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夫斯和臨頭大難
2024-10-11 00:47:03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這天早上,我定好要啟程去伍拉姆徹西——阿加莎姑媽在赫特福德郡的老窩,結結實實地待上三個星期。我坐在早餐桌前,不得不承認,這心情不是一般的沉重。咱們伍斯特向來是鐵打的漢子,但此時此刻,我大無畏的外表下潛伏著一股莫名的恐懼感。
「吉夫斯,」我說,「今天早上我不復是那個快活的少爺了。」
「果然,少爺?」
「不錯,吉夫斯。差得遠呢,和那個快活的少爺差得遠了。」
「我謹深表遺憾,少爺。」
他掀開蓋子,雞蛋和燻肉的香氣四溢開來。我悶悶不樂地戳了一叉子。
「為什麼——我一直琢磨,吉夫斯——為什麼阿加莎姑媽要請我去她的鄉間別墅?」
「恕我不清楚,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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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不是因為她稀罕我。」
「不錯,少爺。」
「眾所周知,她一見我就腰疼。具體原因我也說不上來,不過每次我們倆狹路相逢——打個比方哈——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就要犯下什麼彌天大錯,惹得她提著短斧追殺我。久而久之,她視我為可憐蟲加廢物。我說得對不對,吉夫斯?」
「千真萬確,少爺。」
「可這回她非要我推掉所有的約會,務必跑去伍拉姆徹西。肯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瞞著咱們。吉夫斯,你說我這心情沉重,能怪我嗎?」
「不能,少爺。失陪,少爺,我想是門鈴響了。」
他忽閃一下就不見了。我又沒精打采地戳了一叉子雞蛋燻肉。
「有封電報,少爺。」吉夫斯重新入場。
「打開吧,吉夫斯,看寫了什麼。是誰拍的?」
「電文並未具名,少爺。」
「你是說末尾沒寫名頭?」
「我想表達的正是這個意思,少爺。」
「我來瞧一瞧。」
我掃了一眼,覺得這篇電文實在蹊蹺。蹊蹺,沒有更貼切的形容詞了。
內容如下:
切記來此見面務必千萬要一如初見。
咱們伍斯特頭腦算不得靈光,尤其是在早餐時分。此刻我只覺得眉心之間一陣鈍痛。
「什麼意思,吉夫斯?」
「不好說,少爺。」
「上面說『來此』,『此』是哪兒?」
「少爺注意沒有,電報是從伍拉姆徹西拍來的。」
「可不就是伍拉姆——你的觀察力很敏銳——徹西嘛。這就是了,吉夫斯。」
「是什麼,少爺?」
「不知道啊。反正不會是阿加莎姑媽,你說呢?」
「不大可能,少爺。」
「不錯,你又說對了。那咱們只能推測,伍拉姆徹西某個身份不明的人,認為跟我見面時務必千萬要一如初見。不過,我幹嗎要跟誰一如初見,吉夫斯?」
「不好說,少爺。」
「但話又說回來,幹嗎不要呢?」
「所言極是,少爺。」
「這麼看來,這個謎團只待時機成熟自能解開。咱們只有靜觀其變,吉夫斯。」
「少爺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
我到達伍拉姆徹西的時候將近4點,阿加莎姑媽正窩在老巢里寫信。據我對她的了解,十有八九措辭不善,又及更是惡意滿滿。
她看到我沒有高興得不得了。
「哦,你來了,伯弟。」
「是,我來了。」
「你鼻子上有灰。」
我掏出手絹抹了抹。
「你能這麼早趕來,我很高興。在你見菲爾默先生前,我正有兩句話要囑咐。」
「誰?」
