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吉夫斯和歡樂聖誕季

2024-10-11 00:47:10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信是16日早上送到的。我當時正忙著塞早飯,幾口咖啡和醃魚下肚,有了點底氣,覺得事不宜遲,該立刻跟吉夫斯宣布消息。莎士比亞有言道,遲早要做,拖個什麼勁兒啊。當然啦,他聽了難免失望,甚至還會傷心。可該死,時不時地失望一下有益身心健康嘛。讓他懂得「人生艱辛人生實在」[1]的道理。

  「哦,吉夫斯。」我開口。

  「少爺?」

  「威克姆夫人寄來書函一封,請我去斯凱爾丁斯過節。所以呢,你把必要的衣物收拾收拾,咱們23號退兵斯凱爾丁斯。記得多備幾條白領結,還要帶幾套實用的鄉間戶外服。估計得待上一陣子。」

  他沒應聲。我感覺得到,他正對我施以冷峻的眼神。我故意埋頭挖果醬,避免跟他對視。

  「我記得少爺計劃聖誕一過就前往蒙特卡洛的。」

  「是,咱們不去了,計劃有變。」

  「遵命,少爺。」

  

  所幸這時電話鈴響了,否則肯定免不了一陣尷尬。吉夫斯過去取下聽筒。

  「是?……是,夫人,遵命,夫人。我這就請伍斯特少爺聽電話。」他把聽筒遞給我,「是斯賓塞·格雷格森夫人,少爺。」

  知道嗎,有時候我不禁覺得吉夫斯是不中用了。他如日中天的時候,腦筋一轉就知道跟阿加莎姑媽說本少爺不在。我苛責地瞟了他一眼,接過話筒。

  「餵?」我說,「在嗎?餵?餵?我是伯弟。餵?餵?餵?」

  「別餵了,」我這老親戚以一貫的簡單粗暴的方式吼道,「你以為自己是鸚鵡呢?有時候我巴不得你是,說不定就能有點腦子。」

  一大早就跟我用這種語氣,實在大大地不對頭。可咱們能有什麼辦法?

  「伯弟,威克姆夫人說要請你去斯凱爾丁斯過聖誕。你去不去?」

  「去呀。」

  「那好,你記著好好表現。威克姆夫人跟我可是故交。」

  我可沒心情在電話里討論這種事。其實面對面也不行,總之,隔著一根電話線,堅決不許。

  「不勞您吩咐,姑媽,」我生硬地說,「我自然會遵守英國紳士應有的禮儀,大駕——」

  「你說什麼?大點聲,我聽不見。」

  「我說『好嘞』。」

  「哦?這樣啊。那你可記好了。我特別希望你在斯凱爾丁斯逗留期間克制一下傻裡傻氣的作風,這其中另有原因。屆時羅德里克·格羅索普爵士也會在。」

  「什麼!」

  「吼什麼吼!都快被你震聾了。」

  「你說羅德里克·格羅索普爵士?」

  「是啊。」

  「你指的是大皮·格羅索普吧?」

  「我指的就是羅德里克·格羅索普爵士。所以我才說羅德里克·格羅索普爵士。好了,伯弟,你給我仔細聽著。還在吧?」

  「是,還在呢。」

  「那好,聽著。經過我百般努力,面對各種不利證據,總算說服了羅德里克爵士,勉強讓他相信你並沒有精神失常。他表示願意暫時拋開成見,再見你一面。因此,你在斯凱爾丁斯期間的表現——」

  我掛上聽筒,渾身發抖。一點不錯,心都抖了。

  這事我以前要是講過的話,各位可得提醒我一下。不過大家也可能對此一無所知,所以我還是略略提一提這位格羅索普吧。此君是個讓人望而生畏的老先生,頭上寸草不生,眉毛卻過於繁盛,職業是精神病醫生。具體原因我至今也沒琢磨明白,反正我一度跟他的千金霍諾里婭訂了婚約。此女精明強悍,好讀尼采,笑起來像海浪衝擊蒼涼多石的海岸。後來事情告吹,因為一系列事故導致准岳父認定我腦瓜壞了。打那以後,我就登上了他「和我共進午餐的神經病」名單。

