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英雄抱得什麼歸

2024-10-11 00:46:00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不知道各位注意過沒有,說來也奇怪,這世間萬事萬物好像總有點美中不足。我這齣妙計呢可謂萬無一失,但也有個小瑕疵,就是吉夫斯不能在場看我發揮。不過除此以外可謂天衣無縫了。瞧,這事妙就妙在不可能出岔子。大家准清楚,一般情況下,你想趁某甲在乙地的時候讓某丙到丁地去,這隨時可能出亂子。打個比方吧,就說某個將軍計劃展開重要行動。他命令一號部隊奪取有磨坊的山坡,與此同時,二號部隊正在山谷里占領橋頭堡還是什麼的。結果弄得亂七八糟。是夜大夥聚在營帳里聊起來,一號部隊上校說:「喲,不好意思!你說的是有磨坊的山坡?我聽著是有羊群的山坡啊。」你看吧!不過我這齣戲裡絕不會出這種亂子,因為奧斯瓦德和炳哥會準時就位,所以我只要計劃好把霍諾里婭按時帶過去就行了。結果呢,我一試就成功了。我請她陪我到庭院去散散步,因為我有些話想單獨對她說。

  她是午飯後不久和那位布萊斯韋特小姐一同開車回來的。我和這位小姐相互寒暄過,她身材高挑,金髮碧眼,我對她挺有好感——她和霍諾里婭是天差地別呀。要是有空的話,我很樂意跟她說一會兒話。

  但是公事在先——我和炳哥定好,他三點整就在灌木叢後藏好,而我這邊就負責把霍諾里婭引到庭院,往湖泊方向走。

  「你好沉默,伍斯特先生。」她說。

  我不由得嚇了一跳,因為我正全神貫注地想事。這會兒我們已經能望見湖面了,我敏銳地放眼觀察四周,看看是否一切就緒。

  一切按部就班。奧斯瓦德正弓著身子坐在橋上,炳哥則完全不見蹤影,估計是就位了。我看了看表,三點剛過兩分鐘。

  

  「呃?」我說,「哦,啊,對。我在想事。」

  「你剛才說有些要緊話對我說。」

  「可不!」我決定,一開場需要為炳哥做一點鋪墊。我是說,先不指名道姓,但是讓霍諾里婭有個心理準備,知道雖然不可思議,不過的確有個人一直默默地愛著她什麼的。「是這樣的。」我說,「聽著好像很難相信,不過有人一直深深地愛著你——是我的朋友,知道吧?」

  「哦,你的朋友?」

  「對。」

  她貌似笑了一聲。

  「那,他怎麼不直接對我表白呢?」

  「哦,是這樣的,他就是這種脾氣。有點沒自信,猶豫不決的,他不敢。覺得自己配不上你,知道吧?他敬你如女神一般,崇拜你踏過的每一寸土地,總之就是沒膽量跟你說。」

  「我倒很感興趣了。」

  「不錯。他人不壞,知道吧?本質上。也許是有點笨吧,不過心是好的。好了,就是這個情況。你會記在心上的吧?」

  「你太有意思了!」

  她仰起頭大笑起來,活力四射的。她的笑聲很有點震耳欲聾,像火車通過隧道。我聽著不怎麼悅耳,對奧斯瓦德那小子來說,簡直就是刺耳。他瞪著我們兩個,一臉厭惡。

  「你們別瞎嚷嚷行不行?」他說,「把魚都嚇跑了。」

  這下好像打破了咒語。霍諾里婭換了個話題。

  「我真不喜歡奧斯瓦德那麼坐在橋上。我看太不安全了,很容易掉下去的。」

  「我去提醒他一下。」我說。

  我估計此刻我和那小子之間的實際距離不到五碼,但我卻覺得足有一百碼。等我開始邁向那未知的遠方時,我有種奇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我突然想起來了,多年以前,在一個鄉間聚會上,我被迫參加了一個業餘話劇表演,扮演管家的角色,那次是為了給討厭的慈善活動還是什麼捐款的。我那個角色第一個上台,要從左上方入場,端著托盤穿過空蕩蕩的舞台,擺到最右側的桌子上。排練的時候他們千叮嚀萬囑咐,叫我千萬不能三步並作兩步,搞成競走比賽;於是登台的時候我就一直踩著剎車,結果搞得好像怎麼也走不到那張破桌子。舞台在我眼前鋪開,如同一望無際的沙漠,而且大家還都屏息凝神的,好像宇宙萬物都拋開了一切,全心全意注視我一個人。好了,此刻這種感覺又重現了。我只覺得嗓子眼裡幹得冒煙,每邁出一步,那小子就離我越遠,然後突然間,我發現自己已經站到了他身後,話說我完全不記得是怎麼走到那兒的。

  「嗨!」我堆出一個醉人的笑臉,可惜白費功夫,這小子壓根就懶得轉過身看我。他動了動左耳,很不耐煩似的。我這輩子還沒遇見過哪個人這麼不把我當回事的。

  「嗨!」我說,「釣魚呢?」

  我伸出手搭在他肩膀上,像兄長那樣。

  「嘿,小心!」這小子根基不穩,開始搖晃。

  所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眼下就是一例。我閉上雙眼,用力一推。我感覺手前空了。只聽一陣手忙腳亂的掙扎、一聲短促的呼喊、一陣長長的尖叫、一聲「撲通」。時間就這樣靜靜地流淌——打個比方。