「內閣大臣菲爾默先生,他在這兒做客。你肯定也聽過菲爾默先生的大名吧?」
「嗯,可不。」我口中應道,其實我對此君沒有丁點兒印象。出於種種原因,我對政界人士不大上心。
「我特別希望你能給菲爾默先生留下一個好印象。」
「好嘞。」
「別用這種無所謂的語氣,好像覺得自然會給人家留下好印象似的。菲爾默先生為人嚴肅、品性高貴、胸懷大志,而你呢,言語無味、舉止輕浮,敗家子一個,他最看不起這種人。」
親戚家的說這種話也忒不留情面,不過這並沒有偏離她的一貫作風。
「因此,這段時間你要努力收斂言語無味、舉止輕浮的敗家子形象。第一,這期間你不得抽菸。」
「嘿,我說!」
「因為菲爾默先生是禁菸聯盟主席。另外,你也不得喝酒。」
「嘿,要命!」
「還有,說話的時候注意點,什麼酒吧、撞球間、後台入口之類的字眼一律不能提。菲爾默先生主要會根據言談判斷你的為人。」
我就議事規程提出異議。
「可話說回來,我幹嗎要給這個——菲爾默先生留什麼好印象?」
「因為,」我的老親戚瞪了我一眼說,「是我特別希望的。」
這句反唇相譏呢或許算不上特別嗆人,不過也足以叫我明白事已至此。我於是揣著一顆隱隱作痛的心匆匆退下了。
我向花園走去,結果碰到的第一個人不是別人,卻是炳哥·利透。
我和炳哥·利透的交情幾乎可以追溯到出生的時候。我們倆是同鄉,生日只差了幾天,之後一起念幼兒園、伊頓、牛津,成年以後都住在老好的都城裡,多少次在彼此的陪伴下縱情於一流的狂歡宴。這次要命的出訪著實恐怖,我覺得,要說世界上有誰能幫我解解憂,那就是炳哥·利透無疑了。
至於此君怎麼會在這兒,我就想不通了。瞧,他不久之前和著名女作家羅西·M.班克斯喜結連理,上次見面的時候,他正要陪太太去美國做巡迴演講。我還清晰地記得,他為此怨聲載道,因為這趟旅行意味著他要錯過雅士谷賽馬了。
不過蹊蹺歸蹊蹺,的確是他不假。我迫不及待要見到這張友善的面孔,因此像尋血獵犬一樣大叫一聲。
「炳哥!」
他聞言轉過身。老天,這面孔哪裡友善了,根本是所謂的扭曲。他揮動雙臂,像在打旗語。
「噓!」他拼命噓我,「你想毀了我嗎?」
「嗯?」
「難道你沒收到我拍的電報?」
「那是你拍的?」
「當然是我拍的。」
「那你怎麼不署名?」
「我怎麼沒署名?」
「你就是沒署名。我根本沒看明白。」
「那,我的信你總收到了吧?」
「什麼信?」
「我的信啊。」
「我才沒收到什麼信。」
「那準是我忘了寄了。就是想告訴你我在這兒給你表弟托馬斯做家教,咱們見面的時候,你務必要裝作跟我一如初見。」
「為什麼?」
「因為要是你姑媽知道我是你哥們兒,準保要當場炒我的魷魚。」
「為什麼?」
炳哥揚起眉毛。
「為什麼?講講理,伯弟。你要是你姑媽,又深知你的為人,你會不會叫你最鐵的哥們兒給你兒子做家教?」
我這腦袋瓜有點暈乎,不過總算領會了他的意思。不得不承認,他這話的確有不少硬道理。但話說回來,他還是沒解開謎團所謂的癥結或者說要點。
「我還以為你去了美國呢。」我說。
「喏,我沒去。」
「怎麼沒去?」
「那你就別管了。反正我沒去。」
「那你怎麼又當起家教來了?」
「你別管,我自然有我的原因。我要你牢牢記住,伯弟,你得印在榆木腦袋裡——決不能叫人看見咱們倆勾肩搭背的。前天你那個可惡的表弟躲在灌木叢里抽菸,被逮了個正著,害我險些工作不保,因為你姑媽說能出這種事,都怪我沒看好他。要是再叫她發現我是你哥們兒,肯定要把我掃地出門,神仙也救不了我。我可不能被掃地出門。」
「為什麼?」
「那你別管。」
話音剛落,他好像聽見有人來了,只見他猛地跳進月桂叢,身手可謂矯健。我信步折回屋裡找吉夫斯,看他對這樁怪事有什麼見解。
「吉夫斯,」我返回臥室,見他正忙著幫我掛行李,「你記得那封電報吧?」
「記得,少爺。」
「是利透先生拍的。他也在這兒,給我表弟托馬斯當家教。」
「果然,少爺。」
