  「打擾了,少爺。」

  我剛剛唱到「天使怎麼寂寞」那一段,此處需要演唱者全心全意飆到結尾,但禮貌起見,我止住歌喉。

  「怎麼了,吉夫斯?說吧。」

  「是格羅索普先生,少爺。」

  「他怎麼了?」

  「他在客廳候著,少爺。」

  「是大皮·格羅索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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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少爺。」

  「在客廳?」

  「是,少爺。」

  「想與我面談?」

  「是,少爺。」

  「哦。」

  「少爺?」

  「我就是『哦』了一聲。」

  至於為何要「哦」這一聲,且容我慢慢道來。原因就是此人這番話令我莫名好奇。聽說大皮偏偏挑這個時候來拜訪我——他明知道我此刻在沐浴,故而占據著有利的戰略位置,隨時可以抄起濕海綿扔他——我不禁大為訝異。

  我迅速跳出澡盆,抓了幾條毛巾胡亂擦乾四肢軀幹,然後即刻趕往客廳。只見大皮正坐在鋼琴前面,用一根手指彈著《陽光少年》。

  「哎喲!」我開口打招呼,不是沒有一點倨傲的。

  「哦,嘿,伯弟,」大皮說,「我說伯弟,我有件要緊事找你。」

  我覺著這廝好像有幾分不好意思。他移動到壁爐架前邊,這會兒故作鎮定地打碎了一隻花瓶。

  「是這樣的,伯弟,我訂婚了。」

  「訂婚?」

  「訂婚,」大皮一邊說,一邊羞怯地把相架放進了爐圍里,「算是吧。」

  「算是?」

  「對。你會喜歡她的,伯弟。她芳名科拉·貝林傑,在學習歌劇。嗓音特別動人,一雙黑眼睛熠熠發光,還有一顆美麗的靈魂。」

  「你說『算是』是什麼意思?」

  「呃,是這樣的。置備嫁妝之前呢,她還有一個小小的問題需要澄清。你瞧,她不是有顆美麗的靈魂嗎,人生觀自然比較嚴肅,因此絕對不能容忍風趣的幽默感。你知道,就是惡作劇什麼的。她說,要是讓她知道我愛惡作劇,就永不理睬我。很不幸,她好像聽說了『螽斯』那樁軼事——估計你已經忘懷了吧,伯弟?」

  「才沒有!」

  「是是,不是說忘了,我是說,每次說起來你都是笑得最歡的。老兄,我希望你能儘早找機會跟科拉單獨解釋一下,一口咬定這事完全是子虛烏有。伯弟,哥們兒的幸福就掌握在你手裡啦,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哎,當然了,既然他這麼說了,我還能怎麼樣?咱們伍斯特是有家訓的。

  「哦,好吧。」我答應得還是挺勉強。

  「大好人!」

  「那我什麼時候見這個討厭的女人?」

  「她才不是什麼『討厭的女人』呢,伯弟老兄。我都計劃好了,今天中午帶她過來吃飯。」

  「什麼!」

  「1點半。好,行,不錯。謝了。我就知道你靠得住。」

  他說完就跑了,我轉身望著吉夫斯,他剛剛端著早飯現身。

  「備下三人的午餐,吉夫斯。」我吩咐。

  「遵命,少爺。」

  「知道嗎,吉夫斯,有點過分啊。我跟你說過格羅索普先生那天晚上在『螽斯』對我的所作所為,你還記得吧?」

  「記得,少爺。」

  「幾個月以來,我朝思暮想著要報仇。可現在呢,我不僅不能把他踩在腳底下碾成灰,還要好酒好菜招待他們這對未婚夫婦,幫他的忙,做個善良的天使。」

  「這便是生活,少爺。」

  「真理呀,吉夫斯。這是什麼?」我一邊掃視托盤一邊問。

  「醃鯡魚,少爺。」

  「我想啊,」我這會兒很有點感慨,「就連鯡魚也有自己的煩惱。」

  「想來如此,少爺。」

  「我是說,除了被做成醃魚以外。」

  「是,少爺。」

  「人何以堪,吉夫斯,人何以堪啊。」

  對這個姓貝林傑的女人呢,我還真看不出大皮怎麼會對她愛慕有加。她於一點二十五分踏上門墊,看起來像個輕重量級選手,約莫芳齡三十,一副頤指氣使的神情,配著方下巴——個人來說,我對這種人是要退避三舍的。我看她大有埃及豔后之風——若是人家對澱粉穀物類不加節制的話。我也弄不明白,為什麼凡是和歌劇沾點邊的女子,即便是在研習吧,磅數也全都是超標型的。

