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講道讓步大賽

2024-10-11 00:46:35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每年古德伍德一過,我就會有點躁動不安。一般來說,我對花鳥樹木大自然之類的沒什麼興趣,不過八月里的倫敦的確不在最佳狀態,我總覺著百無聊賴,琢磨著要不要去鄉下避一避,等有點盼頭以後再回來。炳哥那驚天地泣鬼神的收場之後,幾個星期之內,倫敦城就空了,還一股子燒焦的瀝青味。我那些死黨紛紛走了,劇院大部分也關了,皮卡迪利沒幾鏟子就給掏空了。

  天氣熱得死人。這天晚上我坐在公寓裡,正努力積攢意志力好起身回房睡覺,突然覺得忍無可忍了。等吉夫斯舉著托盤送來提神醒腦劑,我就跟他開門見山。

  「吉夫斯。」我一抹額頭,像擱淺的金魚似的拼命喘息,「真是熱瘋了。」

  「的確酷熱難耐,少爺。」

  「別兌太多蘇打,吉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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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少爺。」

  「我看咱們也別在大都會待著了,目前需要變通。撤吧,你說呢,吉夫斯?」

  「就如少爺所言。少爺,托盤裡有一封信函。」

  「哎喲,吉夫斯,這不是詩嗎?押韻的,發現沒有?」我拆開信,「我說,真不可思議。」

  「少爺?」

  「你知道特維公館吧?」

  「是,少爺。」

  「那,利透先生在那兒。」

  「果然,少爺?」

  「可不,如假包換。他又跑去當家庭教師了。」

  古德伍德風波以後,傾家蕩產的炳哥·利透跟我借了十鎊,然後就悄沒聲地跑到不知哪去了。我四處打探,跟我們共同的朋友打聽有沒有他的消息,但是誰也沒有。原來他一直在特維公館啊。怪吧?至於為什麼怪,聽我慢慢道來。特維公館是威克哈默斯利勳爵的地盤,我那位當家的在世時跟他是鐵哥們,所以他家大門永遠為我敞開,歡迎我隨時去做客。我通常會趁夏天過去住上一兩個星期,讀信前我剛好就想著要不要過去。

  「還有,吉夫斯,我那兩位堂弟克勞德和尤斯塔斯——你記得他們吧?」

  「歷歷在目,少爺。」

  「嗯,他們也在呢,由牧師領著溫習什麼考試。我自己還跟他學過呢,他遠近聞名,特別善於教導智商欠奉的學生。這麼說吧,連我都因為他過了『小考』[1],這下你就該明白他有多神了。所以我說不可思議呀。」

  我拿起信又讀了一遍,是尤斯塔斯寫的。克勞德和尤斯塔斯這對雙胞胎兄弟,普遍被認為是人類之禍害。

  格洛斯特特維

  牧師宅

  親愛的伯弟:

  你想不想賺點錢?聽說你在古德伍德手氣不佳,所以估計是想。那,快點過來,參加本季度最盛大的體育賽事吧。見了面我再跟你細說,不過信我的話,沒問題。我和克勞德在老赫彭斯托爾這兒參加書友會,總共九個人,再加上你哥們炳哥·利透,他正在公館教他家公子。莫失良機,一生只此一次。來加入我們哦。

  你的

  尤斯塔斯

  我把信交給吉夫斯。他認真地讀了一遍。「你覺得怎麼樣?信寫得挺怪的,啊?」

  「克勞德和尤斯塔斯這兩位年輕的紳士精力充沛,分析看來,他們是籌劃了什麼賭局。」

  「是,你看具體是賭什麼?」

  「很難猜測,少爺。少爺注意到沒有,信的反面還有內容?」

  「呃,什麼?」我抓起信紙。最後一頁的背面寫著以下內容:

  講道讓步賽

  選手和投注

  暫定賠率

  約瑟夫·塔克牧師(巴傑威克),無讓步

  倫納德·斯塔基牧師(斯泰普爾頓),無讓步

  亞歷山大·瓊斯牧師(上賓利),讓三分

  迪克斯牧師(山地小克里克頓),讓五分

  弗朗西斯·赫彭斯托爾牧師(特維),讓八分

  卡斯伯特·迪布爾牧師(小鮑斯特德),讓九分

  奧爾洛·霍夫牧師(大鮑斯特德),讓九分

  羅伯茨牧師(水邊費勒),讓十分

  海沃德牧師(下賓利),讓十二分

  詹姆斯·貝茨牧師(山邊甘德爾),讓十五分

  (以上已確定)