  我覺著就算是在聖誕季,雖說到處是一片和平歸其所悅之人,但和這位老先生共聚一堂,只怕日子要不好過。要不是因為有特殊原因非前往斯凱爾丁斯不可,我准要取消這趟行程了。

  「吉夫斯,」我魂不守舍地說,「知道嗎?羅德里克·格羅索普爵士也要到威克姆夫人家裡做客。」

  「是,少爺。少爺用完了早餐的話,我可以撤下了。」

  態度冷傲,毫無同情心,一點兒也沒有讓人喜聞樂見的同仇敵愾的精神。不出所料,得知蒙特卡洛之行取消之後,他果然不高興了。吉夫斯秉持小賭怡情的觀念,我知道,他老早就憧憬著在牌桌上碰碰手氣。

  但咱們伍斯特懂得不動聲色。對於他不合時宜的情緒,我故作不知。

  「收拾吧,吉夫斯,」我傲氣十足,「你忙你的。」

  之後那幾天,主僕關係繼續這麼彆扭著。每天早上他給我端來早茶,總有點冷冰冰愛理不理的樣子。23號下午開車前往斯凱爾丁斯的時候,他仍然若即若離,一路沉默不語。到訪的第一晚,他給我準備晚餐禮服,在給我系禮服襯衫飾紐的時候,明顯是在賭氣。總而言之,我心裡異常不是滋味。24號早上醒來以後,我躺在床上,決定為今之計,只有把事情對他和盤托出,期望他善良的天性能占上風,最終達成和解。

  話說我這天早上覺得美滋滋的,因為一切順風順水。女主人威克姆夫人一管鷹鉤鼻,神似阿加莎姑媽,按說會讓我渾身不舒服,但她對我的到來表現得還算親切。她的千金羅伯塔更是熱情洋溢,不得不承認,我的心弦忍不住有些顫動。至於羅德里克爵士,我們簡短地寒暄過,他看來感染了歡樂聖誕的氣氛,看到我的時候,他嘴角像是抖了一抖——估計就是他的「笑」法吧,然後說了一句「哈,年輕人!」雖然口氣算不得熱絡,但好歹開口了。在我心中,這已經無異於獅子和羔羊同臥了[2]。

  總而言之,此時此刻,生活真是對了脾胃,因此我決定把情況一五一十地說給吉夫斯聽。

  「吉夫斯。」我見他端著熱氣氤氳的早茶進了屋。

  「少爺?」

  「關於咱們此次拜訪的事,我有幾句話說。我思來想去,認為你有權知道真相。」

  「少爺?」

  「蒙特卡洛計劃取消,想來你很掃興吧,吉夫斯。」

  「哪的話,少爺。」

  「哦,沒錯,不用否認了。你一心一意盼著在世界墮落之源越冬,我清楚。當時我宣布消息的那一刻,我看到你眼睛直放光,鼻子裡還哼了一哼,手指也抖了抖。我懂,我都懂。如今計劃有變,你心如刀絞。」

  「哪的話,少爺。」

  「哦,沒錯,不用否認了。我都看在眼裡。好了,我希望你了解,吉夫斯,此次前來,絕不是我閒來無事心血來潮。我接受威克姆夫人的邀請,並不是因為一時任性反覆無常。出於多方考慮,我為此已經伺機等了好幾個星期。首先,在蒙特卡洛那種地方,會不會沾染歡樂聖誕的精神?」

  「少爺需要歡樂聖誕的精神嗎?」

  「那還用說。我盼的就是這個。嗯,這是頭一件事。還有另一件。吉夫斯,我這個聖誕必須要在斯凱爾丁斯過,因為我知道大皮·格羅索普會在這兒。」

  「少爺指羅德里克·格羅索普爵士?」

  「不,是他侄子。估計你見過,就是那個淡金色頭髮、整天咧嘴傻笑的傢伙。我想跟他算帳想好久了。那個易怒之人,我要給他點顏色瞧瞧。吉夫斯,你聽了事情經過再告訴我,我這次復仇行動究竟有沒有道理。」我嘬了一口茶,因為想到自己所受的委屈,我忍不住渾身顫抖,「大皮是羅德里克爵士的侄子,你是知道的,吉夫斯,我在羅德里克爵士手下吃了不少苦頭,但儘管如此,我還是和大皮相從甚密,無論是在『螽斯』俱樂部還是別的地兒。我告訴自己,一個人攤上什麼親戚不是他的錯。比如說吧,我就不希望那幫哥們因為阿加莎姑媽嫌棄我。做人要有氣量,是吧,吉夫斯?」

