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贏要贏得光彩

2024-10-11 00:46:42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打那以後,特維的生活又恢復了波瀾不驚的節奏。像特維這類地方呢,一般沒什麼消遣,也沒什麼大盼頭。的確,我唯一能想到的大事件就是村子裡每年一度的校運動會。於是乎,我每天過得優哉游哉,在庭院裡散散步啦、打打網球啦,還有就是盡一切人事想辦法躲著炳哥。

  要是想快快樂樂地過日子,這最後一件事斷斷不能少。這個苦命鬼因為辛西婭的事大受打擊,老是攔住你的去路,傾吐滿腹衷腸。更有甚者,這天早上他居然趁我不緊不慢地吃早餐的當兒闖了進來。這下我決定先發制人。晚飯後聽他嘰嘰歪歪呢,我總是無所謂的,甚至午飯後我也就忍了,但是早飯卻絕對不行。雖然伍斯特是和藹可親的代名詞,但咱們也是有底線的。

  「聽著,老朋友。」我說,「我知道你心碎神傷什麼的,日後有機會我也很樂意聽你細細道來,不過——」

  「我不是來談這個的。」

  「不是?好樣的!」

  「從前種種,」炳哥說,「都如昨日死。咱們以後再也別提了。」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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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靈魂深處傷痕累累,但一個字也不要說。」

  「不說。」

  「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一定的!」

  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見他這麼理智。

  「今天早上來找你,伯弟。」他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是要問問你,要不要再碰碰手氣。」

  要說咱們伍斯特最不缺什麼,那就是體育精神啦。我把沒吃完的香腸一口塞進嘴裡,直起身子豎起耳朵。

  「繼續。」我說,「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老兄。」

  炳哥把那張紙往床上一放。

  「下星期一——」他說,「不知你知不知道,村里要舉辦一年一度的校運動會。為此威克哈默斯利勳爵會借出公館的庭院。屆時會有各種遊戲、魔術表演、擲椰子,帳篷里還備有茶點。再有就是比賽啦。」

  「知道,辛西婭都跟我說了。」

  炳哥臉上一陣抽搐。

  「你別提那個名字成嗎?我又不是石頭做的。」

  「對不住!」

  「嗯,剛才說到,狂歡節定在下星期一。問題就是,咱們上不上?」

  「什麼叫『上不上』?」

  「我是指比賽。施特格斯組織講道讓步賽小賺了一筆,所以決定就這些比賽再搞一次。賭客可以按各自的喜好選擇預先下注還是起跑投注。我覺著咱們應該琢磨琢磨。」炳哥說。

  我按響鈴。

  「我得諮詢一下吉夫斯。沒有他的建議,我什麼冒險活動都不碰。吉夫斯,」他翩然而至,「幫把手。」

  「少爺?」

  「原地待命,我們要聽聽你的意見。」

  「遵命,少爺。」

  「從頭道來吧,炳哥。」

  炳哥開始從頭道來。

  「怎麼樣,吉夫斯?」我問,「咱們要不要下手?」

  吉夫斯沉思了一陣。

  「我傾向於支持這個想法,少爺。」

  足矣。「好。」我說,「那咱們就成立辛迪加,一舉滅了莊家。我出錢,你出計,炳哥——你出什麼,炳哥?」

  「先把我捎著,錢我過後再算。」炳哥說,「我想我有辦法幫咱們在『母親組套麻袋賽跑』中撈一筆。」

  「那好。你就是『內線』啦。都有哪些項目?」

  炳哥拿起那張紙開始研究。

  「第一場好像是14歲以下少女組五十碼短跑。」

  「有什麼想法嗎,吉夫斯?」

  「沒有,少爺,我對此一無所知。」

  「接著呢?」

  「男女混合動物土豆賽跑,全部年齡組。」

  聽著新鮮。以前各種大型比賽中都沒聽過啊。

  「是什麼?」

  「挺有新意的。」炳哥說,「參賽者兩人一組,每組分配一種動物的叫聲和一隻土豆。舉個例子吧,就說你和吉夫斯一組。吉夫斯站在某個固定地點拿著土豆。你蒙著眼睛學貓叫,同時吉夫斯也學貓叫,你就順著聲音往吉夫斯那邊跑。其他的參賽者就學牛叫豬叫狗叫什麼的,各自找他們拿土豆的夥伴,對方也要學牛叫豬叫狗叫什麼的——」

