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西皮的自卑情結
2024-10-11 00:47:06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我一個眼神將他鎮住,心裡大為震動。
「別說了,吉夫斯,」我說,「這次你管過頭了。帽子好說,襪子沒問題,外套、褲子、襯衫、領帶、鞋罩,都好商量,這些我全以你的意見為準。但說到花瓶,兩個字,沒門。」
「遵命,少爺。」
「你說什麼這隻花瓶和室內布局一如方枘圓鑿,我不管你這話什麼意思,總之,吉夫斯,我反對,in toto[1]。我喜歡這隻花瓶,它賞心悅目,又引人注意,並且完全值那15鎊的價錢。」
「遵命,少爺。」
「那就這麼著了。要是有電話找我,就說我到梅菲爾報報社找西珀利先生去了,要坐上一個小時。」
我吩咐完就匆匆走了,步履很是內斂加傲然,因為我心裡對他很不高興。前一天下午,我在河岸街[2]閒晃,不知不覺擠進了那種犄角之類的地方,就是總有小販扯著霧角般的嗓門搞拍賣的據點。具體經過我有點雲裡霧裡,總之出來以後我手裡就多了一隻繪有紅龍的大瓷花瓶。其實除了龍,還有鳥啊,狗啊,蛇啊什麼的,還有一隻貌似是獵豹。這會兒呢,這座鳥獸園就端坐在客廳入口上方的托架上。
這玩意兒很討我喜歡,又亮堂又喜慶,抓人眼球。正因為如此,看到吉夫斯眉頭一皺,又無端發表了一段藝術批評,我就不遺餘力教訓了他一頓。鞋匠莫管什麼來著[3],我就想說這句,可惜一時沒想起來。我是說,一個貼身男僕,對花瓶指手畫腳是怎麼個意思?少爺收藏什麼樣的瓷器是他該管的嗎?絕對不行,我就是這麼跟他說的。
一直到了梅菲爾報報社,我這火氣也還沒消,想到跟老西皮吐吐苦水,准能減輕我不少精神負擔,因為西皮跟我是老交情,準會理解我、同情我。結果勤雜小弟領我進了後面的小房間,也就是西皮老兄處理編輯工作事宜的地方,我發現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就沒忍心再拿自己的事兒煩他。
據我所知,編輯界的老兄工作了一陣子之後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架勢。六個月前,西皮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公子,整天笑呵呵的。不過那時候他是所謂的自由職業者,這家投個短篇小說,那家發幾篇詩歌什麼的,整體上過得挺快活。但自從他到這家破報社做了編輯,我就感到他變了個人似的。
他這天的「編輯相」比往日更甚,我見狀就把苦水咽到肚子裡,一心想給他打打氣,於是說他上一期報紙辦得相當好。實話實說,上一期我根本沒讀過,但是在給兄弟鼓勁的問題上,咱們伍斯特向來不憚於耍點手段。
效果立竿見影,他活潑熱情了起來。
「你真心覺得好?」
「頂呱呱,老夥計。」
「全是好文章,啊?」
「滿滿的!」
「那首詩——《寂寥》呢?」
「妙啊!」
「絕對是天才之作。」
「貨真價實的好料。是誰寫的?」
「上面有署名。」西皮的口氣有點冷淡。
「我老是記不住名字。」
「詩的作者,」西皮答道,「是格溫德琳·莫恩小姐。你認識莫恩小姐嗎,伯弟?」
「好像不認識。人不錯?」
「天啊!」西皮應道。