  「所言極是,少爺。」

  「那好。剛才說到,我和大皮你來我往,打得火熱。結果你猜他怎麼著了?」

  「猜不出,少爺。」

  「那我就告訴你吧。有天晚上,在『螽斯』吃過飯,他跟我打賭,說我不能抓著繩子和吊環盪過游泳池。我欣然接受挑戰,一路瀟灑地盪過去,眼看到了最後那隻吊環,這時我才發現,那個披著人皮的魔鬼居然把吊環繞到扶手後面去了,害得我懸在半空,再也沒機會上岸回家見父老鄉親了。我別無選擇,眼睜睜地掉到了泳池裡。後來他跟我說,他這一招是屢試不爽。我堅信,吉夫斯,要是在斯凱爾丁斯還不能想方設法報這個仇——鄉間別墅資源無窮無盡任我選擇——我就不是男子漢。」

  「我明白了,少爺。」

  他的態度有點異樣,我發覺他還是沒能徹底達成理解和同情,因此我決定,儘管難以啟齒,我還是得跟他坦白交代。

  「好了,吉夫斯,我之所以堅持在斯凱爾丁斯過聖誕,其實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我品了一陣子茶,然後抬起頭,雙頰泛起一片紅雲,「情況就是,我戀愛了。」

  「果然,少爺?」

  「你見過羅伯塔·威克姆小姐了吧?」

  「是的,少爺。」

  「那好。」

  一時間我們都沒有話說。我讓他自行領悟。

  「吉夫斯,接下來這幾天,」我最終開口道,「你自然會有很多時間和威克姆小姐的貼身女僕接觸。你得充分利用機會。」

  「少爺?」

  「你明白我的意思。跟她說我這個人很不錯。講講我不為人知的優點。這種事口耳相傳嘛。多多強調我心地善良,並且在今年『螽斯』的壁球障礙賽中拿了亞軍。好話不怕多,吉夫斯。」

  「遵命,少爺。只不過——」

  「不過什麼?」

  「這,少爺——」

  「我希望你別拿腔拿調地說一句『這,少爺』。以前我就說過這個問題。你這個陋習越發嚴重了,得改。你想說什麼?」

  「我自然不想擅自——」

  「吉夫斯,有話直說。咱們對你的意見向來是洗耳恭聽。」

  「我想說的是,還請少爺見諒——以我之見,威克姆小姐實在不是合適的——」

  「吉夫斯,」我冷冷地打斷他,「你對她有什麼意見,最好別讓我聽見。」

  「遵命,少爺。」

  「也不許說給別人聽。你對威克姆小姐哪裡不滿了?」

  「呃,少爺!」

  「吉夫斯,非說不可。有話儘管說。你對她不是頗有微詞嘛,那得說出個所以然來。」

  「少爺,我只不過覺得,依少爺的性子,威克姆小姐實在不是合適的對象。」

  「我什麼性子了?」

  「這,少爺——」

  「吉夫斯!」

  「少爺見諒。我實屬無心。我不過是想申明——」

  「想什麼?」

  「我只是想說,既然少爺執意要知道我的意見——」

  「我沒有啊。」

  「我以為少爺希望我對此事暢所欲言。」

  「哦?那,說來聽聽吧。」

  「遵命,少爺。既然如此,我長話短說。恕我冒昧,少爺,威克姆小姐雖然楚楚動人——」

  「看,吉夫斯,你真是一語中的。那眸子!」

  「是,少爺。」

  「那秀髮!」

  「正是,少爺。」

  「還有那份古靈精怪——我沒用錯詞吧?」

  「恰如其分,少爺。」

  「那好,接著說。」

  「誠然,威克姆面容姣好,令人心生愛慕。但以少爺的性子,我想她並非理想的人生伴侶。私以為威克姆小姐缺乏認真的態度,少爺,她太過任性輕浮。要配得上威克姆小姐,需要威嚴有力、品格堅毅才好。」