「我就不明白了。他一個自由身——我的意思你懂吧,既然是自由身,怎麼會自願跑到阿加莎姑媽的棲身之地?」
「的確蹊蹺,少爺。」
「還有,一個有自由意志、全心追求享樂的人,怎麼會願意給我表弟托馬斯做家教?眾所周知,托馬斯是個刺頭兒加混世魔王。」
「的確不可能,少爺。」
「這灘渾水深得很啊,吉夫斯。」
「所言極是,少爺。」
「最可怕的還有呢。他好像覺得為了保住飯碗,必須把我當成失散多年的麻風病人。這麼一來,我在這個荒涼山莊唯一像樣點的好時光也沒指望了。知道嗎,吉夫斯,我姑媽不准我吸菸?」
「果然,少爺。」
「也不准喝酒。」
「不知是為什麼,少爺?」
「因為她希望我給一個叫菲爾默的老兄留個好印象。一定有什麼險惡的不可告人的原因,她不肯說。」
「很遺憾,少爺。不過據我所知,許多醫生提倡戒菸戒酒,認為這是養生之道,因為這有助於血液通暢循環,避免動脈過早硬化。」
「啊,醫生這麼說?哼,下次你見到他們,就說他們是一群大笨蛋。」
「遵命,少爺。」
我回顧了一下自己這多災多難的一生,可以斷言,有生以來最驚心動魄的一段出訪由此拉開了序幕。不必說沒了飯前續命的雞尾酒多麼痛不欲生,也不必說每次想靜靜地抽口煙就只好屈尊躺在臥室地板上對著壁爐煙囪吹煙圈,更不必說保不定什麼時候一轉彎就和阿加莎姑媽打個照面讓人渾身難受,更有和A·B菲爾默閣下大人一套近乎就大挫士氣。沒過多久,伯特倫就艱難困苦到了做夢也想不到的程度。
我每天都得陪著閣下大人打高爾夫,只有咬緊伍斯特牙關、握緊拳頭直到骨節發白,我才勉強挺過來。這閣下大人不僅球技爛得出奇,還時不時地穿插一段對話,對我來說,實在是忍無可忍。總而言之,我忍不住自憐自哀,直到這天晚上,我正在屋裡沒精打采地換晚禮服三件套,這時炳哥踱著步子走了進來,叫我暫時忘卻了自身的煩惱。
要知道,一旦有朋友掉進火坑,咱們伍斯特就全然忘我。而可憐的炳哥這是火燒眉毛啦,只要看看他那副樣子就心知肚明——他像只貓剛被半塊磚頭砸中,正等著剩下那半塊。
「伯弟,」炳哥坐在床上,先是默默釋放了一會兒幽怨之情,「吉夫斯的大腦近來怎麼樣?」
「轉得挺快的,我覺得。吉夫斯,你那些腦灰質怎麼樣?暢通自如吧?」
「是,少爺。」
「謝天謝地,」炳哥說,「我正需要最最牢靠的建議。除非有思想健全之人動用適當渠道採取有力措施,否則我一世英名就毀了。」
「怎麼回事,老夥計?」我心有戚戚。
炳哥揪著被單。
「我這就說,」他說,「索性我也一併告訴你吧,我何苦要留在這間麻風病院教那個臭小子,他才不需要學什麼希臘語拉丁語,就該沖他天靈蓋上狠狠來一下。伯弟,我之所以來,是因為我走投無路了。羅西動身去美國前,最後一刻決定叫我留下來照顧京巴兒。她給我扔下幾百鎊,她不在的這段時間,如果精打細算用著,就夠我和京巴兒舒舒服服地過日子,直到她回來。但你明白是怎麼個情況。」
「什麼怎麼個情況?」
「某天俱樂部里有個老兄偷偷摸摸地湊到你身邊,說某匹瘸腿馬保管贏,就算是開跑10碼就腰肌勞損又生了胃蠅病什麼的也不在話下。實話告訴你,我認為這筆投資謹慎又保守。」
「你是說你把全部身家都賭了馬了?」
炳哥報以苦笑。
「如果那畜生還算馬。要不是最後衝刺了一下,都要混進下一輪比賽了。它跑了個倒數第一,我這下可就不好辦了。我必須想個轍弄點錢度日,堅持到羅西回來,好神不知鬼不覺。羅西當然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可人兒,不過伯弟,等你結了婚你就知道,要是知道了先生把六個星期的生活費押在一匹馬上輸光了,那再好脾氣的太太也要大發雷霆。你說是吧,吉夫斯?」
「是,先生。女士們在這方面的確不可理喻。」
「所以我趕緊開動腦筋。手頭還剩了幾個錢,夠找個好地方寄養京巴兒。我在肯特郡『興汪發達』寵物之家交足六周的費用,出了門,身無分文,跑去中介聯繫家教的活兒。結果就攤上了托馬斯。這就是我的故事。」