  我趕緊打斷這可憐蟲。

  「要是喜歡動物那還挺好玩的。」我說,「但總體來說——」

  「所言極是,少爺。」吉夫斯說,「還是不碰為妙。」

  「太沒譜了,啊?」

  「正是,少爺,表現難以預測。」

  「那繼續,炳哥。然後是什麼?」

  「母親組套麻袋賽跑。」

  「啊,這還差不多。你剛才說有情報。」

  「菸草店老闆娘佩恩沃西太太是箇中好手。」炳哥信心滿滿地說,「昨天我到她家店裡買煙,她說自己在伍斯特郡的遊樂會上拿過三次冠軍。她不久前剛搬來,所以誰也不知道。她答應我保持低調,我覺著咱們能下個好價錢。」

  「那就押十鎊,賭她前三吧,吉夫斯?」

  「我贊成,少爺。」

  「少女組勺子運雞蛋自由賽。」炳哥接著念。

  「這個怎麼樣?」

  「我想未必值得投資,少爺。」吉夫斯說,「都說去年的冠軍薩拉·米爾斯穩贏,她定然是大熱門。」

  「很厲害,是嗎?」

  「村里人說她舀蛋的手法十分精彩,少爺。」

  「那還有一個障礙賽。」炳哥說,「我看挺懸,好比押中全國越野障礙賽馬似的。父親組剪帽子競賽——又是個投機項目。然後就剩一個唱詩班一百碼讓步賽,獎品是白鑞杯,由牧師頒發,參賽條件,主顯節第二個星期日前沒變聲的男孩均可。去年威利·錢伯斯輕鬆獲勝,讓了15碼。不過估計按今年的讓步條件他就沒戲了。我不知道還能推薦誰。」

  「我似乎有一個建議,少爺。」

  我饒有興趣地望著吉夫斯。他差一點就稱得上小激動,這種情形我以前可從來沒見過。

  「你有什麼秘密消息?」

  「的確,少爺。」

  「王牌?」

  「少爺形容得恰到好處。我可以自信斷言,唱詩班讓步賽的冠軍或許就和咱們住在同一屋檐下。哈羅德,公館的小聽差。」

  「小聽差?你是說那個跑來跑去打雜的小胖子?嘿,該死,吉夫斯,說到看人呢,我比誰都佩服你的本事,不過哈羅德要是能討得裁判的青睞,那我可見鬼了。就他那個皮球身材,再說我每次看見他,他總是倚在那兒打瞌睡。」