我敏銳地盯著他。要是你去問我阿加莎姑媽,她準會說——其實就算你不問,她十有八九也會主動說——我是個言語無味、沒心沒肺的傻瓜。她有一回還說我差不多就是行屍走肉,我不是說她的話沒有道理——廣義大體上來說;不過生活中有那麼一個領域,我可是神探霍克肖再世:在鑑別「愛的少年夢」這個問題上,在大都會所有同齡同重量級的人當中,我准排第一。這幾年裡,我有不少哥們兒紛紛落網,所以我現在隔著一里地就能嗅出苗頭。只見西皮靠著椅子背,咬著一截橡皮,眼神渙散,我立刻就下了診斷書。
「說吧,夥計。」我說。
「伯弟,我愛她。」
「你跟她表白沒有呢?」
「我怎麼好開口?」
「幹嗎不?就當是閒聊天唄,多容易。」
西皮一聲呻吟。
「伯弟,你知道這是什麼滋味嗎?我覺得自己就是只卑微的小蟲子。」
「可不!我在吉夫斯面前偶爾就是這種感受。但今天他過分了。老兄,估計說來你都不信,他居然好意思批評我買的花瓶——」
「和她一比,我矮了一截。」
「是個高個子?」
「是精神境界。她舉手投足都是靈性,我呢?就是爛泥。」
「你這麼覺得?」
「不錯。一年前,我因為在牛劍賽艇之夜給了警察一拳,結果被判30天監禁,不得以罰款相抵,你不記得了?」
「你當時喝多了嘛。」
「是啊。一個酗酒的囚犯有什麼資格去追求女神?」
我為這個可憐的傢伙心痛。
「老夥計,你是不是有點誇張了?」我說,「凡是教育良好的,賽艇之夜哪有不多喝兩盅的,註定要和『尖頭曼』[4]惹點小麻煩。」
他大搖其頭。
「沒用的,伯弟,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但說什麼都是枉然。我只能遠遠地崇拜她。每次面對她,我就莫名地不知所措,舌頭打結,別說是鼓起勇氣向她求婚,就連……進來!」他大喊一聲。
他才剛剛進入狀態,有了一點口若懸河的雛形,這時卻響起一陣敲門聲。其實呢,與其說是敲門,還不如說是捶門,或者說砸門。只見來客體型壯碩,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眼風凌厲,鷹鉤鼻、高顴骨。頤指氣使——就是這個詞。他的衣領很不討人喜歡,估計吉夫斯見了他的褲子剪裁也要有話說,但人家就是一副頤指氣使的神氣。此君有種咄咄逼人的架勢,頗像是交警。
「啊,西珀利!」他開口道。
老西皮表現得相當緊張。他嗖地站起身,維持著拘謹的站姿,配合著呆頭呆腦的表情。
「請坐下吧,西珀利。」那廝說。他對我全然不加理會,只是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又朝我撇了撇鼻子,就把我伯特倫從他的生活中抹去了。「我又帶來一篇小小的作品——哈!有空慢慢看,親愛的朋友。」
「是,先生。」西皮答道。
「我想你會喜歡的。但是有一個問題。西珀利呀,希望你這次能改善一下下編排,把這篇印在比較突出的版面,不要再像《托斯卡尼古城之名勝》那篇。我心裡也很明白,你們辦周報的,排版是首要考慮因素,但看到自己的創作——這麼說吧,排在不起眼的角落,夾在一堆訂做裁縫店和娛樂場所中間,自然會心生不悅。」他頓了一頓,眼中閃現出來者不善的光,「你會記在心裡吧,西珀利?」
「是,先生。」西皮應道。
「感激不盡,親愛的朋友,」那傢伙又恢復了和氣的神色,「我或許不該說,還請見諒。我絕對不是想要對你們的——哈!編輯策略指手畫腳,不過呢——好了,再見,西珀利。我明天3點再來,問問你的決定。」