  可大皮卻迷得神魂顛倒。飯前席間,他的一言一行都力求展現高貴的靈魂。吉夫斯端上雞尾酒的時候,他身子還往後一縮,好像遇見了毒蛇。看到這個人戀愛之後竟然變成這副模樣,著實令人心驚。他這樣子讓我全然沒了胃口。

  到了2點半,姓貝林傑的去上聲樂課了。大皮亦步亦趨地送她到門口,柔聲細語、活蹦亂跳了一陣子,然後才回來,用一副傻裡傻氣的表情望著我。

  「好吧,伯弟?」

  「什麼好吧?」

  「她呀。」

  「哦,可不。」我有心遷就這個可憐蟲。

  「明眸善睞?」

  「哦,可不。」

  「身段婀娜?」

  「哦,可不。」

  「嗓音如天籟?」

  對這個問題,我的回答可就多了幾分真心實意。應大皮的要求,這個貝林傑在開始狼吞虎咽之前唱了幾首曲子,無可否認,其聲線委實是狀況良好,這會兒天花板上還簌簌落泥灰呢。

  「厲害。」

  大皮嘆了口氣,自己調了一大杯威士忌蘇打,爽快地一飲而盡。

  「啊!」他說,「我饞了半天了。」

  「那吃飯的時候你怎麼不喝?」

  「哎,是這樣的,」大皮說,「對於科拉怎麼看待偶爾小酌兩杯的問題,我還不能確定,不過謹慎起見,還是滴酒不沾為妙。我琢磨著,滴酒不沾才好表示思想嚴肅。目前呢,可以說是成敗在此一舉,小不忍就要亂大謀。」

  「我就想不通了,你怎麼可能讓她以為你有思想?更別說是嚴肅的思想了。」

  「我自然有辦法。」

  「想來也是爛辦法。」

  「你以為,是嗎?」大皮熱切地說,「嘿,告訴你吧,夥計,偏偏就不是。我對這件事可是運籌帷幄。你記不記得大牛·賓厄姆,咱們在牛津的同學?」

  「我前天還遇見他了呢,他現在當了牧師。」

  「不錯,就在東區。他打理著一間兄弟俱樂部,教化當地的刺頭兒——情況你肯定清楚——在閱讀室里喝喝熱巧克力、下下雙陸棋啦,偶爾在共濟會廳組織點純潔又活潑的娛樂表演啦;我一直在給他幫忙。我這幾個星期好像沒有一天晚上不是在雙陸棋盤前度過的。科拉極為滿意。我請她星期二在大牛組織的下一場純潔又活潑的娛樂表演上獻聲,她答應了。」

  「真的?」

  「千真萬確。現在,伯弟,準備佩服我的神鬼莫測的機智吧——屆時我也要獻聲。」

  「你怎麼會以為這對你有幫助?」

  「因為我準備以獨特的方式準備我演唱的這首歌曲,向她證明我有深邃的內涵。她還不知道我有內涵。到時候她會看到,那幫舉止粗野、目不識丁的觀眾直抹眼淚,於是想:『哎喲!這傢伙還真有靈魂!』因為我這首可不是那些不像樣的滑稽歌曲,伯弟,絕對沒有低俗的插科打諢,而是天使怎麼寂寞什麼的——」

  我忍不住大叫一聲。

  「難道你要唱《陽光少年》?」

  「一點不錯。」

  我大驚失色。不錯,該死的,真的是大驚失色。瞧,我對《陽光少年》抱有強烈的看法。我以為,這首歌僅限於卓爾不群的極少數私底下在浴室里偶一為之。想到這首歌將在共濟會廳慘遭荼毒,而兇手又是大皮這種在「螽斯」里對老友犯下惡行的人物,我忍不住想吐。不錯,忍不住想吐。