  「就是!」

  「在選擇終身伴侶的問題上,我向來不贊成火紅頭髮的女性。少爺,我想紅髮意味著危險。」

  我堅定地迎著他的目光。

  「吉夫斯,」我說,「胡說八道。」

  「說的是,少爺。」

  「根本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說的是,少爺。」

  「純粹是和稀泥。」

  「說的是,少爺。」

  「說的是,少爺——我是說,說的是,吉夫斯。下去吧。」我說。

  我啜飲了一小口茶,姿勢相當傲然。

  能證明吉夫斯出岔子的機會還真是罕見,不過當天晚飯時分我就發現了證據,並且毫不遲疑地跟他對質。

  「吉夫斯,關於咱們之前討論的問題,」我剛從浴室回房,趁他給我打理襯衫的時候跟他攤牌,「希望你留神聽我說兩句話。醜話說在前頭,你聽了我這兩句話,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果然,少爺?」

  「不錯,吉夫斯。肯定叫你無地自容。從今往後,你再想公然宣揚對人家的一己之見,大概要三思了。要是我記得不錯,早上你口口聲聲說威克姆小姐任性輕浮,缺乏認真的態度。對也不對?」

  「不錯,少爺。」

  「那,聽了我這一番話,你估計要大大改觀了。下午我和威克姆小姐去散步,一路上,我跟她講了大皮·格羅索普在『螽斯』泳池的惡行。她全神貫注地聽著,並且深表同情。」

  「果然,少爺?」

  「滿滿的。並且還不止如此。我還沒講完,她就獻上一條絕妙的計策,無人能出其右,能叫大皮皓首慘然下陰府矣。」

  「聽來讓人欣慰,少爺。」

  「可不是欣慰嘛。原來威克姆小姐念女校的時候,思想健全的學生偶爾要教訓教訓那些不識相的丫頭。你猜她們是怎麼做的,吉夫斯?」

  「猜不出,少爺。」

  「她們找來一根長棍,吉夫斯,然後——你可聽好了——在一端綁一根織補針。等到夜深人靜之時,偷偷潛入對方的床鋪隔間,往鋪蓋上一捅,戳破對方的熱水袋。吉夫斯啊,說到這種事,女孩家的可比男生聰明多了。我上學那會兒,大夥也就是趁查寢的時候潑人家一壺水罷了。同樣的效果,但可沒人想得出那麼利落科學的法子。好了,吉夫斯,這就是威克姆小姐教我的教訓大皮的辦法,你還說人家輕浮、不認真。能想出這種妙法的姑娘,正是我理想的好伴侶。吉夫斯,今晚我就寢的時候,我要你備好結實的棍子,綁好尖利的織補針,在房裡等著我。」

  「這,少爺——」

  我舉手制止。

  「吉夫斯,」我說,「休再多言。棍子,一根;針,一副,織補用、需尖利。今晚11點半備齊,不得有誤。」

  「遵命,少爺。」

  「你知道大皮睡哪間臥室嗎?」

  「我去一問便知,少爺。」

  「那去問清楚,吉夫斯。」

  不出幾分鐘,他就傳來必要的情報。

  「格羅索普先生在『護城河室』下榻,少爺。」

  「具體位置?」

  「樓下第二扇門,少爺。」

  「好嘞,吉夫斯。襯衫飾紐系好了?」

  「是,少爺。」

  「袖口鏈扣呢?」

  「好了,少爺。」

  「那給我套上吧。」

  此番事業——受合格公民的義務感驅使——我越想越覺得妙不可言。我不是錙銖必較的人,但我覺得——換作別人也准這麼想——要是大皮這種人不受到應有的懲罰,那社會和文明還如何長足發展下去?完成這項重任艱難重重,要歷經困苦磨難:我得堅持到凌晨時分,還得穿過冷颼颼的走廊。但我沒有臨陣退縮。畢竟咱們繼承了家族傳統:伍斯特先祖可是東征十字軍出身的。

  不出所料,聖誕前夜少不了狂歡活動什麼的。先是村合唱團聚在門口唱起了頌歌,然後有人建議跳舞,跳完舞大伙兒開始天南海北一陣聊,等各自回房就寢的時候已然凌晨一點半。經過全方位的考慮,我認為,為安全計,這場小小的出征至少得等到兩點半。不得不承認,我沒有爬進被窩,就此結束這一天的勞作,是下了極大決心的。如今的我不大適應夜生活。