  「他有30碼的讓步優勢,可能會勝過零讓步的選手。這孩子健步如飛。」

  「你怎麼知道?」

  吉夫斯一聲輕咳,浮現出恍然若夢的神情。

  「少爺,最初意識到他有這份本領時,我同樣大吃一驚。事情是這樣的,那天上午,我想捉住他教訓一記耳光——」

  「老天,吉夫斯!你嗎?」

  「是,少爺。這孩子口無遮攔,談論我的外表時出言不遜。」

  「他說你外表什麼了?」

  「我已經記不得了,少爺。」吉夫斯口氣有點冷傲,「總之出言不遜。我打算叫他認錯,但他把我甩出數碼,溜之大吉。」

  「可我說,吉夫斯,這太不可思議了。還有,他要真是個飛毛腿,村里人怎麼會都不知道?他肯定和那些男孩子一起玩兒吧?」

  「不,少爺。哈羅德是勳爵閣下的聽差,因此並不同村裡的同齡人往來。」

  「小勢利眼,啊?」

  「他對『階級有別』的觀念的確有清晰的認識,少爺。」

  「你確定他是個神童?」炳哥說,「我是說,要是不確定,最好別輕易下水。」

  「如果少爺希望親自檢驗一下他的體能,我可以安排一場秘密預賽,相當簡單。」

  「我得說證實過後我會放心不少。」我說。

  「那麼若少爺允許,我就從梳妝檯上拿一先令——」

  「做什麼?」

  「我打算收買他,少爺,叫他去挑釁第二男僕的斜視問題。查爾斯對此較為敏感,想來會逼得哈羅德奮力逃跑。請少爺半小時後靜候在一層走廊窗戶,注意後門的方向——」

  我穿衣服好像第一次這麼匆忙。一般來說,我更衣可謂是慢條斯理精打細算。我喜歡把領帶打得恰到好處,褲子穿得服服帖帖。但是這天早上我激動得沒了心思,於是胡亂套上衣服,和炳哥趕到窗戶邊,比預定的時間早了一刻鐘。

  從走廊窗戶向外望去,是一處挺寬敞的院落,延伸到約20碼開外,連著一面高牆。高牆中間開著拱門,另一側是弧形的車道,約莫有30碼,盡頭是一片茂密的灌木叢,再往後就看不見了。我假設自己是那個小子,想像被第二男僕追著該如何規劃逃跑路線。只有一個辦法——直奔灌木叢,鑽進去藏身。這就是說,至少得跑出50碼——這是個絕佳的試練機會。要是哈羅德能一路領先第二男僕,安全抵達灌木林,那全英國上下就找不出哪個唱詩班男童敢在一百碼賽跑中讓他30碼。我等啊等,心裡七上八下的,感覺足足等了幾個鐘頭,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只見一個圓滾滾的藍色身影嗖地竄出後門,像匹野馬似的朝著拱門飛奔而去。大約兩秒鐘後第二男僕才現身,正奮起直追。

  絕了,沒得比了。別的選手根本輪不上。那男僕還沒跑完一半的距離,哈羅德已然鑽進了灌木叢,正往外扔石子。我轉身回房,興奮得骨頭都癢了。在樓梯上碰見吉夫斯的時候,我激動得差點一把握住他的手。

  「吉夫斯。」我說,「沒說的!伍斯特的票子都押這孩子!」

  「遵命,少爺。」吉夫斯回答。

  鄉間的賽事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就是發現了寶貝之後下手動作不能太大,不然就要打草驚蛇,惹得莊家起疑心。施特格斯這個人,別看他滿臉粉刺,可不是等閒傻子,這我已經有所展示。要是我押得太多,這傢伙準保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不過,我總算代「辛迪加」押了個好價錢,但他也的確動起了念頭。我聽說接下來的幾天他在村子裡到處打探哈羅德的事,所幸沒人知道任何消息,最後呢,我估計他覺得,我準是靠著那30碼的讓步優勢才放手一搏。民意普遍在吉米·古德和亞歷山大·巴特利特兩者間猶豫不決,前者讓10碼,贏7賠2,後者讓6碼,贏11賠4。零讓步的威利·錢伯斯目前的行情是贏2賠1,但無人響應。

  事關重大,我們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剛以贏100賠12的好賠率下了注,我們就著手對哈羅德展開了嚴格訓練。這活兒真累死人,至此我也終於明白,何以大多數的名教練都神色嚴峻沉默寡言,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這孩子一刻也少不得人看著。跟他灌輸名聲榮譽什麼的概念啦,叫他想像媽媽接到他的來信說自己贏了個真正的獎盃什麼的,全是白費力氣,哈羅德這臭小子一發現訓練意味著戒甜食、做運動、不抽菸,就死也不肯配合,最終大夥只有時刻保持警惕,這才勉強叫他維持在現狀。最大的障礙是節食。至於運動,我們差不多每天早上都會安排一段劇烈衝刺,當然是借著第二男僕的幫忙。錢是省不下的,但這也沒辦法。總而言之,這孩子要麼趁著管家一不留神就往廚房跑,要麼就是溜進吸菸室順一把上等土耳其香菸,訓練起來真叫人叫苦不迭。我們只能期望他到時候能憑著天生的好體魄過關斬將馬到成功。

  這天晚上炳哥從球場回來,說發生了一件事,叫人聽了頗為憂心。他現在每天下午都帶哈羅德去當球童,當作中等程度的鍛鍊。他一開始還把這事當成笑話,可憐的笨蛋!他一開口簡直樂得冒泡。