  賠率:5-2:塔克、斯塔基;3-1:瓊斯;9-2:迪克斯;6-1:赫彭斯托爾、迪布爾、霍夫;其餘:100-8。

  莫名其妙。

  「你懂了嗎,吉夫斯?」

  「不懂,少爺。」

  「那,我看咱們至少得弄弄清楚,啊?」

  「自然,少爺。」

  「那好啦。準備好咱們備用的領結牙刷,用乾淨的牛皮紙包好,再給威克哈默斯利勳爵拍封電報,說咱們即刻趕到,然後訂兩張明天下午五點十分從帕丁頓出發的車票。」

  五點十分的火車照例誤點,等我趕到公館的時候,大家正在換衣服準備吃晚餐。我以史上最快的速度換好晚宴行頭,三步並作兩步躥下樓,奔進餐廳,總算和第一道湯羹打成平手。我穩穩地坐在空出來的椅子上,發現坐在身邊的是威克哈默斯利的小女兒辛西婭。

  「哦,好啊,老朋友。」我說。

  我們倆自小青梅竹馬,實際上,有那麼一陣子我還琢磨著自己是愛上了她。不過這早過去了。要知道,她可是美麗動人活潑開朗,可惜滿腦子理想主義。有可能是我看錯了,不過我覺得,她肯定是那種要對方開創一番事業的姑娘。我就聽過她對拿破崙讚不絕口。總而言之,一來二去的,我那份痴迷漸漸淡了,現如今我們就成了好哥們。我覺著她頂呱呱,她覺著我神經病,因此我們在一起總是其樂融融。

  「那,伯弟,你還是來了?」

  「是啊,我還是來了。瞧,近在眼前。我說,好像叫我趕上了一場特別有朝氣的晚宴。這些都是什麼人啊?」

  「哦,都是周圍的鄰居。大部分你都認識。你認得威利斯上校、斯賓塞一家——」

  「當然。還有老赫彭斯托爾。斯賓塞夫人旁邊那位牧師是誰?」

  「海沃德先生,下賓利的牧師。」

  「今天的牧師還真多呀。嘿,威利斯夫人旁邊不也是?」

  「那是貝茨先生,赫彭斯托爾先生的侄子。他在伊頓當助教,暑期來這邊過,給山邊甘德爾的教區長斯佩提格先生當臨時代理。」

  「我就說他面熟。我在牛津念大一的時候他大四,很有血性,進了賽艇校隊什麼的。」我又環顧了一圈,這回看到了炳哥。

  「啊,他在那兒。」我說,「好傢夥。」

  「誰?」

  「炳哥·利透,我鐵哥們。就是你弟弟的家教,知道吧?」

  「天呀!他是你的朋友?」

  「可不!有一輩子的交情。」

  「那你告訴我,伯弟,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腦子有問題?」

  「不單是因為他是你朋友。我是說他舉止怪異。」

  「什麼意思?」

  「這,他看我的眼神可怪呢。」

  「怪?怎麼怪法?學來看看。」

  「當著這麼多人,我怎麼學呀。」

  「沒問題,我用餐巾擋著。」

  「那好吧。快點。看!」

  考慮到她只有一秒半的時間準備,我得承認,她學得還真是有模有樣。她嘴一張,眼睛一瞪,下巴歪向一邊,努力裝出消化不良的呆瓜表情,所以我一看這症狀就明白了。「哦,沒事。」我說,「不用擔心。他就是愛上你罷了。」

  「愛上我?別胡說了。」

  「親愛的老朋友,你是不了解炳哥。是個人他就能愛。」

  「多謝誇獎!」

  「哦,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的。他為你著迷我也不奇怪。想當初我不也愛過你嗎?」