  到了兩點半,外面一片寂靜。我抖掉睡意,抓起針棍,開始向走廊進發。轉眼間,我就到了護城河室門口。我停下腳步,轉動門把手,發現門沒鎖,於是走了進去。

  想必小偷——我是指以此為生的專業人士,就是一周工作六晚全年無休那些——站在陌生人黑漆漆的臥室里能做到面不改色。但對於毫無經驗的我,此刻不禁有點望而卻步,直想輕輕帶上門,轉身回房睡覺去。但是,我拿出伍斯特血液里鬥牛犬的氣概,提醒自己說,過這個村估計永遠沒這個店了。就這樣,我總算堅守陣地,熬過了最初那一分鐘。懦弱感退去,我伯特倫又找回了自己。

  剛溜進屋子那一瞬間,一片黑黢黢的,就像進了煤窯;好一會兒才適應了環境。窗簾沒有完全合攏,借著光亮,約莫看得出室內布局。床擺在窗戶對面,床頭倚著牆,床尾,也就是露出一雙腳的方位,正對著我。以此推斷,所謂的「種下惡果」之後,應該可以迅速脫身。好了,現在只有一個問題,還挺棘手的:確定熱水袋的方位。我是說,這種需要手腳利落、不著痕跡的活兒,萬萬不能杵在人家床腳,拿著織補針對毯子一陣亂扎吧。因此,在採取決定性步驟之前,務必先探明熱水袋的位置。

  枕頭那邊傳來響亮的呼嚕聲,我聽在耳中大感快慰。理智告訴我,能打出這種鼾聲的,自然不會被小小的動靜驚醒。我躡手躡腳走到床邊,伸手小心翼翼地在被面上摸索,不一會兒就摸到鼓鼓的熱水袋了。我於是用織補針瞄準方向,抓緊棍子,直戳下去。事成之後,我拔出兇器,輕手輕腳地向門邊撤退。用不上眨眼的工夫,就能溜出房間直奔臥室安枕無憂了。但就在此時,突然傳來「咣啷」一聲響,我直嚇得脊梁骨都要飛了,與此同時,床上的肉身像彈簧玩偶一樣「騰」地坐起身,大喝一聲:

  「是誰?」

  由此可見,最煞費苦心的戰略決策可能正是導致功虧一簣的原因。為了方便全身而退,我剛才特地沒關門,這會兒見鬼的門突然「嘭」一聲關上了,聲效如同炸彈。

  對於為何會爆炸,我並沒有多作考慮,因為我正忙著琢磨另一件事。我緊張地發現,雖然不知道床上的人是誰,可以確定的是,那絕不是大皮。大皮的嗓音高亢刺耳,比較像村合唱團的男高音飆高音走調了。但床上這位的嗓音介於末日號角和餓了一兩天的老虎嚷著要開飯之間。這聲音惡聲惡氣,如同銼刀,就像在高爾夫球場,你們四個正慢慢悠悠地擊球,結果退役上校組傳出一嗓子「讓開」的那種。這聲音中缺的就是友善、柔和、鴿子般的低吟淺唱,一聽便知是敵非友。

  我不敢久留,拔腿衝到門邊,拉開門把手,奪門而出,一摔門。在很多方面來說,我或許是個笨坯——阿加莎姑媽對此隨便就舉出不少例證;但在是否該原地不動的問題上,我最清楚不過。

  眼看我就要以破紀錄的速度衝過走廊奔上台階,突然間卻被不知什麼東西牽扯住了。前一刻,我還是虎虎生風腳不點地,這一刻,我的腳步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截住,好像脖子上拴了繩索似的。

  知道嗎,有時候我不禁想,莫不是命運故意跟你找碴兒,故而生出何必繼續抗爭下去之感。這天晚上的溫度比冷得要命還要低那麼一點,因此我這次「出征」特地披上了晨衣;就是這件破袍子給門縫夾住,在危急時刻陷我於不義。

  接著門開了,燈光瞬間灑過來,那叫喊之人抓住了我的胳膊。

  此人原來是羅德里克·格羅索普爵士。

  接下來是一瞬間的靜止。約莫3.15秒的時間裡,我們倆就站在那兒大眼瞪小眼,或者說把對方看了個飽,而老先生一直帽貝似的鉗著我不放鬆。要不是我身披一襲晨衣、他一身粉底藍道道的睡衣,要不是他眼中冒出殺人般的凶光,這幅畫面活脫脫就是雜誌GG圖片:經驗豐富的長者輕拍年輕人的手臂說:「小伙子,像我一樣,去奧斯維戈(堪薩斯)馬特和傑夫函授學校報名吧,說不定日後也能像我一樣,當上斯克內克塔迪指甲銼暨修眉刀聯合公司的三等副總裁助理呢。」