  「我說,今天下午可有意思了,」他說,「可惜你沒看到施特格斯那副德行。」

  「施特格斯什麼德行?他怎麼了?」

  「他瞧見哈羅德的腳法那會兒。」

  我不由得心頭一緊,預感大難將至。

  「老天!你不是叫哈羅德在施特格斯面前展示腳法了吧?」

  炳哥驚愕地拉長了下巴。

  「我可沒想到這一層。」炳哥懊喪地說,「但也不是我的錯呀。我和施特格斯打了一局,然後就去俱樂部會所喝了一杯,叫哈羅德獨自拿著球桿在外面等著。五分鐘後我們出來的時候,那小子正在石子路上拿著石塊對著施特格斯的司機練側飛球呢。他一看見我們,立刻把球桿一扔,一溜煙奔向天際。施特格斯那叫一個目瞪口呆,就連我也大開眼界。這小子絕對盡了全力。當然啦,這事是有點鬧心,不過,我這會兒想。」炳哥精神一振,「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咱們注下得好,就算大家知道這孩子有實力,咱們也虧不著。他也就是勝算高了,但也不影響咱們。」

  我和吉夫斯你看我我看你。

  「他要是沒了勝算,自然會影響咱們。」

  「所言極是,少爺。」

  「什麼意思?」炳哥問。

  「依我看,」我說,「施特格斯會在比賽前對他下毒手。」

  「老天!我壓根沒想過這茬!」炳哥臉色煞白,「你覺著他真會下手?」

  「我覺著他會抓住一切機會。施特格斯不是省油的燈。從現在開始,吉夫斯,咱們得擦亮眼睛,盯住哈羅德。」

  「一定,少爺。」

  「時刻保持警惕,啊?」

  「正是,少爺。」

  「你八成不願意和他睡一間屋子吧,吉夫斯?」

  「是,少爺,恕我不能欣然從命。」

  「嗯,換我也不樂意。可該死,」我說,「咱們怎麼先亂了陣腳?慌了神了,這可不行。而且,就算施特格斯有這個打算,他哪有機會接近哈羅德?」

  炳哥卻無論如何不肯樂觀起來。他這個人,喜歡抱著病態的想法,有半點機會都不放過。

  「對大熱門下毒手,辦法可多著呢。」他一副病得要死的聲調,「不信你去讀賽馬小說。在《功敗垂成》里,賈斯珀·莫萊弗勒勳爵收買了馬房領班,趁德比馬賽[1]的前一晚往『俏貝琪』的馬鞍里塞了一條眼鏡蛇,害它差點不能上場!」

  「哈羅德被眼鏡蛇咬的概率有多大,吉夫斯?」

  「我認為十分渺茫,少爺。況且即便出現這種情況,以我對這孩子的了解,我想咱們擔心的對象倒是那條蛇。」

  「反正呢,時刻保持警惕,吉夫斯。」

  「自不必說,少爺。」

  坦白說,接下來那幾天,炳哥實在叫我有點忍無可忍。手頭掌握著一個種子選手,謹慎照料是理所應當,但我覺得炳哥做過了頭。這傢伙滿腦子賽馬小說的情節,據我有限的了解,這種故事裡頭,賽馬主角開賽前至少要歷經十幾回毒手。炳哥像塊膏藥似的天天黏著哈羅德,一刻也不肯讓對方離開自己的視線。當然啦,我理解這事對他有多重要。贏夠了錢,他就能辭了家教的工作殺回倫敦。但話雖如此,他也沒有理由連著兩次凌晨三點把我吵醒——第一次說我們應該親自準備哈羅德的飲食,免得被人下藥;第二次說他聽到灌木叢里有奇怪的動靜。後來他還堅持叫我去監督星期日的晚間禮拜,因為第二天就比賽了。這下,我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

