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炳哥在賽馬會上馬失前蹄

2024-10-11 00:46:32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我約了隔天和炳哥碰面,跟他說說我對母夜叉夏綠蒂的看法。我拖著步子上了聖詹姆斯街,正琢磨如何跟他交代,又不會傷他的感情,因為我看她是全世界萬里挑一的鬼見愁。這時德文郡俱樂部[1]里走出兩個人,我一看,不正是老比特沙姆和炳哥嗎?我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喲哦!」我說。

  這句簡簡單單的招呼卻造成了地震般的效果。老比特沙姆從頭到腳顫抖起來,活像屠刀下的牛奶凍。他雙眼凸出,臉色發青。

  「伍斯特先生!」他似乎多少平復了一些,好像我還算不上他最大的噩夢,「你叫我受驚不小。」

  「哦,抱歉。」

  「我叔叔。」炳哥壓低了聲音,像怕驚醒夢中人似的,「今天早上狀態不佳。有人寄了一封恐嚇信。」

  「只怕我有性命之虞。」老比特沙姆說。

  「恐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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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信人,」老比特沙姆說,「教育程度不高,措辭強硬,句句威脅。伍斯特先生,你記不記得上星期日在海德公園,曾有一個不懷好意、蓄著一把鬍子的人,肆無忌憚地對我展開言語攻擊?」

  我嚇了一跳,忙望向炳哥,他卻是一副體貼關切的嚴肅表情。

  「怎麼——啊,是。」我說,「一把鬍子的人。那個大鬍子。」

  「你能不能認出他來,如果需要的話?」

  「這,我——呃——你的意思是?」

  「是這樣的,伯弟。」炳哥說,「我們認為,這個大鬍子就是幕後黑手。我昨天晚上正巧從龐斯比花園街經過,也就是我叔叔住的那條街,走過他們家門口的時候,看見有個人鬼鬼祟祟的,匆匆下了台階。想來他剛把信塞進門縫。我注意到他留著一把鬍子。但我當時沒怎麼留意。結果今天上午,我叔叔把信拿給我看,還說起在公園裡見過這麼一個人。我打算去查探一番。」

  「應該報警。」比特沙姆勳爵說。

  「不行。」炳哥堅定地反對,「調查這個階段還不行,免得打草驚蛇。叔叔,你不用擔心。我想我有辦法把此人揪出來。一切包在我身上。你先坐車回家吧,待我和伯弟商量一下。」

  「你真是個孝順孩子,理察。」老比特沙姆說。我們給他攔了一輛計程車,把他打發走了。我轉身盯著炳哥的眼睛。

  「信是你寫的?」我問。

  「可不!真該給你看看,伯弟!我可是寫出了紳士通用恐嚇信的傑作。」

  「但你有什麼好處?」

  「伯弟,好兄弟。」炳哥激動地抓住我的袖子,「我的理由再充分不過啦。無論後世對我如何評價,都不能昧著良心說我『不具備精明的商業頭腦』。瞧!」他拿著一張紙樣的東西在我眼前揮舞。

  「老天!」那是一張支票,一張五十鎊的支票,如假包換人見人愛,開票人比特沙姆,抬頭寫著理·利透的大名。

  「做什麼的?」

  「辛苦費呀。」炳哥說著把支票揣進兜里,「你以為這種調查是免費的嗎?我馬上去銀行,把他們個個嚇得抽風。之後我再晃悠過去找我那個莊家,把錢全壓在『海風』上。這種情況呢,伯弟呀,就是要講究手腕。要是我直接跟我叔叔伸手要五十鎊,他能給嗎?當然不給!但是我動了動手腕——哦,對了,你覺得夏綠蒂怎麼樣?」

  「這,呃——」

  炳哥情意綿綿地摩挲著我的袖子。

  「我懂,老兄,我懂。別搜腸刮肚想詞了。你也為她傾倒吧?簡直不會說話了,啊?我懂。誰見了她都是這樣。好,我這就走了,兄弟。哦,還有一個事——巴特。巴特怎麼樣?自然界最大的敗筆,你說呢?」

  「我得說,他是不怎麼活潑。」

  「我覺著他已經是我的手下敗將啦,伯弟。夏綠蒂答應今天下午和我去動物園,就我們倆。然後去看電影。這看著就要圓滿結局了,是吧?行,回見啦,我的總角之交啊。上午你要是沒什麼好做的,不如去逛逛邦德街,挑挑結婚賀禮吧。」

  從那以後就一直沒有炳哥的消息。我在俱樂部留了好幾次話,叫他打電話給我,但也不見下文。我猜他是忙得不可開交,沒空回我吧。另外,紅色黎明之子也淡出了我的生活,不過據吉夫斯說,有一天晚上他遇見了巴特同志,還跟他寒暄了幾句。他說巴特比往常還要陰沉,看來在爭奪曲線美夏綠蒂之爭中,他已經淪為冷門了。