  我還沒來得及表達心中的恐懼和厭惡,這時吉夫斯進來了。

  「特拉弗斯夫人剛剛來電,少爺,她讓我轉告說她即刻就到。」

  「領悉,吉夫斯,」我說,「聽著,大皮——」

  我話沒說完,發現他人已經不見了。

  「你把他怎麼了,吉夫斯?」我問。

  「格羅索普先生已經告辭了,少爺。」

  「告辭了?他怎麼會告辭的?他明明坐在那兒——」

  「少爺請聽,這是大門關上的聲音。」

  「他怎麼會嗖一聲說沒就沒了?」

  「或許是格羅索普先生不想見到特拉弗斯夫人吧,少爺。」

  「為什麼?」

  「我也不清楚,少爺。不過他一聽到特拉弗斯夫人的名字,就迅速站起身,這點確然無疑。」

  「怪了,吉夫斯。」

  「是,少爺。」

  我於是提起更緊要的事。

  「吉夫斯,」我說,「格羅索普先生打算下星期二在東區的演出上獻唱一首《陽光少年》。」

  「果然,少爺?」

  「觀眾群以小商販為主,夾帶一些海鮮攤子老闆、血橙供應商和未成年拳擊手。」

  「果然,少爺?」

  「記著提醒我務必到場。他註定要迎來倒彩,我得親眼看到他自取滅亡。」

  「遵命,少爺。」

  「待會兒特拉弗斯夫人到了,我就在客廳。」

  凡是伯特倫·伍斯特的知己都清楚,在他的生命之旅中,向來有一個令人生畏的姑媽軍團對他指手畫腳、橫挑鼻子豎挑眼。但是在這一片慘澹之中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達麗姑媽。「矢車菊」在劍橋郡賽馬會奪冠那一年,她嫁給了湯姆·特拉弗斯。她是個妙人。我總喜歡和她聊天,因此2點55分左右她一陣風似的跨過門檻那一刻,我立刻禮貌又不失親切地起身相迎。

  只見她愁眉不展,一張口直奔主題。達麗姑媽是那種高大健壯的女性,從前經常馳騁於獵場,說起話來常常是瞄見半英里外山坡上有狐狸出沒的架勢。

  「伯弟,」她喊道,仿佛是在給一群獵狗鼓勁兒,「你得幫我。」

  「一定幫,姑媽,」我溫文爾雅地回答,「憑良心說,我幫誰也比不上幫你那樣心甘情願,我對誰也比不上對你那樣——」

  「省省,」她哀求道,「省省吧。你那個朋友,小格羅索普,記得吧?」

  「他剛在這兒吃的午餐。」

  「是嗎?哼,但願你給他的湯里下了毒。」

  「我們沒喝湯啊。還有,你剛才稱他是我的朋友,我得說,這個詞並不完全符合事實。不久之前,我們有天晚上在『螽斯』——」

  達麗姑媽突然——我覺得有點唐突——說她希望等我出書了再拜讀我的生平事跡。看得出,她絕對不是平常陽光快樂的樣子,我於是把個人的苦惱擱在一旁,問是誰招惹她了。

  「還不就是格羅索普那個小混帳。」她說。

  「他怎麼了?」

  「傷了安吉拉的心。」(安吉拉——夫人的千金,我家表妹,好姑娘一個。)

  「傷了安吉拉的心?」

  「對……傷了……安吉拉的……心!」

  「你說他傷了安吉拉的心?」

  她有點狂熱地求我別說什麼相聲了。

  「他怎麼會?」我問。

  「對她不聞不問。卑鄙下流、冷酷無情、吃裡爬外的欺騙。」

  「欺騙,說得好,姑媽,」我說,「說到小大皮·格羅索普,這個詞自然而然就蹦出來了。我給你講講那天晚上他在『螽斯』是怎麼害我的。我們吃過晚飯——」

  「從社交季一開始,直到三個星期以前,他對安吉拉是殷勤備至。放在我年輕那會兒,就叫作示好——」

  「或者叫追求?」

  「示好或是追求,隨你。」

  「隨你啦,姑媽。」我彬彬有禮地回答。

  「行了,反正他是天天到家裡報到,混一頓午飯,跟安吉拉跳舞跳到半夜,諸如此類的,到最後,我那可憐的閨女自然忍無可忍,想當然地以為用不了多久,他就會開口,建議兩人下輩子同槽吃飯。可現在呢,他人跑了,把她當成燙手山芋一樣一扔了事。我聽說他迷上了在切爾西茶話會上遇到的那個——叫作——哎,叫什麼來著?」

  「科拉·貝林傑。」

  「你怎麼知道?」

  「她午飯就是在這兒吃的。」

  「小格羅索普帶來的?」

  「是。」

  「她人怎麼樣?」

  「挺巨型的。輪廓呢,有點像阿爾伯特音樂廳。」

  「小格羅索普是不是很迷她?」

  「眼珠子一直在人家玉體上轉來轉去。」

  「現在的年輕人哪,」達麗姑媽嘆道,「天生的傻瓜一個,得有奶媽牽著手領著,還得找個壯漢隨行,每隔一刻鐘就踢他一腳。」

  我努力指出此事焉知非福。

  「要我說呢,姑媽,」我說,「我覺得安吉拉跟他分了更好。格羅索普這傢伙惡劣著呢。倫敦城裡最惡劣的一個。我剛才正想告訴你他有天晚上在『螽斯』對我的惡行。他先是用一瓶佳釀把我灌得豪氣萬丈,接著跟我打賭,說我沒法抓著繩子和吊環盪過泳池。我知道這是小菜一碟,於是立刻答應,可以說是胸有成竹。結果呢,我盪了一半,利索得跟什麼似的,這時突然發現,最後一段繩子給纏到了欄杆後面,害得我無計可施,只有掉到深水裡,裹著一身無可挑剔的正裝游上岸。」