他說完就走了,空氣里隨即空了一塊10×6英尺的空缺出來。等這片空間合攏後,我站起身。
「怎麼回事?」我問。
老西皮好像突然發瘋了,我不禁一驚。只見他以手加額,抓著頭髮,揪了一陣子,猛踢桌子,最後癱坐在椅子裡。
「叫他去死!」西皮開口道,「我詛咒他回教堂的路上踩到香蕉皮,扭到兩隻腳腕!」
「他是誰啊?」
「我詛咒他患上咽喉炎,沒辦法主持期末布道!」
「好好,那他究竟是誰?」
「我的老校長啊,伯弟。」西皮說。
「哦,那,我親愛的兄弟——」
「我以前學校的校長。」他痛苦地望著我,「老天!難道你還不明白?」
「壓根沒明白,夥計。」
西皮一躍而起,在地毯上踱了一兩圈。
「想想看,」他說,「要是見到從前學校的校長,你是什麼感受?」
「沒可能。他老人家已經歸西了。」
「那,我來講講我的感受吧。我就像又回到了小四班[5],因為擾亂紀律被班主任送去見校長。伯弟,雖然只此一次,但我永遠記憶猶新。仿佛還是昨天發生的事,我清晰地記得敲開沃特伯里的門,聽見他說『進來!』,像獅子對基督徒嘶吼。我進了門,拖著步子走上地毯,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吞吞吐吐地解釋原委。然後,好像過了一個世紀,我俯下身,老地方狠狠吃了六記,那藤條是如蛇之齧呀[6]。時至今日,每次見他來我辦公室,我那舊傷口就隱隱作痛,嘴裡只會說『是先生』『不是先生』,好像自己只有14歲。」
我開始明白狀況了。西皮他們這幫賣文為生的人有個毛病,就是會染上藝術家脾氣,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要爆發。
「他老是帶著什麼《舊學校之迴廊》《塔西佗鮮為人知的歷史》之類的狗屁文章跑來,我又沒膽量說不行。我們報紙可是專門報導社會文化風貌的。」
「西皮,你得堅定原則,原則啊,老兄。」
「怎麼可能?我一見他就覺得自己像團成一團的吸墨紙。每次他用鼻子尖對準我,我就一陣腿軟,好像又回到學生時代了。伯弟,這是迫害呀。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們老闆就會發現,並且準確無誤地判斷我準是腦子壞了才敢發那種東西,立刻炒我魷魚。」
我一陣沉思。還真是個難題。
「你看這麼著——」我說。
「沒用。」
「僅供參考罷了。」我回答。
「吉夫斯,」到家以後我立刻呼喚他,「待命!」
「少爺?」
「把腦筋磨快。我手頭有個案子,需要你全力以赴。你有沒有聽說過格溫德琳·莫恩小姐?」
「她著有《秋葉》《英倫六月天》等作品。聽過,少爺。」
「老天,吉夫斯,你好像無所不知。」
「少爺過獎。」
「那,這位莫恩小姐正是西珀利先生仰慕的對象。」
「是,少爺。」
「但不敢對她開口。」
「情況通常如此,少爺。」
「覺得自己配不上。」
「一點不錯,少爺。」
「可不!但事情還沒完。吉夫斯,這事兒你先記好放在一邊,專心領會接下來的問題。你知道,西珀利先生在一家周報做編輯,專注於報導風流社會文化的。現在呢,他從前的校長老是跑去找他,盡傾倒一些根本不適合風流社會的垃圾文章。還清楚吧?」
「一清二楚,少爺。」