  「利透先生出現後,他相形見絀,少爺。」吉夫斯說。

  「噩耗啊,吉夫斯,噩耗。」

  「是,少爺。」

  「我估計呢,這說明炳哥一旦甩開了膀子卯足了勁,不論是神力也好人力也罷,都阻止不了他冒傻氣。」

  「看來如此,少爺。」吉夫斯說。

  轉眼到了古德伍德杯,我翻出最上等的行頭跑去趕場子。

  每次講故事的時候,我總拿捏不好,究竟是刪繁就簡只寫要點呢,還是不厭其煩地鋪墊一下氣氛什麼的。我是說,許多人準會在敘事的緊要關頭下大力氣描寫一下古德伍德的盛況,比如湛藍的天空、翻滾的賭注、歡快的扒手和相對應的被扒手光顧的對象,以及——一句話概括,凡此種種。我覺得還是算了。而且就算我想多寫點比賽細節,我也沒那個心情。打擊近在眼前,痛苦仍縈繞在心頭。是這樣的,「海風」(去死吧!)在比賽當中連個名次都沒撈著。相信我,沒撈著。

  這正是考驗靈魂的時刻。要是人人看好的熱門出了岔子,自己還深陷其中,這從來就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而這隻氣死人的畜生呢,本來以為跑跑比賽不過就是走個形式,像古老雅致的儀式,走完過場,就可以悠然踱過去找莊家拿錢了。我漫無目的地走出賽場,想忘了這一切,這時碰巧撞上了老比特沙姆。只見他神色慌張,臉漲得紫紅,雙眼凸出,和頭部明顯呈夾角。我不禁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

  「彼此,彼此。」我說,「你折了多少?」

  「折?」

  「『海風』啊。」

  「我沒有在『海風』身上下注。」

  「什麼!本屆比賽大熱門是你養的,可你卻沒下注!」

  「我從來不賭馬,這有違我做人的原則。聽說這畜生沒有獲勝。」

  「沒有獲勝!哼,它落得那麼遠,差點贏了下一輪的項目。」

  「咄!」

  「可不是咄。」我表示贊同。這會兒我突然奇怪起來。「要不是因為賭輸了,」我說,「你怎麼慌成這樣?」

  「那傢伙在這兒!」

  「誰?」

  「那個大鬍子。」

  直到此刻我才想起炳哥這個人,由此可見我的靈魂可謂是備受煎熬。我這時突然想起來,他說過要來古德伍德的。

  「他正在發表煽動性的演講,專門針對我的。跟我來!就在人堆那兒。」他領著我,通過科學地使用其身形,一直擠到了人群最前排。「看!你聽!」

  炳哥現場發揮的功力還真不俗。那隻連前六名都沒進的蹩腳貨害得他血本無歸,他化悲憤為靈感,這會兒正侃侃而談,講富豪階級的馬主們心如黑炭,如何欺騙善良的大眾,讓他們相信自己的馬絕對有實力,而真相是它連馴馬場都跑不完一圈就得盤著腿坐下歇一會兒。他接著又描述了一個工薪家庭如何上當受騙,不得不承認,說得真是催人淚下。他講到,這個家庭的男主人如何積極樂觀,一派赤子之心,對報紙上講「海風」的那些話深信不疑;他如何叫妻子孩子餓著肚子,好攢錢在這畜生身上下注;自己如何連啤酒都忍住不喝,只為了多湊一先令;他如何在比賽前一晚用帽針撬開了小寶貝的存錢罐;最終希望又是如何轟然崩塌。真叫人由衷佩服。我看到老羅博瑟姆微微頷首,而可憐的巴特對演講人怒目而視,嫉妒之情溢於言表。觀眾拼命歡呼。

  「可是比特沙姆勳爵在乎什麼?」炳哥扯著嗓門,「苦命的工人就這樣丟了辛苦賺來的血汗錢,關他什麼事?我來告訴你們,朋友們,同志們,任你們嘴裡說得多麼動聽,爭辯得多麼激烈,口號喊得多麼響亮,決心下得多麼堅定,但你們需要的是行動起來!行動起來!要想創造一個屬於正派人的世界,就必須先讓比特沙姆勳爵之輩血流公園徑!」

  人群之中爆發出陣陣叫好聲,我看大多是壓了該死的「海風」,因此特別有感觸。老比特沙姆一路小跑,衝到一直靜觀其變的警察身邊,此人高大威武,一臉憂鬱,老比特沙姆似乎是懇請他出面幫忙,但警察先生抓了抓八字鬍,又微微一笑,表示除此之外無能為力。老比特沙姆折回我身邊,喘得那叫一個厲害。

  「令人髮指!那個人明明危及到我的個人安全,但警察居然不肯干涉,說他就是耍嘴皮子!耍嘴皮子!令人髮指!」

  「可不是。」我表示同意,不過安慰效果似乎不大。

  這會兒輪到巴特同志發言了。他那副嗓門如同末日號角[2],每個字都叫人聽得一清二楚,但不知怎的,群眾反響卻不大。我琢磨是因為他沒有觸動心靈吧,好像是這個詞。聽了炳哥的演講,大夥期待著聽點大快人心的東西,而不是什麼神聖事業的大官話。