當然了,聽來讓人心酸。不過我還是覺得,縱然要和阿加莎姑媽和小托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炳哥總算逃過一劫。
「所以你只要在這兒再堅持幾周,」我說,「就萬事大吉啦。」
炳哥慘兮兮地吼道:「再堅持幾周!能待上兩天都算我走運。我剛才跟你說了,幾天前托馬斯抽菸被逮到,結果你姑媽開始懷疑我不能勝任她那可惡的兒子的監護人一職。我剛聽說,托馬斯正是被那個菲爾默逮到的。10分鐘前,小托馬斯跟我說,他為菲爾默跟你姑媽打小報告的事懷恨在心,謀劃著名要狠狠報復他。我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不過他萬一得手,我一定不由分說就給揪著耳朵扔出門。你姑媽特別重視這個菲爾默,準保當場炒我魷魚。可羅西要三周後才回來呢!」
我全懂了。
「吉夫斯。」我說。
「少爺?」
「我全懂了。你全懂了嗎?」
「是,少爺。」
「那快出謀劃策。」
「少爺,只怕——」
炳哥一聲呻吟。
「吉夫斯,你是要說,」他牙齒打顫,「沒有頭緒嗎?」
「暫時沒有,很抱歉,先生。」
炳哥痛苦地一聲嗚呼,像鬥牛犬沒吃到蛋糕。
「那,這,大概只有一個辦法,」他一臉肅穆,「盯緊那個大餅臉的小惡棍,一秒也不讓他離開我的視線。」
「不錯,」我說,「時刻保持警惕,啊,吉夫斯?」
「所言極是,少爺。」
「但與此同時,吉夫斯,」炳哥低沉的聲音透著期待,「你會竭力想辦法,是吧?」
「先生請放心。」
「謝了,吉夫斯。」
「先生太客氣了。」
不得不說,炳哥這個人呢,一旦需要行動起來,那股子精神頭和意志力讓人不由得豎起大拇指。接下來那兩天,我估計小托那小子一分鐘都沒空慶祝「終於自由了!」但到了第二天晚上,阿加莎姑媽宣布隔天要組織打網球,我立刻覺得只怕是凶多吉少。
瞧,有些人手指一握住網球拍,就像老僧入定一般,球場以外一切都不復存在,炳哥就是這種人。要是你趁他打到一半跑過去說,他最好的哥們在菜園子裡被豹子吃了,他也只會望著你來一句「啊,哦?」諸如此類的。我清楚,不到最後一顆球發完,他根本不記得什麼托馬斯、閣下大人。當晚我換衣服吃晚飯的時候,就隱隱預感要大難臨頭。
「吉夫斯,」我說,「你可曾思考過人生?」
「偶爾,少爺,在閒暇之餘。」
「人生可畏,是吧?」
「可畏,少爺?」
「我是說,事情表面和實際情況完全是兩碼事。」
「少爺,褲腳或許可以再提高半英寸,只要稍微調整一下背帶,即可獲得理想的效果。少爺剛才說?」
「我是說,咱們在伍拉姆徹西,表面看起來是幸福快樂的鄉間聚會。但是湖面上波光粼粼,底下可是暗流涌動。要是在午餐時間觀察閣下大人,瞧他忙著塞白汁三文魚的架勢,還以為他一絲煩惱也沒有呢。哪知道,可怕的厄運已然向他圍攏過來,逐漸逼近。你覺著托馬斯那小子會採取什麼手段?」
「下午我和托馬斯小少爺閒聊一二,少爺,他提到自己最近在讀一本叫作《金銀島》的傳奇,並為其中弗林特船長的為人處世深深折服。他正琢磨如何以這位船長為榜樣。」
「哎呀,老天,吉夫斯!要是我沒記錯,《金銀島》里的弗林特是掄著彎刀砍人的那個傢伙。你看托馬斯會不會也掄起彎刀照著菲爾默先生的天靈蓋來一下?」
「他手裡應該沒有彎刀,少爺。」
「那,別的傢伙。」
「少爺,咱們只有靜觀其變。少爺,恕我多言,領結似乎可以再緊一分,以期達到蝴蝶翅膀的完美形態。不如讓我來——」
「吉夫斯,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管領結?你難道不明白,利透先生的家庭幸福岌岌可危?」
「少爺,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不管領結。」