「這個沒骨氣的西珀利先生千般不願,還不得不幫人家發表,因為他沒膽量叫對方哪涼快哪待著去。總之,吉夫斯,他根本的問題就是有那種——咦,話到嘴邊我就想不起來了。」
「可是自卑情結,少爺?」
「對對,就是自卑情結。我在阿加莎姑媽面前就有。你是知道我的,吉夫斯,要是救生艇上需要志願者呢,我二話不說就自告奮勇。即使有人說『別下礦井,爹地』,我的決心也絲毫不會動搖——」
「無疑,少爺。」
「可是呢——吉夫斯,接下來的話你可仔細聽著——只要聽說阿加莎姑媽亮出短斧並朝我的方向移動,我拔腿就跑。原因呢?因為她能讓我產生自卑情結。西珀利先生的情形也一樣。情況需要的話,他會眼皮也不眨一下就挺身去堵槍口,但他卻不敢向莫恩小姐求婚,也不敢對老校長當胸一腳,叫他把破爛的《舊學校之迴廊》另投別家,因為他有自卑情結。你說怎麼辦,吉夫斯?」
「只怕一時之間尚想不到萬全之策,少爺。」
「你需要時間思考,嗯?」
「是,少爺。」
「慢慢來,吉夫斯,慢慢來。說不定一覺醒來就有思路了。莎士比亞怎麼形容睡眠來著,吉夫斯?」
「溫柔掃卻身心的疲憊,少爺。」
「說得好。那,就這樣了。」
知道嗎,睡一覺最有助於打開思路。第二天一醒來我就發現,我在睡夢中已經將一切安排就緒,想出了一條妙計,絕不次於福煦[7]。我按下鈴,等著吉夫斯端早茶進來。
我又按了一遍,結果過了5分鐘,他才端著香氣四溢的熱飲現身。
「很抱歉,少爺,」面對我的責備他解釋道,「我沒有聽見鈴聲,我正在客廳里,少爺。」
「嗯?」我啜了一口熱茶,「忙前忙後的,是吧?」
「給少爺新買的花瓶撣灰。」
我心裡暖洋洋的。我最喜歡能放下驕傲、知錯就改的人。當然了,他並沒有開口認錯,但咱們伍斯特聽得懂弦外之音。看得出,他正調整心態,擁抱那隻花瓶。
「怎麼樣?」
「是,少爺。」
好像在打啞謎,但我沒往心裡去。
「吉夫斯。」我說。
「少爺?」
「關於昨夕咱們商討的事宜。」
「少爺指西珀利先生的事?」
「不錯。你不用操心了,叫大腦停工吧,不需要你的服務了,因為我已經想到了辦法。就是靈光一閃。」
「果然,少爺?」
「可不是靈光一閃。這種問題呢,吉夫斯,首先就是要研究——我想說什麼詞來著?」
「恕我不知道,少爺。」
「挺常用的一個詞。」
「心理,少爺?」
「就是這個名詞。是名詞吧?」
「是,少爺。」
「痛快!那,吉夫斯,請注意西皮的心理。西珀利先生呢,你懂我的意思吧,眼睛上的鱗還沒有掉下來[8]。所以,吉夫斯,我的任務就是想個計策,讓那些鱗掉下來。明白?」
「不是很明白,少爺。」
「嗯,我是這麼個意思。眼前呢,這個沃特伯里校長對西珀利先生肆意踐踏,因為此君有尊嚴護體——我這麼說你懂吧?這麼多年過去了,西珀利先生已經長大成人,每天例行刮鬍子,並且坐著重要的編輯職位,但他永遠忘不了那個傢伙曾經賞過他六記。結果:自卑情結。要解開這個情結,辦法只有一個,吉夫斯:安排西珀利先生目睹沃特伯里尊嚴掃地。這樣一來,他眼睛上的鱗就掉下來了。吉夫斯,這你肯定明白吧?反思一下你自己吧。你肯定有一些朋友親戚特別崇拜你敬重你。假設有一天晚上,他們看見你酩酊大醉,在皮卡迪利廣場中央穿著內衣大跳查爾斯頓舞[9]。結果如何?」
「可能性微乎其微,少爺。」
「啊,咱們假設一下嘛。他們眼睛上的鱗準會掉下來吧?」
「十有八九,少爺。」
「再舉一個例子。你記不記得,大概一年前,阿加莎姑媽曾指責某間法國酒店的女僕偷了她的珍珠項鍊,結果發現東西好端端地擺在抽屜里?」