  「幹嗎?」我對晚禱一向不大熱衷。

  「唉,因為我自己去不了,我那天不在。我今天要帶埃格伯特去倫敦。」埃格伯特就是勳爵家的公子,炳哥的學生,「他要去肯特,我得送他到查令十字車站。我都鬧心死了。星期一下午才回來,估計大半場都趕不上。所以,一切就靠你了,伯弟。」

  「那,咱們也不用非派個人去晚間禮拜呀。」

  「笨蛋!哈羅德不是唱詩班的嗎?」

  「那又怎麼樣?你要是怕他飆高音扭斷了脖子,我去也幫不上忙。」

  「傻瓜!施特格斯也是唱詩班的,禮拜之後他恐怕要搗鬼。」

  「胡說八道!」

  「真的嗎?」炳哥說,「那,不妨告訴你,在《巾幗騎手詹妮》里,大反派趁比賽前一天晚上綁架了大熱門的騎師,而只有他才駕馭得了那匹馬。要不是女主角女扮男裝,穿上騎師服,又——」

  「唉,行啦行啦。不過,要是真的有危險,那依我看,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哈羅德星期日晚上不去,不就得了?」

  「他必須得去。你以為那個厭惡小子是品格的表率、人見人愛嗎?他在村子裡可是惡名遠揚。因為逃唱詩班的次數太多,牧師警告他,只要再有一次不來,就開除他。要是他比賽前一天晚上被取消資格,那咱們這傻瓜可是當定了!」

  既然如此,那我自然毫無選擇,只得乖乖跟著去。

  鄉間教堂的晚間禮拜總是叫人昏昏欲睡心平氣和,有點完美的一天即將結束之感。老赫彭斯托爾站在講道壇上,語調不緊不慢,有點顫顫巍巍的,很有助於走神。大門敞開著,空氣中混合著樹木、金銀花、黴菌和鄉親們禮拜正裝的味道。目光所及處,農夫們撐著身子,姿勢很放鬆,呼吸很深沉。一開始扭來扭去坐不住的孩子們這會兒都歪著倚著,像吃撐了昏睡過去了。夕陽西下,幾縷餘暉透過彩色玻璃窗照進來,鳥兒在枝頭嘰喳,村婦們的裙擺在寂靜中簌簌作響。澄澈寧靜。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我心中一片澄澈寧靜。每個人心中都是一片澄澈寧靜。正因為如此,爆炸發生那一剎那,簡直如同末日。

  我說爆炸,是因為我就是這個感覺。就在前一刻,大家還都沉浸在如夢的沉寂中,空氣中只有老赫彭斯托爾宣講「愛鄰如愛己」的聲音。突然之間,不知哪兒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尖叫,從雙眼之間直插進大腦,沿著脊梁骨一直蔓延到腳心那種。

  「噫——!啊——噫!噫——」

  那聲音就像六百隻豬同時被擰住了尾巴,不過發聲的是哈羅德那孩子,他好像突然抽風了,只見他跳上跳下,拍打著自己的後背,每隔一秒鐘就用力吸一口氣,再接著尖叫。

  怎麼說呢?晚間禮拜布道的時候出了這等事,不可能沒人指指點點。教眾忽悠一下子從昏迷中醒來,一窩蜂地爬到椅子上想看著究竟。赫彭斯托爾一句話沒說完,也轉過身來。有兩個異常冷靜的教堂司鐸從走廊里跳出來,矯捷如獵豹,抓住了尖叫不止的哈羅德,把他押進了法衣室,就看不見了。我一把抓起帽子,繞到後門,心知大事不妙。我猜不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心裡隱隱覺得,這背後恐怕就是施特格斯那個小人動的手腳。

  我趕到時門反鎖著,等我終於叫人給我開了門的時候,這齣戲似乎已經步入尾聲。赫彭斯托爾身邊圍了一圈唱詩班男童、司鐸、司儀什麼的,聽他疾言厲色地教訓倒霉鬼哈羅德。這場即興演說必然相當帶勁,可惜我只聽到了個結尾。