  我睜開眼,見到那小子剛剛從水裡露出腦袋。

  「救命啊!」我喊了一聲,斜眼瞧著灌木叢,炳哥該現身了。

  並沒有下文。炳哥丁點身也沒現。

  「哎!我說救命啊!」我又喊了一聲。

  我不是想跟各位囉唆我的舞台生涯,只是在此不得不略微提一點上次出演管家的那一幕。按劇本,我把托盤放在桌子上後,就輪到女主角登場,念幾句台詞,然後我就可以撤了。可惜演出那一晚,這位糊塗女子忘了在旁邊候場,搜查隊整整花了一分鐘才找到她人,趕緊把她推上場。這期間我就一直杵在台上傻等。那感覺真是爛透了。相信我,這會兒也一樣,並且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突然理解了那些作家常說的一句話:時間凝固了。

  與此同時,奧斯瓦德這小子八成正在英年早逝的路上,我開始琢磨是不是得採取點行動。雖然這段時間相處下來我對他沒什麼好感,不過就這麼由著他夭折也說不過去。我從橋上一望,那一池湖水髒兮兮的,萬分沒有吸引力,但看來也沒別的辦法了。我扯下外套,縱身一躍。

  說來奇怪,穿著衣服下水和洗澡相比怎麼濕這麼多呢?相信我,就是這麼個感覺。我下水也才不過三秒鐘吧,但感覺完全像報紙上說的那樣,「明顯在水裡泡了幾天」,又潮又冷,整個人都腫了。

  此時,情節又生波折。我一浮出水,就想著抓住那小子,大無畏地拖著他游向岸邊。但他根本沒等著誰拖。我剛把眼睛裡的水擠乾淨,開始環顧四周,就看見他在我前方約十碼處,正奮力前進,用的大概就是所謂的「澳式爬泳」。眼前這一幕只叫我心灰意冷。我是說,所謂救人呢,關鍵就在於當事人一方得待在原地,基本保持一動不動。要是他自己就遊走了,而且還至少領先四十碼,那你算什麼呀?這下全部計劃落空,我看此刻我能做的也只有先游上岸再說,於是就往岸邊游去。等我上了岸,那小子正在回屋子的半路上。隨便各位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白忙活一場。

  我正沉思著,卻被一陣聲音打斷,聽著像特快列車通過橋洞。原來是霍諾里婭·格洛索普的笑聲。她站在我肘邊,看我的神色頗有點古怪。

  「哦,伯弟,你真有意思!」她說。即使在那一刻,我也覺得這話里透著不祥。她以前從來都是稱呼我「伍斯特先生」的。「瞧你濕的!」

  「是,我渾身都濕了。」

  「你還是趕快回屋裡換身衣服吧。」

  「是。」

  我擰著衣服,大概絞了一兩加侖的水出來。

  「你真有意思!」她又說了一遍,「先是拐彎抹角地跟我表白,然後又把可憐的小奧斯瓦德推到湖裡,想用救他這齣戲來打動我。」

  我把嗓子裡的水吐得差不多了,終於能開口糾正她這個可怕的印象。「不,不!」

  「他說是你推的,而且我也看到了。哦,我不生你的氣,伯弟。我覺得你太可愛了。不過我相信是時候了,你的事以後就由我負責,你也確實需要個人來照顧。你是看電影看得太多了,估計接下來你得計劃放火燒房子,再演一出英雄救美吧?」她望著我,好像把我據為己有了似的。「我想,」她說,「我有信心能叫你洗心革面,伯弟。不錯,你以前的生命是蹉跎了,不過你還年輕,而且很有潛力。」

  「不,其實沒有的。」

  「哦,有的,只是需要發掘而已。好了,你快回屋去,把濕衣服換掉,不然要著涼了。」

  不知道這麼說大家懂不懂:她聲調里仿佛透著一點母性,因此倒不在於她真正說了什麼,反正我照辦了。

  我換了衣服走下樓,剛好碰見了炳哥,只見他歡天喜地的。

  「伯弟!」他說,「我正要找你。伯弟,奇蹟出現了。」

  「臭小子!」我大喝一聲,「你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

  「哦,你是說藏在灌木叢後面的事?我剛才沒時間跟你說。計劃取消。」

  「取消?」

  「伯弟,我剛才正要往灌木叢里藏,就在這時,太不可思議了,我看到草坪上走來一個人,是世界上最美麗動人的姑娘。她獨一無二,真的。伯弟,你相不相信一見鍾情?你一定相信一見鍾情,是吧,伯弟老兄?我一見到她,就被深深地吸引了,她就像磁鐵一樣。其餘一切我都忘在了腦後,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人,耳邊是音樂,周圍是陽光。於是我走過去和她聊天。她芳名布萊斯韋特小姐,達芙妮·布萊斯韋特。我們四目相對那一剎那,我就知道,之前我以為愛上了霍諾里婭·格洛索普,但那不過是一時沖昏了頭腦。伯弟,你一定相信一見鍾情,是吧?她這麼動人,這麼通情達理,像溫柔的女神——」

  聽到這兒,我轉身便走。

  兩天後,我接到吉夫斯的來信。

  「……天氣,」信的結尾處寫道,「依然風和日麗。我在海中極其自在地暢遊了一番。」

  我乾巴巴地苦笑一聲,然後下樓去找霍諾里婭。我們約好了在客廳見面,她要給我念羅斯金[1]。

  [1] John Ruskin(1819—1900),英國作家、藝術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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