「是,少爺。」
「事發之後她真是丟人丟到了姥姥家。這你承認吧?」
「斯賓塞·格雷格森夫人當時的確不如往日風光。」
「不錯。好,跟上我,像獵豹一樣。我目睹了阿加莎姑媽由盛轉衰,眼睜睜看著她面色漲得紫紅,又親耳聽見她被大鬍子酒店經理用清脆的法語一頓數落,她卻連眉毛都不敢抬一下,我當時就覺得眼睛上有鱗落下來。吉夫斯啊,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從童年起,我對這位夫人就是又敬又怕,這種感覺一下子消失了。誠然,這只是那麼一瞬,但那一瞬間,我看透了阿加莎姑媽的本質——我曾以為她是食人魚之類的,英雄好漢都要聞風喪膽,但她其實就是個可憐的呆瓜,搬起一塊巨石砸了自己的腳。那一瞬間,吉夫斯,我本來可以給她點顏色嘗嘗,但秉著對女性的騎士精神,我打消了這個念頭。這你沒有異議吧?」
「沒有,少爺。」
「那好。我確信,要讓西珀利先生眼睛上的鱗掉下來,只要讓他瞧見這個沃特伯里,這個老校長,從頭到腳沾了一身麵粉,跌跌撞撞地衝進他的辦公室。」
「麵粉,少爺?」
「麵粉,吉夫斯。」
「不過少爺,沃特伯里為什麼要如此行事?」
「因為這不由他做主。麵粉就在門頂上,其餘的就交給重力了。吉夫斯,我決定給這個沃特伯里設個機關。」
「這,少爺,我十分不贊成——」
我舉手制止他。
「安靜,吉夫斯!還沒完呢。你別忘了,西珀利先生傾慕著格溫德琳·莫恩小姐,但沒有勇氣開口。我看你是給忘了。」
「沒有,少爺。」
「那,我相信,一旦他不再懼怕這個沃特伯里,就會信心百倍,誰也擋不住。他準保要衝到人家面前,把心拋在對方腳下,吉夫斯。」
「這,少爺——」
「吉夫斯,」我的口氣有點嚴厲,「每次我提出計劃啦、策略啦、行動綱領什麼的,你總喜歡來一句『這,少爺』,語氣很不友善。我很不喜歡,你這個習慣得改掉。我剛才概述的這個計劃還是策略還是行動綱領的,可謂天衣無縫。否則敬請指正。」
「這,少爺——」
「吉夫斯!」
「少爺請見諒。我只是想說,私以為,少爺將西珀利先生的問題本末倒置了。」
「你說本末倒置是什麼意思?」
「少爺,以我之見,倘若先促使西珀利先生向莫恩小姐開口求婚,效果會更加理想。若是這位小姐欣然答允,我想西珀利先生定然會歡欣鼓舞,如此一來,就不難在沃特伯里先生面前堅定立場。」
「啊,但我一個問題就能把你考倒——怎麼促使西珀利先生開口?」
「少爺,我是這樣設想的。莫恩小姐身為女詩人,秉性浪漫,若她得知西珀利先生身負重傷,口中還念著她的名字,理應動容。」
「你是說,神志不清地呼喚她?」
「少爺說得不錯,正是神志不清地呼喚她。」
我坐起身,用茶匙冷冷地指著他。
「吉夫斯,」我說,「我絕不會指責你胡說八道,但這可不像你呀,不是你的一貫水準嘛。吉夫斯,你是不中用了。西珀利先生身負重傷,不知得等多少年呢。」
「這的確需要另行考慮。」
「真想不到,吉夫斯,你居然這麼沒義氣,建議咱們在這事上袖手旁觀,年復一年地苦等西珀利被卡車撞什麼的。不行!就按我說的辦,吉夫斯。早飯後還請你出門跑一趟,買一磅半上等麵粉。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遵命,少爺。」
眾所周知,對於此類事宜,首要任務是全面掌握地形。不了解地形後果如何?瞧瞧拿破崙和滑鐵盧的凹路就知道了。那個蠢驢!