看得出,這傢伙有點受傷,但我顧不得替他照料傷口。我想說什麼詞兒來著?憂心忡忡。不錯,我就是憂心忡忡,並且神不守舍,另外還愁腸百結。
我這愁腸一直結到第二天下午2點半,也就是網球場狂歡開始的時間。這是個悶熱的下午,像蒸籠似的,天邊隱隱有悶雷滾過。我覺得,空氣里仿佛醞釀著不祥。
「炳哥,」我們正為第一場雙打熱身,「下午沒人看著小托,不知道他忙活什麼呢?」
「嗯?」炳哥心不在焉地應道。他已經換上了網球表情,雙眼呆滯無神。他揮著球拍,鼻子裡哼了幾哼。
「我到處都找不到他。」我說。
「你到處什麼?」
「找不到他。」
「誰?」
「小托。」
「他怎麼了?」
我只好放棄。
錦標賽開場了,我覺得一片慘澹,唯一的安慰就是閣下大人坐到了觀眾席,身邊圍了幾位撐陽傘的女士。理性告訴我,就算是小托馬斯這麼個通體生在罪孽中的小子,對於占據著如此有利戰略地位的人,也基本沒有機會下手。想到此處,我長舒了一口氣,於是全身心投入到比賽中。我精力充沛地把當地助理牧師打了個落花流水,這時轟隆隆一陣雷聲,傾盆大雨應聲而落。
大傢伙一窩蜂往屋子裡跑。聚在客廳里用茶點的時候,阿加莎姑媽舉著黃瓜三明治突然問:「有誰見到菲爾默先生了?」
我如遭雷擊。剛才在網球場,我一會兒一記快球美美過網,一會兒沿著中線一記迴旋慢球,只打得那神職人員捉襟見肘,因此有那麼一小會兒,我已完全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這會兒我「咣當」一聲墜回現實,手中的蛋糕從無力的指尖滑落,成了阿加莎姑媽的西班牙獵犬羅伯特的盤中餐。我再次感覺到大難臨頭。
要知道,想攔著這位菲爾默上茶几,那可不是易事。此君食量驚人,又酷愛5點鐘那幾杯茶、那兩口松糕,此前,他在沖向食槽之賽中一直遙遙領先。此刻客廳不見他埋首飼料袋的身影,那只有一個可能:他落入了敵人的陷阱。
「他應該是在庭院裡什麼地方躲雨,」阿加莎姑媽說,「伯弟,你出去找找,帶一件雨衣給他。」
「好嘞!」我應道。此刻,我生命中唯一的願望就是找到這位閣下大人。但願找到的不是一具遺體。
我套上雨衣,又在胳膊底下夾了一件,這就出發了,結果剛走進門廳里就遇見了吉夫斯。
「吉夫斯,」我說,「只怕凶多吉少。菲爾默先生不知所終。」
「是,少爺。」
「我要去庭院裡搜搜,把他找出來。」
「少爺這一趟可以省了,菲爾默先生此刻正在湖心島上。」
「頂著雨?這笨蛋幹嗎不划船回來?」
「他沒有船,少爺。」
「那他怎麼上的島?」
「是划船過去的,少爺。不過托馬斯小少爺划船尾隨,解開了船纜。他剛剛對我講述了全過程,似乎將人困在孤島上是弗林特船長的慣用伎倆,在托馬斯小少爺看來,依樣效仿是再明智不過的選擇。」
「可是老天,吉夫斯!那他不是成了落湯雞了?」
「是,少爺。托馬斯小少爺對此略有提及。」
行動的時刻到了。
「跟我來,吉夫斯!」
「遵命,少爺。」
我匆忙趕往船屋。
阿加莎姑媽的夫君斯賓塞·格雷格森是做股票的,前不久還在蘇門答臘橡膠上大撈了一筆,因此在挑選鄉間別墅上,我這姑媽出手頗有點不惜血本。別墅周圍幾英里都是綿延的草地,其間綠樹成蔭,棲居了不少鴿子還是什麼的,都在縱情嘰咕;幾處花園,全都種滿了玫瑰;此外馬棚、茅舍、別院等等不在話下,總之包羅萬象很是氣派。但說到此地的重要景觀,那卻非湖泊莫屬。
此湖位於房子東面,穿過玫瑰園就是,占地數英畝。湖中央矗立著一座小島,島中央矗立著一間八角亭。而八角亭中央呢,只見亭子頂上像噴泉一樣水花四濺的,正是那菲爾默閣下大人。我們朝湖心島划去,本人大力運功划槳,吉夫斯掌操舵索,耳邊的呼喊聲清晰度呈遞增趨勢——是這麼個說法吧。不一會兒,我就瞧見高高在上、遠遠望之如同端坐在樹梢之上的,就是閣下大人了。以我之見,就算是內閣大臣也該有點常識吧,明明可以在樹下躲雨,幹嗎非在外頭這麼淋著呢?