  「真的?」

  「千真萬確。這都幾個月了,我現在還沒幹透呢。你肯定不希望寶貝女兒嫁給這麼個傢伙吧?」

  「相反,我對這個小混帳又恢復了信心。看得出,他還是有不少可取之處的。所以貝林傑這事兒必須得給它攪散,伯弟。」

  「怎麼攪?」

  「我不在乎,隨你。」

  「我能做什麼?」

  「做什麼?嘿,交給你家吉夫斯唄。吉夫斯總會有辦法的,我認識的這些人裡頭,就屬他最能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吉夫斯,吩咐他開動腦筋。」

  「姑媽,你的話或許有幾分道理。」我若有所思。

  「還用說,」達麗姑媽說,「這點小事兒,對吉夫斯來說就是過家家。你照辦,我明天過來聽結果。」

  她撂下這句話就閃人了,我召喚吉夫斯到跟前。

  「吉夫斯,」我說,「你都聽到了吧?」

  「是,少爺。」

  「我想也是。我這個達麗姑媽一說話,可以說幾里開外都能聽見。你是否想過,要是她有一天斷了經濟來源,可以去『迪之沙』吆喝牲口回家,準保能發家致富?」

  「我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少爺說得大致不錯。」

  「那,咱們怎麼辦?你有什麼看法?我覺著咱們應該盡力幫幫忙提提意見。」

  「是,少爺。」

  「我鍾愛這個達麗姑媽,也很鍾愛安吉拉表妹。兩個我都愛,我說得還明白吧?這個傻丫頭怎麼會看上大皮,我不知道,吉夫斯,你也不知道。但她顯然是愛著人家——這就說明,這事兒是可能的,雖然本人過去一直不敢相信——並且正因他而憔悴,像是——」

  「墓碑上刻著的『忍耐』的化身,少爺。」

  「像是墓碑上——你果然出口成章——刻著的『忍耐』的化身。因此咱們必須待命。吉夫斯,動用全部腦力,考驗你的時候到了。」

  第二天,達麗姑媽再度登門,我立即按鈴叫吉夫斯。他模樣透著人所想像不到的聰明勁兒——一棱一角都昭示著純粹的智慧——我一眼就看出,他這大腦是沒少運轉。

  「請講,吉夫斯。」我說。

  「遵命,少爺。」

  「你思考過了?」

  「是,少爺?」

  「成果如何?」

  「我想到一個辦法,少爺,想必能夠帶來令人滿意的結果。」

  「說來聽聽。」達麗姑媽說。

  「對於這類情況,夫人,首要任務是研究個體心理。」

  「個體什麼?」

  「心理,夫人。」

  「他是指心理,」我解釋說,「那麼你說心理,吉夫斯,意思是——」

  「所涉主要人物的性情和愛憎,少爺。」

  「也就是說,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所言甚是,少爺。」

  「伯弟,私下裡他也這麼跟你說話?」達麗姑媽問。

  「有時候。偶爾吧。另一方面呢,有時候也不是。繼續,吉夫斯。」

  「嗯,少爺,恕我冒昧,據我觀察,貝林傑小姐讓我印象最深的一面,就是她有一副硬心腸,不夠寬宏大量。我想像得出貝林傑小姐為成功鼓掌喝彩,但卻不能想像她對失敗施以同情憐憫。少爺或許記得,當時格羅索普先生拿自動打火機為她點菸,她有什麼反應?對方未能及時點著火,她似乎流露出一絲不耐煩之意。」