我對西皮辦公室的地形則了如指掌。情況如下:我就不畫地形圖了,根據過往經驗,每次讀偵探小說,讀到作者繪製的某莊園地形圖那部分,像發現屍體的房間啦、通向過道的樓梯啦,就是那一類的,讀者總是一眼掃過。我簡單概括一下好了:
梅菲爾報報社設在柯芬園旁邊一幢老得發霉的建築的第二層,走進前門,眼前即呈現出一處過道,通往「俊友兄弟」店鋪,他們做的是種子和園藝產品生意。請忽視他們兄弟,直接上樓,然後就會看到兩扇門。一扇門上寫著「閒人免進」,進了門就是西皮的編輯聖殿。另一扇門上則注有「問訊處」字樣,進去之後是一間小屋,屋裡坐著一位一邊嚼薄荷糖一邊讀《泰山歷險記》的勤雜小弟。勤雜小弟身後又是一扇門,直通西皮的辦公室,跟擅闖「閒人免進」那扇門是一個效果。就這麼簡單。
我主意已定,麵粉就堆在「問訊處」那扇門上。
問題來了:給校長這種正派公民(就算人家學校不如你的有檔次吧)鋪設機關,決不能掉以輕心、敷衍了事。於是乎,我精心擬定了一份午餐菜單,話說我以前可從來沒費過這麼多心思。吃過營養均衡的正餐,接著是幾杯乾馬提尼,再佐以半瓶淡味干香檳,最後一盅白蘭地,此時讓我給大主教鋪設機關也沒問題。接下來的主要難題就是支開勤雜小弟,因為往門頂上堆麵粉袋的時候,你總不希望有證人在場吧。所幸,人人都有軟肋,很快我就心生一計,溫言通知那小伙,說他家裡有人病了,要他即刻趕往克里克伍德。事成之後,我就爬上椅子,開始行動。
上次幹這種活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啦,但我的手藝卻不減當年。我把麵粉口袋妥妥地堆在門上,只消一推門就能成事。我跳下椅子,從西皮辦公室的正門退出來,回到街上。西皮還沒現身,這最好不過,但我知道,他通常在差5分3點的時候晃悠回來。我在街面上等了一陣,很快就看見沃特伯里老兄從街角冒出來了。我見他穿過正門,便拔腳到附近轉轉。我的原則是,事發的時候得躲遠點。
考慮到風霜雨雪等綜合因素,據估計,西皮眼睛上的鱗掉下來應在三點一刻左右(格林尼治標準時間),因此,我在柯芬園的小土豆大白菜中間轉悠了約莫20分鐘,然後依原路返回報社。我爬上樓梯,走進「閒人免進」那扇門,滿心以為會見到老西皮,哪知道眼前赫然是沃特伯里那廝——我的一腔訝異懊惱可想而知。只見他公然坐在西皮的辦公桌前讀著報紙,好像這地方是他家似的。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一絲麵粉的痕跡也沒有。
「老天!」我忍不住說。
看來我終究還是兵敗滑鐵盧了。但要命,我哪知道這位堂堂的校長居然厚著臉皮直闖西皮「閒人免進」的辦公室,而沒有按正常有序的步驟走公用的那扇門?
他揚起鷹鉤鼻對準我。
「怎麼?」
「我找西皮。」
「西珀利先生還沒回來。」
他語氣尖酸刻薄,看來是不習慣等人。
「嗨,一切還好吧?」我試圖緩解氣氛。
他本來已經埋頭報紙了,聞言又抬起頭,好像把我當累贅。
「抱歉?」
「哦,沒事。」
「你剛才說話了。」
「我就是問『一切還好吧』,知道吧?」
「什麼還好?」
「一切。」
「我沒聽明白。」
「算了。」我說。
這輪寒暄有點無以為繼,對方不太愛搭理人。
「天氣不錯。」我說。
「嗯。」
「據說莊稼盼著下雨。」
他本來又埋首報紙了,這回被拉回現實,有點氣呼呼的。
「什麼?」
「莊稼。」
「莊稼?」
「莊稼。」
「什麼莊稼?」
「哦,就是莊稼唄。」
他把報紙一放。
「你似乎迫切希望告訴我一些莊稼的信息。究竟是什麼?」
「聽說莊稼盼著下雨。」
「是嗎?」
對話到此為止。他繼續讀報,我找了張椅子坐下,拄著手杖的把手。日子就這樣靜靜地流淌。
又過了兩個小時,抑或只有5分鐘,走廊里傳來一陣鬼哭狼嚎的異響,好像小動物受傷了。沃特伯里那廝抬起頭,我也抬起頭。
異響越來越近,徑直進了屋子。原來是西皮在唱歌。