「再往右點兒,吉夫斯。」
「遵命,少爺。」
我穩穩地停船靠岸。
「在這兒等著,吉夫斯。」
「遵命,少爺。上午園丁總管知會我,最近有隻天鵝在島上築了巢。」
「吉夫斯,這會兒誰有工夫八卦自然史?」我口氣有點沖,因為這會兒雨勢更急了,伍斯特的褲腳不覺已經濕了大半。
「遵命,少爺。」
我在灌木叢中穿行,地面泥濘,才走了兩碼,我那雙「穩步」網球鞋的8先令11便士就打了水漂。但我一不做二不休,不一會兒就走出樹叢,到了一片空地,面前就是那間八角亭。
據傳,這座建築乃是上個世紀匆匆搭建而成,以供已故前主人的祖父有個僻靜的處所練習小提琴,免得吵到人。據我對小提琴手的了解,估計那位老先生當年製造的動靜很有些摧肝裂膽,不過相比此刻亭子頂上傳來的聲響,肯定是小巫見大巫。閣下大人沒見到救援隊,似乎正全力以赴,想將呼救聲傳過茫茫之水,平心而論,他的努力也不是全然白費。此君是個男高音,其號叫聲像彈片一樣刮過我的頭皮。
我想此刻該向他通報喜訊,說明救援已經趕到,免得他一會兒聲帶拉傷。
「嘿!」我大喊一聲,等待回應。
他從檐角探出頭來。
「嘿!」他一聲咆哮,朝四面八方亂看,就是摸不准方向,那還用說。
「嘿!」
「嘿!」
「嘿!」
「嘿!」
「哦!」他終於瞧見我了。
「呦哦!」我應了一句,算是接上頭了。想必到目前為止對話水準稱不上高超,不過很可能不久就要生色不少,但就在這個節骨眼,就在我馬上要吐出一句不俗之言的節骨眼,突然間耳邊傳來嘶嘶的聲音,仿佛眼鏡蛇窩裡爆胎了似的,左邊的灌木叢里隨即躥出一個又大又白又活潑的東西,我的大腦空前飛轉,身子一躍而起,如同飛躥的松雞,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已經在拼命往上爬了。我感到右腳腕下一英寸處有什麼東西拍打著牆壁,就算我原來還抱有待在原地不動的念頭,這下總算疑慮全消。我伯特倫的榜樣就是冰雪中舉起旗幟的那個小子,旗上有一句古怪的題詞:「更高的目標!」
「小心!」閣下大人大叫。
我小心著呢。
當年修建八角亭之人似乎特別考慮過這種危急情況。亭子牆壁上有那種規則的凹槽,剛剛適合手爬腳蹬之用。轉眼之間,我就爬到了亭子頂上,穩穩地棲身在閣下大人身邊,俯視這輩子遇見的體型最大、脾氣最暴躁的天鵝。只見那鳥兒站在亭子下伸長了脖子,像橡膠軟管似的。只要有一塊磚頭,仔細瞄準,剛好能攻其腹部。
我想到做到,正中准心。
閣下大人好像不大高興。
「別把它惹毛了。」他說。
「是它先惹我的。」我反駁道。
那隻天鵝脖子又伸出8英尺,模仿破洞的熱水管冒蒸汽的聲音。雨還是下個不停,大有所謂的「翻江倒海」之勢,我很懊悔,本來給同一屋檐上的夥伴帶了雨衣的,結果剛才爬石牆的時候太過匆忙,給弄掉了。我想著要不要把自己的讓給他,但理智很快占了上風。
「它剛才離你有多近?」我問。
「就差一點,」我那同伴低著頭,一臉厭惡,「我不得不猛力一跳。」
閣下大人矮矮胖胖,很像是人家把他往衣服里灌的時候他忘了及時喊停。聽他這麼一說,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挺有喜感的畫面。
「很好笑嗎?」他把厭惡的表情投向我。
「對不住。」
「我很可能身負重傷。」
「你要不要拿一塊磚頭再砸一下?」
「萬萬不行。那樣只會激怒它。」
「哼,怒又怎麼樣,它也沒怎麼考慮咱們的感受。」
閣下大人話鋒一轉。
「真想不明白,我的船明明穩穩地系在柳樹墩上,怎麼會漂走呢?」
「奇了怪了。」
「我開始懷疑,是有人惡作劇故意解開的。」
「呃,我說,不會的,怎麼可能。不然你會察覺的。」
「不,伍斯特先生,周圍的灌木叢形成了極佳的屏障。再說,下午熱得反常,我一陣困意襲來,一上島就打了個盹。」
我可不希望他順著這個思路琢磨開去,於是岔開話題。