  「不錯,吉夫斯,她還數落了幾句。」

  「正是,少爺。」

  「我得問問清楚,」達麗姑媽有點摸不著頭腦,「你是說,要是他一直拿著自動打火機給她點菸,點來點去都點不著,她就會忍無可忍把他甩了?是這個意思嗎?」

  「夫人,我提到這個小插曲,謹以表示貝林傑小姐不近人情的性格特點。」

  「不近人情,」我說,「說得好。這個貝林傑是鐵石心腸啊。那眼睛,那下巴。我一目了然。要說有哪個女人是鐵與血的化身,那就數她了。」

  「所言極是,少爺。因此我認為,若是叫貝林傑小姐目睹格羅索普先生在公開場合顏面盡失,她自然不會繼續報以好感。比如說,格羅索普先生星期二表演時未能取悅觀眾——」

  我眼前一亮。

  「老天,吉夫斯!你是說,一旦他被喝倒彩,這事兒不黃也得黃?」

  「如果沒有,我會大為驚訝的,少爺。」

  我搖搖頭。

  「吉夫斯,這事兒咱們不能碰運氣。雖然大皮唱《陽光少爺》是我心目中招致倒彩的最佳情景,可是——不行,你得明白,咱們可不能依靠僥倖心理。」

  「無須依靠僥倖心理,少爺。我建議少爺聯繫賓厄姆先生,主動要求在即將舉辦的娛樂表演中略盡綿力。要保證少爺的節目排在格羅索普之前,這點很容易做到。我想,若是格羅索普先生緊接著少爺演唱《陽光少年》,觀眾的反應自然會如我們所願。等到格羅索普先生開始演唱時,觀眾已經對這首歌興味索然,一定會迫切表露情緒。」

  「吉夫斯,」達麗姑媽說,「你真是神了!」

  「多謝夫人誇獎。」

  「吉夫斯,你真是笨蛋!」

  「你說他是笨蛋是什麼意思?」達麗姑媽激動地說,「我覺著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妙的計策。」

  「要我在大牛·賓厄姆純潔又活潑的娛樂表演上唱《陽光少年》?才怪!」

  「少爺每天沐浴的時候都在唱。伍斯特少爺,」吉夫斯對達麗姑媽說,「天生一副悅耳動聽的男中音——」

  「想想就知道。」達麗姑媽說。

  我飛過去一個凌厲的眼神。

  「吉夫斯,在浴室里唱《陽光少年》,和在一屋子血橙商販及其子女面前唱,那可是有天壤之別。」

  「伯弟,」達麗姑媽說,「你不唱也得唱!」

  「我偏不。」

  「伯弟!」

  「無論如何——」

  「伯弟,」達麗姑媽堅定地說,「下月3號星期二,你得給我去唱《陽光少年》,並且聲情並茂,像日出時的雲雀,否則願姑媽的詛咒——」

  「我不去!」

  「想想安吉拉!」

  「安吉拉個鬼!」

  「伯弟!」

  「不是,我是說,該死!」

  「你確定不去?」

  「確定不去。」

  「你決定了,是吧?」

  「不錯。姑媽,我最後說一次,無論如何,一個音我也不唱。」

  於是當天下午,我拍了一封郵資預付的電報給大牛·賓厄姆,表示願為他的事業出一點力,夜幕降臨時分,事情就定了。我給排在中場休息後下下一個上場。我之後是大皮。大皮之後則是著名歌劇女高音,科拉·貝林傑小姐。

  「吉夫斯,」我當晚對他說,而且是冷冷地說,「麻煩你去最近的音樂商店跑一趟,設法弄一份《陽光少年》的歌譜。看來我不得不把主歌和副歌都學一學。至於此事招致的麻煩和精神壓力,我什麼也不說了。」

  「遵命,少爺。」

  「但我還是有一句話——」

  「我還是即刻動身的好,少爺,不然商店要關門了。」

  「哈!」我說。

  我故意話中帶刺。

  對眼前這樁磨難,我咬緊牙關,出發時一派鎮定自若、志在必得的樣子——類似英雄孤注一擲時臉上掛著個視死如歸的微笑。儘管如此,不得不承認,一踏進東伯孟塞的共濟會廳,放眼一望來找樂子的各位,有那麼一瞬間,我差點打起了退堂鼓,只想招呼一輛計程車重返文明世界;後來全靠伍斯特全部的鬥牛犬氣概才穩住。我趕到的那會兒,純潔又活潑的娛樂表演正展開得如火如荼,有位模樣像是當地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正在背誦《古廟戰茄聲》。觀眾呢,即使不能說是在「等著看好戲」吧,但那肅穆的表情可不是我等喜聞樂見的。一看他們那陣勢,我就感到自己成了沙得拉、米煞和亞伯尼歌的難兄難弟,體會到要鑽烈火之爐的心情。