  「愛過?啊!這麼說現在只剩下一堆冷灰了?伯弟,你今天晚上口齒可不大伶俐呀。」

  「這,我的好姑奶奶,見鬼,我當初跟你求婚,你可是一口回絕,還差點笑沒氣了——」

  「嗨,我又不怪你,自然是雙方都有問題啦。他挺帥的,是吧?」

  「帥?炳哥?炳哥帥嗎?嘿,我說,別鬧了!」

  「我是說,和某些人相比。」辛西婭說。

  吃過飯,威克哈默斯利夫人示意女士們先撤,她們很本分地一鬨而散。我一直沒找到機會和炳哥說話,後來在起居室也沒見著他人,不過最終總算叫我在臥室里逮到了他。只見他雙腿搭在床欄上躺著,吸著菸袋,身邊還擺著一本筆記本。

  「嗨,滑稽鬼。」我說。

  「嗨,伯弟。」他顯得悶悶不樂、心不在焉的。

  「想不到你跑這兒來了。看來是古德伍德狂歡節以後你叔叔斷了你的生活費,所以你只好接了家教的活兒,免得食不果腹?」

  「不錯。」炳哥生硬地回答。

  「那,你也該跟大夥說一聲啊。」

  他臉色一沉,眉頭一皺。

  「我就是不想叫他們知道,我只想偷偷躲起來,誰也不見。伯弟,這幾個星期里我很不好受。陽光不再普照——」

  「奇怪了。倫敦天天大晴天。」

  「鳥兒不再歌唱——」

  「什麼鳥兒?」

  「什麼鳥兒,有什麼鬼關係?」炳哥挺粗暴地說,「隨便什麼鳥兒。附近的鳥兒。你以為我叫得出人家小名還是怎麼著?跟你說,伯弟,頭幾天我心如刀割,刀割呀。」

  「什麼割的?」我完全摸不著頭腦。

  「夏綠蒂見利忘義,麻木無情。」

  「哦,啊!」我目睹炳哥無數次戀愛失敗,差點忘了古德伍德一役還牽涉了一個姑娘。可不是!夏綠蒂·科黛·羅博瑟姆是也。我想起來了,她甩下炳哥,跟巴特同志跑了。

  「我飽受煎熬啊。不過,最近呢,呃,算是振作了一點。告訴我,伯弟,你怎麼會來這兒?我沒想到你也認識這家人。」

  「我?嗨,我打小就認識他們了。」

  炳哥「砰」的一聲撂下雙腿。

  「你是說,你一直認得辛西婭小姐?」

  「可不!我們認識那會兒她七歲還不到呢。」

  「老天!」炳哥望著我,好像覺得我很了不起,這種情況還是頭一遭。他嗆了一口煙。「我愛她,伯弟。」他咳嗽夠了開腔道。

  「是啊,她人很不錯,自然。」

  他瞪著我,滿臉鄙視。

  「不許你用這麼隨隨便便的口氣提她。她是天使,天使啊!吃飯那會兒她究竟有沒有提到我?」

  「哦,有啊。」

  「她說什麼了?」

  「我記得一句。她說覺得你挺帥。」

  炳哥合上雙眼,一陣陶醉。然後他抓起筆記本。

  「老兄,你快走,大好人。」他啞著嗓子,聲音像從遠處傳來的,「我要寫點東西。」

  「寫東西?」

  「寫詩,實話告訴你吧。該死的。」炳哥口氣中不乏苦澀,「家裡怎麼給她取了辛西婭這個名字,根本沒法押韻嘛。神啊,我文思泉湧,可惜她不叫簡!」

  第二天一大早,陽光燦爛。我躺在床上,對著梳妝檯上晃眼的陽光直眨眼。我琢磨著吉夫斯不知什麼時候能端茶進來,這時一件重物突然壓在我腳上,隨即炳哥的聲音破壞了這清新的空氣。這臭小子準是和雲雀一個點兒起來的。