  「你!」羅德里克爵士總算開口了。說到這兒,我想捎帶一句,什麼不帶「嘶」音的字沒法發噓聲啦,純粹是胡說八道,羅德里克爵士的這個「你」字聽著就像怒火中燒的眼鏡蛇,我聽在耳中只覺渾身不舒服——這麼說也不算透露了什麼商業機密吧。

  想必此刻我該說點什麼,但我努力的結果就是微微「哎」了一聲。其實呢,就算在普通的社交場合,我心無雜念地跟這位老先生面對面,那也從來做不到渾然放鬆。此時此刻,他那兩道濃眉更似利劍一般對準了我。

  「進來,」他把我拽進屋裡,「咱們總不希望把一屋子人都吵醒吧?好了,」他把我發配到地毯上,關上房門,又運了一陣眉毛功,「煩請你告訴我,這次發的又是什麼瘋?」

  我琢磨著輕鬆愉快地大笑一聲大概能緩解一下氣氛。於是我醞釀了一個笑。

  「別打啞謎!」我這熱情的主人說。不得不承認,我的確沒有很好地傳達輕鬆愉快的本意。

  我強自鎮定心神。

  「真是太對不住啦,」我真心實意地說,「是這樣的,我還以為你是大皮呢。」

  「煩請你對我說話不要用那些愚不可及的俗語。我怎麼『大皮』了?」

  「這不是形容詞,知道吧。我覺著仔細分析呢,應該算名詞吧。我的意思是,我以為你是你侄子呢。」

  「你以為我是我侄子?我怎麼會是我侄子?」

  「我是想說,我以為這是他的臥室。」

  「我和他換了房間。本人有恐火症,萬分不喜歡睡在樓上。」

  這場會面從開始到現在,我終於有了點底氣。面對這麼不公道的行為,我一時間忘了自己大難臨頭的處境,找回了剛才喪失的風骨。對這個愛穿粉睡衣的懦夫,我甚至心生鄙視厭惡。就因為他怕被燒死,寧可叫大皮代他去做烤肉;就因為他自私自利,害我這個精心籌劃的計謀就這麼泡了湯。我瞪了他一眼,鼻子裡好像還哼了一哼。

  「我以為你的男僕轉告過你了,」羅德里克爵士說,「我們打算換房間的事。午飯前不久我遇見他,就吩咐他知會你。」

  我腳下直打跌。沒錯,不是誇張,我就是直打跌。這句話聽來不可思議,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只驚得目瞪口呆。原來吉夫斯早就知道,我打算拿織補針對付的床鋪上躺著的是這個老不休,可他就是由著我往火坑裡跳,故意不言不語,這簡直不可置信。或者可以說,我呆若木雞。不錯,真正是呆若木雞。

  「你跟吉夫斯說過要睡這間房?」我結結巴巴地問。

  「不錯。我知道你和我侄子多有來往,不希望你找錯了人打擾我。坦白說吧,我壓根也沒想到你會在凌晨3點來。你究竟是什麼居心,」他突然大喝一聲,火氣竄了上來,「挑這個時候鬼鬼祟祟地四處探視?你手裡是什麼東西?」