「真濕,是吧,啊?」我說。
「我注意到了,」閣下大人惡聲惡氣地說,「但謝謝你的提醒。」
我立刻發現,天氣的話題不如預期順利,於是轉而談及「倫敦周圍各郡鳥類生活」。
「不知道你發現沒有,」我說,「天鵝好像天生的一字眉?」
「我有大把機會把天鵝觀察了個遍。」
「所以看起來總是一臉怒氣?」
「你說的那個表情沒有逃過我的雙眼。」
「怪了,」我越說越起勁,「家庭生活居然叫天鵝性情大變。」
「我拜託你換個別的話題,不要再講天鵝啦。」
「別,這還真挺有意思的。我是說,下邊的這位老兄正常情況下沒準是個樂天派,居家寵物的上佳選擇,是吧。但僅僅因為太太在築巢——」
我頓了一頓。大家可能不信,剛才一直忙來忙去,我已經完全不記得,就在我們閒坐在亭子頂上期間,背景處還有一個腦力驚人的傢伙,一經緊急召喚出謀劃策,八成不出幾分鐘就能想出五六條計策,解決我們的小困難。
「吉夫斯!」我大喊一聲。
「少爺?」空曠處遠遠傳來一句畢恭畢敬的回應。
「是我的貼身男僕,」我對閣下大人解釋道,「此人足智多謀,善於隨機應變,立時能幫咱們脫身。吉夫斯!」
「少爺?」
「我在亭子頂上。」
「是,少爺。」
「別『是』了。快過來幫忙。我和菲爾默先生爬到上邊了,吉夫斯。」
「是,少爺。」
「別『是』個沒完,不是那個意思。這地方被天鵝侵占了。」
「我立即著手處理,少爺。」
我轉頭望著閣下大人,甚至還伸手拍了拍他後背,感覺像拍一塊濕海綿。
「放心吧,」我說,「吉夫斯來了。」
「他來能做什麼?」
我不禁皺了皺眉。此君很不耐煩的樣子,讓我老大不高興。
「這個,」我不由冷冷地說,「在他動手之前,誰也說不準。他或許聲東或許擊西,但你可以把心放在肚子裡,吉夫斯總有辦法。瞧,他迂迴穿過灌木叢,臉上閃耀著純粹的智慧之光。吉夫斯的腦力無窮無盡,魚基本是他的主食。」
我從檐頂探出頭,望向深淵。
「小心那隻天鵝,吉夫斯。」
「我正密切留意這隻禽鳥的動向,少爺。」
那隻天鵝本來正沖我們繼續延展脖頸,這會兒突然「啪」一聲扭過脖子,似乎背後傳來的說話聲讓它猝不及防。它迅速又仔細地把吉夫斯打量了一番,然後深吸一口氣以備嘶嘶,接著撲騰了一下,向前衝去。
「當心,吉夫斯!」
「遵命,少爺。」
哎,我真該提醒它,一切都是徒勞。它或許是天鵝裡頭的知識分子,但想和吉夫斯比腦力,那純粹是浪費時間,不如回家算了。
如何對付發火的天鵝,是所有步入社會的年輕人都應該掌握的必備知識,因此我不妨在此概述一下正確程序。首先,俯身撿起某人丟掉的雨衣;其次,瞅准距離,把雨衣往天鵝腦袋上一罩;再次,利用隨身帶來以備不時之需的鉤頭篙,伸到天鵝身子下邊用力一挑。天鵝躲進灌木叢,掙扎著從雨衣里脫身,而你則不緊不慢地回到船上,同時把剛好坐在檐頂上的若干位朋友一併領走。這就是吉夫斯的辦法,我瞧不出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
閣下大人腳力不凡,很出乎我的意料。一行三人轉眼就到了船上。
「你很機智,我的朋友。」閣下大人說。我們搖著槳向岸邊划去。
「但求各位滿意罷了,先生。」
閣下大人似乎再無話說,只見他蜷起了身子,陷入深思。他可真夠全神貫注的,就連我不小心戳到一隻螃蟹,把一品脫水濺到他脖頸里,他好像也渾然不覺。
停船靠岸的時候,他才回到人世。
「伍斯特先生。」
「哦,嗯?」
「我剛才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就是之前跟你說的——我的船怎麼會漂走。」
聽著不妙。
「這事可難了,」我說,「還是別琢磨了,永遠沒有答案的。」
「恰恰相反,我已經有了答案,我想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我相信,罪魁禍首就是女主人的兒子托馬斯。」
