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大都會情調
2024-10-11 00:46:46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從許多方面來看,炳哥·利透是個很可靠的大好青年,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自打在學校相識以來,我的生活就時不時地因為他而變得豐富多彩。要想找個人一起共度歡樂時光,他是我的首選人物。但另一方面,不得不坦白承認,他有些特點還是有待改善的。比如說,他總是見兩個愛一個,再比如說,他心裡有了什麼秘密一定要和全世界分享。如果你信奉沉默是金,那千萬別找炳哥,因為他沉默起來足以和肥皂GG媲美。
我想說的是,這不,十一月的這天晚上,我收到了他一封電報。這時距我從特維公館回城裡來大概有一個月了。
我說伯弟老兄我終於戀愛了。她是世界上最動人的女郎,伯弟老兄。我終於找到真愛了伯弟。馬上過來還要帶著吉夫斯。唉,我說你知道邦德街那家菸草店吧,路頭左手邊那家。拜託你替我買一百支特製香菸給我捎來。我斷炊了。我知道你一見到她就會承認她是世界上最動人的女郎。記得帶著吉夫斯。別忘了買煙。炳哥
電報是從特維郵局發來的。換句話說,炳哥這篇瘋言瘋語經過了村郵局局長小姐的杏眼過目,而此人說不定就是當地花邊新聞的發祥地,估計不到日頭下山,這消息就要傳得滿天飛了。就算他請個公告員,也達不到這個宣傳效果。記得我小時候常常讀一些寫騎士啊、維京海盜啊之類的故事,他們老是喜歡在大擺筵席的時候站出來,縱情歌唱他們的佳人是如何完美無瑕舉世無雙,臉也不紅一下。我總覺得,炳哥要是出生在那個時代一定如魚得水。
電報是吉夫斯送安眠酒的時候一起送進來的,我把電報甩給他看。
「當然,算起來也是時候了。」我說,「炳哥沒有戀愛對象,至少也有兩三個月之久了。不知道這次輪到哪家的小姐?」
「是瑪麗·伯吉斯小姐,少爺。」吉夫斯回答,「赫彭斯托爾牧師先生的外甥女,她此刻住在特維牧師宅。」
「老天!」我知道吉夫斯幾乎無所不知,但他總不至於有千里眼吧,「你怎麼知道的?」
「夏天在特維公館逗留期間,我和赫彭斯托爾先生的管家往來甚密。他十分體貼,時常將當地新聞一一告知於我。據他所言,這位小姐一表人才。據我了解,伯吉斯小姐性格有些嚴肅。利透先生為之顛倒,少爺。布魯克菲爾德,也就是我的筆友,在信中說,上個星期,他看到利透先生夜深人靜之時在月光下遙望著他的窗子。」
「誰的窗子?布魯克菲爾德的?」
「是的,少爺。想來是利透先生誤以為那是伯吉斯小姐的臥房。」
「他怎麼又跑到特維去了?」
「利透先生不得已重操舊業,回到特維公館擔任威克哈默斯利勳爵少爺的輔導教師,少爺。起因是十月底他在赫斯特公園[1]投資不善。」
「老天,吉夫斯!還有你不知道的事嗎?」
「我不知道,少爺。」
我拿起電報。
「估計他是希望咱們過去幫他一把?」
「他發出這條信息似乎正是此意。」
「那,咱們怎麼辦?去嗎?」
「對這位小姐似乎人人讚不絕口。我想若能最終促成這段良緣,她對利透先生的生活將大有裨益。此外,料想利透先生也有望藉助這樁美事改善其叔侄關係,因為伯吉斯小姐人脈極廣,又有可觀的收入。總之,少爺,我想若能助他一臂之力,我們應該盡力為之。」
「那,有你幫他出謀劃策,」我說,「我看他沒理由不成功。」
「承蒙少爺誇獎。」吉夫斯說,「感激不盡。」
第二天,炳哥開著車來特維車站接我們。他堅持叫我讓吉夫斯帶著行李開車先回去,他要和我走一走。才邁了一步,他開口就是那位佳人。