  我掃視了一遍觀眾群,覺得他們這會兒還在持觀望態度。不知各位有沒有試過叩擊紐約那些地下酒館大門的經歷?首先是格子窗呼啦打開,然後一張面孔出現了。接著是漫長的沉默,那雙眼睛死死盯著你,讓你覺得往昔一一浮現在眼前。然後你說自己是青青海默先生的朋友,他說只要提他的大名,他們就會招待你。這下情況緩和了。之所以提起這茬,是因為我瞧那些小商販和海鮮攤主就像「那張面孔」。「露兩手呀!」他們好像在說,然後他們才能下決定。我不禁感到,唱《陽光少年》應該夠不上他們心目中「露兩手」的標準吧。

  「座無虛席,少爺。」身邊傳來一個聲音。是吉夫斯。他正怡然自得地欣賞節目。

  「你也來了,吉夫斯?」我冷然以對。

  「是,少爺。從演出開始我就到了。」

  「哦?」我問,「有傷亡沒有呢?」

  「少爺?」

  「你明白我的意思,吉夫斯,」我厲聲說,「別假裝不懂了。誰被喝倒彩了沒有?」

  「哦,沒有,少爺。」

  「你看我會是頭一個咯?」

  「不,少爺。我認為不必如此悲觀。相信少爺會受到熱烈歡迎的。」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覺得一切會按照計劃發展?」

  「是,少爺。」

  「哼,我可不這麼想。」我說,「原因我這就告訴你。你那個爛點子裡有一個破綻。」

  「少爺說破綻?」

  「不錯。你以為,等格羅索普先生聽到我唱那首破爛曲子,一分鐘後就輪到他上場,他還會鎮定自若地上台,再唱一遍嗎?用用腦子嘛,吉夫斯。他肯定看出此路不通,會及時打住。他會臨陣脫逃,拒絕登台。」

  「格羅索普先生不會聽到少爺唱歌。他採納了我的建議,到馬路正對面那間叫作『壺與杯』的消費場所去了,他還打算一直坐到該出場的時候再回來。」

  「哦?」我問。

  「少爺,恕我斗膽提個建議,離這裡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家叫作『山羊與葡萄』的店面。我想謹慎起見——」

  「我不如過去給他們點生意做?」

  「這有助於緩解等待時的緊張情緒,少爺。」

  本來這傢伙給我攬了這麼個爛攤子,我心裡頗有點不爽,但聽到這兩句話,我疾言厲色的態度總算有所緩和。他的分析果然不錯。不愧是研究過個體心理,他沒有摸錯方向,在「山羊與葡萄」里靜靜地坐上10分鐘,正是我所需要的。衝到店裡,灌下兩杯威士忌蘇打,對伯特倫·伍斯特來說不過是一眨眼的事兒。

  療效如同魔法。酒里除了有硫酸鹽還兌了什麼,我是一無所知,總之我的人生觀煥然一新。剛才那種喘不過氣的怪症狀消失了,膝蓋直往下墜的感覺也沒了。四肢不再微微顫抖,舌頭上的結散開了,脊梁骨也硬了。我又續了一杯,大口吞下,然後興高采烈地跟女招待道了聲晚安,又對一兩個面孔討我喜歡的客人和善地點頭致意,然後趾高氣揚地回到大廳,安然應對一切。

  不一會兒我就站到舞台上,對著一百萬隻緊盯我的金魚眼。我只覺耳中奇怪地嗡嗡作響,透過嗡嗡聲,我依稀聽到鋼琴奏響了。我默默祈禱上天護佑,然後深吸了一口氣,亮開了歌喉。

  哎,說懸還真懸。全部過程有點模糊,我只約莫記得,唱到副歌那部分,下面傳來一陣竊竊私語。我當時還以為是民眾想跟著一起唱來著,心裡頗受鼓舞。我集中全力,氣貫丹田,飆完了高音,然後施施然退到舞台側翼。我沒有回去謝幕,而是順勢遁走,腳底抹油直奔吉夫斯,即大廳後面的站票席處。

  「呵,吉夫斯,」我在他身邊站定,伸手抹去額頭上貨真價實的汗珠兒,「他們總算沒喊『下去吧』。」

  「不錯,少爺。」

  「但你儘管放話出去,這是我最後一次在浴室以外的地方表演了。天鵝絕唱,吉夫斯。以後誰要想欣賞我的歌喉,敬請候在我浴室外面,把耳朵貼在鎖孔上。我或許是誤會了——快到結尾的時候觀眾好像有點激動。喝倒彩在空氣中飛翔,我都聽到翅膀拍打的聲音了。」