  「不知羞恥的孩子!你竟然膽敢——」

  「人家是敏感性皮膚嘛!」

  「現在沒空聽你說什麼皮膚——」

  「有人往我脖子後面塞了一隻甲蟲!」

  「胡說!」

  「我感到有蟲子在爬——」

  「荒唐!」

  「很不可信,是吧?」我身邊有個聲音說。

  是施特格斯,可惡。他套著一襲雪白的袈裟還是法衣,不管叫什麼吧,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這個卑鄙小人厚顏無恥幸災樂禍,還敢跟我四目相對,眼皮都不眨一下。

  「往他脖子後放甲蟲的人是不是你?」我喊道。

  「我?」施特格斯說,「我!」

  赫彭斯托爾蒙上了黑紗。

  「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不知羞恥的孩子!我警告過你,這次不會再原諒你了。從現在起,你不再是我唱詩班的一員。走吧,不可救藥的孩子!」

  施特格斯拽了拽我的袖子。

  「這麼一來,」他說,「你下的注,知道吧——怕是打了水漂啦,親愛的朋友。真可惜,你沒選起跑投注。我一直覺得只有起跑投注才安全。」

  我瞟了他一眼,當然,眼色不善。

  「還好意思說贏要贏得光彩!」我撂下一句話,故意話中帶刺。天啊!

  吉夫斯聽到這條消息表現得很鎮定,不過我覺得他表面上雖然平靜,心裡也有點慌。

  「施特格斯先生足智多謀,少爺。」

  「你的意思是他卑鄙無恥吧。」

  「或許少爺形容得更為貼切。不過,賽場上風雲莫測,心中不服也無濟於事。」

  「我要是像你這麼樂觀就好了,吉夫斯!」

  吉夫斯微微一頷首。

  「如此一來,我們似乎只能指望佩恩沃西太太了。若她能不愧於利透先生的溢美之詞,在母親組套麻袋賽跑中嶄露頭角,那麼我們總算輸贏相抵。」

  「是,但咱們還以為能大賺一筆,這總是叫人好生失望。」

  「少爺,入帳的可能或許並非沒有。利透先生出發之前,我請他代表『辛迪加』押了一個小數目在少女組勺子運雞蛋自由賽上。在此還要多謝少爺美意,讓我加入了辛迪加。」

  「押薩拉·米爾斯?」

  「不,少爺,押了一位無人看好的選手,普魯登斯·巴克斯特,也就是勳爵閣下園丁主管的女兒。園丁先生告訴我,他女兒手很穩當,每天下午都要從小屋裡端一杯啤酒給他,而且從來也沒有端灑過一滴。」

  那,聽上去小普魯登斯平衡能力是不錯,就是不知道速度如何。有薩拉·米爾斯這種老馬參賽,這場比賽基本如同經典賽[2],而在這類重大賽事中,一定得有速度才行。

  「我懂得這是兵行險著,少爺,不過,我認為這不失為明智之舉。」

  「你是押她能取得名次,是吧?」

  「是,少爺,前三名。」

  「那,我看成吧。從我認識你,還從來沒見你出錯。」

  「多謝少爺信任。」

  坦白說,我要是想過一個輕鬆愉快的下午呢,基本原則就是離村校運動會越遠越好。太難對付。但是由於此次非同小可,大家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只有擱下成見走這一遭。結果不出所料,一切情況都叫人打怵。這天溫暖宜人,公館庭院裡熙熙攘攘的都是些農戶,都快化成了一鍋粥。孩子們鬧騰來鬧騰去。其中有一個小丫頭主動攥住我的手,再也不肯放鬆,任由我領著翻過人山人海,總算到了母親組套麻袋賽跑的終點線。我們還沒相互介紹過,不過她大概覺著誰做聽眾也無所謂,自顧自地講自己如何在摸彩袋環節中了個布娃娃,並且大有不厭其詳的派頭。