「她太美好了,伯弟,一點也不像那些輕浮淺薄的摩登女郎。她嚴肅得可愛,認真得動人。她讓我想起——我想說誰來著?」
「瑪麗·勞埃德[2]?」
「聖則濟利亞[3]。」炳哥一臉鄙夷地瞪了我一眼,「她讓我想起聖則濟利亞,因為她,我渴望變得更優秀、更高尚、更深沉、更廣博。」
「我倒想不透了。」我想到令自己困惑已久的問題,「你的標準是什麼?我是說你愛的這些姑娘。有個體系沒有?照我看,她們完全沒有共同點。先是那個服務員梅寶,再是霍諾里婭·格洛索普,然後是那個嚇人的夏綠蒂·科黛·羅博瑟姆——」
我承認炳哥還是有點品格的,他聞言打了個寒戰。一想到夏綠蒂,我也是要打戰的。
「伯弟,你不是要拿我對瑪麗·伯吉斯的感情和對別人的相提並論吧?這種聖潔的崇拜,靈魂的——」
「嘿,行了,省省吧,」我說,「我說老兄,咱們是不是繞遠了?」
既然要去特維公館,但老半天還沒到,我覺著蹊蹺。沿主路走的話,公館離車站才不過兩英里,但我們卻抄小徑,穿田野,爬了一兩級石階,這會兒拐進了一片曠野,盡頭又是一條小徑。
「她有時候會帶弟弟往這邊散步。」炳哥解釋說,「我想咱們可以跟她不期而遇,點頭打招呼,你一來也能見見她,然後咱們就回去了。」
「當然。」我說,「誰能不為之興奮啊,尤其是穿著夾腳的皮鞋跋涉過三英里莊稼地,這太值了嘛。但咱們就不能做點別的?幹嗎不跟上她一起溜達回去?」
「老天!」炳哥聞言大驚失色,「你難道以為我有這份膽量?我只敢遠遠地望她一眼什麼的。快!她來了!不對,看錯了!」
我想起哈里·勞德[4]有首歌,講他在等某個姑娘,歌中唱道:「她來了——了——了。不對,是只兔紙(子)。」炳哥硬是叫我頂著五級東北風在風口站了十分鐘,不斷地發假警報,害得我一驚一乍。我正想建議他今日到此為止改日再開工,這時轉角處跑來一隻獵狐犬,炳哥立刻如秋風中的落葉般簌簌發抖。接著視線中走來一個小男孩,炳哥又像果凍似的一陣亂顫。最後,如同明星閃亮登場前必有全體配角烘托,一個姑娘現身了,炳哥的狀態簡直慘不忍睹。他一張臉漲得通紅,襯著白襯衫領子,再加上被風吹得發藍的鼻尖,活脫脫的法國國旗。他腰部以上軟綿綿的,像剔了骨的魚片。
他剛有氣無力地把手舉到帽檐,這時突然發現這姑娘並非獨自一人,還有個牧師打扮的傢伙相伴而行。一見到此人,炳哥的情況又惡化了。他臉色越發的紅,鼻尖也越發的藍,眼看要跟人家擦身而過了,他的手這才抓到帽檐。
那姑娘微微頷首,那助理牧師說:「啊,利透。天氣真差。」那狗汪汪叫了兩聲,然後一行人加一隻狗就走了,娛樂表演至此結束。
助理牧師是個新情況。我到了公館,向吉夫斯報告其動態。當然了,吉夫斯早就瞭然於胸。
「是溫納姆牧師先生,赫彭斯托爾先生新來的助理牧師,少爺。聽布魯克菲爾德說,他是利透先生的競爭對手,目前來看,他是伯吉斯小姐青睞的對象。溫納姆先生的優勢在於近水樓台。每天晚飯過後,他與伯吉斯小姐兩人共同表演二重唱,由此感情與日俱增。據我了解,利透先生每逢此刻都在路上徘徊張望,怒形於色。」
「這可憐蟲也不會做別的,該死。他怒也就罷了,但怒完了也沒個表示。他勁頭也沒了,銳氣也消了。嘿,剛才遇見人家的時候,他連點男子漢的氣概都沒有,連句『晚上好』都不會說!」
「我想利透先生對伯吉斯小姐除了仰慕,還有一絲敬畏,少爺。」
「那,他這麼縮手縮腳的,咱們還怎麼幫他?你有什麼建議?晚飯後我會見到他,他一準要問你的意見。」
「我認為,利透先生最明智的做法是在那位小少爺身上下功夫。」
「那個弟弟?具體怎麼做?」
「和他親近,少爺,例如帶他散步,等等。」
「這聽著不像你那些出奇制勝的妙計呀。坦白說,我以為你能想出更厲害的點子呢。」
「這只是開始,少爺,或許會漸入佳境。」
「嗯,那我待會兒跟他說。我看她人不錯,吉夫斯。」