「——我愛你。我只有這句話。我愛你,我哎——哎——愛你。永遠的——」
他不唱了,我只恨太遲。
「哦,嘿!」他說。
我嚇了一跳。上次見到西皮,大家還記得吧,他還是一副「我不知道上膛了」的樣子。一臉憔悴,愁眉苦臉,兩隻黑眼圈。就是那類症狀。可眼前呢,24小時還沒過,他就變得精神煥發了。只見他雙目炯炯有神,靈活的嘴唇彎成一道幸福的弧線,仿佛多年以來早飯前都例行灌下6便士的量似的。
「嘿,伯弟!」只聽他說,「嘿,沃特伯里老兄!不好意思來晚了。」
沃特伯里那廝聽到這麼親昵的呼語可一點也不高興。他擺出一副冷冷的姿態。
「你來得太晚了。不妨告訴你,我等了半個小時以上,要知道,我的時間可不是沒有價值的。」
「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西皮歡天喜地地說,「你是來問我昨天那篇《伊莉莎白時期的戲劇家》怎麼樣,是吧?這個嘛,我讀過了,很抱歉,沃特伯里,我親愛的朋友,答覆是斃掉。」
「你說什麼?」
「對我們一點用也沒有,完全不對路。我們報紙的定位是社會文娛,比如初進社交界的小姐參加古德伍德賽馬會的穿著打扮啦,知道吧。我昨天還在公園裡遇見貝蒂·布特爾小姐來著。她嫂子也就是皮布爾斯公爵夫人,人稱『瘋姐兒』的。就是這種亂七八糟的。我們的讀者對《伊莉莎白時期的戲劇家》不感興趣。」
「西珀利——」
西皮伸出手在他背後輕拍了兩下,如同慈父一般。
「聽著,沃特伯里,」他溫和地說,「咱們都心知肚明,我總不好意思拒絕老朋友,但我也得為報紙負責。不過呢,不用灰心喪氣,堅持不懈,總會有成果的。你那篇東西大有希望,但你得研究一下市場。時刻留神,看編輯需要什麼內容。好了,我有個建議:不妨寫一篇輕鬆愉快的小品文介紹寵物狗。你大概也發現了,紅極一時的巴哥犬最近已經不再風靡,取而代之的是獅子狗、格里芬犬和錫利哈姆梗。從這個角度入手,然後——」
沃特伯里那廝大步邁向門口。
「我對從『那個角度入手』沒有興趣,」他生硬地說,「我那篇《伊莉莎白時期的戲劇家》,你不需要,自然有別的編輯欣賞我的作品。」
「就是要有這個勁兒,沃特伯里,」西皮親切地說,「永遠別放棄。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編輯要了你一篇稿子,就再投一篇。要是被退稿,那就換一家。繼續努力,沃特伯里,我會密切留意你未來發展的。」
「費心,」沃特伯里那廝憤憤地說,「你的專業意見想必大有助益。」
他說完就摔門走了。我轉身望著西皮,只見他正在屋子裡打轉,像只興奮的沙錐鳥。
「西皮——」
「嗯?什麼?我不能久留,伯弟,不能久留,回來就是通知你一聲。待會兒要帶格溫德琳去卡爾頓吃下午茶。伯弟呀,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訂婚了,知道吧?有未婚妻了。萬事俱備,簽字畫押了。婚禮——6月1日11點整,在伊頓廣場聖彼得教堂。禮物請於5月末前送達。」
「西皮!靜一靜。怎麼回事?我還以為——」
「嗨,說來話長啦,這會兒沒空跟你說。問吉夫斯吧,他跟我一塊過來的,這會兒正在外面等著。總而言之,我看到她伏著身子啜泣,就知道只要我一句話就夠了。於是我握住她的小手,然後——」
「你說伏著身子是什麼意思?在哪兒?」
「你家客廳里。」
「什麼?」
「什麼什麼?」
「她怎麼會伏著身子?」
「因為我躺在地上啊,笨蛋。姑娘家的看到人家躺在地上自然要俯下身子。回見了,伯弟,我趕時間。」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出了門。我急速猛追,但還沒到走廊,他已經在下樓梯了。我一路追去,到了路面上一看,連個人影都不見。
其實呢,人影還是有的。吉夫斯正站在人行路上,若有所思地望著通衢上的一隻抱子甘藍。
「西珀利先生已經走了,少爺。」他看到我衝出來。