  「別煩我。」我說,「我要一個人待著。沒喝早茶我誰都不見。」

  「辛西婭一笑,」炳哥念,「天空湛藍藍,世界紅燦燦,鳥兒枝頭唱,萬物樂開顏;辛西婭一笑[2]。」他輕咳一聲,調子一轉,「辛西婭一顰——」

  「什麼亂七八糟的?」

  「我在念我寫的詩啊,昨晚寫好獻給辛西婭的。我接著念,好吧?」

  「不好。」

  「不好?」

  「不好。我還沒喝茶呢。」

  正好這時吉夫斯端著老好的熱飲進來了。我一聲歡呼撲將過去。幾口茶下肚,精神狀態恢復了一點,就連炳哥看著也沒那麼礙眼了。等一杯飲盡,我已經煥然一新,不僅允許而且鼓勵這可憐蟲念完這首破玩意兒,甚至還興致勃勃地批評其第五節第四行的韻律。我們爭論不休,這時門「嘭」的一聲開了,克勞德和尤斯塔斯沖了進來。田園生活有個缺點一直叫我望而卻步,那就是各種活動都安排在一大早。有兩回我在鄉間小住,他們六點半就把我從睡夢中揪起來,要一起去湖裡游兩圈。幸好,特維的人知道我的脾氣,讓我早餐在臥室里吃。

  這對兄弟見到我顯得很高興。

  「親愛的伯弟!」克勞德說。

  「夠意思!」尤斯塔斯說,「牧師說你來了,我就猜到你讀了那封信准來。」

  「伯弟絕不會叫咱們失望。」克勞德說,「渾身上下都是體育精神。那,炳哥都跟你說了?」

  「什麼也沒說啊。他剛才——」

  「我們在說別的事。」炳哥匆忙打斷。

  克勞德不客氣地拿起最後一片黃油麵包,尤斯塔斯自顧自地倒了一杯茶。

  「是這樣的,伯弟。」尤斯塔斯舒舒服服地坐下了,「信里我都交代了。我們總共九個人,困在這片荒島上,由赫彭斯托爾領著念書。當然啦,太陽照不到的地方都38攝氏度,埋頭苦讀古典文學完全是賞心樂事嘛。不過有時候還是覺得需要放鬆一下,老天,這地方的娛樂設施從何談起?後來施特格斯有了主意。他也是讀書會的,私下跟你說吧,他是卑鄙小人一個。不過呢,他這主意不錯,這還是得承認的。」

  「什麼主意?」

  「嗯,你也知道這附近牧師特別多,方圓六英里內有十幾個村子,每個村子有一座教堂,每座教堂配著一位牧師,牧師每逢星期天都要講道。下周的明天,也就是23號星期日,我們要舉行講道讓步大賽。施特格斯坐莊。每個牧師都派了一個忠實可靠的幹事計時,誰講的時間最長誰就獲勝。我寄的那張賽程單你研究過沒有?」

  「我壓根就沒看懂。」

  「嘿,笨蛋,就是讓步條件和每個參賽選手目前的賠率呀。你那張丟了也沒事,我這兒還有一份。那,仔細瞧瞧,一目了然。吉夫斯,好兄弟,你也試試手氣?」

  「先生?」吉夫斯剛端著早餐飄進來。

  克勞德解釋了一番來龍去脈。吉夫斯一下子就懂了,真有他的。只見他如慈父般微微一笑。

  「多謝先生,我就不必了。」

  「那,你會跟我們參加吧,伯弟?」克勞德說著,順了一個麵包卷和一條燻肉,「賽程單你研究好了沒有?那,說說看,你有什麼意見?」

  當然有。我第一眼就發現了。

  「嘿,肯定是赫彭斯托爾啦。」我說,「這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嗎。全國上下有哪個牧師敢讓他八分鐘的?你那個施特格斯同學準是個笨蛋,給他設了這麼個讓步條件。嘿,當年我跟赫彭斯托爾念書的時候,他有哪場布道少於半個鐘頭的?有一篇講『手足之愛』的,足有四十五分鐘呢。他最近是精力不濟還是怎麼了?」

  「才沒呢。」尤斯塔斯說,「克勞德,跟他講講事情經過。」

  「這個嘛。」克勞德開口,「我們剛到這兒的那個星期天,大夥都去了特維教堂。老赫彭斯托爾那天講了快二十分鐘。是這樣的。施特格斯沒注意,牧師自己也沒注意,但是我和尤斯塔斯都發現,他走上布道台的時候,手提箱裡掉了至少十幾頁稿子。他講到缺東西那一段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繼續念了,所以施特格斯就以為他的通常水平就是二十分鐘或者不到。第二個星期天,我們去聽了塔克和斯塔基,這兩個人都講了三十五分多鐘。施特格斯就是這麼安排的讓步規則。伯弟,你一定得加入。瞧,問題就是我一個子兒沒有,尤斯塔斯一個子兒沒有,炳哥·利透一個子兒沒有,所以你就是『辛迪加』的資金來源。別灰心!不過就是替咱們大夥賺錢了。行了,我們得回去了。再好好想想,待會兒給我打電話。而且伯弟,要是你叫咱們失望,就願堂弟的詛咒——走吧,克勞德,好兄弟。」