「這位小姐的確為人稱道,少爺。」
當晚我就把內部消息交代給炳哥,他立刻面露喜色,讓我備感欣慰。
「吉夫斯永遠是對的。」他說,「我自己怎麼沒想到呢?我明天就開始行動。」
這傢伙由此一掃頹風,著實不可思議。我回倫敦之前,他老早就能和那姑娘搭話了。我是說,他們見面的時候,炳哥已經不像之前那樣一副呆瓜相。有了這個弟弟,那助理牧師憑二重唱積累的感情相形見絀。伯吉斯小姐和炳哥現在常常一起帶她弟弟去散步。我問炳哥他們一般談什麼,他說是威爾弗萊德的前途。那位小姐希望威爾弗萊德日後成為助理牧師,但炳哥說不好,他就是看不慣助理牧師,也說不上來為什麼。
我們走的那天,炳哥帶著威爾弗萊德來送行,那小朋友圍著炳哥打轉,兩人像一對大學同窗老友。我臨走時回頭一望,炳哥正在自動售貨機前買巧克力給他。這一幕真是和諧愉快又美好。我當時想,大有希望嘛。
所以呢,情況急轉直下,就更叫人猝不及防。約莫過了半個月,炳哥拍來電報,內容如下:
伯弟老兄。我說伯弟你能不能立刻趕來。天殺的大事不妙了。該死。伯弟你可一定得來。我心如死灰傷心欲絕。還有那煙再幫我買一百支。伯弟你來的時候帶上吉夫斯。你可一定得來伯弟。我全指望你了。別忘了帶上吉夫斯。炳哥
按說炳哥手頭老是緊得要命,但在我認識的報務員里,他的確是最大手大腳的一個。他根本不懂得刪繁就簡。這個大笨蛋為傾吐其受傷的靈魂不惜一字兩便士——其實我也不知道具體價格,完全不假思索。
「怎麼辦,吉夫斯?」我說,「我有點忍無可忍了。我總不能每隔半個月就扔下手頭的一切事務跑去特維支援炳哥吧。拍封電報,叫他在村裡的小池塘里了結一切算了。」
「要是少爺今晚沒什麼需要,我不介意獨自前去一探究竟。」
「唉,該死!好吧,我看也沒有別的法子了。反正他需要的人是你。那好,去吧。」
吉夫斯第二天挺晚才回來。
「怎麼樣?」
吉夫斯有點憂心忡忡。他讓左邊的眉毛微微一揚,算是擔憂的表示。
「我已經盡力而為,少爺。」他說,「但只怕利透先生前景並不光明。自我們上次到訪,少爺,又出現了一個令人不安的轉機,只怕凶多吉少。」
「啊,怎麼了?」
「少爺或許還記得施特格斯先生,當時在牧師宅同赫彭斯托爾先生溫習考試的那個年輕人?」
「施特格斯怎麼也摻和進來了?」
「我是從布魯克菲爾德口中聽來的消息。他無意間聽到一場對話,得知這其中牽涉了施特格斯先生的利益。」
「老天!怎麼,他又坐莊開賭局了?」
「據我了解,他現在正動員遠親近鄰下注,而且是賭利透先生輸,因為他並不看好。」
「聽著不妙啊,吉夫斯。」
「不錯,少爺,只怕會有不測。」
「據我對施特格斯的了解,他一定會暗中搞鬼。」
「他已經動手了,少爺。」
「這麼快?」
「是的,少爺。事情是這樣的。虧得利透先生賞識,一直在採納我的建議。這天他陪伯吉斯小少爺去教堂義賣市場,偶遇陪同赫彭斯托爾牧師家的二公子前來的施特格斯先生。這位小少爺患了腮腺炎恢復不久,剛從拉格比公學告假回家休養。雙方不期而遇的地點在茶點間,當時施特格斯先生正在招待赫彭斯托爾小少爺。長話短說,少爺,兩位先生對兩位少年狼吞虎咽的狀態大感興趣,施特格斯先生表示願意推薦自己的候選人參加一場按年齡計重的大胃王比賽,和伯吉斯小少爺一分高下,雙方各押一鎊。利透先生對我坦白承認,他當時想,若給伯吉斯小姐知道只怕後果不堪設想,因此一時有些躊躇,但是終究好勝心切,於是一口答應。比賽如約進行,參賽雙方都展示了極佳的求勝心和熱情,最終伯吉斯少爺不負利透先生的期望,獲得了勝利,但為此也是勉強支撐。第二天,兩位參賽者都吃了一定的苦頭。一番問詢之後,事情水落石出,利透先生——我是聽布魯克菲爾德說的,他當時碰巧經過起居室門口——受到伯吉斯小姐一番疾言厲色的責備,最後請他再也不要和自己說話。」