  我低頭一看,發現棍子還在手裡攥著。我對天發誓,因為得知吉夫斯的所作所為,我心中情緒跌宕起伏,因此這一發現叫我著實吃了一驚。

  「這個?」我說,「哦,對。」

  「『哦對』是什麼意思?是什麼?」

  「呃,說來話長——」

  「反正是漫漫長夜。」

  「是這樣的。請你試想一下,幾周前,我在『螽斯』吃過晚飯,一派怡然自得,沒招誰沒惹誰,若有所思地點上一根煙——」

  我住了口。我發現他根本沒在聽我說話,而是瞪眼瞧著床尾,好像瞧入了迷:這會兒床尾處正滴答滴答往地毯上掉水滴。

  「老天爺!」

  「——若有所思地點上一根煙,開開心心地天南海北——」

  我再次住了口。他這會兒掀開了被子,正定睛望著熱水袋的屍首。

  「這是你乾的?」他的聲音低沉嘶啞,仿佛被掐住了咽喉。

  「呃——是。實話實說,的確是。我正要說——」

  「你姑媽還費盡心思,叫我相信你不是瘋子!」

  「我不是啊,真的不是。聽我解釋嘛。」

  「不必了。」

  「原因是——」

  「肅靜!」

  「好嘞。」

  他用鼻孔做了幾下深呼吸練習。

  「我的床濕透了!」

  「其實是因為——」

  「住嘴!」他喘息了一陣子,「你這個無可救藥的白痴,」他說,「煩請你告訴我,你下榻的臥室是哪一間?」

  「在樓上,『鐘錶室』。」

  「多謝,我找得到。」

  他沖我揚起眉毛。

  「我打算下半夜在你的臥室里度過,」他說,「想來能找到適合安寢的床鋪。你就在這裡留宿吧,別虧待了自己。祝你晚安。」

  他說完就閃人了,留下我形單影隻。

  哼,咱們伍斯特可是行伍出身,懂得逆來順受。但要說我有多麼安於現狀,那可有點歪曲事實。我掃了一眼床鋪,立刻明白睡覺是沒指望了。金魚或許可以,但伯特倫可沒這個本事。我四下里張望了一圈,覺得今晚要是還想稍事休息的話,也只有在扶手椅上將就一下了。我從床上撿了幾個枕頭,把壁爐毯往膝上一蓋,坐到椅子上,開始數羊。

  可惜並沒有什麼作用。腦袋瓜這會兒過於興奮,一點睡意也沒有。每次剛要睡著,吉夫斯赤裸裸的奸詐的背叛行為就浮現在我腦海里;此外,夜色漸深,寒氣也愈重。我開始琢磨今生今世還有沒有睡著的一日,這時肘邊傳來一聲「少爺早」,驚得我「騰」地坐起身。

  我發誓,我真心以為自己睡著了不過一分鐘而已,但看來並非如此。這會兒窗簾大開,陽光直射進室內,吉夫斯正托著茶盤站在我身邊。

  「聖誕快樂,少爺!」

  我虛弱地伸出手,接過滋補的熱飲。一兩口下肚,覺得恢復了一點人樣。此刻我只覺四肢酸痛,穹頂如同灌了鉛,但總算有了一點思考能力。我死死地盯著他,眼神堅毅冷峻,非教訓他一頓不可。

  「你是快樂了,啊?」我說,「不妨告訴你,這基本取決於『快樂』一詞的定義。還有,你要是以為自己還快樂得起來,那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吉夫斯。」我又灌下半盎司茶飲,口氣冷冷的,不疾不徐,「我有一個問題要問。昨天晚上這間房的住客是羅德里克·格羅索普爵士,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知道,少爺。」

  「你承認了!」

  「是,少爺。」

  「但你卻故意瞞著我!」

  「不錯,少爺。我以為這不失為明智之舉。」

  「吉夫斯——」

  「請容我解釋,少爺。」

  「說呀!」

  「我知道,對此事緘口不語的後果可能是免不了一場尷尬,少爺——」

  「原來你知道,啊?」

  「是,少爺。」

  「你猜得還真准。」我又嘬了一口武夷茶。

  「但我以為,無論結果如何,都是有利無害。」

  我本來想插一兩句機靈話,但他只顧著說下去,沒給我機會。

  「我以為,依少爺的心思,或許三思之後,少爺寧願和羅德里克·格羅索普爵士一家保持距離,而不是改善關係。」

  「我的心思?我什麼心思?」

  「我指的是少爺和霍諾里婭·格羅索普小姐的婚約。」

  我一個激靈,仿佛一股電流穿過體內。他這句話倒是給我打開了一條新思路。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瞬間醒悟到之前是錯怪了這個老實人。我一直以為他是故意把我往火坑裡推,其實他是在攔著我往裡跳啊。我想起小時候讀過的那些故事:一個旅人連夜趕路,隨行的狗突然咬住他的褲腳不放,任他反覆喊「退下,先生!你想做什麼,阿旺?」那狗總是不肯鬆口。旅人火氣直冒,忍不住破口大罵,但那狗只管死死咬著。此時,月光突然從雲層間射出來,旅人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正站在懸崖邊上,再邁一步,就要——嗯,好了,大家都懂了吧?我想說的就是,我這會兒有了親身體會。