  「我要給她取名叫格特魯德。」她說,「每天晚上給她脫衣裳,哄她睡覺,早上叫她起床,給她穿衣服,晚上哄她睡覺,第二天早上叫她起床給她穿衣服——」

  「我說,乖丫頭。」我說,「不是想催你什麼的,不過你能不能提煉一下精華?我急著要看這場比賽的結果。伍斯特的命運可都系在這上頭。」

  「我一會兒也要比賽。」她暫時扔下了布娃娃的話題,開始屈尊俯就地跟咱們老百姓聊天。

  「是嗎?」我心不在焉,忙著從人堆里張望賽道,「什麼比賽?」

  「勺子運雞蛋。」

  「不是吧?你就是薩拉·米爾斯?」

  「才沒有!」這孩子一臉鄙視,「我是普魯登斯·巴克斯特。」

  如此一來,我們的關係自然起了變化。我饒有興趣地打量她。這可是咱們押的寶啊。坦白說,她不像是飛毛腿,矮矮胖胖的。有點疏於鍛鍊吧。

  「我說,」我說,「既然如此,你就不該頂著大太陽跑來跑去的,待會累著就不好了。你得養精蓄銳,老朋友。過來坐在樹蔭底下。」

  「我不想坐下。」

  「那,也別累著。」

  這孩子撲到另一個話題上,像花蝴蝶在花間飛舞。

  「我是好孩子。」她說。

  「我相信。我還希望你是勺子運雞蛋的好手。」

  「哈羅德是壞孩子。哈羅德在教堂里尖叫,所以人家不讓他來參加運動會。我很高興。」這個女性之典範皺著鼻子,一派高風亮節,「因為他是壞孩子。他星期五還揪我的辮子。哈羅德不能來運動會!哈羅德不能來運動會!哈羅德不能來運動會!」她唱了起來,像喊口號似的。

  「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啦,親愛的園丁之女。」我懇求道,「你是不知道,你這可說到了我的傷心事。」

  「啊,伍斯特,年輕人!看來你和這位年輕的小姐交了朋友?」

  是赫彭斯托爾。他滿面春風,一望便知是聚會的靈魂人物。

  「我很欣慰,親愛的伍斯特。」他接著說,「看到你們年輕人全身心投入到我們這場小小的歡慶活動中。」

  「啊,是嗎?」

  「啊,是的!就連魯伯特·施特格斯也是。坦白說,今天下午我對魯伯特·施特格斯大為改觀。」

  我可沒有,但我沒吱聲。

  「我一直以為魯伯特·施特格斯這個年輕人——私下告訴你吧,自私自利,要他為同伴的利益做點貢獻,他斷然不肯。不過,剛才短短半個小時內,我兩次看到他陪著佩恩沃西太太,也就是我們可敬的菸草商的妻子,去帳篷里用茶點。」

  我立刻棄他而去。我甩開巴克斯特不肯放鬆的小手,奔向母親組套麻袋賽跑的終點線。比賽馬上要結束了。我有種可怕的預感,只怕這緊要關頭又要有人搗鬼。我碰見的第一個人就是炳哥。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問:「誰贏了?」

  「不知道,我沒注意。」這老兄苦澀地說,「反正不是佩恩沃西太太,見鬼!伯弟,施特格斯那個小人是咱們身邊數一數二的毒蛇。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反正他得到了風聲,曉得她是危險人物。你猜他耍了什麼手段?他在比賽開始五分鐘前,誘騙這可憐的婦人去吃茶點,叫她灌了一肚子蛋糕茶水,結果剛跑了20碼她就不行了,一下子跌倒就起不來了!唉,不過謝天謝地咱們還有哈羅德!」

  可憐的笨蛋!我瞪著他。「哈羅德!你還不知道?」

  「聽說?」炳哥臉色泛青,「聽說什麼?我什麼也沒聽說呀。我這才回來五分鐘,下了火車就趕來了。出什麼事了?快告訴我!」

  我報告了情況。他一時呆望著我,像見了鬼似的,然後微弱地呻吟了一聲,踉踉蹌蹌地轉身走進人群里不見了。這可憐蟲嚇得不輕,但他傷心也是在所難免,我不怪他。

  這會兒大家開始清理賽場,為勺子運雞蛋賽做準備。我想不如原地不動,觀望衝刺好了。此時我已不抱太大的希望。小普魯登斯固然口才驚人,但我怎麼看她都不像冠軍苗子。

  我從人縫裡向外張望,開場好像挺精彩。領頭的是個紅頭髮的小個子,排在第二的是個金髮的小雀斑,後面薩拉·米爾斯緊追不捨。我們的候選人混在其他選手中間,亂鬨鬨地跑成一團,被前三名落得遠遠的。其實這會兒勝負已成定局。薩拉·米爾斯握勺子的手法渾然天成,自有一種優雅、一種嫻熟。她速度不慢,但勺子裡的蛋卻紋絲不動,可謂是天生的雞蛋神運手。