  我琢磨著計劃,越想越覺著有門兒。

  「你覺著呢,吉夫斯?」我問。

  吉夫斯笑而不語,翩然而去。

  「吉夫斯沒一點冒險精神。」炳哥說。

  「那,我有。我入伙。克勞德說得對,這就跟在路邊撿錢似的。」

  「好傢夥!」炳哥贊道,「現在我可看到曙光啦。這麼算吧,我在赫彭斯托爾身上押十鎊,贏了;有了這筆小小的收入,下下星期去蓋特威克[3]趕下午兩點那場,押『粉球』;又贏了,這堆票子呢,就去劉易斯[4]趕一點半那場,都押『麝鼠』,這樣我就有不小的一筆進帳,九月十號好去亞歷山德拉公園[5]。我在馴馬場有內部消息。」

  聽著有點像斯邁爾斯的《成事在己》[6]。

  「然後呢,」炳哥說,「我就有底氣去找我叔叔,在他的老巢跟他公然對峙什麼的。你知道,他是個大勢利眼,要是他聽說我馬上要娶伯爵家的千金——」

  「我說,老兄。」我忍不住插嘴,「你這想得也太遠了吧?」

  「哦,沒事。雖然現在還沒定下來,不過前兩天她等於親口跟我說她看好我。」

  「什麼?」

  「唉,她說她理想的類型是自強自立、充滿男子氣概、英俊瀟灑、魅力不凡、志向遠大、積極果斷。」

  「饒了我吧,兄弟。」我說,「我想靜靜地享用煎蛋。」

  我一起床就直奔電話,把尤斯塔斯從早課上拉出來,指示他以目前的賠率押特維飛毛腿,「辛迪加」每人十鎊。午飯後,尤斯塔斯打來電話,說任務已經完成,賠率降到贏七賠一,因為據知情人士透露,牧師花粉過敏,還大清早地跑到牧師宅子後面的圍場散步,叫人捏一把冷汗。不過第二天我發現自己交了好運,感嘆押得正是時候,因為星期天上午,老赫彭斯托爾如脫韁的野馬,直講了三十六分鐘的「某些大眾迷信」。我挨著施特格斯坐,看到他的臉明顯白了。這傢伙賊眉鼠眼,一看就知道靠不住。他一走出教堂就正式宣布,現在押牧師的只接受十五賠八的賠率,此外還惡狠狠地加了一句,說要是他能做主,一定把這種買進賣出的行為提請賽馬總會注意,然後又感嘆說自己也無能為力啊。這個殺人的賠率立刻叫賭客們望而卻步,基本不見誰掏錢,所以行情一直沒什麼變化。星期二吃過午飯後,我正在公館門口吸著煙踱來踱去,這時克勞德和尤斯塔斯蹬著自行車從車道沖了上來,明顯有驚天的情報。

  「伯弟。」克勞德激動得一塌糊塗,「咱們必須立刻採取行動,馬上開動腦筋,不然麻煩可大了。」

  「怎麼回事?」

  「是海沃德的事。」尤斯塔斯沉著臉,「下賓利的選手。」

  「我們根本都沒把他當回事。」克勞德說,「也不知怎麼著,反正把他給漏下了。老是這樣。施特格斯把他漏下了,咱們全都把他給漏下了。這完完全全是碰巧,今天上午,我和尤斯塔斯騎車經過下賓利,碰巧教堂正在辦婚禮,我們倆突然靈光一閃,想著不如趁機探探海沃德的底,免得殺出個黑馬。」