事實不容逃避。要是誰需要咱們密切留意,那就是施特格斯。就連馬基雅維利都該跟他上函授課。
「這絕對是個陷阱,吉夫斯!」我說,「施特格斯是有預謀的,又是他的詭計。」
「看來確然無疑,少爺。」
「那,他看來叫炳哥遭了殃了。」
「這也是目前的普遍意見,少爺。聽布魯克菲爾德說,村中的『牛馬』酒館把溫納姆先生輸的投註定在7賠1,賭客不限,但無人問津。」
「老天!就連村里也打起賭來了?」
「是,少爺,就連附近幾處村莊也有參與。這件事已經引發廣泛的興趣,據聞,遠至下賓利也有相應的博彩活動。」
「那,我看咱們也無能為力。既然炳哥笨到了家——」
「只怕的確是背水一戰,少爺。不過,我不揣冒昧,向利透先生指明目前尚有一個辦法,或許會扭轉情勢。我建議他開始廣結善緣。」
「廣結善緣?」
「到村戶中,少爺。例如為臥床不起者讀書、與病弱者聊天解悶,等等。我們只能期望此舉能有所收穫。」
「嗯,大概吧。」我不大有信心,「天啊,我要是病人,可絕對不樂意有炳哥這麼個神經病跑到我床邊來鬼扯。」
「此計的確並非萬無一失,少爺。」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一直沒有炳哥的消息。我琢磨著他大概發現情況無以為繼,拱手認輸了。聖誕節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在使館俱樂部跳完舞返回公寓,此時天色已經不早。自晚飯後我舞步基本就沒停下,一直跳到凌晨兩點,大感疲憊,這才覺得該上床歇息了。等我搖搖晃晃地進了臥室打開燈,卻發現枕頭上赫然是炳哥那副醜惡嘴臉。我此時的懊惱之情什麼的自不必言。這傢伙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就這麼躺在我的床上,睡得跟嬰兒一樣,夢中猶自掛著幸福的笑。
真是欺人太甚!咱們伍斯特向來秉承中世紀的好客作風,但是,看到自己的床被別人侵占,那也有點不像話吧?我一隻鞋飛過去,炳哥騰地坐起身,迷迷糊糊地嚷:「怎麼了怎麼了?」
「你幹嗎占著我的床?」我問。
「哦,嗨,伯弟!你回來了!」
「對,我回來了!你怎麼會睡在我的床上?」
「我來城裡辦點公事,借宿一晚。」
「那沒問題,但你幹嗎睡我的床?」
「該死,伯弟,」炳哥大發牢騷,「就一張破床,至於揪住不放嗎?客房不是還有一張床嗎?我親眼看著吉夫斯鋪好的。我知道他是給我準備的,不過我也知道你最懂得待客之道,所以就直接睡你這張了。我說,伯弟老兄,」炳哥明顯不想再談寢室分配的問題,「我看見了曙光。」
「嗯,這會兒都三點了。」
「笨蛋,我是打個比方。我是說我看到了希望,關於瑪麗·伯吉斯,知道吧。快坐下,我跟你仔細講講。」
「不要,我要睡覺去。」
「首先呢,」炳哥舒舒服服地倚著我的枕頭,大大方方地從我的香菸匣里拿了一支煙,「我要再次衷心感謝老好的吉夫斯。所羅門王在世啊。當時跑去找他求助那會兒,我簡直是一團糟。但他一來就有了主意,讓我——這麼說可是經過深思熟慮、且秉持著保守謹慎的態度——踏上康莊大道。他大概跟你說了吧?我要收復失地,最好的辦法是廣結善緣。伯弟老兄。」炳哥動情地說,「這兩個星期我忙著給病人送溫暖,要是我有個兄弟此刻重病不起,你這會兒用擔架把他抬到我面前,老天,我准一個磚頭飛過去。但話說回來,雖然我累得不成人樣,但這個策略其效如神。才過了一星期,她對我的態度就明顯軟化,在大街上遇見,又開始對我頷首致意了。前幾天在牧師宅前遇見,她甚至對我笑了一笑,那種聖人般的莞爾一笑,知道吧?昨天呢——我說,你還記得那個助理牧師吧,那個大長鼻子?」
「我當然記得,你的情敵嘛。」