  「少爺,我也的確察覺到觀眾有一點躁動不安的情緒。想來是對這支樂曲心生厭煩。」

  「嗯?」

  「我本該早些知會少爺的。少爺到達以前,已經有兩個人唱過了。」

  「什麼!」

  「是的,少爺。分別是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這首歌正流行。」

  我目瞪口呆。這傢伙明明知道,還沒事人似的任憑他家少爺踏進鬼門關——打個比方——我如遭雷擊。這不就是說忠僕精神已經喪盡了嗎?我正要不遺餘力地教訓他一頓,這時看到大皮東倒西歪地走上了舞台。

  大皮無疑是剛剛光顧過「壺與杯」的模樣。觀眾間傳來幾聲喝彩,估計是他那些雙陸棋棋友覺著血濃於水。大皮聽了,立刻亮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嘴巴直咧到後腦勺。顯然,他此刻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而且還堅持著沒倒下。只見他對歌迷們友好地揮揮手,又很有皇室氣派地微微一鞠躬,像東方君主向子民的讚美報以致意。

  彈鋼琴的姑娘奏響了《陽光少年》的前奏,大皮像氣球一樣鼓足了氣,雙手一握,眼珠一翻,盯著天花板,好像要袒露靈魂似的,然後開唱了。

  我估計大夥是因為一時錯愕才沒有立即採取行動。雖然聽來不可置信,但我拿人格擔保,下面一直鴉雀無聲,直到大皮唱完了主歌,然後才振作起來。

  小商販一旦給惹怒了,那就糟糕了。我從來沒親眼看到過無產階級行動起來的場面,今日一見,只覺驚懼。我是說,僅此就能大體領會一番法國大革命的陣勢。大廳的各個角落不約而同地傳來一陣響動,就像——我這是聽來的——東區拳擊比賽場上裁判把人人看好的種子選手罰出局又立刻逃命去也,招致的那種動靜。接著他們不再講究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原則,開啟了果蔬主題。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反正我感覺首先扔向大皮的應該是土豆。人有時候就是會異想天開。但實際上呢,那是一隻香蕉。我頓時領悟到,做出這個決定的人智計遠勝於我。這些漢子從孩提時代就掌握了如何對待不對心思的戲劇表演,單靠直覺就知道如何取得最佳效果。我看到香蕉「啪嘰」一聲正中大皮的襯衫前襟,立刻驚覺,無論是在實際表現上還是在藝術效果上,這都是任何土豆都無法企及的。

  當然,土豆學派也不乏擁躉。隨著氣氛越來越熱烈,我注意到,有幾位看起來很精明的觀眾堅持只扔土豆。

  大皮對此的反應令人驚異。只見他雙眼凸出,頭髮一根根豎了起來,但嘴巴還是一張一合的,看得出,他心下茫然,還在機械地繼續唱《陽光少年》。接著,他突然回過神來,奮力向舞台邊撤退。他最後的身影就是跑下舞台,比一隻飛來的土豆領先半個頭。

  很快,騷亂和叫喊聲止住了。我望著吉夫斯。

  「慘不忍睹啊,吉夫斯,」我說,「可又有什麼辦法?」

  「是,少爺。」

  「長痛不如短痛,啊?」

  「所言極是,少爺。」

  「哎,她目睹了事情經過,估計這段羅曼史要告一段落了。」

  「是,少爺。」

  這時大牛·賓厄姆走上了舞台。

  「女士們先生們。」只聽大牛說。

  我還以為他要開口責罵會眾剛剛未能控制情緒的行為。可惜沒有。無疑,他已經習慣了純潔又活潑的娛樂表演上無傷大雅的有來有往,覺得氣氛熱烈的情況不值得做任何評論。

  「女士們先生們,」只聽大牛說,「接下來的節目應該是著名歌劇女高音科拉·貝林傑小姐為我們獻上《歌曲選段》,但貝林傑小姐剛剛致電,說汽車出了故障。她已經叫了計程車,很快就能趕到。與此同時,請歡迎我們的朋友伊諾克·辛普森先生,為我們背誦《危險的丹·麥格魯》!」

  我一把抓住吉夫斯。

  「吉夫斯!你都聽到了?」

  「是,少爺。」

  「她沒來!」

  「不錯,少爺。」

  「所以沒看到大皮兵敗滑鐵盧。」

  「不錯,少爺。」

  「這個破計劃擦槍走火了。」

  「是,少爺。」

  「走吧,吉夫斯。」這會兒周圍的站客一定在奇怪,這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為何突然面色蒼白,神情堅毅?「我剛剛承受了一場精神折磨,自早期的殉教者以降無人能比。消瘦了好幾磅不說,組織器官還遭到永久的破壞。我歷經了一場嚴酷的考驗,一回想起來,未來數月都要尖叫著從夢中驚醒。可是都白白浪費了。咱們走。」