  「幸好我們去了。」尤斯塔斯說,「用克勞德的秒表一算,他講了足有二十六分鐘,而且這還只是主持村裡的婚禮!他要真放開了講可怎麼了得!」

  「伯弟,咱們只有一個辦法。」克勞德說,「你得再撥點款子押在海沃德身上,好保住咱們大夥。」

  「可是——」

  「這是唯一的出路了。」

  「可我說,你知道,咱們押在赫彭斯托爾身上的錢就這麼打了水漂,我不忍心啊。」

  「那你還有別的辦法嗎?你以為他按目前的讓步差距能勝過這個奇人?」

  「有了!」我說。

  「什麼?」

  「我想有個辦法能保證咱們的候選人勝出。我今天下午登門拜訪,請他做個順水人情,星期日布道講那篇『手足之愛』。」

  克勞德和尤斯塔斯面面相覷,好像詩里說的,帶著狂熱的臆猜[7]。

  「是個計謀。」克勞德說。

  「簡直足智多謀啊。」尤斯塔斯說,「真沒想到你還有兩下子,伯弟。」

  「即便如此,」克勞德說,「那篇講道縱然厲害,但加上這四分鐘的讓步劣勢,他有把握嗎?」

  「放心!」我說,「之前我說四十五分鐘,大概是低估了。更正一下,據我的回憶,將近五十分鐘。」

  「那放手去吧。」克勞德說。

  當天晚上,我晃蕩過去把事情搞定。老赫彭斯托爾十分謙虛,聽說我這麼多年後還記得那篇講道,顯得很高興也很感動,還說他偶爾也想要再講一次,但三思之後,覺得對於質樸的鄉下會眾不免冗長。

  「如今時代人心浮躁,親愛的伍斯特。」他說,「我只怕教民都孜孜以求講道以簡短為上,即便是久居田園的禮拜者也不例外,大都市的居民每日奔波勞碌,神短氣浮,本以為他們的鄉下兄弟並未受到這種精神的浸染。對於這個問題,我和小侄貝茨爭論過數次,他現在在山邊甘德爾給我的老朋友斯佩提格當助理牧師。在他看來,如今講道應該簡練明快、直截了當,不應超過十分鐘,最多十二分鐘。」

  「冗長?」我說,「老天!你不會是說那篇『手足之愛』冗長吧?」

  「整篇下來足足五十分鐘。」

  「怎麼可能?」

  「親愛的伍斯特,你的驚訝讓我受寵若驚,當然,我擔當不起。無論如何,情況如我所說。你確定不必適當地做些刪減?你認為沒有必要刪繁就簡、去冗存真?比如說,或許我應該刪掉對早期亞述人家庭生活那一段不厭其詳的補論?」

  「一個字也別動,不然就全亂了。」我情真意切地說。

  「聽你這樣說,我由衷地欣慰,那麼下星期日我就講這一篇。」

  我以前一直相信,以後也會繼續相信,預先下注這東西是個錯誤、失策、騙傻瓜的玩意兒。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要是大夥堅持從前的起跑投注[8],那就不會有這麼多年輕人失足了。星期六上午,我剛吃完早餐不久,吉夫斯走進來說,尤斯塔斯打來了電話。