「情敵?」炳哥訝異地揚起眉毛,「唔,這,也許一度勉強算是吧。雖然和事實很有點出入。」
「是嗎?」這白痴一副志得意滿的醜陋嘴臉,叫我氣不打一處來,「那,讓我來告訴你,我可是聽說,特維村裡的『牛馬』酒館,還有遠至下賓利附近的村落,押助理牧師輸的行情是贏7賠1,但根本沒人下注。」
炳哥猛然一驚,菸灰撒了我一床。
「打賭!」他目瞪口呆,「打賭!你是說,他們在賭我們聖潔的、崇高的……嘿,該死!難道他們一點廉恥、一點尊重都沒有嗎?這群卑鄙骯髒的貪婪鬼,真的什麼都不肯放過?不知道,」炳哥若有所思,「我怎麼能想個法子把這贏7賠1的錢弄到手?贏7賠1!這價錢!你知道莊家是誰嗎?唉,算了,估計成不了。嘿,傳出去也不好。」
「你也太自信了。」我說,「我一直以為溫納姆……」
「嗨,我才不擔心他呢,」炳哥說,「我正要告訴你。溫納姆得了腮腺炎,好幾個星期都沒法出門活動了。這當然是好消息,但還不止如此呢。是這樣的,本來是他負責編排村小學聖誕演出,現在換成我啦。我昨天晚上去找赫彭斯托爾,成功拿下任務。你知道這其中的含義。這就是說,我將成為全村的核心人物,整整三個星期,我都會是大家心心念念的對象。人人崇拜我、巴結我,知道吧?這自然會給瑪麗留下深刻的印象。她會看到,我有能力成就一番大事,我有的是真材實料。或許我過去在她眼裡只是一隻繡花枕頭,這下我會讓她知道,其實我——」
「嘿,行了,饒了我吧!」
「這聖誕演出可是件大事,知道嗎?赫彭斯托爾很以為己任。附近的要人全部會出席,鄉紳也會帶著全家蒞臨。伯弟好小子,這可是我的大好機會,我得趁機大展拳腳。當然,這事不是我從頭負責的,多少有點礙事。你信嗎?那個資質平平的榆木腦袋助理牧師找了一本五十年前出版的童書,打算排一出童話劇給大夥看。裡邊半句笑話、一個包袱也沒有。重新排是不可能了,不過我可以添點流行元素。我打算給他們寫幾首好曲子,保准生色不少。」
「你哪會寫呀?」
「唔,剛才說寫呢,其實是『竊』。我進城為的就是這個。今天晚上我去看了《抱一抱!》,『帕拉丁』[5]那場滑稽歌舞劇。全是好東西呀。當然了,特維村禮堂不可能弄出像樣的特效,一來沒布景,二來合唱團根本只有一群傻不拉幾的毛頭小子,從九歲到十四歲不等。不過我覺著有門兒。你看過《抱一抱!》沒有?」
「看過,兩次。」
「嗯,第一幕內容不錯,所有的曲子都可以照搬。然後『宮殿』[6]還有一場演出,明天走之前我可以趕下午場。裡面肯定有不少好玩意兒。你就放心吧,我的東西准能一炮而紅。看我的,老兄,全看我的。好了,親愛的老朋友,」炳哥愜意地縮進被窩裡,「你不能讓我陪你聊一晚上啊。你們整天無所事事的是無所謂了,我可是大忙人。晚安,老弟。輕點帶上門,記得關燈。十點左右開早飯,是吧?好嘞。晚安。」
接下來的三個星期里,我一直沒見到炳哥的面,他仿佛化作一道「畫外音」,動不動就給我打長途電話,跟我討論排練中的各種狀況,問我的意見。終於有一天,他早上八點把我吵醒,問我《聖誕快樂!》這個劇名好不好。我當時就直話直說,他不能再這麼折騰我了,那往後他果然消停了一陣,幾乎淡出了我的生活。這天下午,我回公寓換衣服吃晚飯,看見吉夫斯正在審視扶手椅背上鋪開的一張類似巨幅海報的玩意兒。
「老天爺,吉夫斯!」我那天精神不大好,被這場面嚇得不輕。
「什麼玩意兒?」
「是利透先生送來的,少爺,叫我提醒少爺過目。」
「嘿,還真夠醒目的。」
我又看了一眼,果然叫人過目不忘。這玩意兒有兩米長,文字還大部分是用鮮紅色的墨水寫成的。
內容如下:
特維村禮堂 十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五
理察·利透 傾情巨獻
全新原創滑稽歌舞劇
呦哦,特維!