  說來真是不可思議,一個人居然能這般放鬆警惕,身處險境卻視而不見。我發誓,這一刻以前,我壓根就沒想過阿加莎姑媽背地裡策劃著名讓羅德里克爵士對我消除成見,以期最終歡迎走失的羊兒歸隊——打個比方,繼而轉手給霍諾里婭。

  「老天爺,吉夫斯!」我嚇得臉色煞白。

  「不錯,少爺。」

  「你看是有危險?」

  「是,少爺,十分嚴重。」

  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心生不安。

  「吉夫斯,你說羅德里克爵士冷靜下來之後,會不會想到我的目標其實是大皮,戳破熱水袋的行為不過是受歡樂聖誕精神驅使,從而慈父一般微微搖頭,對此一笑置之?我是說,考慮到年少氣盛什麼的?我的意思是,他最終會發覺我並不是有意捉弄他,這麼一來,咱們可就白費功夫啦。」

  「不會,少爺。羅德里克爵士本來或許會如此反應,幸而再次發生意外。」

  「再次發生意外?」

  「少爺,昨晚羅德里克爵士在少爺的房間就寢之後,有人摸進房間,用利器戳破床上的熱水袋,然後消失在黑暗中。」

  我一頭霧水。

  「什麼?你是說我夢遊了?」

  「不,少爺,這是出自格羅索普先生之手。早上我來見少爺前不久,碰巧遇見他。他興高采烈地詢問我少爺對這場意外有何感想。他並不知道受害人是羅德里克爵士。」

  「吉夫斯,這也太巧了!」

  「少爺?」

  「大皮跟我居然想到一塊去了!其實呢,是和威克姆小姐想到一塊去了。這可真蹊蹺,你得承認吧。我看簡直是奇蹟。」

  「並非如此,少爺。格羅索普先生正是受了威克姆小姐的言傳身教。」

  「威克姆小姐?」

  「是,少爺。」

  「你是說,她先慫恿我去戳大皮的熱水袋,然後又跑到大皮那裡故技重施?」

  「一點不錯,少爺。威克姆小姐幽默感十足,少爺。」

  我呆呆坐著,可以說如遭雷擊。想到差一點就把心託付給這個兩面三刀、辜負鐵血男兒一片真心的大小姐,我不禁一陣哆嗦。

  「少爺可是冷了?」

  「不,吉夫斯,是不寒而慄。」

  「請恕我冒昧直言,少爺。這件事或許可以佐證我昨天的話。威克姆小姐縱然從很多方面來看都楚楚動人——」

  我舉手制止。

  「別說了,吉夫斯,」我回答道,「愛已死。」

  「遵命,少爺。」

  我一陣沉吟。

  「那你今天早晨見過羅德里克爵士了?」

  「是,少爺?」

  「他怎麼樣?」

  「有一點焦灼,少爺。」

  「焦灼?」

  「有一點激動,少爺。他表示迫切希望見到少爺。」

  「你有什麼建議?」

  「少爺穿戴完畢或許可以從後門悄悄離開,避開眾人的視線,穿過田野,抵達村中,再租一輛計程車返回倫敦。我替少爺收拾好行李,開車隨後趕上。」

  「倫敦,吉夫斯?安全嗎?阿加莎姑媽可在倫敦啊。」

  「是,少爺。」

  「那怎麼辦?」

  他凝視著我,眼中神秘莫測。

  「我以為走為上策,少爺。不如暫時離開英國,畢竟此時這裡的氣候並不宜人。我不是擅自指揮少爺的行動,但既然已經訂好了後天開往蒙特卡洛的『藍色特快』——」

  「你不是退了票嗎?」

  「沒有,少爺。」

  「我以為你退了。」

  「沒有,少爺。」

  「我吩咐過的。」

  「是,少爺。恕我一時疏忽,全然忘在腦後了。」

  「哦?」

  「是,少爺。」

  「那好,吉夫斯。進軍蒙特卡洛咯。」

  「遵命,少爺。」

  「真走運,你忘了退票,反而成全了咱們。」

  「的確實屬僥倖,少爺。請少爺稍等片刻,我這就去少爺房裡取衣服。」

  [1] 模仿朗費羅《人生頌》(A Psalm of Life, 1839)「人生是真切的!人生是實在的!」一句(楊德豫譯)。

  [2] 出自《以賽亞書》11章6節:狼與羔羊同居、豹與山羊同臥、稚獅與牛犢肥畜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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