  「老天,吉夫斯,你看是什麼事?」

  不得不承認,我這會兒有點風吹草動就坐不住。

  「尤斯塔斯先生並未向我透露詳情,少爺。」

  「他是不是慌了神?」

  「聽聲音,的確有些失魂落魄。」

  「你猜我怎麼想,吉夫斯?一定是大熱門出了岔子。」

  「大熱門是哪一位,少爺?」

  「赫彭斯托爾先生,是虧額賠率。他定好要講『手足之愛』那篇,這麼一來保准穩穩領先。他不是出了什麼事了吧?」

  「少爺不如找尤斯塔斯先生一問便知。他還沒有掛線。」

  「老天,可不是!」

  我抓過晨衣往身上一裹,像一陣狂風吹過,衝下樓梯[9]。一聽到尤斯塔斯的聲音我就知道,我們栽了。那聲音充滿瀕死的痛苦。

  「伯弟?」

  「是我。」

  「你真能磨蹭。伯弟,咱們淪陷了。大熱門吹了。」

  「不!」

  「是的。昨天在圈裡咳嗽了一整夜。」

  「什麼!」

  「可不!花粉熱!」

  「呀,我的神仙姑姑!」

  「這會兒請醫生來了,他正式退出只是時間問題了。這就意味著講道將由他的助理牧師主持,這個人完全不中用,投註定在100賠6,但是沒人敢押。」

  我內心激烈掙扎,說不出話來。

  「尤斯塔斯?」

  「在?」

  「海沃德什麼行情?」

  「現在漲到四賠一啦。我看是有人走漏了風聲,施特格斯好像知道了什麼。投注昨天一夜之間大幅上升。」

  「那,四賠一能保住咱們。『辛迪加』每人再押五鎊在海沃德身上。這麼一來總不會虧到。」

  「如果他能贏。」

  「什麼意思?你不是說他穩贏嗎,除了赫彭斯托爾以外?」

  「我現在懷疑,」尤斯塔斯悶悶地說,「這世界上根本沒什麼所謂穩贏的。聽說昨天約瑟夫·塔克牧師在巴傑威克的婦女集會上小試身手艷驚四座呢。算了,眼前似乎只有這個機會了。再會吧。」

  我不是指定的幹事,所以第二天上午隨便去哪個教堂都行。我自然沒得猶豫。美中不足的是,下賓利位於十英里以外,也就是說我得起個大早,我從馬夫那兒借了一輛自行車就起程了。海沃德耐力足,可這話也只是尤斯塔斯說的,在雙胞胎參加的那場婚禮上,他可能是超水平發揮。不過,等他走上講道壇,我滿腹的疑慮就全都煙消雲散了。尤斯塔斯說得不錯,這位老兄果然經得起考驗。海沃德又高又瘦,花白的鬍子,開賽時表現得遊刃有餘,每說完一句話都要停下來清清嗓子,沒出五分鐘我就意識到,此人註定是冠軍。他總是時不時地突然住口,環顧教堂四周,這對我們就是寶貴的時間啊。到了衝刺階段,他掉了夾鼻眼鏡,於是一陣摸索,這對我們又是不小的優勢。二十分鐘了,他勢頭不減。待他終於卯足了勁穿過終點線,時間顯示35分14秒。再加上他的讓步條件,我看他這次勝得輕而易舉。我抱著一腔對全人類的仁心善意,跳上自行車,返回公館吃午餐。

  我到的時候,炳哥正在打電話。

  「好啊!妙啊!太棒了!」只聽他說,「呃?哦,咱們不用惦記他。那好,我會轉告伯弟。」他放下聽筒,這才看到我。「哦,嗨,伯弟,我剛剛和尤斯塔斯通話。放心吧,老兄。下賓利剛剛傳來捷報,海沃德輕鬆獲勝。」

  「我知道,我剛從那邊過來。」

  「哦,你去了?我去了巴傑威克。塔克表現得不俗,但讓步條件大大不利呀。斯塔基咽炎犯了,什麼名次都沒有。水邊費勒的羅伯茨排第三。海沃德萬歲!」炳哥動情地說。我們一起漫步到涼亭里。

  「結果全部到了?」我問。

  「只有山邊甘德爾的還沒到。不過貝茨無須擔心,根本沒希望。對了,可憐的吉夫斯,他輸了十鎊。這個笨蛋!」

  「吉夫斯?什麼意思?」

  「今天上午你走了以後,他來找我,請我替他押十鎊在貝茨身上。我當時就說他是犯傻,還求他別這麼燒錢,但他很堅持。」

  「打擾了,少爺。有一封給少爺的字條,是今天上午少爺離開以後送來的。」吉夫斯突然在我身邊顯了形,也不知他從哪冒出來的。

  「呃?什麼?字條?」

  「是赫彭斯托爾牧師先生的管家從牧師宅送過來的,可惜錯過了少爺。」

  炳哥正對吉夫斯大發議論,像父親教訓兒子似的,講如何不該逆著賽馬成績冊亂下注。

  我一聲驚呼,他一句沒說完差點咬了舌頭。

  「瞎嚷嚷什麼?」他不大高興。

  「咱們完了!聽這個!」

  我大聲念字條給他:

  格洛斯特特維

  牧師宅

  親愛的伍斯特:

  你或許已經有所聽聞,由於某些不受控制的因素,我將無法宣講「手足之愛」,但是,你的請求令我受寵若驚,我不忍令你失望,因此,若你今天上午去山邊甘德爾參加禮拜,盡可以聽小侄貝茨宣講這一篇布道。他懇請我把手稿借給他,私下裡告訴你吧,這其中另有玄機。小侄正在申請某所著名公學的校長之職,目前的人選已經定在他和另一位對手之間。