原著:理察·利透
作詞:理察·利透
作曲:理察·利透
特維少年合唱團全套班底打造
舞台效果:理察·利透
製作人:理察·利透
「你怎麼想,吉夫斯?」我問。
「坦白說,少爺,我有些疑慮。我認為利透先生本該繼續按我的建議,專注在村中廣結善緣。」
「你覺著會搞砸?」
「我不敢妄自揣測,少爺,但據我的個人經驗,倫敦觀眾所喜聞樂見的,未必符合鄉下居民的心智口味。大都市的情調在外省看來有時顯得怪趣荒誕。」
「我是不是應該過去瞧瞧這破玩意兒?」
「我想少爺如若不到場,會傷害利透先生的感情。」
特維村禮堂面積不大,散發著一股蘋果味。23號晚上我趕到的時候,裡面已經坐滿了人。我算計好了快開場才到,這種狂歡會我體驗過一兩次,不想到得太早攤上前排的座位,萬一情況不妙,那很不利於中途悄悄退場,溜出去享受戶外的空氣。還算幸運,我在禮堂後排門口處占據了一個戰略位置。
從我站的地方,可以將觀眾盡收眼底。類似的場合總是一樣,前幾排都被要人占了,其中包括鄉紳一家,一家之主是一位紫紅面孔、一把白鬍子的正派的老先生,此外就是當地牧師團,大概還有幾十位顯赫的贊助人。後面那黑壓壓的一片就是所謂的中下層階級了。再往後,也就是我所處的這片位置,社會地位可謂唰地降到最低,這邊集結的差不多全是「刺頭兒」,這幫人出席倒不是出於對戲劇事業的熱愛,主要是因為演出結束後提供免費茶點。總而言之,禮堂可謂是特維生活與思潮的典型代表。要人們竊竊私語,怡然自得,中下層群體坐得筆直,好像剛被漿洗過,而刺頭兒們一邊捏堅果一邊講三流的鄉下俏皮話,以此打發時間。瑪麗·伯吉斯正在台上彈華爾茲,溫納姆助理牧師站在她旁邊,看樣子是痊癒了。禮堂內的溫度我估計怎麼也得有52攝氏度吧。
我覺得肋下被人狠狠戳了一下,轉身一看,是施特格斯。
「嗨!」他說,「我不知道你也來了。」
我雖然不喜歡這個人,但咱們伍斯特敷衍幾句還是會的。我擠了個淺笑。
「啊,是。」我說,「炳哥希望我趕過來看他的演出。」
「聽說他下了不少功夫呢。」施特格斯說,「特效什麼的。」
「好像是。」
「當然啦,這事對他相當重要,是吧?他跟你說了那位小姐的事吧?」
「是。我還聽說你定了7賠1的注賭他輸。」我盯著這個禍害,眼神凌厲。
他抖也沒抖一下。
「小賭一下,調劑一下枯燥的鄉下生活嘛。」他說,「不過你弄錯了。7賠1是村裡的行情。要是你想投資,我可以開出更好的條件。100賠8,最低押十鎊,怎麼樣?」
「老天!這價你也敢出?」
「是啊。莫名地,」施特格斯沉思著說,「我有種預感,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好像今天晚上要出什麼岔子。你也知道利透這個人,碰什麼什麼遭殃。我預感他這場演出要搞砸。當然,要是真砸了,人家小姐對他的印象一定大打折扣,而他的基礎本來就不牢靠。」
「你是不是要搞破壞?」我厲聲問。
「我!」施特格斯說,「這,我能做什麼呀?等會兒,我得去找個人說點事。」
他一溜煙走了,我心中一陣忐忑。我從他的眼裡就看得出,他準是有什麼陰謀詭計,我想應該提醒一下炳哥。可惜沒時間了,我又不知道他在哪兒。施特格斯剛一走開,幕布就升起來了。
演出前半場,炳哥除了充當提詞員,基本看不出戲裡有他的心思。一開場不過就是那種奇奇怪怪的聖誕故事情節,從《十二個兒童短劇》之類的書里扒下來的。小演員們和往常一樣,亂七八糟地念一通廢話,這群榆木腦袋偶爾忘了詞,幕後就會傳來炳哥雷鳴般的聲音。在座的觀眾也按照慣例,漸漸進入了麻木狀態,這時炳哥的第一段改編曲目開始了。就是那個誰來著在「宮殿」的滑稽劇里唱的那段——我要是哼出調子你准知道,可惜我老是記不住那破玩意兒。在「宮殿」里這段總要返場三次,這會兒反響也不錯,即便那小演員尖著嗓子,還不住地走調,像岩羚羊跳峭壁似的忽高忽低。就連刺頭兒們也很樂呵。第二段副歌唱完,全場齊聲喊「再來一遍」,於是那個孩子深吸一口氣,又亮開了磨刀般的歌喉。
就在此時,燈光驟然熄滅了。
我這輩子好像還沒經歷過如此突然如此驚心的災難。燈光沒有忽明忽滅,而是直接滅了。禮堂里一團漆黑。
當然,這種狀況一出現就打破了咒語。有人開始喊退場方向,刺頭兒們蹬蹬跺著地板,準備好好樂一樂。而炳哥呢,自然免不了要展示其笨蛋的本色。他的聲音突然從黑暗中傳來。
「女士們先生們,燈光出了一點問題——」
刺頭兒們得到這條內部消息立刻樂不可支,好像聽到了衝鋒的口號。約莫過了五分鐘,燈又亮了起來,演出繼續進行。
演了十分鐘,觀眾終於重新陷入了昏迷狀態,他們好歹安靜下來,演出得以順利進行。這時一個長得像比目魚似的小男孩慢吞吞地挪到幕布前——之前那場戲大概是講許願指環還是仙女的詛咒什麼的,劇情慘不忍睹,然後幕布就落下了——開始唱《抱一抱!》裡面喬治那誰唱的那首歌。你肯定知道的,就是「姑娘們,永遠要聽媽媽的話!」那段,並且每次都會示意觀眾齊唱副歌。這支歌謠很有點妙語雙關,我常常一邊泡澡一邊縱情高歌,但絕對——除了炳哥這種沒大腦的傻瓜意識不到——絕對不適合村禮堂的兒童聖誕表演。從第一段副歌一開始,大部分觀眾就僵硬地坐直了身子,不住地扇風;彈鋼琴的伯吉斯小姐有點目瞪口呆,只是機械地移動手指;她身邊的助理牧師臉別向一邊,不勝其苦的樣子;只有刺頭兒們叫好不迭。
那孩子唱完第二段副歌就住了口,開始怯怯地向舞台側面挪動。這時插入了一段簡短的對白,內容如下:
炳哥(畫外音,在椽子間迴響):說呀!