  優劣很快見分曉。離終點線還有30碼,紅頭髮一跤跌倒,雞蛋直飛了出去。金髮小雀斑勇氣可嘉,可惜跑了一半就沒了後勁,薩拉·米爾斯一馬當先,穩穩噹噹地領先好幾個身長,實至名歸。金髮名列第二。一個穿著藍方格衣裳吸鼻涕的小丫頭擊敗了穿粉衣服的大圓臉,而吉夫斯的「兵行險著」——普魯登斯·巴克斯特,不知是第五還是第六,我沒看清。

  我被人流推擠著,身不由己到了領獎台前。老赫彭斯托爾正準備頒獎。我發現身邊站著的正是施特格斯。

  「嗨,老夥計!」他一臉燦爛,「你今天手氣不佳呀。」

  我一語不發,冷眼看著他。當然,跟他怎麼講都是白費。

  「大手筆的賭客運氣都不怎麼樣。」他接著說,「倒霉的炳哥·利透,他在勺子運雞蛋上可輸慘了。」

  我本來不想搭理他,但聽到這話不禁吃了一驚。

  「什麼叫輸慘了?」我問,「我們——他押的數目很小啊。」

  「你的大小標準我是不清楚。他押了三十鎊,賭普魯登斯·巴克斯特進前三。」

  我只覺天旋地轉。

  「什麼?」

  「三十鎊,贏十賠一。我還以為他有什麼內部消息,這麼看來是沒有。這場比賽和預測結果一樣。」

  我腦袋裡一陣算計,剛要算出「辛迪加」輸了多少,這時赫彭斯托爾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有點模模糊糊的。剛才頒前幾個獎項的時候,他如慈父一般,樂呵呵的。這會兒他突然嚴肅起來,很痛苦的樣子。他以悲天憫人的目光凝視著圍觀的人群。

  「至於剛剛結束的少女組勺子運雞蛋賽。」他說,「我不得不忍痛履行職責。鑑於情節嚴重,不能置之不理。毫不誇張地說,我對此痛心疾首。」

  他停頓了五秒鐘,叫大夥猜猜他痛心疾首的原因,然後才開口。

  「各位知道,三年前,我不得已取消了每年運動會中『父親組四分之一英里賽跑』的項目,因為有人向我檢舉,村酒館有人設下賭局,至少有一次,速度最快的選手竟然涉嫌在比賽中串通作假,情況異常可疑。坦白承認,我對人性的信念因為這件憾事產生了動搖。即便如此,我也仍然抱有信心,認為至少有一個項目總不會沾染到犯規以圖謀利的惡劣風氣。我指的就是少女組勺子運雞蛋賽。唉,事實證明,我太過樂觀了。」

  他又停頓了一陣,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為免各位徒增煩擾,具體細節我不加贅述。簡而言之,比賽開始前,村裡的一位陌生人,也就是公館某位客人的男僕——我點到為止,不會透露此人身份——主動接近了幾位選手,給了每人五先令,條件是他們保證——咳,取得名次。事後他備感悔恨,於是前來向我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可惜為時晚矣。大錯已經釀成,他們必得自食惡果。此時此刻,不能輕言饒恕,我必須堅持原則。我宣布,薩拉·米爾斯、簡·帕克、貝西·克萊、羅西·朱克斯四人,即跨過終點標杆的前四名選手,由於違反業餘選手身份,取消參賽資格。因此,這個精美的針線包,就由威克哈默斯利勳爵親手頒發給普魯登斯·巴克斯特。普魯登斯,上台領獎!」

  [1] Derby,位於倫敦東南埃普瑟姆丘陵(Epsom Downs)馬場。

  [2] The British Classics,指五場高級別無障礙平地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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