  「少爺如果不反對,我還想繼續欣賞節目。」

  「隨你,吉夫斯,」我悶悶不樂地說,「我呢,我心已死,現在要去『山羊與葡萄』坐一會兒,再點一杯砒霜特調,然後打道回府。」

  時間約莫10點半,我正坐在客廳里愁眉不展地啜飲或許是最後一杯的還魂劑,這時門鈴響了,我開門一看,門墊上站著的正是大皮。他仿佛曆經了一番艱辛,直面過靈魂的考驗。他好像有點黑眼圈的徵兆。

  「哦,嘿,伯弟。」大皮說。

  他進了門,圍著壁爐架逡巡,好像想找東西擺弄,繼而摔碎。

  「我剛在大牛·賓厄姆的娛樂表演上唱完歌。」他沉默了一陣後開口道。

  「哦?」我說,「怎麼樣?」

  「輕而易舉,」大皮回答,「他們聽得都呆了。」

  「反響強烈,啊?」

  「非常好,」大皮說,「人人熱淚盈眶。」

  大家注意:說這話的人可是教養良好,想必還坐在母親膝頭聆聽了好多年「做人要誠實」的教誨。

  「貝林傑小姐很滿意吧?」

  「哦,是啊。高興著呢。」

  「這麼說沒問題了?」

  「哦,可不。」

  大皮頓了一頓。

  「但另一方面,伯弟——」

  「怎麼?」

  「嗯,我左思右想,不知怎的,又覺得貝林傑小姐可能還不是我的理想伴侶。」

  「你這麼覺得?」

  「我覺得是。」

  「為什麼?」

  「哦,說不明白。這種事就像電光石火。我對貝林傑小姐有尊重,伯弟,也有愛慕。可是——呃——哎,我現在又忍不住想,還是溫柔可人的姑娘——呃,比如說你表妹安吉拉那樣的,更加——就是——哎,伯弟,我來找你,是想請你給安吉拉打電話,問她晚上願不願意賞光,跟我去『伯克利』用點晚餐,再跳跳舞。」

  「去吧,電話就在那邊。」

  「不,還是你打,伯弟。考慮到種種情況,還是請你做個鋪墊——瞧,她很有可能會——我是說,你知道有時候容易產生誤會——所以——哎,我想說的就是,伯弟老兄,還得你幫幫忙,鋪墊一下,你不介意吧?」

  我走到電話前,撥通了達麗姑媽家的號碼。

  「她讓你過去。」我說。

  「告訴她,」大皮虔誠地說,「我一眨眼就趕到她身邊。」

  他前腳剛走,我就聽見鎖孔里嘎啦一聲,接著過道里傳來輕柔的腳步聲。

  「吉夫斯。」我叫道。

  「少爺?」吉夫斯說著就現形了。

  「吉夫斯,出了一件怪事。格羅索普先生剛來過,他說和貝林傑小姐一拍兩散了。」

  「是,少爺。」

  「你好像並不驚訝。」

  「是,少爺。坦白說,這種結局正在我的意料之中。」

  「呃?你怎麼會有這個念頭?」

  「少爺,我看到貝林傑小姐對著格羅索普先生的眼睛揮拳,就猜到了。」

  「揮拳!」

  「是,少爺。」

  「對他的眼睛?」

  「右眼,少爺。」

  我眉頭一皺,大惑不解。

  「她怎麼會?」

  「我想她是因為歌唱收到的反響而心中不快。」

  「老天!難道她也被喝倒彩了?」

  「是,少爺。」

  「怎麼會?她歌喉多美妙啊。」

  「是,少爺。我想觀眾只是反感她演唱的曲目。」

  「吉夫斯!」理性有點復甦了,「你難不成是想說,貝林傑小姐唱的也是《陽光少年》?」

  「是,少爺。並且還草率地——這是個人之見——帶了一隻大玩偶上台對著它演唱。觀眾誤以為是腹語表演,接著是一陣騷動。」

  「吉夫斯,這可太巧了!」

  「其實並非巧合,少爺。我主動在大廳門口迎接貝林傑小姐,自報身份。之後我告訴她,是格羅索普先生請我轉告,請她特別為他演唱一首——因為這是他最喜愛的歌曲——《陽光少年》。事後,貝林傑小姐得知少爺和格羅索普先生都在她之前唱過同一首歌;我想,她一定以為格羅索普先生故意開玩笑愚弄她。還有別的吩咐嗎,少爺?」

  「沒了,多謝。」

  「晚安,少爺。」

  「晚安,吉夫斯。」我崇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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