孩子(扭捏狀):我不想說。
炳哥(提高聲音):快說,臭小子,當心我剝了你的皮!
看來這孩子腦筋一轉,意識到炳哥的確能抓住他,因此妥協為上,且不管後果如何。他又磨磨蹭蹭地走回到舞台中央,雙眼一閉,發瘋似的咯咯直笑,口中說道:「女士們先生們,現在我有請特里西德鄉紳老爺為我們表演副歌!」
知道嗎,雖然我待炳哥一貫寬大為懷,但有時卻忍不住想,或許療養院才是真正屬於他的地方。這可憐蟲估計把這當作整晚的亮點來著。我分析,他以為鄉紳會樂呵呵地站起身,敞開喉嚨高歌一曲,氣氛一片歡樂祥和。但事實是特里西德——知道嗎,我一點也不怪他——坐著沒動,臉色越來越紫。中下層階級靜得嚇人,只等著天塌下來。觀眾裡面對此表示歡迎的似乎只有刺頭兒們,他們起勁地歡呼。對他們來說,這真是天上掉餡餅。
就在此刻,燈光第二次熄滅了。
幾分鐘後,燈又亮了,光亮下只見鄉紳鐵青著臉大步退場,後面跟著一家老少。彈鋼琴的伯吉斯小姐臉色蒼白面無表情,那個助理牧師凝視著她,表情很奇妙,好像是說縱然一切令人髮指,他卻看到一線希望。
演出再次繼續。先是一大段《兒童劇》對白,然後鋼琴奏響了橙子姑娘那首歌的前奏,也就是「宮殿」那出劇里一炮而紅的曲目。我猜這該是炳哥第一幕的收尾了。全套班底都聚在台上,幕布一角還有一隻手在那兒攥著,只等時機一到就手動落幕。看著的確是一幕終了的樣子。很快我就發覺,還不止如此。這就是大結局了。
大家都知道「宮殿」那首橙子歌吧?是這麼唱的:
噢,你什麼什麼橙子嗎?
我什麼的橙子,
我什麼的橙子;
噢,你什麼什麼我忘了,
什麼什麼啦啦啦啦:
噢——
反正差不多吧。歌詞風趣,調子也朗朗上口,不過最關鍵的還在於舞台動作:橙子姑娘們從籃子裡揀出一隻只橙子,輕輕地拋向觀眾。不知道各位有沒有注意過,反正每次台上一往下面扔東西,觀眾就給逗得不亦樂乎。每次我去「宮殿」看演出,一演到這段,看官們簡直樂瘋了。
當然,「宮殿」用的道具橙子是用橘色毛線纏的,橙子姑娘也沒有亂扔一氣,而是悠著勁兒丟到前兩排而已。我很快發覺,今天晚上安排的動作可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只見一大塊爛果皮啊果肉啊什麼的「嗖」的一聲從我耳邊飛過,在後牆上炸開了花。又有一隻「啪嘰」一聲砸中了第三排某位要人的脖子。接著又飛來第三隻,正中我的鼻樑。一瞬間,劇情於我突然變得索然無味了。
等我抹乾淨面孔,也不再冒眼淚了,這才發現,這場晚間娛樂演出有點貝爾法斯特[7]狂歡夜的意味。空氣里尖叫和水果混成一片,炳哥在小演員中間跑來跑去,發了瘋似的,這幫小孩因此樂開了花。估計他們也知道好景不長的道理,因此更加用心地及時行樂。刺頭兒們撿起沒摔爛的橙子,開始跟台上對扔,觀眾夾在中間,背腹受敵。總體觀之,情勢一團混亂,眼看要進入白熱化狀態,這時燈光第三次熄滅了。
我琢磨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於是拔腿悄聲向門口移動。才剛出了門,觀眾就如潮水般湧出來。他們三三兩兩地在我身邊涌動,群眾意見如此統一,這種情況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無論男女老少都在聲討可憐的炳哥,一股思潮迅速滋長並愈演愈烈,最後大家一致同意,最好的策略就是等炳哥現身一舉拿下,請他到村池塘里撲騰幾圈。