我停下腳步,擦擦額角。
「吉夫斯,」我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關於西珀利先生的戀愛,很高興地報告少爺,一切如他所願。他和莫恩小姐喜結良緣。」
「我知道,訂婚了嘛。但這是怎麼回事?」
「恕我擅自做主,借著少爺的名義打電話給西珀利先生,請他即刻到公寓來一趟。」
「哦,他就是這麼去了公寓?然後呢?」
「接著我又擅自做主,打電話給莫恩小姐,稱西珀利先生遭遇了嚴重意外。不出所料,這位小姐聽到消息情緒大為震動,並說自己會立刻動身,趕到西珀利先生身邊。她到達以後,一切順理成章。原來莫恩小姐一直對西珀利先生有情,因此——」
「我就知道,等她發現根本沒有什麼嚴重意外,覺得自己被耍了,一定氣得要命。」
「西珀利先生的確遭遇了嚴重意外,少爺。」
「真的?」
「是,少爺。」
「這也太巧了。我是說,你早上就念叨這事兒來著。」
「其實並非巧合,少爺。在打電話給莫恩小姐前,我擅自做主,拿起少爺放在屋角的高爾夫球桿——我想是叫作推桿吧——對準西珀利先生的頭部用力一揮。少爺或許記得,早上出門前正拿著練球。」
我目瞪口呆。我向來就知道,吉夫斯智慧過人,在領結和鞋罩的問題上從來不出錯。但我從來沒想過,原來他還有如此驚人的體魄。這下子,我對他又有了全新的認識。我望著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眼睛上的鱗掉下來了。
「老天,吉夫斯!」
「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少爺。」
「聽著,吉夫斯,我沒弄明白。西珀利先生看到你舉著推桿打他,難道沒氣得冒火?」
「他並不知道是我做的,少爺。我耐心等到他轉身那一刻。」
「那他腦袋腫了這麼大一塊,你又是怎麼解釋的?」
「我說是少爺新買的花瓶掉下來砸的。」
「這他也信?那花瓶也得摔碎了才成啊。」
「花瓶的確摔碎了。」
「什麼?」
「為了取得逼真的效果,我只有狠心將花瓶打碎,少爺。由於一時激動,我下手太重,花瓶只怕碎得難以修復了。」
我挺起胸膛。
「吉夫斯!」我說。
「抱歉,少爺,或許少爺該戴上帽子?起風了。」
我眨眨眼睛。
「我沒戴帽子嗎?」
「沒有,少爺。」
我伸手摸摸腦瓜頂。他說得不錯。
「還真是!肯定是落在西皮辦公室里了。吉夫斯,在這兒等著,我回去取。」
「遵命,少爺。」
「我有不少話跟你說。」
「多謝少爺。」
我狂奔回樓上,直接衝進門。有什麼軟綿綿的東西掉到我脖子上,接下來的那一分鐘,世界化成了一大堆麵粉。由於一時情急,我走錯了門,最終結果:要是我還有哪位朋友患有自卑情結,這下也該徹底痊癒了。伯特倫玩兒完了。
[1] [拉丁]意為完全。
[2] The Strand,又譯斯特蘭德大街,位於倫敦中部,以劇院、酒店、商店等聞名。
[3] Sutor, ne ultra crepidam,拉丁語警句,意為「鞋匠莫管鞋以外的問題」,出自老普林尼的《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
[4] Gendarme,法語的警察。
[5] 按照英國公學當時的分級體系,學齡為13~14歲的學生進入公學第一年念「小四」班(Lower Fourth)。
[6] 出自《箴言》23章32節:如蛇之噬、如虺之齧。
[7] 斐迪南·福煦(Ferdinand Foch, 1851—1929),一戰法國元帥、協約國軍總司令。
[8] 出自《使徒行傳》9章18節:忽有若鱗者,自其目脫落,即復明,起而受洗。
[9] 查爾斯頓舞(Charleston), 20世紀20年代流行的一種交誼舞,節奏明快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