  昨天深夜時分,詹姆斯秘密得知,該所學校的理事會主席計劃星期天前來觀察他主持禮拜,以便衡量他講道的能力,這將影響董事會最終的決定。經他再三請求,我最終答應把「手足之愛」這一篇講道稿借給他。和你一樣,小侄對此同樣記憶猶新。他本來準備了一篇簡短的布道詞——我認為此舉有欠妥當——講給鄉下的會眾,一時又來不及重寫一份長度適中的稿子。我希望能幫這個孩子一把。你說我那篇講道給你留下了美好的回憶,相信聽到他的講道你會重拾這份回憶。

  你忠誠的

  赫彭斯托爾

  又及:由於花粉熱的影響,我暫時眼力不濟,因此這封信由我的管家布魯克菲爾德代筆,並由他交給你。

  我讀完這封樂觀風趣的使徒書,屋子裡靜得要爆炸,這種經歷在我人生里可是頭一次。炳哥倒吸了一兩口冷氣,人類已知的各種表情在他臉上交替出現。吉夫斯一聲溫柔的輕咳,好像綿羊嗓子裡卡了一葉草,然後怡然自得地看風景。最後炳哥終於開口了。

  「老天!」他啞著嗓子低低地說,「這是起跑投注行為!」

  「我想行內用語的確如此,先生。」吉夫斯說。

  「你有內部消息,該死!」炳哥說。

  「這,是的,先生。」吉夫斯說,「布魯克菲爾德送字條來的時候,的確提及了所載內容。我們是老朋友了。」

  炳哥展示了憂傷、痛苦、憤怒、失望、記恨等等感情。

  「哼,我只有一句話。」他提高嗓門,「太不光明磊落了!拿別人的講道詞!這能算誠實嗎?這能叫公平競賽嗎?」

  「這,親愛的老夥計。」我說,「說良心話,這也沒壞了規矩,牧師講道詞一向這樣借來借去的。總不能期望他們每篇稿子都是自己寫的呀。」

  吉夫斯又一聲輕咳,和我四目相對,一臉雲淡風輕。

  「而且,恕我斗膽說一句話,就目前一例來說,我想我們應該予以體諒。畢竟,得到校長一職對這對年輕的戀人來說意義重大。」

  「年輕的戀人?哪來的年輕的戀人?」

  「是詹姆斯·貝茨牧師和辛西婭小姐,少爺。聽小姐的女僕說,他們兩個人幾個星期前已經訂婚,並將不日完婚——只等時機成熟。公爵閣下表示,首先貝茨先生需要有一份體面且收入可觀的職業,自己才會首肯。」

  炳哥的臉泛出微微的青綠色。

  「不日完婚!」

  「是,先生。」

  一時間我們都沒有話說。

  「我要去散散步。」炳哥說。

  「可親愛的老朋友。」我說,「馬上要吃午飯了,鑼聲隨時就要敲響了。」

  「我才不想吃什麼午飯!」炳哥說。

  [1] 牛津文學士學位三次考試中的初試,包括拉丁語、古希臘語和數學。已於1960年取消。

  [2] 仿濟慈《致查爾斯·考登·克拉克》(To Charles Cowden Clarke)中「辛西婭對著夏夜微笑」一句。辛西婭即希臘神話中的月神。

  [3] Gatwick賽馬場,位於蘇塞克斯郡,於「二戰」時關閉,現為蓋特威克機場所在地。

  [4] Lewes賽馬場,同樣位於蘇塞克斯郡,現已關閉。

  [5] Alexandra Park賽馬場,位於倫敦,已於1970年關閉。

  [6] 塞繆爾·斯邁爾斯(Samuel Smiles, 1812—1904),蘇格蘭作家、改革家。其代表作《成事在己》(Self-Help, 1859)提倡節儉,並認為貧窮源自自身惡習。

  [7] 濟慈《初讀恰普曼譯荷馬史詩》(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屠岸譯。

  [8] 預先投注(A.P.)指公布賽馬前下注,以投注時莊家估計的賠率為準;起跑投注(SP)指在公布賽馬後下注。預先投注有賠率的優勢,但起跑投注中,可避免某匹賽馬因故未能參賽造成的損失。

  [9] 仿《舊約·使徒行傳》第2章:忽然從天上有響聲下來,好像一陣大風吹過,充滿了他們所坐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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