鑑於積極分子數目之眾、決心之堅定,我認為,為了兄弟,只有挺身而出,從後門進去跟炳哥通風報信,叫他豎起衣領,偷偷借著側門溜走。進去以後,我看見炳哥正坐在舞台側面的箱子上揮汗如雨,多多少少像是兇殺案現場。只見他頭髮根根直豎,耳朵卻耷拉著,想來只差一句責備的話就要號啕大哭。
「伯弟。」他看見我來了,啞著嗓子說,「是那個萬惡的施特格斯!我趁那幫孩子逃竄之前揪住了一個,他全招了。施特格斯把毛線球換成了真的橙子——要知道我可是廢了無數心血和將近一鎊銀子特殊準備的呀!哼,我要去把他大卸八塊,反正我也是閒著。」
我很不忍心打破他的美夢,但情況緊急呀。
「老天爺,老兄。」我說,「你現在哪有工夫搞這些閒情逸緻。還不快撤,抓緊時間!」
「伯弟。」炳哥乾巴巴地說,「她剛走沒多久。她說一切都是我的錯,她以後再也不會跟我說話了。她說之前就覺得我是個沒心沒肺的搗蛋鬼,這下她全明白了。她說——唉,總之,她狠狠罵了我一頓。」
「這你以後再擔心吧。」我說。這個可憐的笨蛋,叫他清醒過來似乎是不可能的。「你知不知道,特維有兩百多位一等一的壯漢正在門口守著你,打算把你丟進池塘?」
「不!」
「千真萬確!」
一瞬間,這可憐蟲好像崩潰了,但只是一瞬間而已。炳哥向來有點英國鬥牛犬的品格。只見他臉上浮現出一抹神秘的醉人的微笑。
「沒事。」他說,「我從地窖溜到後院,翻牆出去。他們想嚇我,沒門兒!」
不出一個星期,這天吉夫斯照例給我端來早茶,並禮貌地示意我放下《晨報》體育版,將婚訊專欄的一條訂婚公告指給我看。
公告很簡短,只說斯圖里奇伯爵閣下之三公子休伯特·溫納姆牧師閣下與漢普郡威德里莊園已故馬修·伯吉斯之獨生女瑪麗訂下婚約並將擇日完婚。
「當然。」我掃了一眼說,「預料中的事,吉夫斯。」
「是,少爺。」
「經過那天晚上的事,她永遠不會原諒炳哥。」
「不錯,少爺。」
「不過,」我啜飲了一口芳香撲鼻熱氣繚繞的飲品,「炳哥很快就能恢復過來。他這種經歷也不下一百一十一次了。我不放心的倒是你。」
「我,少爺?」
「嘿,該死,難道你忘了,你為了促成炳哥的好事費盡了心力,可惜白辛苦一場?」
「並非白辛苦,少爺。」
「嗯?」
「的確,我為撮合利透先生和伯吉斯小姐所做的努力沒有取得成果,但現在回想起來,倒也有一絲欣慰。」
「你是說因為你盡力了?」
「並非如此,少爺,當然,想到此我也的確大感寬慰。我指的是這件事帶來的經濟報償。」
「經濟報償?什麼意思?」
「少爺,我得知施特格斯的計劃以後,便和布魯克菲爾德共同出資,從『牛馬』酒館的店主手中買下了莊家帳簿。這次投資利潤相當豐厚。少爺,早飯即刻便好,是腰子烤麵包片佐蘑菇。只等少爺按鈴,我便端進來。」
[1] Hurst Park賽馬場,位於英格蘭東南部薩里郡。
[2] Marie Lloyd(1870—1922),英國歌舞劇場歌手、喜劇演員,以表演俏皮話而著稱,有「歌舞劇場女王」美譽。
[3] Saint Cecilia,音樂及音樂家的保護聖徒,在羅馬殉難。
[4] Harry Lauder(1870—1950),蘇格蘭人,歌舞、雜耍劇場歌手、喜劇演員。文中所指歌曲不詳。
[5] London Palladium,著名倫敦西區劇院,以歌舞劇著稱。
[6] Palace Theatre,著名倫敦西區劇院。
[7] 北愛爾蘭首府;在此可能借指威廉三世(William of Orange)和「橙帶黨」(Orange Order)每年的慶祝遊行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