「喲,我說,不是吧!怎麼會?」
「他對我懷恨在心。而且這種事只有男孩子才做得出來,而且還是弱智的男孩子。」
他說完就朝屋子走去。我轉身望著吉夫斯,嚇得花容失色。不錯,完全稱得上花容失色。
「你聽見了,吉夫斯?」
「是,少爺。」
「如何是好啊?」
「或許菲爾默先生三思之下會認為這個懷疑是無中生有。」
「可是這是事實啊。」
「的確,少爺。」
「那怎麼辦?」
「恕我也毫無頭緒,少爺。」
我靈機一動,回到屋子,先向阿加莎姑媽報告說閣下大人已打撈上岸,然後爬上樓梯跑去泡了個熱水澡,因為剛才那番歷險之後我從頭到腳都濕透了。我正心懷感恩地享受著融融的暖意,這時有人敲門。
來人是阿加莎姑媽的管家珀維斯。
「格雷格森夫人命我通知先生,請先生儘快去見夫人。」
「剛剛不是見過嗎?」
「想來夫人是想再見一面,先生。」
「哦,好嘞。」
我又享受了幾分鐘的浸泡,然後擦乾皮囊,走回臥室。吉夫斯正在屋裡倒騰小衣。
「哦,吉夫斯,」我說,「我剛才一直思考來著。是不是該給菲爾默先生送一劑奎寧還是什麼的?日行一善,啊?」
「已經辦妥了,少爺。」
「那就好。我雖然說不上喜歡他,但也不想他害頭傷風什麼的。」我蹬上襪子,「吉夫斯,」我說,「你也知道吧,咱們得迅速想個轍。我是說,情況怎麼樣你清楚吧?菲爾默先生懷疑小托馬斯,而且他的懷疑一點不錯,萬一他揭發此事,那阿加莎姑媽準會開除利透先生,如此一來,利透太太就會知道利透先生背著自己做了什麼,那可如何結果如何收場,吉夫斯?我來告訴你吧。雖然本人單身漢一個,但我相信,要想維護婚姻生活中的你來我往,或者說是必要的和諧,那就決不能讓太太拿到先生的罪證。女士們對這種事念念不忘,可不懂得忘記並原諒。」
「的確如此,少爺。」
「那怎麼辦?」
「我已經打點好了,少爺。」
「真的?」
「是,少爺。少爺和我分手後沒多久,我就想到了解決辦法。還是菲爾默先生的一句話啟發了我。」
「吉夫斯,你真是神了!」
「多謝少爺誇獎。」
「是什麼辦法?」
「辦法就是去告訴菲爾默先生,偷船之人正是少爺你。」
我眼前登時一花,情急之下抓了一隻襪子。
「告訴他——什麼?」
「最初菲爾默先生並不相信我的話。但我指出,少爺知道他在島上,這可以肯定。他也同意這一點非常重要。我接著指出,少爺年紀輕,性格又不羈,偶爾惡作劇也大有可能。最後我成功將他說服,現在他絕不會再懷疑托馬斯小少爺了。」
我盯著這傢伙,心下一片茫然。
「這就是你所說的好辦法?」我問。
「是,少爺。如此一來,利透先生就能如願以償,保住家教的工作。」
「可我呢?」
「少爺也不無益處。」
「啊,還有益處?」
「不錯,少爺。我打探出格雷格森夫人請少爺前來的目的。夫人希望將少爺舉薦給菲爾默先生,擔任他的私人秘書。」
「什麼?」
「是的,少爺。管家珀維斯湊巧聽到格雷格森夫人和菲爾默先生談及此事。」
「給那個超級胖子假正經當秘書!吉夫斯,我准得悶死。」
「不錯,少爺。想來不會合少爺的意。與菲爾默先生共事,與少爺的志趣大相逕庭。但是,格雷格森夫人若是幫少爺謀到這個職務,少爺自然不好意思推託。」
「可不是不好意思!」
「是,少爺。」
「可我說吉夫斯,還有一點,你好像沒考慮到,我怎麼脫身啊?」
「少爺?」
「阿加莎姑媽剛剛派珀維斯來傳話說要見我。她這會兒說不定就在霍霍磨短斧呢。」
「少爺,還是不去為妙。」
「我有得選嗎?」
「這間屋子窗戶外面恰巧就是供水管道,穩固又結實。我可以開著兩座車在門口接應,只要20分鐘。」
我崇敬地看著他。
「吉夫斯,」我說,「你永遠是對的。5分鐘行不行?」
「那麼10分鐘好了,少爺。」
「就10分鐘。你去打點一些適合旅行穿的衣服,其餘的都交給我。好了,你讚不絕口的供水管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