  聽眾開始對這個可憐鬼肆無忌憚地嗆話,他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住了口。我發現他正盯著老比特沙姆。

  大夥以為他沒詞了。

  「含塊喉寶吧。」不知誰喊道。

  巴特同志猛地精神一振,我站得近,看得出他眼中閃著惡毒的光。

  「啊!」他高喊,「同志們,你們儘管嗤笑,儘管冷嘲熱諷,儘管揶揄,但讓我來告訴你們,這場運動正不斷蔓延,每一天,每一刻。不錯,甚至已經蔓延到了所謂的上層階級。為了讓你們相信,我不妨告訴你們,就在今天,就在這講台上,我們的小團體中就有一位積極分子,他正是你們大夥剛才嘲罵的比特沙姆勳爵的親侄子。」

  還沒等炳哥反應過來,巴特就伸手抓住了他的鬍子,一把揭了下來。相比這場舞台動作戲,炳哥剛才的演講可是小巫見大巫了。我聽到身邊的老比特沙姆尖叫了一聲,難以置信似的,他可能還做了些評論,不過全都淹沒在雷鳴般的掌聲中。

  不得不承認,在這場危機中,炳哥展現出了不凡的果敢和意志。才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掐住了巴特同志的脖子,想把他的腦袋擰下來。可惜還沒等他取得任何成果,那個一臉憂鬱的警察就如同中了魔法般面露喜色,他大步上前,過了一分鐘,他已經回到人群中擠出一條路,右手揪著炳哥,左手拎著巴特。

  「讓一讓,先生,麻煩了。」他走到擋著要道的老比特沙姆面前,很客氣地說。

  「呃?」老比特沙姆還是沒回過神來。

  炳哥聽到這個聲音,迅速從警察右手的陰影下抬頭一望,就在這一瞬間,他所有的精神頭一下子消失殆盡。那一剎那他像朵蔫頭耷腦的百合花,然後跌跌撞撞地走了,好像受了當頭一棒的樣子。

  每天吉夫斯給我端來早茶擺在床頭櫃後,有時候會悄然退下,讓我獨自享用,有時候會恭恭敬敬地立在地毯中央,這時候我就知道他心裡有話。從古德伍德回來那天,我本來正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突然間發現他還沒走。

  「哦,嗨。」我說,「有事?」

  「利透先生早些時候打過電話,少爺。」

  「喲,老天,是嗎?他跟你講了經過沒有?」

  「講了,少爺。他想見少爺也是為此。他打算到鄉下隱居一段日子。」

  「還怪明智的。」

  「我也這樣想,少爺。不過,還有一個小小的財務障礙需要克服。我擅自做主,預先替少爺答應出十鎊來打點目前的費用。相信少爺不會反對。」

  「啊,當然。從梳妝檯上拿十鎊好了。」

  「遵命,少爺。」

  「吉夫斯。」我說。

  「少爺?」

  「我想破了腦袋也鬧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是說,巴特怎麼會知道他是誰?」

  吉夫斯輕咳一聲。

  「少爺,只怕部分責任在我。」

  「你?怎麼說?」

  「只怕是我上次和巴特先生見面時,無意間透露了利透先生的身份。」

  我坐起身。

  「什麼?」

  「不錯,少爺,如今細細想來,我記得的確如此。我當時說,利透先生為革命事業貢獻不菲,似乎應該為眾人所知才是。我為此十分自責,竟然會因此惹得利透先生和勳爵閣下一時失和。只怕還有另一個問題,利透先生和上次來吃茶的那位小姐斷絕往來,只怕我也難辭其咎。」

  我再次坐起身。說來也怪,直到此刻我才突然看到烏雲後的這抹金邊。

  「你是說他們吹了?」

  「一刀兩斷,少爺。據利透先生所言,他這方面的希望已經全然落空。其他的障礙不提,據利透先生說,至少這位小姐的父親如今將他視為奸細、叛徒。」

  「喲,見鬼了。」

  「是我粗心大意,引來這麼多煩擾,少爺。」

  「吉夫斯!」我說。

  「少爺?」

  「梳妝檯上有多少錢?」

  「除了少爺吩咐我拿走的十鎊,還有兩張五鎊的、三張一鎊的和一張十先令的紙幣,兩枚半克朗、一枚弗羅林、四枚一先令、一枚六便士和一枚半便士的硬幣[3],少爺。」

  「全收走。」我說,「你應得的。」

  [1] 自由黨支持者俱樂部,得名於第一任會長德文郡公爵,建於1874年,位於聖詹姆斯街50號。已於1976年解散。由此推測,比特沙姆的爵位應為時任自由黨首相勞合·喬治(1916—1922)所決定。

  [2] 《舊約·哥林多前書》15:51:就在一剎那,眨眼之間,號筒末次吹響的時候;因號筒要響,死人要復活成為不朽壞的,我們也要改變。

  [3] 當時的英國貨幣,1鎊=20先令,1先令=12便士,半克朗=2先令6便士,1弗羅林=2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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